錢佳楠

    來到愛荷華城后,，每天都震撼于此處日落的美。我很難找到確切的詞匯來形容眼前日落的盛況,，因?yàn)槊腿话l(fā)現(xiàn)自己的中國經(jīng)驗(yàn)完全無法適用,。

    在國內(nèi),，日落固然也美,，但卻是不同的美,，會看到一枚咸鴨蛋般的夕陽緩緩落下,，落下后，天邊飄蕩著她絳紫色的襟帶,。愛荷華的日落很晚，夏天的夕陽要到晚上八點(diǎn)才開始依依不舍地退場,，秋天雖早一些，但也得到七點(diǎn)半才見暮色。并且,，日落最初昭示她的存在并非以溏心蛋那樣的形狀，她早已落到地平線以下,，你看到的是整片天空的萬道光芒,，所有的云朵都是金色的,，大塊大塊的金色,，奔騰,，立體,，連綿不絕,，充滿力量,，叫我聯(lián)想起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教堂的鍍金浮雕———是的,，我癡癡地望著這金燦燦的天空,，有一瞬間簡直覺得將有胖嘟嘟的小天使從云朵背后探出腦袋來,。

    我總覺得,，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夕陽美景在東西方文化中激起的回響也完全不同,。在東方的文化中,，日落總使人遺憾，如李商隱那句連小孩都能背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又或者馬致遠(yuǎn)的“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啊,，你眼睜睜看著那紅彤彤的太陽就這么沉下去了，你想留也留不住,。然而,，在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的文化中，日落和愁思之間從沒有過什么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美國的很多城市都有日落大道，更多是為定格日落時分的美景而非凝固內(nèi)心的感傷,。小時候讀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契爾的　《飄》,，包括后來觀看以此為藍(lán)本改編的電影　《亂世佳人》,，我一直有個困惑:斯嘉麗在失去女兒邦尼,，在丈夫瑞德也離開自己之后,，究竟是哪里來的勇氣，可以獨(dú)自站上荒原，面對夕陽,，說出那句著名的“明天,，又是一天”?

    上周五偶然的一趟回家經(jīng)歷讓我似乎尋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我在克林頓街等校車等了將近半個小時,，眼見著暈染整片天空的耀人金色漸漸被殷紅取代,，然而,，當(dāng)我乘坐校車再耗費(fèi)半小時光景回到位于西校區(qū)的宿舍時,，剛下車的我竟然發(fā)現(xiàn):即便黑夜已然降臨,，那地平線仍是一道炫目的金光,，我甚至起了個天真的念頭,，只要我一路向西,，或許我永遠(yuǎn)能看到一道金色的地平線,。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美國的日落所釋放的信號，是溫暖,，是希望,，是永恒的光芒,。怪不得美國詩人桑德堡會寫:“我告訴你這世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個充滿明天的海洋,，/一個充滿明天的天空，/我們在日落時說,，/明天又是一天,?！?/p>

    為了更深入地了解美國文化,，我跟隨一位天主教徒艾瓦女士重新學(xué)習(xí)　《圣經(jīng)》,，從頭學(xué)起。研讀　《創(chuàng)世記》　的時候,，艾瓦問我一個問題:“上帝要到第四天才創(chuàng)造出太陽,、月亮和星辰,，你覺得第一天上帝創(chuàng)造的光是從哪里來的呢?”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艾瓦說她的腦海中有這樣一幅圖景，上帝打開了天堂入口的一扇門,，讓原本屬于天堂的光芒傾瀉下來,，照亮人間。我們當(dāng)然很容易找到這種解釋站不住腳的地方,，因?yàn)樯系鄣诙觳艅?chuàng)造天堂，遠(yuǎn)在創(chuàng)造光之后,。但我和很多美國人聊起　《創(chuàng)世記》，聊起光,，發(fā)現(xiàn)很多人腦海中上帝創(chuàng)造光的圖景和艾瓦描繪的驚人地一致,。

    光這個意象,，在西方文化中扮演著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十八世紀(jì)法國的“啟蒙運(yùn)動”,，其英譯就是“點(diǎn)亮(enlightenment)”。光與黑暗的分界也是文明與愚昧的劃分,，甚至可以這么說,，光早已決定了西方人眼中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

    西方人理想的家是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玻璃窗要擦得通透,，讓陽光能夠完完全全地照進(jìn)來,，客廳里設(shè)有壁爐,，不僅是為了冬日取暖,，也是漫漫長夜光芒的所在,。無論在歐洲還是美國，這里的公園是成片成片的草地,，你會看到歐美人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或野餐,，盡情享受陽光的滋養(yǎng),。

    常常是在這種時候,，我會感慨，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竟是這么不同,！　中國人為世界文明貢獻(xiàn)了諸多發(fā)明,，然而玻璃這東西恰恰不是我們發(fā)明的,，甚至也不在我們悠久的歷史中占據(jù)什么重要的位置,?；蛘呖梢赃@么說,，玻璃這東西應(yīng)該是被我們的美學(xué)所排斥的———太通透，讓所有東西一覽無余,，還有什么意思呢?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在其隨筆名篇　《陰翳禮贊》　中談到,，他裝修房子的時候很苦悶，他討厭玻璃,，他傾心的是糊在日式拉門和窗欞上的紙，可最后,，出于安全和應(yīng)用方便的考慮,，他還是在里層糊紙之余,，于外層安裝了玻璃，結(jié)果大煞風(fēng)景,。確實(shí)，在傳統(tǒng)的東方,，紙才是符合我們生活趣味的發(fā)明,，它讓明烈的陽光減去銳利的鋒芒,，又讓門窗上精心設(shè)計(jì)的壽字闌干以一種柔和的形態(tài)投影在地上,。如果說西方人愛的是光，那我們東方人確實(shí)更愛陰翳。

