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震 與其說“東亞”是一個冠定詞還不如說是一個形容詞,是用來描述儒學的東亞形態(tài),,而不是規(guī)定在東亞存在一種自我同一的“東亞儒學”之實體。我們有必要重視中國—東亞—世界這一儒學發(fā)展的未來可能性,,因為儒學的地方性文化經(jīng)驗是可以參與世界文明對話的思想資源,。 前些年在中國學術界有過一場“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的討論,問題的焦點集中在:“中國哲學”究竟是指“哲學在中國”還是指“中國底哲學”,?前者是說,,哲學猶如物理學,、數(shù)學一樣,屬于普遍的學問。如同不可能存在什么“美國數(shù)學”或“中國數(shù)學”一樣,,因此所謂“中國哲學”只是意指“哲學在中國”,。但這個說法的背后隱含著一層意味,,即所謂哲學便是“西方中心論”或西方文化意義上的“哲學”,。后者是說,,從廣義的文化立場出發(fā),,任何地域民族的人文精神或文化傳統(tǒng)中都存在一定的思想智慧,。因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然也存在自身的哲學智慧,?;诖?,所謂“中國底哲學”就是說哲學可以被“中國”這一限定詞所規(guī)定。例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主流的儒家思想當然具有哲學性,,盡管這種哲學性儒家思想并不是儒學的全部,,因為儒學文化遠非哲學一詞可以覆蓋。 近年來,,在漢語學術界正逐漸形成“東亞儒學”這一研究新領域,,甚至在有些國家和地區(qū),東亞儒學被納入東亞研究的學科當中而出現(xiàn)了學制化趨向,。且不論歐美許多大學將中國學或日本學納入“東亞系”早有相當長的歷史,,就以東亞地區(qū)為例,如中國有東亞研究院,、韓國有東亞學術院,、日本有東亞文化交涉學科,另有臺灣某些大學甚至還有東亞系的建制等等,。在這些機構當中,,“東亞儒學”作為一種研究方向占有一定的重要地位。問題是何謂“東亞儒學”,?換種問法,,“東亞儒學合法性”問題是否存在?如同上面提到的“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一樣,,我們也可以問東亞儒學究竟是指“儒學在東亞”還是指“東亞底儒學”,?這是我們在從事東亞儒學研究之際,必須正面回應的問題,。 何謂“東亞”,? 事實上,“東亞儒學”并不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命題,,其中至少涉及“何謂東亞”的問題,,需要稍作厘清。 “東亞”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和制漢語,,相應于英語east Asia,。其書寫方式有兩種,在二戰(zhàn)之前,,一般是“東亞”,,二戰(zhàn)之后則變成了“東アジア”,其中アジア是對Asia的音譯,。之所以有前后變化,,當然與日本發(fā)動的對亞洲各國的侵略戰(zhàn)爭有關。由于戰(zhàn)后“東亞”一詞被禁用,,因此在當今日本學界,,一般不用“東亞儒學”而稱“東アジア儒學”,。但是,稱呼的改變并不意味著伴隨著“東亞”一詞的戰(zhàn)爭記憶就此消失,。 從歷史上看,,“東亞”一詞出現(xiàn)在19世紀末的日本。例如中日甲午戰(zhàn)爭前一年,,樽井藤吉在《大東合邦論》一文中就明確使用“東亞”一詞,,1898年甚至還出現(xiàn)了“東亞同文會”的組織,。東亞觀念還“旅行”至中國,,如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的“東亞同文書院”便成立于1901年,而1904年發(fā)刊的《東方雜志》在其創(chuàng)刊宗旨的說明中更是宣稱“以啟導國民,,聯(lián)絡東亞為宗旨”,。顯然,從日本引進的“東亞”一詞不是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一種東西對立框架下的對抗式話語,。隨著上世紀30年代日本帝國的侵略野心急速膨脹,最終演變出“大東亞共榮圈”這一戰(zhàn)爭口號,,這里就不必贅言了,。 然而,我們今天所說的“東亞儒學”,,“東亞”絕不是指作為地政學或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那個“東亞”,,而是指文化東亞。東亞既是包含中國,、日本,、朝鮮、韓國,、越南等民族國家的地域性概念,,同時也是指這些地域民族的文化存在體,因而是人文地理學意義上的概念,。按照人文地理學的說法,,東亞是指東亞地域各種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現(xiàn)象的人文地理,,因此東亞又是一個歷史人文地理的概念。因為從時空的角度看,,儒學之在“東亞”既有歷史性又有人文性,,東亞儒學的存在既不能脫離歷史時間,也不能脫離人文空間,,因為“東亞”本身擁有特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絕不是單純的地理概念,。因此,東亞儒學是多元并存的文化融合體,,同時又是共享儒學價值的文化世界,。 何謂“儒學”? 對于從事中國儒學研究的學者來說,,儒學幾乎是一個不言自明的概念,。但是當我們進入東亞儒學研究領域之后,便會發(fā)現(xiàn)要弄清楚什么是“儒學”,,其實是一個有待省察的問題,。例如,日本儒學或韓國儒學何以與中國儒學既有相似性,,同時又有諸多差異性,,有些差異甚至帶有根本性。例如,,在韓國儒學史上圍繞四端七情,、道心人心以及人性物性等問題而發(fā)生的義理之辯,就與中國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發(fā)生重大歧義,,具有豐富的思想原創(chuàng)性,;而在日本儒學史上,基于自身特殊的“水土”論,,強調日本歷史風土的特殊性,,批判宋代理學耽于形上玄遠之思,進而發(fā)展出以情為本的“情本主義”等思想形態(tài),,這與中國儒學在傳統(tǒng)上特別強調的“性其情”,、“復其性”的思想傳統(tǒng)大異其趣。 