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 - 圖|《太宰:森山大道》 ,,截屏自網(wǎng)絡(luò)。 “無力也無心與現(xiàn)實調(diào)和,,是他的懦弱,,拒絕一切妥協(xié),是他的驕傲,。他的軟弱與孤傲使他在文學(xué)中寫盡了想說的一切之后,,飄然離去??v使他熟讀《圣經(jīng)》也終究未能拯救自己,,投身虛無或許是唯一可以解脫痛苦之道?!?/span> 文|竺家榮 不是人也無所謂啊,, 我們只要能活著就行了 文|太宰治 譯|竺家榮 摘自|《維庸之妻》 - 聲明:如需轉(zhuǎn)載先請私信聯(lián)系 - 那晚正巧是圣誕夜,也許是這個緣故,,顧客盈門,。我雖然從早到晚幾乎沒吃什么,可是由于揣著一肚子心事,,老板娘勸我吃點(diǎn)東西,,我也推說不餓。甚至感覺自己仿佛披上了飄然欲飛的羽衣,,干起活來格外輕盈,。也許是自我感覺太好了吧,那晚店里格外熱鬧,,不止兩三個客人,,問我叫什么名字,還和我握手,。 然而,,客人喜歡又有什么用呢。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想出一點(diǎn)解決問題的法子,,只是強(qiáng)顏歡笑地去附和客人們那些無聊的調(diào)笑,,而且比客人說的還要過分,不停穿梭于各桌之間,,給客人添酒,,我只盼著自己能夠像冰激凌那樣融化掉就好了。 奇跡果真也會偶爾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 大概剛過九點(diǎn)的時候吧,,店里來了一對男女,男人頭上戴著紙做的圣誕節(jié)三角帽,,還像俠盜羅賓(亞森·羅賓,,是法國作家莫理斯·盧布朗筆下創(chuàng)作的一個俠盜,。他頭腦聰慧、心思縝密,、風(fēng)流倜儻,、家資巨富,常常盜竊非法斂財富人的財產(chǎn)來救濟(jì)窮人,,也博得了當(dāng)時無數(shù)純情女子的傾慕,。)那樣,戴了一副遮住上半邊臉的黑色面具,。身材苗條的漂亮夫人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男人背朝著我們,坐在土間角落的椅子上,,其實他一進(jìn)店,,我立刻就認(rèn)出來了,他就是我那偷錢的丈夫,。 丈夫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裝作沒看到他的樣子,照常和其他客人打情罵俏,。接著,,那位夫人坐在我丈夫的對面,說了聲:“阿姐,,過來一下,。” “來了,?!蔽掖饝?yīng)了一聲,走到他們坐著的那張桌子跟前,,說道,,“歡迎光臨。您二位要上酒嗎,?” 我說話時,,戴著面具的丈夫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應(yīng)該說圣誕快樂吧?還是說別的???您好像還能喝下一升酒吧?” 那位夫人沒有接我的話茬,表情嚴(yán)肅地說道:“阿姐,,不好意思,我們想和這里的老板談點(diǎn)私事,,你去請店老板過來一下吧,。” 我去廚房找到了正在炸東西的老板,,說道:“大谷回來了,,請您去見他吧。不過,,請您不要把我在這里干活的事告訴和他一起來的女人,,不能讓大谷丟這個臉?!?/span> “他總算來了?。 ?/span> 店老板雖然對我說的還錢一事半信半疑,,但對我還是很信任的,,他想當(dāng)然地以為丈夫回到店里,也是我起的作用,。 “千萬別把我的事告訴她啊,。”我再次提醒道,。 “如果你覺得這樣合適的話,,我就這么做?!崩习逅斓卮饝?yīng)了,,朝餐桌走去。 店老板掃視了一圈土間的客人后,,徑直走到丈夫坐著的那個桌前,,和那位漂亮夫人交談了幾句,然后三人一起走出了店門,。 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我不知何故,相信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心中高興極了,,突然用力抓住一位穿著藍(lán)底碎白點(diǎn)衣服的二十來歲的年輕客人的手腕,說道:“喝酒吧,,痛痛快快喝酒吧,,今天可是圣誕節(jié)啊!” 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十分鐘——不,,也許還不到三十分鐘,,簡直是轉(zhuǎn)眼之間,店主人就獨(dú)自回來了,。他走到我身邊說: “夫人,,太感謝你了,他把錢還給我了,!” “是嗎,,太好了,全還了嗎,?” 店老板苦笑著說道:“是啊,,昨天拿走的錢,都還了,?!?/span> “他一共欠了店里多少錢啊,?您說個大概的數(shù)吧,,盡量少算一些?!?/span> “兩萬元,。” “兩萬就夠了嗎,?” “我已經(jīng)少算很多了,。” “我一定還,!老板,,從明天開始請讓我在這兒干活吧?行嗎,,求你了,!讓我干活還債吧!” “真的嗎,?夫人,,這不是成了阿輕(阿輕是《忠臣藏》里賣身為妓,替夫還債的女子,。)了嗎,?” 我們倆一齊笑起來。 當(dāng)晚十點(diǎn)多,,我離開中野的店鋪,,背著兒子,,回到了小金井的家中。丈夫還是沒回來,,我卻不覺得什么,。明天去店里干活的話,說不定還會見到丈夫,。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這么好的事呢,。到昨天為止,我受了這么些苦,,都怪自己太愚笨,,沒想到這個好主意啊,。我以前也在淺草的父親的小吃攤上幫過忙,,應(yīng)對客人輕車熟路,以后在中野的店里也一定會干得像模像樣的,。就拿今天晚上來說吧,,我掙了近五百元的小費(fèi)呢。 