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該講鎮(zhèn)元大仙和五莊觀。

五莊觀也是《西游記》里的一個大故事,，首先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鎮(zhèn)元大仙、五莊觀這幾個名字,，都是怎么來的,。

鎮(zhèn)元大仙的身份太特殊了，書里說他是“地仙之祖”,，那份從容自信瀟灑出塵,，帥呆了！有女生說鎮(zhèn)元大仙是她在《西游記》里最想嫁的人,。

但是這樣一位大仙,，在道教神譜里卻找不到他的名字！按照貧道以前講過的一個方法：道教神譜里沒有,，不妨到民間信仰里找找看,？很遺憾，貧道負責任地說,，查遍了,，也是沒有。

正宗道教沒有,，民間信仰沒有,，那這位鎮(zhèn)元大仙是何來頭？只有一個可能,，是作者編的,。或者說,，他是作者原創(chuàng)的神仙,。

而且，這個五莊觀,，看上去未免也太不像道教宮觀的名字了,！歷史上記載的，有“五仙觀”（黃州）,、“五岳觀”（北京）,、“五云觀”（新昌）,、“五圣觀”（臨潼），五仙就是五位仙人,，五岳就是五座名山,，五云就是五色祥云，五圣指五通神,，這些名字,，都和道教有緊密的關(guān)系?！拔迩f”又是什么呢,？難道是五個村莊么？

況且五莊觀是一個大地名,，并非出現(xiàn)一處,。如果只出現(xiàn)一處，還可以說是偶爾的筆誤,。但處處都是五莊觀,，就需要考慮這里面有無深意了。

所以貧道一直反對過度地尋找《西游記》的深意,，并不是拒絕尋找深意,。《西游記》這部書里,，肯定是有很多寓意的,，只是我們有時候知識不夠,，看不出來,。

《西游記》大量宣講內(nèi)丹術(shù)的理論，是確鑿無疑的,，所以我們應(yīng)該順著這個思路,，去尋找鎮(zhèn)元大仙的來歷。

地仙是怎樣煉成的

首先,，鎮(zhèn)元大仙,，書里寫成地仙之祖，是無疑的,。那么,，內(nèi)丹術(shù)里談沒談到“地仙”這個概念呢？

答案是有的,，而且就在內(nèi)丹術(shù)的祖宗《鐘呂傳道集》里,！

大概有一些朋友不了解《鐘呂傳道集》的地位，這里簡單解釋下,，這部書是五代施肩吾整理的,。全書以鐘離權(quán)與呂洞賓師徒問答的形式,，系統(tǒng)完整地論述了內(nèi)丹學，建立了鐘呂派內(nèi)丹體系,，對后世影響非常大,。在內(nèi)丹史和道教宗派史上可謂祖宗輩的著作！

《鐘呂傳道集》是這樣給神仙分類的：

• 呂洞賓問：“法有三成,，而仙有五等者,，何也？”

• 鐘離權(quán)答：“法有三成者,，小成,、中成、大成之不同也,。仙有五等者,，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之不等,，皆是仙也,。鬼仙不離于鬼，人仙不離于人,，地仙不離于地,，神仙不離于神，天仙不離于天,?！?/p>

好了，我們在58回,，孫悟空和六耳獼猴打到如來處的時候,，發(fā)現(xiàn)如來佛正是給菩薩們普及了這種分類法：

• 菩薩又請示周天種類。如來才道：“周天之內(nèi)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臝,、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臝,、非鱗,、非毛、非羽,、非昆,。

這里需要強調(diào)一句：神仙的分類，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說法,。道教喜歡給神仙分類,，因為道教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發(fā)展，中間又有這么多的宗派,，所以各家,、各著作的分類，肯定都不一樣,。網(wǎng)上有些帖子介紹神仙的分類,，其實那只是一個教派、一部著作,、一個時代的個別說法,。不能拿著這種個別的說法，往普遍的道教上套,。網(wǎng)上有很多無謂的爭論和誤解,，都是這么來的，拿著個別當普遍,。

例如《莊子》分為真人,、至人,、神人……《太平經(jīng)》分為神人,、真人、仙人,、道人……《抱樸子》分為天仙,、地仙、尸解仙……《道教三洞宗元》分為上仙,、高仙,、太仙、玄仙……王重陽分為天仙、神仙,、地仙,、劍仙、鬼仙,。

