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堪稱共和國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發(fā)端于上世紀40年代前期，但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主要在新中國成立以后,，他是緊密伴隨著新中國整個行程的少數(shù)詩人之一,。李瑛歌唱新中國的崢嶸歲月，歌唱人民軍隊的豐功偉績,，曾在讀者中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他寫于1952年的《在朝鮮戰(zhàn)場上有這樣一個人》和寫于1976年至1977年的《一月的哀思》，這兩首抒情長詩作為歷史的豐碑,，將永遠留存于新中國的詩歌記憶之中,。更可貴的是，他能緊跟時代步伐不斷前進，感悟歷史的發(fā)展,，也思索歷史的曲折,，終于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來臨以后，使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更成熟的境地,，實現(xiàn)了跨越式發(fā)展,。

　　在改革開放的歲月，李瑛的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什么新的藝術風貌呢,？在我看來,，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抒情性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導元素

　　向讀者敞開內(nèi)心世界，充分發(fā)揮想象力營造濃郁的詩意空間,，這對李瑛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是一個不容小覷的變化,。新中國成立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由于創(chuàng)作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文藝思潮的緣故，詩歌創(chuàng)作普遍出現(xiàn)了一種傾向：敘事性強化,。在許多詩歌創(chuàng)作中,，敘事性成為主導的元素，而詩人的感情只能滲透,、潛藏甚或外加在敘事里,，這不能不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和束縛了詩人感情的自由抒發(fā)。李瑛當時的創(chuàng)作也不能完全避免這種影響和限制,。詩,，尤其是抒情詩本是詩人的心靈之歌，它面對廣闊的世界,，真誠地抒寫生活在自己心靈中引起的各種感情回應,，才能營造出“以心照亮心”的藝術境界。詩人能不能自由抒寫生活所引起的各式各樣的感情,，是創(chuàng)作個性得以充分釋放的重要條件,。李瑛在新時期突破以往的創(chuàng)作模式，寫出了許多名副其實的抒情詩,。他這些作品有兩個特點,，一是抒情氣息特別濃厚，二是想象力特別充沛,。其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抒情和想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想象是抒情的翅膀,，而抒情是想象的血液,。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想象就是抒情，詩人的情感借助想象這個載體才得以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出來,。李瑛寫于1980年的《我驕傲,，我是一棵樹》在其創(chuàng)作行程中可說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作品。這首抒情長詩以“我是長在黃河岸邊的一棵樹”為喻,，展開縱橫馳騁的想象,，突破時空的限制，把愛的觸須伸向全世界各種境遇下的人民群眾,，“拉著他們黃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多繭的手/給他們溫暖,，使他們歡樂”,，淋漓盡致又感人至深地鑄造出一個“人類愛”的崇高感情境界。李瑛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變化,，不能僅僅看做是藝術技巧轉換的問題,，它反映了在新時期相對寬松的文藝環(huán)境下，詩人的藝術個性得以充分顯現(xiàn),，創(chuàng)作思想得以自由發(fā)展,，這實際上是思想解放的一種成果。近年來,，李瑛筆下抒情詩的大量涌現(xiàn),，我國抒情詩的整體繁榮，都應作如是觀,。

　　追求藝術深度和歷史縱深感

　　詩人歷經(jīng)歷史滄桑,，紛繁復雜的生活使他走向深刻。祖國山河大地的每一處風光,、每一處勝景,、每一種生態(tài)，哪怕是微末的生活細節(jié),，都能激發(fā)他深沉的感情,，引起他深沉的思索。他這一時期詩的筆觸,，從不在事物的表面回旋,，而是深入底層去尋找地心的烈火。李瑛善于從物質(zhì)中去發(fā)現(xiàn)精神,。窗花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裝飾物,，但在詩人筆下卻別具一番意味。在荒涼的北方黃土高原上,，“這里沒有花朵”,。真的沒有花朵嗎,？你看：“家家戶戶，那些憨厚的婆姨妻女們/以她們的聰慧與靈巧/把窗子當作繁盛的花圃”,，“花朵正在開放/開放在崖畔/一扇扇明亮的窗口”,。《窗花》這首詩,，就是通過窗花作為黃土地的人們“給予生活的/第一個吻”,，表現(xiàn)了任何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都磨滅不了人民群眾對美的不懈追求。嗩吶是一種普通的樂器,，但李瑛卻在大西北找到“它的生命源頭”：“是剛毅的北方漢子的一凹一凸的腮/是老羊皮筒子裹著的/紅鐵砧般滾燙的胸膛/是從黃土層的裂罅噴出的激情”,。《嗩吶》一詩就是這樣通過在朔風怒號中“撼動一座座山峁”的嗩吶聲,，謳歌了那昂立在北方寥闊空間里的“黃土魂”,。李瑛還善于通過現(xiàn)實去發(fā)掘歷史。他從來不孤立地觀察生活,，他總是從動態(tài)中去把握似乎靜止的現(xiàn)實事物,，從眼前的事務看到它的來龍去脈。他在《編鐘和我》中,，展開同崎嶇坎坷的民族歷史的長長對話,，他透過一個川江纖夫家庭的數(shù)代變遷去概括《川江歷史》,，他從一個農(nóng)家墻上的《彈洞》,，看到“一頁站著的歷史”，把這個“儲藏著一滴濃重的夜色/把槍聲釘在墻上”的歷史傷痕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它一言不發(fā)/又像要訴說什么/又像要吶喊”,，給予我們的是遠不止于“憶苦思甜”之類的歷史啟示,。

