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四姐妹”,、“九如巷閨秀”、“民國最后的才女”,、“沈從文的小姨子”,、“周有光的妻妹”、“漢學(xué)家傅漢思之妻”……這類世人最愛用來標(biāo)識充和先生的詞語,，白謙慎一個都不愿意用：“她自己就是她自己,。”

張充和

6月,，趕在張充和先生往生一周年的日子,，白謙慎編《張充和詩文集》由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

61歲的白謙慎人如其名,。37度的高溫天里自杭州專程北來,，26日下午北京三聯(lián)書店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他的演講題目本分持守——“我讀《張充和詩文集》”,。

他是改革開放后將張充和書法重新介紹回國內(nèi)的第一人,，最早一篇文章寫于1991年，2001年他編的《張充和小楷》,，是國內(nèi)第一本張充和的書法集,；2004年充和先生旅美60年后第一次回國于北京開辦的書畫展，也是他一手促成,、策展操辦,；2010年又編了《張充和詩書畫選》。

“充和先生本是無意于以著作傳世的,，她曾經(jīng)說過：‘我寫字,、畫畫、唱昆曲,、做詩,、養(yǎng)花種草，都是玩玩,，從來不想拿出來展覽給人家看,。’編輯這本書,，是對先生的紀(jì)念，也是與有心人一道懷念?！比ツ?月18日充和先生在美仙逝,，國內(nèi)這邊祭詞憶文如千帆競海，白謙慎一篇文章也沒有寫,。他有他自己的方式,，他記得每一件充和先生托付、同意他去做的事,。

1989年,，他與充和先生在美國因小楷和印章結(jié)緣。那年充和先生76歲,，白謙慎34歲（已習(xí)字超過20年）,，就要修完羅格斯大學(xué)比較政治博士課程。次年他獲舉薦進(jìn)入耶魯攻讀藝術(shù)史,，師從國際著名藝術(shù)史學(xué)者班宗華教授,，1996年獲耶魯大學(xué)中國藝術(shù)史博士學(xué)位。1997年起他任教于波士頓大學(xué)藝術(shù)史系,，2004年獲終身教席,。2015年7月后任浙江大學(xué)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教授。

“直到2006年我的著作《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jì)中國書法的嬗變》獲得好評,，小有成績了,，我才敢告訴外界當(dāng)年是充和先生推薦我進(jìn)入這個領(lǐng)域的?！遍L達(dá)26年書友往還的情誼之外,，充和先生于他人生轉(zhuǎn)折之際的“再造之恩”，亦讓白謙慎無論治學(xué)為人,，經(jīng)年慎戒不怠,。

“作為我一個晚輩，從不主動問她的過去”,；

“我都選用她2005年以前的照片”,；

……

27日上午一個半小時在韜奮圖書館，聽白謙慎說張充和,，上述這樣的話聽得我有找對了人的感覺,。

在韜奮圖書館，聽白謙慎說張充和

印象中好像就那短短四句《沈從文誄文》——“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背浜拖壬鷮懹?988年,。當(dāng)然了，這一篇實在是,，字字珠磯,。

此番《張充和詩文集》共收錄她親作詩詞191首（另外還有友人唱和詩詞34首）、散文66篇,，是迄今為止最具規(guī)模的張充和文學(xué)作品集,。從她10歲的填詞習(xí)作，到93歲的憶舊短文,，時間跨度長達(dá)80余年,。

《張充和詩文集》

26日下午演講時，白謙慎專門提了《小園即事 十首》,。

“張充和的過去我了解得并不是很深,。對我一個晚輩來講，我不太打聽她的過去,，也很少問,。我不太喜歡問別人的過去，雖然我跟她很熟,。她偶爾講起,，我就聽，她不講起,，我很少主動地問,。后來在整理她的信的時候，看到她童年起的好朋友張?zhí)炫J說‘你很有名’,。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張充和先生在文壇已經(jīng)頗有名聲,，也和當(dāng)世中國一些重要的文化人物有密切的交往，他們對她也都很贊許,。但是1949年出國之后她就完全進(jìn)入另外一種生活,，平淡度日，隨遇而安,。

《小園即事》就是反映她在美國的日常生活：‘當(dāng)年選勝到天涯,，今日隨緣遣歲華。雅俗但求生意足,，鄰翁來賞隔籬瓜’,；還有一首，‘窺戶饑禽未有家,，不難相與憶中華,。一冬雨雪三秋葉,，可有春泥再種花?！巴庥行▲B來,，飛來飛去,，可以看到她始終在那里想家,。”

一本《張充和詩文集》編下來,，白謙慎注意到充和先生與朋友間唱和往還的,，都是古詩詞?！捌鋵嵥泻芏鄬懶略姷呐笥?，卞之琳不用說了，她跟我講過她跟何其芳,、王統(tǒng)照也認(rèn)識,。她對新詩也不反感，但是她講了一個故事,，在她的文章里面,，她寫詩跟她的少年生活有關(guān)系，而古詩都是寫鄉(xiāng)村生活,、寫花,、植物。她喜歡自然,?！?/p>

