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再談薩特,、兼自己的作品

《九月初九》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一篇文章,，你要動手寫,，全部精力要定在頭一句,。中國從前叫做“破題”一法是正面破題，一法是意外的側(cè)面的來,。

  把整個題破掉,，一般說,，這種破法是假的。但我把謎底柃在前面是比較大膽的——你得估量你在后面有足夠的東西可以發(fā)揮,。

  我反對用韻,。反對用韻，用起來就好,。

  我早就有藝術(shù)家不能當(dāng)哲學(xué)家的想法,。康德要是做音樂家多好,，二律背反一定很好聽,，小提琴、鋼琴一起來,。

  要用力氣,，所謂用力，就是舉重若輕,。

  大家自己對自己,，要落落大方。

上次講自己的作品,，據(jù)說大家喜歡聽,。今天一半對一半，上半堂課繼續(xù)講薩特,，下半堂課講我的《九月初九》,。

再談薩特（略）,。（休息）

《九月初九》，寫在1984年,。我還沒重看一遍,。用現(xiàn)在的觀點看，要修改了,。但有的作品,，我就讓他去。

談中國的人和自然,，真在題目上標(biāo)榜,，套學(xué)究氣。想來想去,，取“九月初九”,，秋高氣爽，登高,，念舊,。

起初投《中國時報》（編按：臺北），居然一年不發(fā)表,。我沒有退稿記錄,，結(jié)果去要求退稿。退回了,。據(jù)說,，是總編輯認(rèn)為我在文章里的觀點是不對的。結(jié)果寄給《聯(lián)合報》（編按：臺北）的痖弦,，馬上發(fā)了,。

有這樣的事。

《九月初九》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jīng)》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xiàn)著平等參透的關(guān)系,，樂其樂亦宣泄于自然,，憂其憂亦投訴于自然。

  開頭,，一篇文章，你要動手寫,，全部精力要定在頭一句,。中國從前叫做“破題”一法是正面破題，一法是意外的側(cè)面的來,。我這次用的是前一法,。整篇文章都在寫“連綰表現(xiàn)著平等參透的關(guān)系”,。用這一法，就要吃準(zhǔn),，拿準(zhǔn)了,，寫下去。把整個題破掉,，一般說,，這種破題法是傻的。但我把謎底柃在前面的比較大膽的——你得估量你在后面有足夠的東西可以發(fā)揮,。

“樂其樂-----憂其憂”,，是托前面一句主題。用了“宣泄”,、“投訴”這樣的詞,。借范仲淹名句。

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更多的是不相干的相干著,。學(xué)士們只會用“比”、“興”來囫圇解釋,，不問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木蟲鳥之類就啟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tǒng)體蒼翠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紡織品,。

三百篇，加“所謂”二字,，是“大概”的意思,。這一段，是文雅的借用,，不能老老實實自己講起來,。后來的俏皮話（說漢賦緣等），要好心,，不能油滑,。寫“作者”而他不點“屈原”點名，太重了,。寫他們,，要敬愛。

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殫盡,，再加上禽獸麟介的譜系,，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而甚深”。

到這兒,，馬上底下要豎點真功夫出來,。“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從前,，漢賦等于字典。許多字只能到漢賦里去查,。但這一層,，當(dāng)然不能說。直到對自然仿佛“知而甚深”,，可以語氣停一停,，轉(zhuǎn)到唐代。

到唐代,，花濺鳥驚心,，“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已豈是“擬人”、“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

引詩，我不喜歡引原詩,。要改裝過,。接二連三要拿出東西來。

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對待“自然”的心態(tài)轉(zhuǎn)入頹廢,，梳剔精致，吐屬尖新,，盡管吹氣若蘭,，脈息終于微弱了。

“吐屬尖新”、“吹氣若蘭”,，正好形容宋詞。（舉曹操三十里“絕妙好辭”的典故,。惜未記）

第一長段,，有個細(xì)的東西藏在里面：是押韻的。我反對用韻,。反對用韻,，用起來就好。

接下來大概有鑒于“人”和“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懊惱之余,，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直接與人通歀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自然”,？孰先孰后,？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