而如來佛這個“天地神人鬼”五仙的分類,，就是《鐘呂傳道集》的首創(chuàng)，此前并沒有別人說過,！第一,，這是貧道閱讀和檢索范圍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分類出現(xiàn)在比《鐘呂傳道集》更早的道經(jīng)里,。第二,，《中華道教大辭典》中“仙有差等”條，也認為這是鐘呂的首創(chuàng),。

明白了這個道理,，下面的推理就輕松了一半。原來《西游記》受《鐘呂傳道集》或鐘呂派的影響是很深的,！

那么《鐘呂傳道集》是如何講地仙的呢,？

• 呂洞賓問：“所謂地仙者，何也,？” 　　

• 鐘離權(quán)答：“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止于小成之法。不可見功,，唯以長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間者也?！?/p>

很好,，“地仙”是“天地之半”，那么,，偷吃人參果這一回,，正好有這樣的話：

• 那仙童推開格子，請?zhí)粕氲钐?，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shè)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幾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唐僧上前,，以左手捻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yǎng)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

清風,、明月這句話,，“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豈不正是“地仙者,，天地之半”的注腳,？我們繼續(xù)看：

• 呂洞賓問：“地仙如何下手？”

• 鐘離權(quán)答：“始也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數(shù),。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時刻,。先要識龍虎,，次要配坎離。辨水源清濁,，分氣候早晚,。收真一，察二儀,，列三才,，分四象,，別五運,，定六氣，聚七寶，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顛倒，氣傳于母而液行夫婦也,。三田反復,，燒成丹藥，永鎮(zhèn)壓下田,，煉形住世而得長生不死,，以作陸地神仙，故曰地仙,?！?　　

• 鐘離權(quán)又說：“三百日圣胞堅，三百日胎仙完,。形若彈丸,，色同朱橘，名曰丹藥,，永鎮(zhèn)下田,。留形住世，浩劫長生,，所謂陸地神仙,。”

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詞：“三田”和接連出現(xiàn)的“鎮(zhèn)壓下田”,，三田是什么呢,？鐘離權(quán)自己解釋了：

• 丹乃丹田也。丹田有三：上田神會,、中田氣府,、下田精區(qū)。

丹田,，是內(nèi)丹術(shù)的一個重要概念,，指人體內(nèi)可以結(jié)丹的地方，一般認為,，上丹田在兩眉之間,，中丹田在心下，下丹田在肚臍附近（不同的丹經(jīng)說法不一）,。下田就是下丹田,。

但是下丹田還有其他的名字，叫“下元”,、“關(guān)元”,、“丹元”,。鐘離權(quán)說：

• 小還丹者，本自下元,。下元者,，五臟之主，三田之本,。

所以,，“鎮(zhèn)壓下田”，這句話很重要,?！版?zhèn)壓下田”，相當于說“鎮(zhèn)壓下元”或“鎮(zhèn)壓丹元”,，也就是“鎮(zhèn)元子”一詞的真正來歷,！

而且，這個名字設(shè)計得相當巧妙,，這個“鎮(zhèn)”字,，還可以拆為真+金，丘處機《大丹直指·五氣朝元太陽煉形訣義》：

• 金液還丹變?yōu)榻?，其中純陽氣生,，是為氣中有氣，已是陸地神仙,，可與天地同其壽算,。

煉成“金液還丹”，就可以成為地仙,，“與天地同其壽算”,，正是鎮(zhèn)元大仙另一個名字“與世同君”的注腳。

同時我們看到：鎮(zhèn)元大仙的這座山叫“萬壽山”,，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處處提醒：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是觀主的特征。所以孫悟空看了之后說：

• 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諕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p>

如果理解五莊觀觀主是地仙之首，已經(jīng)掌握了“真金”,，可與天地同壽,。這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

五莊觀相當于“五臟廟”？

剛才說了,，“五莊”這個詞,，不見于任何道教經(jīng)典,。但只要明白內(nèi)丹術(shù)的原理就可以知道,。五莊其實就是五臟的改寫。

剛才講到《鐘呂傳道集》里有這么一句話：

• 小還丹者,，本自下元,。下元者，五臟之主,，三田之本,。

既然“下元”是五臟之主，那么《鐘呂傳道集》又說地仙已經(jīng)“鎮(zhèn)壓下田”,，那么這位地仙之祖當然更是五臟之主了,！給他設(shè)計一座“五臟觀”是非常合乎教義的。