充和先生最早的少作之一——《別》，寫祖母去世后她要被送回蘇州那日,，最后一次與她生活了16年的大宅作別,，“短短一千字，講了十幾種植物——葡萄,、椿樹,、槐樹、冬青,、杏桃,、石榴、櫻桃,、花紅,、蘋果、玫瑰,、桂花,、菊花,、梧桐、天竹,、碧桃,、綠梅、芭蕉,。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非常熟悉。而且看得到她特別喜歡畫花卉,。她也收藏了一個很好的花卉的卷子,，后來捐給了耶魯大學(xué)美術(shù)館?！毙r候充和先生喜歡爬樹,，這是白謙慎很愛提起的事。

1947 年為查阜西畫梅花立軸并書自作《臨江仙 詠蜀中桃花魚》,，私人收藏

“也許近乎原始人的行為吧,，我愛整個，愛簡單,，不歡喜復(fù)雜與零碎,。文明東西愈增加，自然的東西愈缺少,?！边@是充和先生《零整》一文中寫到的話。

“她從小背四書五經(jīng),，背古詩詞,，好些到她晚年都能背。文字功底非常好,，白話文寫得很流暢,，改動非常少。但對詩詞就字斟句酌,，推敲往復(fù),，精心構(gòu)制?！?011年的一天,，充和先生還曾突然打電話來：“小白，文的部分不要了,，就保持詩詞的部分,。我自己抄，我要抄一本我的詩詞出版?！笨上菚r她已經(jīng)97歲高齡,，精力難濟(jì)。白謙慎提及非常感慨：“相比之下,，她真是一個對古典文化更加熱愛的前輩,。”

66篇散文中,，有55篇充和先生作于1936年到1937年,，她在中央日報編文藝副刊期間。白謙慎覺得它們對于了解充和先生的思想尤為重要：“1936年她23歲,，到城市生活不過5年,。她主要的生活經(jīng)歷還都是老家的,，所以這部分文章很多都是講她的老家生活,，寫她的祖母、小時候的習(xí)俗,，寫友人,、家里的傭人，思想感情流露的也比較充分,?！?/p>

與三個姐姐在蘇州長大不同，充和先生在她只有11個月大時便被過繼給二房的奶奶,?！白婺副拘绽睿M識修,，為合肥李蘊章第四女,，淡薄寧靜，耽詩書,，諳佛典,，樂善好施，而不求名,。民國十九年逝世,，享年七十?！?/p>

1940 年代在云龍庵,，編者提供

養(yǎng)祖母對小充和愛溺有加，自任啟蒙老師,，言傳身教大家閨秀風(fēng)范,，并花重金延請吳昌碩的高足、考古學(xué)家朱謨欽為塾師,，悉心栽培她,，另請舉人左先生專教她吟詩填詞,。充和先生天資聰穎，悟性高,，4歲會背詩,，6歲識字，能誦《三字經(jīng)》,、《千字文》,，如是10年，熟讀《史記》,、《漢書》,、《左傳》、《詩經(jīng)》等典籍,。她到晚年都感念兩位恩師為她奠定的國學(xué)功底,，

“她很早就表現(xiàn)對歷史、對過去,、對古典文化的偏愛”,。白謙慎舉例她在《凋落》一文中寫到：“我愛最新的各種小玩具，可是更愛古老一點的,，新的只能叫人有一個新奇,，或者僅僅就只有一個新奇而已?！薄拔視r常找朋友,，向線裝書中，向荒廢的池閣,，向斷碣殘碑中去找朋友,，他們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東西。在夕陽荒草的叢中,，我讀著那殘缺的碑文,，僅僅只有幾個字，我讀來讀去,，比讀一首最美的詩詞還感動,。”

張充和作《仕女圖》（1944 年）,，傅以元藏

“祖母為她提供的是全然接觸古典,、充滿愛與珍視、非常有安全感的一個環(huán)境,，奠定了貫穿她一生很重要的基調(diào),，我叫它‘明朗’。這是我讀她詩文集的一點看法?！卑字t慎注意到充和先生詩文中用得最多的一個意象是“荷珠”,，她再三描摹過荷珠如何映著彩霞、映著月光,，并說：“我若有家,，愿家里有一些陽光；我若有國,，愿國里有一些陽光,；我若有我自己，我愿我有,，至少要有個亮晶晶的靈魂,，以我這透明的靈來接受陽光?！?/p>

張大千繪張充和唱昆曲背影（1940 年代）,，私人收藏

“這‘亮晶晶的靈魂’從她童年時代就有了，反映在她的散文當(dāng)中,，一直延續(xù)到她老年,。”在白謙慎看來,，充和先生人生另一個重要的幸運是，“她嫁了一個真正特別仰慕中國古典文化的德國人,。傅漢思本人并不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化的,，他是因為喜歡、娶了這位中國女性之后,，才從一個已經(jīng)很有成就的西方文學(xué)學(xué)者,，毅然轉(zhuǎn)向中國古典文學(xué)，從零開始,。所以在家里,，她喜歡的這一套，是備受家人欣賞的,。她交往的人,、那個圈子也始終是古典的。加上1949年他們離開中國到美國生活,，這都使她能夠完整地,、沒有受到影響地繼續(xù)活在這些里面?！?/p>