　　貼近人民心靈

　　詩人關懷老百姓的生活命運，謳歌普通人的強勁生命力,。在近年來李瑛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現(xiàn)象：他用很多篇幅寫了荒天瘠地的野草野花，對這些生長在大漠高原的微小生命傾注全部的愛,，貼近它們,，聆聽它們，向它們獻出了深情的贊歌,。諸如野酸棗樹,、沙蒿、駱駝刺,、蒲公英,、野草、蘆花,、胡楊,、野豆莢,、野蒺藜等等，都進入他的詩中成為主角,。這些詩歌贊美這些平凡植物在艱苦險惡的生存境遇中,，默默地以自己的乳汁滋養(yǎng)著大地，用淳樸的微笑輝耀著天空,，詩人以高昂的激情謳歌了它們那不屈的意志,、反抗的精神，以及百折不撓的頑強生命力,。你看那《野酸棗樹》：“如鐵鑄就的枝干,，像版畫/生長在巉崖峭壁和/一蓬蓬草莽荊榛里/連石頭都感到驚訝/它的成長是艱難的/艱難的，但卻是快樂的,?！蹦憧茨俏鞅备瓯诘摹渡齿铩罚骸鞍滋欤L用飛火燒它/用牙齒咬它/夜晚,，月亮又射下支支冰箭/和數(shù)不盡的流星雨/使它遍體傷痕/它身體瘦小如勾勒的鐵線/連呼吸也是最輕最細的/但它不哭,，不哀傷/仍然昂著頭，橫著眉,，挺著胸/堅定地痛苦地站著/從葉尖迸出反抗的呼喊,。”我們再來看一看那《最后一棵胡楊》：它即使死了,，“但它仍然莊嚴地站著/落盡葉子的枝杈/仍疏朗地站著/被風沙摧殘的/粗糙的皮和渾身撕裂的傷口/仍然站著/它凄苦的經(jīng)歷,、記憶和夢/仍然站著/一種倔強精神/仍然站著”。顯而易見,，詩人反復謳歌的在艱難困苦環(huán)境中頑強奮斗的這些最平凡的花草樹木,，正是生長在中華大地上的人民群眾的象征。他從風云變幻的歷史演進中,，深切地感到普通人民的堅忍和頑強,、反抗和斗爭，正是他們支撐著大地,，推動著歷史,，他們才是中華民族的真正脊梁。

　　詩人只有永遠保持同群眾的血肉聯(lián)系,，才可能真正把愛和激情獻給人民,，這是李瑛詩歌向我們傳達的一個重要信息。近年來在李瑛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他寫了一系列回憶童年的詩篇,。正如《回憶童年(之二)》一詩所言,，他的童年是“憂郁”、“饑餓”而又“孤寂”的,。童年生活留給他的是不能撫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至今,，從時間那頭/順著燃燒的草根/仍能摸到我的骨頭/從我的淚里/仍能聞到北方農(nóng)村的苦味兒”(《風箱響起》),。童年生活也給他無盡的精神滋養(yǎng)：“誰知道我的憂郁、饑餓和孤寂相加/等于什么,，等于我今天/白發(fā)里的什么/骨頭里的什么/精神里的什么/血里的什么”(《回憶童年(之二)》),。童年生活也成為引領他思考的生活教科書：“一個人的生命/和泥土的關系/和草的關系/一個人的生命/和生活的關系/和時代的關系/沉沉埋在我的記憶深處”(《蒼蒼蘆葦——懷念母親》)。李瑛這一系列回憶童年的詩篇,，可以說是他人到老年再一次的尋根之旅,。正如《根》這首詩所寫的：“一條路總有一個起點/埋在那油盞的黃暈光圈下的/是你的根//——那無由選擇、不可取代的生命的根/——那尊嚴,、柔情,、痛苦和歡樂孕育的根/——那和你骨肉相連、生死同一的根,?！痹娙送ㄟ^尋根之旅，重新反省,、審視和確認了自己和時代的血肉聯(lián)系,、自己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lián)系。李瑛這種飽含著全部人生經(jīng)歷的詩意反思,，給今天的讀者,、給我們的詩人和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少值得回味的東西,。

　　創(chuàng)作個性的自由釋放和人生經(jīng)歷的綜合體驗,，促成李瑛詩藝的豐富性和詩意的深刻性。近年來,，他的視野更寬,，取材更廣,，表現(xiàn)方式更加靈活多變,，想象力更為充沛奔放，呈現(xiàn)出剛柔相濟,、渾厚深沉的藝術風格,。他把人生的綜合體驗熔鑄于創(chuàng)作之中，使詩歌跨越淺抒情而進入深抒情的境界,。他的藝術構思往往突破生活表象,，超越時空局限，在現(xiàn)實感受中沉淀著歷史的滄桑和未來的矚望,，以多層次的結構生發(fā)著多重的意味,，富有深入生活底蘊的藝術魅力。年邁的詩人煥發(fā)出青春的異彩,，這個現(xiàn)象確實是值得我們深長思之的,。（吳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