聽店老板說,,丈夫昨晚跑掉后,,直接去了一個熟人家里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跑去那位漂亮夫人經(jīng)營的位于京橋的酒吧,,從早上就喝起了威士忌,還塞給店里五個女招待好多錢,,說是圣誕禮物,。到了中午,他打了輛車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就抱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什么圣誕三角帽啦,、面具,、蛋糕、火雞什么的,,還四處打電話,,招來一群朋友,開起了派對,。酒吧的老板娘覺得納悶,,平時他這個人身上從來不帶什么錢啊,悄悄一追問,,丈夫竟然毫不隱諱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訴了她,。這老板娘和大谷也早已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她覺得要是這件事鬧到了警察局也不名譽(yù),所以就關(guān)心地勸他務(wù)必還錢,。最后,,那位老板娘決定替他還錢,讓他帶路來了店里,。中野的店老板對我說:“我估計是這么回事,。不過,夫人,,難為你想到這個路子啊,。是不是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啊,?” 聽老板的口氣,,他仍舊認(rèn)定我早已料到丈夫會回來還錢,所以先到店里來等著的,,我就坡下驢,,笑著答道:“那是自然?!?/span> 從翌日起,,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色彩絢爛起來。我立刻去美發(fā)店,,燙了個頭發(fā),,買齊了化妝品,重新縫補(bǔ)了和服,,還從老板娘那里得到了兩雙新的白布襪,。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痛苦,仿佛被一掃而光,。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和孩子一起吃完早飯,做了便當(dāng),,然后背著孩子去中野上班,。除夕、大年初一,,都是店里最上客的日子,。椿屋的阿薩,這是我在店里的名字,,阿薩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丈夫隔天也會來店喝酒,總是讓我付酒錢,,之后又悄悄溜走,。有時候,,到了快打烊時,他又來店里露個面,,悄悄問我:“該回家了吧,?” 我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始收拾東西,,然后我們?nèi)谟淇斓匾黄鸹丶摇?/span> “為什么咱們不早一點(diǎn)這樣呢,,現(xiàn)在我覺得好幸福啊,!” “女人,,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span> “是這樣嗎,?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是這么回事,,那么男人呢,?” “男人只有不幸,,男人無時無刻不在與恐懼搏斗,。” “我可搞不懂男人,。不過我希望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呢,。椿屋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好人?!?/span> “那兩個家伙都是笨蛋,,是鄉(xiāng)巴佬,還特別財迷,。讓我喝酒,,到頭來還不是為了賺錢!” “那是當(dāng)然,,人家是做生意的嘛,。不過,,你不光是去喝酒吧,?你還勾搭過那個老板娘吧,?” “那是老早的事了,。老頭子呢,?他覺察了沒有,?” “恐怕早就知道了,,他還嘆著氣說過,,‘搞了女人,,還欠了錢’呢,?!?/span> “我這個人吧,表面上很風(fēng)光,,其實特別想去死呢,,我自打一出生就整天想著去死。為了其他人,,我也是死了的好,,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這樣,,我怎么也死不成,。一定有可怕的怪物,就是不讓我死,?!?/span> “因為你還有事情要做啊?!?/span> “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既沒有杰作,也沒有拙作,。別人說這個作品好,,它就成了好作品;別人說它不好,,它就成了不好的作品——這就像呼氣和吸氣一樣,。最可怕的就是,這世上的什么地方有神靈存在,。一定存在吧,?” “什么?” “神靈一定存在吧,?” “這種事我可不懂,。” “是嗎,?” 我在店里干了二十天左右時,,漸漸發(fā)現(xiàn)來椿屋喝酒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罪犯,,相比之下我丈夫還算是善良的呢,。不僅是店里的客人,就連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罪孽,。有一位穿著講究的五十多歲的夫人,到椿屋的后門來賣酒,,要價一升三百元,,由于比市價要便宜些,,老板娘立刻買下了,可打開一看,,是摻了水的假酒,。就連那樣氣質(zhì)優(yōu)雅的夫人,也不得不做出這種事來,,可見現(xiàn)在這個世道,,倘若不干虧心事,就無法活下去,。這個世上的道德,,不可能像打撲克牌那樣,收集了所有的差牌就會變成一副好牌,。 神要是真的存在,,就請你現(xiàn)身吧!在這個正月底,,我被店里的客人玷污了,。 那晚,下起了雨,。