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葦讀詩詞》第八講：大唐飛歌陳子昂主張崇漢魏而薄齊梁，矯南朝之浮靡,，而反諸淳樸,。他的詩我們最為熟悉的是《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小詩是我們在小學(xué)課本里的學(xué)到的，寫景亦寫人生,，是當(dāng)時之情亦是當(dāng)世之情,。細品之，如同橄欖,，百嚼不厭！ 不過陳子昂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我認為是《感遇》詩系列,。后人評論說有阮籍之風(fēng)，其中有大量的諷時,、刺世之作,，表現(xiàn)出一個文人的情懷與惆悵——我其實不覺得他的牢騷一定多么正確，但由此可見,，詩人牢騷由來已久,，呵呵。這里選取第二十三首來欣賞一下： 《感遇之二十三》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翡翠是一種漂亮的鳥（翠鳥,？）,，雌雄成雙的棲息于珠樹林中。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哪里想到美人開了眼,，喜歡它跟喜歡黃金似的（又不是土豪鳥啦）,。 殺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陰,?！甑傲耍∩硭姥字?，羽呈玉堂,，悲夫！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鹈c綴首飾，則首飾光鮮異常,；綴到錦被上,，錦被葳蕤斑斕。現(xiàn)在一些講究的戲曲頭面還有用翠鳥羽毛作點綴的,，名曰“點翠”,。點翠頭面可以隨著光線的變化而發(fā)生藍綠不同的變化，幾十年依舊美不勝收,，現(xiàn)今一幅頭面要上萬呢,。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皇区B兒躲得不遠，實在是那虞官的網(wǎng)羅太厲害了,！ 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苌硎菍毥K究要為之所累,，深深為珍禽的命運嘆息。 此作并不難懂,，細品,，這哪里是在說鳥，分明是詩者以翡翠鳥兒自比,，以光鮮可人的翠羽比喻作者超凡的詩文大才,； 以“美人”借指武后——那么，對鳥兒的嘆息便無疑是對自身命運的感慨與擔(dān)憂,。而且悲摧的事實證明,，陳子昂的擔(dān)憂并不是多余的，他果然因為與武氏關(guān)系不諧而被迫害,，死于獄中,，年僅42歲。真心是可惜了的才華??！ 其實，不要以為陳子昂復(fù)古便寫不得格律,，他的五言排律其實很贊（說明他的年代文人都已經(jīng)普遍掌握了格律規(guī)則）,，請看：《白帝城懷古》 日落滄江晚，停橈問土風(fēng),?！獣r間,、地點、事件 城臨巴子國,，臺沒漢王宮,。——對仗如何,？工整吧,？但并不呆滯，很靈動,。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周甸”就是還是周朝的國土之意,；禹功則是說大禹治水來過這兒。 巖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獞?、斷、險,、通四詞即描述出一派險峻景色,，這個手法并不多見。 古木生云際,，孤帆出霧中,。——山高谷深,、云遐江渺,，這一聯(lián)美極了！而且也以“生”“出”二字來形成一幅是動態(tài)畫面,。 川途去無限,，客思坐何窮?！氪ㄖ愤€很長,，羈旅愁思無窮已。 此作在后世的《瀛奎律髓》中被贊為“唐代律詩之祖”,，此言雖略過其實,，但此五言排律對仗工切靈活，音律嚴(yán)謹(jǐn),，層次分明,，情感豐富,，無論以格律論還是以詩意說，都是佳作上品無疑,！而且在表現(xiàn)手法上,，我特別喜歡他用系列動詞來寫景?！皫r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古木生云際,，孤帆出霧中,。”這兩聯(lián)特別贊,！雖然同為格律詩作,，但陳子昂的作品就沒有那么刻板、繁縟的感覺,，因為他的立意高遠,、意境開闊，加上動詞的巧妙運用,，讓人于靜中體會到動感,，從而避免了詩作凝滯之嫌。吾輩亦當(dāng)效之,！ 另一位復(fù)古的推手便是張九齡,，此人傳記里寫說是張良的第多少代后人，至于是不是沒有DNA考證,，我們無從得知,。但張九齡的的確確是位優(yōu)秀的政治家，玄宗朝最后一位賢相,，如假包換,！張九齡的作品早期亦未脫浮華綺麗之風(fēng)，但罷相之后一洗繁華,，詩風(fēng)轉(zhuǎn)而樸素,、遒勁，為人稱道,。比如他著名的《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淮藘删?，張九齡便入不朽之列！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一聯(lián)對得并不工，可視為“寬對”或者“流水對”,，其實我覺得他壓根沒打算對得如何如何,。句中的“情人”指自己這個多情的人，心懷思念的人,?！熬瓜Α保??！跋嗨肌庇姓f是泛指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并非一定是愛情,。