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2014年） 田家青著

田家青：

憶“儷松居長物志”專場拍賣

2003年11月26日下午,，中國嘉德舉辦了“儷松居長物志——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shù)品”專場拍賣會。這是嘉德歷史上第一次以收藏家一生收藏為專題的專場拍賣會,。當(dāng)天辦牌參加競買的人太多了,，站著的人都擠滿了大廳的每個角落，許多沒辦拍牌兒的都擠在大廳外等著看現(xiàn)場錄像,。會場氣氛之熱烈,，氣場之大，令人難以形容,。事后這么多年來,，許多久經(jīng)拍場的藏家們和拍賣業(yè)界的人士都言稱這是他們所經(jīng)歷過的最為熱烈的一次拍賣，終生難忘,。

一開拍,，場面火爆程度就難以形容了，人們情緒近乎瘋狂,，幾個小的銅爐起價幾萬元,，剛一報價，場內(nèi)就有人喊出五十萬,，接下去就一百萬，人們似乎通過競拍的熱情來表達(dá)對王先生的敬意,，讓人激動,。同場的競拍者如同“搶”一樣，在現(xiàn)場的我也如同做夢一般,，等競拍結(jié)束后出門時,，更有意思的事情發(fā)生了，有個人圍堵在門口,，見著拎著牌的,、拿著簽單的（表明已成功競得了拍品），出來一個問一個：“先生,，您拍著什么了,，我多出二十萬您勻我一件行不行？”他甚至都不管也不問人家買的是什么,。只因當(dāng)時場上沒有買到,，好歹能逮到一件就行了，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

▲唐“大圣遺音”伏羲式琴成交價891萬元

在場內(nèi)時,，我坐在右后方，到了中場拍賣唐代古琴“大圣遺音”,，先放了一段事先請鄭珉中先生用此琴彈奏的古琴曲《良宵吟》,，燥熱亢奮的情緒才稍平靜了一會兒。剛放完琴曲,，場內(nèi)氣氛又達(dá)到了頂峰,。我估摸著王先生這會兒已經(jīng)午睡過了，想讓他感受一下現(xiàn)場的氣氛,，我拿著一部手機(jī),，打給王先生，我說：“您聽聽現(xiàn)場的熱鬧吧,，都拍瘋啦,！”然后把手機(jī)轉(zhuǎn)向會場，過了一會兒我問他,，他說：“聽不太清楚,，算了吧?！北銙炝?，聽口氣，并不在意,。

拍賣前一天,，一位海外的先生打來電話讓我代他競拍兩尊佛像，一尊為銅鎏金,，一尊為木髹金,，聽口氣有留個紀(jì)念和捧捧場的意思，他說：“你就照著底價加兩三倍給我買回來吧,，高點沒關(guān)系,。”沒想到,，拍這兩件時,，我把拍牌拿在手里，連舉一下牌的機(jī)會都沒有,，剛一報馬上就有人喊出五倍的報價,，最后是底價的數(shù)十倍成交。其熱烈的場面真是令人犯暈,。

▲明鎏金銅雪山大士像成交價209萬元

▲明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成交價275萬元

拍賣結(jié)束之后，我們夫婦倆隨同國家文物局局長張德勤先生一同前往王先生家中,，到了那,，我們還是一腦袋熱氣騰騰，沉浸在剛剛熱烈的氣氛之中,，不禁又一一談起了拍品,。王先生談到其中不少確實有相當(dāng)?shù)乃囆g(shù)和歷史價值，尤其是宋代古琴“梅梢月”,，雖年代并不是唐代,，但聲音、形制甚好,；又如明萬歷纏蓮八寶紋彩金象描金紫漆大箱,，是難得的明代官造漆器，拍賣落槌價并不高,，應(yīng)該說很多買家真是運氣,，以合理的價格拿到了有思想性和高藝術(shù)水準(zhǔn)的珍品。但有的小器物價格都飆到了幾十萬上百萬,，就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宋“梅梢月”宣和式琴成交價203.5萬元

▲明萬歷纏蓮八寶紋彩金象描金紫漆大箱成交價132萬元

王先生十分淡定地坐在那兒,，說：“早期買的東西就當(dāng)個玩意兒，不值那么多錢,?！睆埦珠L說：“不，不,，不,！王先生，這還是您眼力好,，也是這些東西絕，要不人家也不會買,?！蓖跸壬呛堑卣f：“那也都是那么一說，這不是為了買去‘說山’么,?！?/p>