但問題是“五臟觀”這個名字實在太難聽了,，因為民間有一個說法叫“五臟廟”,。這是對貪吃的人肚子的諷刺，《金瓶梅》就說：

• 正是珍饈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

還有人寫過一篇《募修五臟廟疏》，當然是開玩笑的,，就是說要大吃大喝,，滿足五臟的需求。

那么,，怎樣改造一下,，既能表現(xiàn)五臟的意義，還能不和五臟廟這樣low的名字相混呢,？很簡單,，變變寫法就行了?！拔迮K”,，又寫作“五藏”：

• 五藏為脾、肺,、腎,、肝、心,。（《管子》）

但“五藏觀”的寫法還是太直白了,，因為我們現(xiàn)在不熟悉“五藏”,，但明朝人是熟悉的。干脆再變一變,?！安亍钡囊粋€寫法是“匨”，和“莊”就非常相似了,。

《懷素自敘帖》卷首的“藏”字,，看上去像“莊”字

而且這部世德堂本的《西游記》，藏和莊是經(jīng)?；煊玫?。例如：

• 行過了烏斯莊界。（19回）

• 八戒是西牛賀洲烏斯莊人氏,。（54回）

這是貧道自己拍的世德堂底本,。其實都應(yīng)該是“烏斯藏”。不管世德堂本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或許比世德堂本更早的底本就是匨,，誤抄成了莊），莊,、藏本來就有混用的現(xiàn)象卻是確鑿無疑的,。

另一個版本的發(fā)現(xiàn)

“鎮(zhèn)元大仙”和“五莊觀”，是出于某個人特意的設(shè)計,，還有一條證據(jù),。這就是明末周清原《西湖二集》。

這本書屢次引用《西游記》,，如：

• 我曾看《西游記》,，那豬八戒道得好：世上誰見男兒丑。只要陰溝不通通一通,，地不掃掃一掃,。

• 連那《西游記》內(nèi)的奔波兒灞、灞波兒奔身上都燒起燎漿大泡,。

• 卻是一個白面老狐,，卻撲死在地，可不是《西游記》中金角怪和銀角怪的老奶奶么,。

這些引用,，都和今天的《西游記》毫無二致，說明作者對《西游記》是相當熟悉的,，他是明末人,，他看到的版本和我們今天看到的是差不多的。

唯獨有一個地方，很奇怪,，這就是卷四《愚郡守玉殿生春》：

• 就把遠志,、石菖蒲等樣買了數(shù)百斤，煎成一大鍋,，就像《西游記》中五圣觀混元大仙要用滾油煎孫行者的一般,。

從前面這位周清原引用的金角、銀角,、奔波兒灞,、灞波兒奔，甚至豬八戒說過的俗語都和今天的《西游記》無異,，連小妖的名字他都記得住,，為什么這里突然變成“五圣觀”和“混元大仙”,？這么有名的人物和地名,，為何和今天的不一樣了呢？

最合理的解釋,，是他看到的版本,，在這個地方和今天不一樣！也就是說,，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西游記》的版本,，那上面是寫成“五圣觀”和“混元大仙”的！

但是,，五圣觀和混元大仙,，是常見的宮觀名和神仙名。前面說了,，陜西臨潼縣就有個“五圣觀”（見《金石萃編》）,，“混元仙”也經(jīng)常在史書里遇見。所以作為一部通俗小說,，采用這兩個名字是非常合理的,。采用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五莊觀”和“鎮(zhèn)元大仙”，就不那么自然了,。

所以,，這一切都指向了編出“五莊觀”和“鎮(zhèn)元大仙”情節(jié)的這位作者，是有意的宣揚某些東西,。結(jié)合《西游記》和《鐘呂傳道集》的關(guān)系,，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兩個名字,，包括只拜“天地”的一半,，包括“與世同君”、萬壽山的名字,、門口的對聯(lián),，都是指向《鐘呂傳道集》中的地仙的修煉的,。

本文作者：李天飛：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學碩士，現(xiàn)任中華書局文學室編輯,。喜歡寫好玩的文章,，做好玩的學問。有《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也喜歡詩詞,、書法。發(fā)表有文學,、經(jīng)學,、書法相關(guān)領(lǐng)域論文及書評、隨筆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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