張充和與傅漢思老年合影,，攝于1985 年

白謙慎親眼所見的76歲之后的張充和，“她整個就是一個古典，最愛穿旗袍,。雖然她也穿現(xiàn)代的東西,，她也會用冰箱、開汽車,，她也煮飯,、買東西、到銀行存款取款,，但她的精神世界是古典的,。她有我們?nèi)粘Ｉ畹哪且幻妫心荏w現(xiàn)我們中國文人菁華文化部分的一面?，F(xiàn)在她們家是個熱點,，應(yīng)該這樣講，別人編書有別人編書的想法,、方法,、出版的形式，那是別人的事情,。但是以我跟她的接觸和對她的了解,，我努力想呈現(xiàn)出我對她的理解，那就是高雅,?！?/p>

相差42歲年齡，對于白謙慎如何與充和先生相處,，實在好奇不能不問,。

白謙慎1955年生在天津，7歲到上海,。他學(xué)習(xí)書法是在上海開始的,。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上了中?！虾Ｘ斮Q(mào)學(xué)校的金融班,。學(xué)校里有寫字的風(fēng)氣，語文老師王弘之對他的影響格外大,。

“那個時候上海銀行系統(tǒng)有才華的人很多,，因為它是過去一個門檻很高、待遇非常好的地方,。老先生們他們字都寫得好,，文化修養(yǎng)也好，外語也還好,。你都不能想像,，我的老師好幾個是中西皆通的,。在上海是這樣子?！?/p>

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王弘之老師是孫中山的外孫,。他還有另外三位書法老師也出自民國世家：章汝奭是大收藏家章保世的兒子，章保世同時又是段琪瑞政府的泉幣司司長兼財政次長,、申報主筆,；金元章家里是中國銀行杭州分行的行長，師母家也是大家族,，有很大的橘子園,；王弘之老師介紹他認(rèn)識的蕭鐵老師家也是常熟望族?！案莻€年代讀書人出來的家庭背景有關(guān),。因為喜歡書畫，在過去就是一個舊階級的文化,。書畫實際上就是一個跟舊式的菁英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藝術(shù),。”

張充和1985 年以小楷書其1938 年所作《鵲橋仙》

白謙慎跟老先生們在滬上研習(xí)書法時,，正值“文革”后期,。在革命的年代卻有機(jī)會接近傳統(tǒng)文化，亦是一種命運,。傳統(tǒng)文化學(xué)習(xí)不受鼓勵的年月,，對于愿意寫字的年輕人，長者總是格外關(guān)愛,。他們中,，蕭鐵和金元章先生都比充和先生年長。

“所以我從十幾歲就是跟著老先生,。我理解他們，能跟他們對話對得起來,。老先生講到民國那些事情,，你會很自然地回應(yīng)。比如充和先生講到于右任先生怎么怎么,，她一講到沈尹默先生,、喬大壯先生，這些人我們都知道,，有話頭可以談,。比如提潘伯鷹先生，我說‘潘先生字寫得比較緊’,，或者‘喬大壯先生這個字媚了一點’,，這些東西我們都能做很概括性的一個點評,。你這一點評，她馬上就知道你懂,?！?989年認(rèn)識充和先生的時候，白謙慎學(xué)字已近20年,。

白謙慎自己寫一手典雅的小楷,，自言與充和先生的共同語言主要是書、畫,、印,。“我書法研究得比較專門,，但我音樂,、詩詞這方面修養(yǎng)都很欠缺。而充和先生她最看重的其實是書法和昆曲,。我的老師現(xiàn)在還有一個健在,，章汝奭先生，小楷寫得非常好,。書法,、詩詞，各方面都非常了不起,。那個詩詞題跋拿起就寫,，寫出來就是精彩的短文。他們都有這個素質(zhì),，中國過去的文人,，文字訓(xùn)練都非常好。充和先生一樣的,。這個沒辦法,，中國文人最強的就是文字。文人文人,，‘文’本身就是這個東西,。”

“這些老人都經(jīng)過風(fēng)霜戰(zhàn)亂,，看過國運起落,。”近距離的點滴相處中,，白謙慎切身感受到這些前輩的氣度非凡和處變不驚,。“老人們沿襲了中國古代菁英文化的傳統(tǒng)：書畫是最主要的藝術(shù)愛好,。他們在藝術(shù)生活上其實和晚清是銜接起來的,。這些前輩正逐漸凋零,，他們是中國文人文化的遺響，價值無法替代,?！?/p>

文 吳菲

編輯 張嚴(yán)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