客觀而言，這次拍賣的空前盛況,，是競買者從內(nèi)心對王先生人格魅力的肯定,，是社會對他一生學(xué)術(shù)成就和眼力的肯定。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看,，這場拍出的器物有一個算一個,，都物超所值,，記得當(dāng)年以209萬元成交的紫檀龍海獸筆筒,，于2012年在嘉德春拍上再次又以5520萬元成交，而二十只當(dāng)年被認(rèn)為是以天價拍出的香爐,，2010年于北京匡時秋拍中又以近億元拍出,，匡時公司事后曾在記者訪談中誠懇地講道：“王世襄先生的東西拍得這么好，不能說是我們公司的本事,，任何拍賣公司拿到了王世襄的藏品都能拍得這么好,。”

▲清“大清順治辛丑鄴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篆書款沖天耳三足爐 成交價 166.1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1176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王世襄：

《燒爐新語》,，藏爐秘籍

這里講的銅爐，常被人稱“宣德爐”或“宣爐”,，是流行于明清的文玩,，在文物中自成不大不小的一類?，F(xiàn)用銅爐一稱,，是因為明清不少朝代均有制造,，不只是宣德。還有盡管傳世文獻(xiàn)記載宣德朝不惜工料,，大量造爐，如《宣德鼎彝圖譜》,，但現(xiàn)在竟難舉出一件制作精美,，和記載完全符合的標(biāo)準(zhǔn)器,。據(jù)我所知,，不僅北京、臺北兩地博物院尚未發(fā)現(xiàn),，著名藏爐家也沒有,。相反的倒是刻或鑄有明清其他朝代年款的私家爐卻有爐形銅質(zhì)并臻佳妙的。這不能不使我們對傳世文獻(xiàn)產(chǎn)生疑問，認(rèn)識到宣德爐研究還有許多待解決的問題,。

▲明“崇禎壬午冬月青來監(jiān)造”楷書款沖天耳金片三足爐 成交價 166.1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1512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研究,、欣賞銅爐和青銅器不同，它的形制花紋比較簡單,，只有款識,，沒有銘文,，與古代史,、文字學(xué)關(guān)系不大，更沒有悅目的翠綠銹斑,。歷來藏爐家欣賞的就是其簡練造型和幽雅銅色,，尤以不著纖塵，潤澤如處女肌膚,，精光內(nèi)含,，靜而不囂為貴。這是經(jīng)過長年炭墼燒爇,，徐徐火養(yǎng)而成的,。銅色也會在火養(yǎng)的過程中出現(xiàn)變化，越變越耐看,，直到完美的程度,。燒爐者正是在長期的添炭培灰，巾圍帕裹,，把玩摩挲中得到享受和滿足,。這是明清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其情趣和欣賞黃花梨家具并無二致,。這種生活情趣已離我們很遠(yuǎn),，以致有人難以想象，但歷史上確實有過,。我曾在古玩店乃至博物館,，見到色澤包漿還不錯的銅爐，被用化學(xué)漿糊把號簽貼在表面上,。這號簽不論揭不揭，肌膚上已落下一個大疤瘌,。如徐徐火養(yǎng),，一二十年也難復(fù)舊觀。這也可算是焚琴煮鶴的一例吧。

▲清初“玉堂清玩”篆書款大鬲爐 成交價 119.9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616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燒爐者有一個共同心愿,，亟望能快速燒成,，十年八載實在太慢了。不過藏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把爐燒壞,。敢用烈火猛攻的只有一位，我父親的老友趙李卿先生,。趙老住家去我處不遠(yuǎn),，上學(xué)時我就經(jīng)常去看望他。收藏小古董是趙老的平生愛好,，專買一些人舍我取,，別饒趣味的小玩意兒，對銅爐更是情有獨鐘,。爐一到手,，便被浸入杏干水煮一晝夜，取出時污垢盡去,，锃光瓦亮,。隨后硬是把燒紅的炭或煤塊夾入爐中，或把爐放在爐子頂面上烤,。他指給我看：哪一件一夜便大功告成,；哪一件燒了幾天才見成效；哪一件燒后失敗,，放入杏干水中幾次再煮再燒,，始漸入佳境。也有怎樣燒也燒不出來,，每下愈況,，終歸淘汰。不過鑒別力正在逐年提高,，得而又棄的已越來越少了,。我受前輩的感染熏陶，也開始仿效,。最成功的是五十年代在海王村買到的一具蚰耳爐,，款識“琴友”兩字，一夜燒成棠梨色,，潤澤無瑕,，不禁為之狂喜,。