丈夫沒有來店里,,不過丈夫在出版社的朋友,就是那位時不時接濟(jì)我的矢島先生來了,,還帶了一位,,大概是出版社同行,,和他年齡相仿,,也是四十多歲。他們一邊喝酒,,一邊高聲說笑,,還半開玩笑爭論大谷的老婆要是在這兒干活是好還是不好什么的。我笑著問道:“他的夫人現(xiàn)在在哪里,?” 矢島先生說:“我可不知道她在哪里,,至少比椿屋的阿薩更漂亮、更有氣質(zhì)吧,?!?/span> “哎呀,我真嫉妒她,。哪怕一夜也好,,我想和大谷先生這樣的人同床共枕啊,我就喜歡他那樣滑頭的人,!” “你聽聽,,你聽聽,!”矢島先生扭頭沖著他的同伴撇了下嘴。 那時,,我是詩人大谷的老婆這件事,,和丈夫一同來店的記者們都已知曉,還有好些好事者從記者那兒聽說了此事,,為了跟我找樂特地來店喝酒,,于是店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老板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那晚,,矢島先生二人一直在談?wù)摷垙埖暮谑薪灰祝x開店時已經(jīng)十點(diǎn)過了,。那晚下雨,,我估計丈夫也不會來了,雖然店里還有一位客人沒有走,,我還是收拾了東西,,背起在里間睡覺的孩子,小聲向老板娘說:“老板娘,,我還得借一下傘,。” “雨傘,,我?guī)Я?,我送您回家吧?!?/span> 店里的那位客人起身恭敬地說道,。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身體瘦小,,工人模樣,,那晚我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客人。 “那怎么可以,,我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人走著回去了,。” “沒關(guān)系,,您家挺遠(yuǎn)的,,我知道。我也住在小金井那邊,,讓我送您回去吧,。老板娘,結(jié)賬!”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酒,,看樣子并沒有喝醉,。 我們一同坐電車,在小金井下了車,,合打一把傘,,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路上并排走著。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的年輕人,,這時跟我說起話來,。 “我知道您是誰,我是大谷先生的詩迷,。我也在寫詩,,一直期望什么時候請大谷先生幫我看看,可是總覺得害怕大谷先生,?!?/span> 到家了。 “謝謝您,,店里再見吧,。” “好的,,再見,。” 年輕人在雨中走了,。 夜深了,,我被嘩啦嘩啦拉門的響聲吵醒,以為又是喝得爛醉的丈夫回來了,,就沒有理會,。卻聽見一個男人喊道:“有人嗎?大谷先生,,您在家嗎,?” 我起身打開燈,到門口一看,,原來是剛才那位年輕人,他晃晃悠悠的,,站都站不穩(wěn)似的,。 “夫人,對不起,,我回去的路上又在小吃攤上喝了一杯,。其實,我家在立川,,到了車站,,才知道已經(jīng)沒車了,。夫人,求您了,,留我住一宿吧,。不用給我拿被子什么的,讓我睡在門口這個臺子上就行,。就讓我湊合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就坐頭班車走。要是不下雨,,我就在誰家的房檐下對付一夜了,,可是這么大的雨,也不行啊,。求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要是門口可以的話,,請自便吧,。” 我說道,,拿了兩個破坐墊,,給他放在臺子上。 “對不起,。啊,,喝多了……” 他難受地小聲說道,躺倒在臺子上,。我回到床鋪的時候,,已聽見他打起了響亮的鼾聲。 可是,,第二天凌晨,,我很輕易地被他玷污了。 那天早上,,我仍然若無其事地背著孩子去了店里,。 在中野的店里,丈夫正坐在餐桌前看報,,桌上放著一杯酒,,上午的陽光照在酒杯上,色彩紛呈,,看上去很美,。 “就你一個人嗎?”丈夫回頭看著我,問道: “嗯,。老板去進(jìn)貨還沒回來,,老板娘剛才還在后門呢,你進(jìn)來沒有看見嗎,?” “昨晚你沒過來,?” “來了啊。最近不看一眼椿屋的阿薩,,晚上回去都睡不著覺呢,。十點(diǎn)多的時候我來了一趟,說你剛剛回去,?!?/span> “然后呢?” “就在這兒將就了一宿,,雨太大了,。” “干脆我以后也住在店里得了,?!?/span> “那也行啊?!?/span> “那就這么定了,,再說那個房子老那么租著也沒什么必要了?!?/span> 丈夫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看報紙,突然說道:“哎呀,,又在說我的壞話了,,說我是享樂主義的冒牌貴族。這可說錯了,,說是畏懼神明的享樂主義者還差不多,!阿薩,你瞧瞧,,這報紙上居然說我不是人,,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去年年底,,我之所以拿了店里的五千元錢,是想用這些錢讓你和兒子能過個好年啊,。就因為我是個人,才會做出這種事來啊,!” 我并沒有感到特別欣喜,,對他說道:“不是人也無所謂啊,我們只要能活著就行了,?!?/span> (完) 本文選自 《潘多拉之匣》 [日] 太宰治 |著 竺家榮|譯 戳以下標(biāo)題可跳轉(zhuǎn)至 每日讀第1期 《我的少年時代,將為某位步入暮年的小說家獻(xiàn)上大量“葷段子”》 作者:納博科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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