    谷崎筆下對日本茅廁的描繪是我所見過的描繪廁所的最動人的文字,，“這種廁所與正房相脫離,，建造在綠葉芬芳,、青苔幽香的樹蔭里,，通過回廊走過去,，在薄暗中,，一邊欣賞那微微透明的紙窗的反射光線,，一邊耽于冥想,，又可眺望窗外庭園景色,，這種悠悠情趣,，難于言喻,?！背_廁所外,，如果你醉心于中國的園林,，那你恐怕要覺得西方的公園多少是缺乏詩意的,。我們的美源于一個“遮”字，芳草古木要用小橋流水或亭臺樓閣掩去一部分,，若隱若現(xiàn),，如此,，才有了移步換景,，才有了曲徑通幽,。

    不僅如此,，即便是文藝作品中流露出的對于女性美的感知,，西方和東方也迥然相異,。

    無論是文藝復(fù)興的畫作,，還是之后的印象派,，西方人眼中女性的美很大程度上由光展現(xiàn),，拉斐爾筆下的圣母,，德加畫中的芭蕾女孩,，畫家都用心將光引到畫上,，照亮女性,。福樓拜在　《包法利夫人》　中呈現(xiàn)艾瑪?shù)拿?，也用了相仿的方?

    “在一個解凍的日子,，院子里的樹皮滲水了,；房頂上的雪也融化了。她站在門檻上,，把陽傘拿來，并且撐開,。陽傘是閃色綢子的,，陽光可以透過,，閃爍的反光照亮了她面部白凈的皮膚,。天氣乍暖,，她在傘下微笑，聽得見水珠點(diǎn)點(diǎn)滴滴落在繃緊了的波紋綢傘上,?！?/p>

    艾瑪明凈的膚色是需要通過透過綢傘的陽光來確認(rèn)的，在西方人的心中,，是因?yàn)樯系蹌?chuàng)造了光,，所以人們才可以看見。

    同樣是女性的美,，在東方的文藝作品中則更多借助被遮掩的部分來顯現(xiàn)，似有點(diǎn)欲蓋彌彰的意味,。中國古典戲劇舞臺上女性角色手中的扇子,，偶爾甩起的長長的水袖,，常常遮去容貌的一部分，反而使這一部分脫離現(xiàn)實(shí)的桎梏,，成為想象的對象,，任憑各人天馬行空的揣想為其填上無窮的魅力,。日本文壇巨匠川端康成的作品　《雪國》　中,，一樣是描摹光影下的女性,，他卻洋溢著東方的情致,，自與福樓拜不同:

    “（姑娘）　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　這是一種錯覺，因?yàn)閺墓媚锩嬗昂竺娌煌５芈舆^的暮景,，仿佛是從她的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淺淺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川端呈現(xiàn)的是陰翳中似幻似真的少女駒子的面龐,，正是因?yàn)槟：磺?，才成為想象的對象，成為情感的對象,。最后真作假時假亦真，表面上窗玻璃映出的駒子的臉龐是虛像,，但這一刻卻是唯獨(dú)屬于島村的對駒子的“看見”,，沒有別人可以擁有這樣一個駒子。

    再說了,，在東方人眼里,，直視美女的面龐實(shí)在于禮不合，王子服在上元燈會不小心看嬰寧看出了神,，換來一句“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可見君子不為也。所以那女性的美常常只能在匆匆一瞥中捕捉到一個點(diǎn)滴,，一個點(diǎn)滴就已經(jīng)足夠喚醒所有的感官細(xì)胞了,。譬如　《雪國》　中,，島村最初看到駒子的容貌,，是車窗反光映出的她的一只眼睛,，是的，只看到一只眼睛,，聽起來很有幾分驚悚的氣息,，但實(shí)在是東方男性捕捉到女性之美再平常不過的角度,，不經(jīng)意的意外收獲，內(nèi)心竊喜,，仿佛還在夢中,。又如周作人寫　《初戀》，他印象中也不曾認(rèn)真端詳過三姑娘的全貌,，卻清晰記得她有一雙“尖小的腳”,，懷里抱著一只名叫“三花”的大貓，因?yàn)槿媚锍１е叭ā眮砜此麑懽?，他低著頭,，自然也就只能瞥見她的腳了。

    我固然能感到西方的光芒對人的感召和鼓舞,，但更喜歡東方人和陰翳玩的游戲,，東方強(qiáng)于感官，而西方勝于邏輯,，各有所長,，但我們似乎卻不認(rèn)為“強(qiáng)于感官”是什么值得驕傲的資本。而今的我們還剩下多少陰翳可言呢?　我們的公寓,、大廈也都安上了玻璃,，廁所鋪上白色的瓷磚，宛然脫胎成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我們也都熟練掌握了西方的禮儀，說話時要和對方保持眼神的交流以示尊重———連對方的臉上有幾顆雀斑也能清晰數(shù)出的時候,，留給美的想象空間,，是否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