▲清“大清康熙年制燕臺施氏精造”篆書款馬槽爐 成交價 89.1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1456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直到六十年代初，我從北京圖書館的簡編圖籍中發(fā)現(xiàn)一本奇書《燒爐新語》,，才知道古人早已發(fā)明快速燒爐法,，并寫成專著，刊刻行世,。我錄副后恨不得立刻送給趙老看,，可惜他已歸道山了。

《燒爐新語》作者吳融,，別號峰子,，又號雪峰，黃山人,，僑居海陵（江蘇泰州）,。卷首有陳德榮、王廷諍,、袁枚,、許惟枚、張輔,、鄭世興,、方魯、劉瓚,、凌洪仁,、羅世斌、魏允迪,、國秋亭十二家序,，多作于乾隆十二年，成書當(dāng)前此不久,。此書罕見,，邵茗生先生下了多年工夫?qū)懗伞缎麪t匯釋》兩冊；似未見此書,。我曾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記得僅一館有之，為傳鈔本,。

▲清“奕文氏”篆書款蚰耳圈足爐 成交價 58.3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235.2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吳融博學(xué)多能,，凌洪仁稱其“于古文詞無不能”,。方魯稱其“雅善鼓琴，……繼擅指畫,，人物鳥獸，花卉草木,，天然生動,，機(jī)趣飛舞”。對吳融燒爐,，各家推崇備至：“人有畢生燒一爐而不成者,，先生則不論爐之大小，一月之內(nèi)即變態(tài)萬狀,，燦爛陸離,。”（方魯序）“每見人窮年敝日,，迄無一成,。即善做假色，適足為識者所嗤,。吳子……不假造作,，只就本來面目，不匝旬而火候已足,，約得色之異者,，十有其二?！保▌懶颍捌寥ス沤癯煞?，爐無新舊，一經(jīng)先生手,，不日可成,。成則自現(xiàn)各種天然異色，有若神助,?！保韬槿市颍槿俗餍颍话愣佳赃^其實,。燒爐因目見,，且曾手自為之，故不認(rèn)為上引諸說過分夸張,。

《燒爐新語》共32篇,，長者數(shù)百言，短者不足百字,，篇名如下：爐說,，論銅色不可制,，急火燒爐法，制造燒爐具法,，打磨香爐法,，燒煉方磚法，制造寶砂法,，洗油頭發(fā)法,，急火燒爐分上中下三法，論紅藏金結(jié)霧法,，論水乍白結(jié)霧法,，論黑漆古結(jié)霧法，論水查白結(jié)霧法,，論秋葵結(jié)霧法,，論黃藏金結(jié)霧法，論落霞紅結(jié)霧法,，論蟹殼青結(jié)霧法,，論蘋果綠結(jié)霧法，論藏錦色結(jié)霧法,，論銅質(zhì)老嫩難結(jié)法,，做橘皮爐法，打磨橘皮糙熟法,，退爐法,，煮花紋爐法，論各爐款式結(jié)法,，揩抹香爐法,，論爐清水做色之辨，論北鑄假色難成,，下爐色免磨法,，制造養(yǎng)火罩式法，打炭墼法,，洗除斑點法,。

▲明末“孟博氏”篆書款戟耳爐 成交價 56.1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582.4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

《新語》錄副不久，“四清”,、“文革”接踵而至,，隨藏書捆扎而去。撥亂反正后發(fā)還,，為補(bǔ)償蹉跎所失而日夜工作,，《新語》早已忘懷,。直到草此文，始揀出匆匆過目,，似以居首數(shù)篇較為重要,。《爐說》強(qiáng)調(diào)爐色必須出自本質(zhì),，切忌人為敷染,。《銅色不可制》列舉不中用即燒亦無功之銅八種,，實為辨別銅質(zhì)，指導(dǎo)收爐取舍之要訣,?！都被馃隣t法》與趙老所用基本相同，惟燒時須扣紙罩,，罩用紙數(shù)十層裱成,，外用棉花棉布包裹，所用火力稍緩,，需時或較長,。限于篇幅，諸法不克詳述,。今后倘有適合書刊,，擬送請全文發(fā)表，供讀者研究參考,。

燒爐不僅好古者或愿一試,，可能還會引起金相學(xué)科學(xué)家的興趣，通過實驗來解釋不同合金在受熱后出現(xiàn)色澤上的變化,，說不定會成為一個科研課題呢,。

▲元四龍海水紋三足爐 成交價 36.3萬元（2003嘉德秋拍,，“儷松居長物志”專場） 106.4萬元（2010匡時秋拍,，“錦灰吉金”專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