說到唐以后,，明清就不必一一舉例了，一句“接下來”,，就講下去（明清筆記中,，自然和人睡在一起，還生孩子）,。

第二長段,，講到儒、道,、釋,，涉哲學(xué)范疇了。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競是一套“君王術(shù)”,；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因此多的是是峨冠博帶的耿介懦夫,。

儒家，其實是既述又作,，講的是一套君王術(shù),。除了孟子講講人民，孔子他們一句不說?！岸牍诓А?，古人有句“君子死，不免冠”,。子路被殺得遍體鱗傷,，還掙扎去抱回帽子。

格致學(xué)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

格致學(xué)派,，指理學(xué)家。他們是理學(xué)家,，又是理想主義,，又是功利主義，那是不行的,。

釋家凌駕于“自然”之上,，“自然”只不過是佛的舞臺，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yuǎn)景終究有限,，始于慈善為本而止于無邊的傲慢。

對佛的判斷：“始于慈悲”,，止于“無邊的傲慢,。”開始是慈悲,，最后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粗粗比較,，數(shù)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近乎“自然”的中國古代藝術(shù)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觀者。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藝術(shù)家感到還可以供一夕談，一夕之后,，走了,。（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峰回路轉(zhuǎn)處，來來往往,，講究姿態(tài),，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

（野叟,，吃水芹菜,，曬曬太陽-----）

然而多謝藝術(shù)家終于沒有成為哲學(xué)家，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我早就有藝術(shù)家不能當(dāng)哲學(xué)家的想法?？档乱亲鲆魳芳叶嗪?，二律背反一定很好聽，小提琴,、鋼琴一起來,。

（休息）

我說《九月初九》寫得好。

木心：“這是下策,。我何以出去干這種事,，粉墨登場。我喜歡是做陶淵明那樣的事,?！庇终f：“當(dāng)時你說，你把它寫出來,。我只好給自己出難題”,，“要用力氣，所謂用力,，就是舉重若輕”,。

“自然”對于“人”在理論上、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后群鷹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野果,、自然、果園,、人工,。大河本來不是為了肥沃土地,，可是你人要肥沃，就來肥沃,。

“然后,，群鷹亂飛”，開玩笑了,。

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jīng)識過多少盛世兇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天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shù)細(xì)節(jié)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guān),，即使那里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鐘毓-----海外有春風(fēng),、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fēng),，錯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fēng)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jīng)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lián)]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兒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即使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鄉(xiāng)愁,，去中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前段一本正經(jīng),，所以在第三段多寫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但要和前面調(diào)和,，細(xì)致的描寫,，要和去國的大愁連在一起。

中國的“自然”與中國的“人”,，合成一套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歐美的智者也認(rèn)同其中確有源遠(yuǎn)流長的奧秘；中國的“人”內(nèi)充滿“自然”,，這個觀點已經(jīng)被理論化了,，好事家打從“烹飪術(shù)”上作出不是印證，有識之士則著眼于醫(yī)道藥理,、文藝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輿-----然而那套密碼始終半解不解,。

寫到“精神密碼”，要用點“現(xiàn)代”寫法了,。

因為,，也許更有另一面：中國的“自然”內(nèi)有“人”。

到中國的“自然”內(nèi)有“人”,，點出自己的看法,。

誰蒔的花服誰，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風(fēng)神,，猶如衣裳具備襲者的性情,，舊的空鞋都有腳-----

“誰蒔的花服誰”，輕輕寫,，一步步寫,，寫到舊鞋“都有腳”，總該服了吧,。

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角橋堍，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郁積得憋不過來,，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閑度地在那里撫恤紓解,，透一口氣,，他一口氣，這已是歷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隨時隨地從此一閃一爍重重疊疊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而且頭尾分明,。

寫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與“腳”對應(yīng),。寫到這兒,，堪輿歇歇，抽口煙,，想,，這小子還聰明。