因此,,從東亞視域出發(fā)來重新審視“儒學”,,我們會發(fā)現(xiàn)“儒學”竟然可以呈現(xiàn)出落英繽紛、多彩多姿的形態(tài),?;蛟S有人會說,日本儒學或韓國儒學的這種特殊性,,至多表明與中國傳統(tǒng)儒學的主流方向發(fā)生歧義,,屬于一種邊緣性的儒學形態(tài)。其實不然,,如果我們深入到日本或韓國的儒學理論形態(tài)當中做一番仔細的考察,,就會看到這些地域性儒學形態(tài)其實是對中國儒學的一種理論發(fā)展,是儒學“在地化”(本土化)的典型形態(tài),。如同佛教傳入中國之后,,經(jīng)過一番“本土化”的改造熔鑄之后,,逐漸形成“中國佛教”一樣,日本或韓國也同樣面臨相似的文化命運:將外來文化的中國儒學做一番“本土化”的重鑄努力,,從而形成具有本土特色的日本儒學或韓國儒學,。 有人會說,“本土化”意味著他者化,、多重化,,而這只是儒學表述形式的多樣性,并非儒學義理本身特別是儒學核心價值觀可以是多重的或多元的,。但事實上,,如同任何科學真理都是人文現(xiàn)象——在人之后的產(chǎn)物,儒學價值也是被表述出來的人文現(xiàn)象而已,,有誰見過不被表述出來的“儒學價值本體”嗎,?沒有,。既然是被表述的,,那么被表述出來的核心價值就是具體的,而其形式也是可以多元的,。從文化發(fā)展的觀點看,,人文價值觀不是抽象絕對的,而是具體普遍的,,它必然具有歷史的文化的內(nèi)涵,,而不能超越于具體的歷史文化而存在。 要之,,儒學價值觀是與時俱進的,,不是自我封閉的靜止系統(tǒng)。也正由此,,所以當儒學傳入日本或韓國等東亞地區(qū),,便會向這些地域文化“開放”——綻放出儒學的意義世界;另一方面,,經(jīng)過與當?shù)氐牡赜蛭幕慕涣髋鲎?、吸收融化,儒學的表現(xiàn)形式也必然發(fā)生“本土化”的轉向,,而不會導致中國儒學吞噬當?shù)氐谋就廖幕慕Y果,,更不會導致中國與日本或與韓國借由儒學的力量而出現(xiàn)文化上的“同質化”。追根尋源,,這是由于儒家文化本身就是一個開放的價值系統(tǒng),、意義世界。 何以是“東亞儒學”,?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東亞儒學的研究不僅對于中國儒學自身的歷史傳承、思想創(chuàng)新的再認識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于深入了解儒學思想的自身邏輯發(fā)展及其在“他文化”領域中的多元發(fā)展的可能性也有積極意義,。反過來說,倘若我們將儒學僅視作中國一家獨有的“寶貴財產(chǎn)”,,而缺乏一種“互為他者”的眼光,,就有可能助長一種“自我中心論”的民族情緒,而不能了解中國儒學在東亞地域文化乃至世界文明對話中被挑戰(zhàn)的可能性,。因此,,從跨文化的研究視域看,儒學研究可以跳出“國別史”,、“地方史”的框架,,正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中國的儒學傳統(tǒng)、展現(xiàn)儒學的未來發(fā)展,,故東亞儒學研究也就顯得非常必要,。 須指出,東亞儒學與中國哲學在研究性質上有所不同,。就結論言,,東亞儒學作為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可以指“儒學在東亞”,。事實上,,儒學曾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在“華夷秩序”的觀念下,,作為主導型的強勢文化在與鄰國文化進行交流時常起到主導的作用,,對此展開歷史的研究是有必要的。但是“儒學在東亞”的提法,,并不意味著在東亞存在一種超越時空的本質同一的“東亞儒學”這一思想“實體”,,而這種實體化的所謂“東亞儒學”既不存在,也是根本無法重建的,。 歸根結底,,東亞儒學主要是指“東亞底儒學”。意思是說,,儒學不僅是中國的,,而且是東亞的,甚至可以是世界的,。因此,,與其說“東亞”是一個冠定詞還不如說是一個形容詞,是用來描述儒學的東亞形態(tài),而不是規(guī)定在東亞存在一種自我同一的“東亞儒學”之實體,。從歷史上看,,儒家既是特殊的中國文化,同時又是具有普遍性的文明系統(tǒng),,所以它不僅為東亞所接受,,今后亦將被世界其他文明所接受。 無疑地,,在當今中國社會上下開始重提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背景下,,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采取畫地為牢、閉關自守的自我欣賞態(tài)度已然不可取,。另一方面,,若將中與西、古與今對立起來,,以為現(xiàn)代化就等于西方化,,而對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采取熟視無睹甚至棄若敝屣的態(tài)度更是荒唐可笑。我們應當以立足中國,、放眼世界的胸懷,,重新評估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而東亞儒學研究的目的之一也正在于此,。從儒學的發(fā)展來看,,其本身就有縱橫兩個方面。從縱貫的層面講,,儒學經(jīng)歷了先秦、宋明到現(xiàn)代的發(fā)展,;從橫貫的層面看,,儒學其實又有從中國到東亞再到世界的發(fā)展歷史。也正由此,,站在文化多元發(fā)展的立場看,,我們有必要拓展儒學研究的視野,重視中國—東亞—世界這一儒學發(fā)展的未來可能性,,因為儒學的地方性文化經(jīng)驗是可以參與世界文明對話的思想資源,。在這個意義上,東亞儒學研究必將成為世界文明對話的重要一環(huán),。 (作者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