古老的國族因此多詩,、多謠,、多臟話、多軼事,、多奇談,、多機(jī)警的詛咒、多傷心的俏皮絕句,。茶,、煙、酒的消耗量與日俱增----唯有那里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亙古如新地眷顧著那里的“人”,。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雨后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瓦礫堆邊松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于栽花種草,，休沐盤桓于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dāng)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筍的主見是對的,。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活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鄲灡剖埂叭恕庇兴笳?，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媚，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自然中只有鮒,、鯽,，不知化了多少代人的寶貴而不值錢的光陰，培育出阿娜多姿的水中仙侶,，化畸形病態(tài)為固定遺傳,，金魚的品種嘆為觀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單調(diào)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籠絡(luò),，作紛繁的形色幻變。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堆自然行使了催眠術(shù),。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心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dāng)干了一件又一件,，苦悶的象征從未制勝苦悶之由來，叫人看不下去地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魚,、菊花這類小節(jié)上任人擺布,，在阡陌交叉的大節(jié)上，如果用“白發(fā)三千丈”的作詩方法來對待莊稼,，就注定顆粒無收告終,，否則就不成其為“自然”了,。

從長歷史的中國來到短歷史的美國，各自心中懷有一部離騷經(jīng)：“鄉(xiāng)愁”版本不一,，因人而異,，老輩的是木版本，注釋條目多得幾乎超過正文,，中年的修訂本,，參考書一覽表上洋文林林總總，新潮后生的是翻譯本,，且是譯筆極差的節(jié)譯本,。更有些單單為家鄉(xiāng)土產(chǎn)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簡略的看圖識字的通俗本——這廣義的文化鄉(xiāng)愁,，便是海外華裔人手一冊的離騷經(jīng),，性質(zhì)上是“人”和“自然”的駢個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櫻花,、俄羅斯人之對白樺,、印度人之對菩提樹、墨西哥人之對仙人掌,，也像中國人之對梅,、蘭、竹,、菊那樣的發(fā)呆發(fā)狂嗎——似乎并非如此,，但愿亦復(fù)如此彼此可以談?wù)劊m然各談各的自己,。從前一直有人認(rèn)為癡心者見悅于明哲者,，明哲，是癡心己去的意思,，這種失卻是被褫奪的被割絕的,，癡心與生俱來，明哲當(dāng)然是后天的事,。明哲僅僅是亮度較高的憂郁,。

中國的瓜果、蔬菜,、魚蝦——無不有品性,、有韻味、有格調(diào),，無不非常之鮮,，天賦的清鮮。鮮是味之神，營養(yǎng)之圣,，似乎已入靈智范疇,。而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復(fù)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鐘靈毓秀,，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譬如說樹,，砍伐者近來，它就害怕,，天時佳美,，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也許正在發(fā)燒，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干,，它也微笑,，它喜歡優(yōu)雅的音樂，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會枯槁折倒,。池水、井水,、花盆,、圃花、犬,、馬,、魚、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而殉。當(dāng)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會愛你,，道理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那樣——

要留余地,。當(dāng)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愛你，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一樣,。要懂得自己脫身,。

如果說茲事體小，那么體大如崇岳、莽原,、廣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為在汗漫歷史中與人曲折離奇地褒貶共榮辱，故而瑞征,、兇兆,、祥云、戾氣,、興緒,、衰象，無不似隱實顯,，普遍感知,。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并不認(rèn)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么一回事,，就是這么兩回事,。中國每一期王朝的遞嬗，都會發(fā)生莫名其妙的童謠,，事后才知道是自然借孩兒的歌喉作了預(yù)言,。所以為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了，為后天下之樂而樂而憂了,；試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樂而樂”一直后下去,，誠不知后之覽者將如何有感于斯文——這些,，也都是中國的山川草木作育出來的，迂闊而摯烈的一介鄉(xiāng)愿之情,。沒有離開中國時,，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到最后一段，又從小問題拉到大問題（江河,、巨泊等等）,，末尾兩句，不必像主題那樣正面、平實,，講完,。

大家自己對自己，要落落大方,。

再聽我講也沒用,，一定要自己寫。

所謂健康,，是多少病痛積成的,；麻木，是多少敏感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