但我覺得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愛情,，他如此良宵相思的一定應(yīng)該是自己的愛人。）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這一聯(lián)其實亦極贊,，“滅燭”“憐”加上“光滿”,，把月明之色寫盡了寫絕了，前人后世都罕有超過這句的滿月之色,。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湟慌踉鹿庥秩绾钨浥c你？還是睡吧,，也許能在夢里有個佳期,。喏，這里有佳期,，結(jié)合上文的“相思”,，此作寫愛情應(yīng)該是可以接受的吧！ 從詩體上說,，這不是一首嚴(yán)格意義上的五律,，在張九齡的年代，五律已經(jīng)很成熟了,，大才如他不會寫不出嚴(yán)整的五律來,，他不肯寫罷了！此作緊扣“月”字，因為是“望”,，所以大量筆墨寫了“月光”,；亦緊扣了“懷”字，寫出思念遠方親人的情感,，“怨,、起、憐,、覺”四個動詞可作煉字之典范,，精妙無比！ 復(fù)古運動還有一個旗手,，就是李白,，這個中華民族歷史上最有才華的浪漫主義詩人、最恣意最灑脫的詩人——下一講單說吧,，我不能把他放這里面,，即使張九齡優(yōu)秀如此，亦不足以與太白共用一篇,！ 復(fù)古運動的結(jié)果是有趣的——不僅沒有滅了格律詩,、實現(xiàn)復(fù)興古詩的愿望，反而促使古詩與格律詩兩大陣營的建立,。自此往后,，我們有了古體詩與格律詩的分野，至今的十五個世紀(jì),，古體詩與格律詩如同一對雙子星,，共同閃耀在中華詩壇上。同時,，這一次復(fù)古運動一掃南北朝靡軟之氣,，回歸質(zhì)樸的倡導(dǎo)不單單影響了古體詩，對于格律詩的風(fēng)格亦有很大的影響與推動,。 歷史的步伐邁入開元盛世,，從武后末期到開元天寶年間、安史之亂之前這幾十年的時間,，被后世稱為詩歌的“黃金時代”,。滿街跑著的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名，酒肆里長亭邊不時的出現(xiàn)傳世之作的印跡,，這是一個讓后世詩者羨慕嫉妒恨的時代,，這是一個讓后世詩者無可奈何的時代——好詩都讓他們寫完了，我們寫什么呀,？ 這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也實在是不少,，比如王維，比如李白，比如高適,，比如岑參,，比如王昌齡，比如崔顥,，真的好多好多,。。,。 王維,，字摩詰，強項：古風(fēng)與絕句,。他的絕句我們讀過的太多了,，作為山水詩人的代表，王維很善于描寫景物,。比如：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意境清泠幽靜，吸引力極強,。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森,，復(fù)照青苔上,。——其空靈幽森的環(huán)境,，令人思之難忘,。 也很擅長寫感情： 《送元二使安西》（也叫《渭城曲》《陽關(guān)三疊》） 渭城朝雨浥清塵，客舍清清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font>這首也不用解釋了，其景,、其情,、其景無字不動人！ 但他的歌行體在早年可是名動京城的,，比如：《老將（jiàng）行》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中山白額虎，肯數(shù)鄴下黃須兒,！ 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 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 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谝徊糠謱懤蠈⒛贻p時的勇猛與命運的不濟，最后“無功”而只能怨“數(shù)奇”,。這里“奇”讀如“畸”,，就是命數(shù)不順之意。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路旁時賣故侯瓜,，門前學(xué)種先生柳。 蒼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 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潁川空使酒,?！?/font>以耿恭與灌夫之典喻老將身份。此一部分寫老將解甲歸田后的尷尬生活,，賣瓜種柳窮巷虛牗,。。,。真正的蹉跎?。?/font> 賀蘭山下陣如云,，羽檄交馳日夕聞,。 節(jié)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 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 愿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軍,。 莫嫌舊日云中守,，猶堪一戰(zhàn)取功勛?！@一部分寫戰(zhàn)事再起,，老將奮勇出征。此節(jié)妙處在于并非實寫征戰(zhàn),，而著重在寫老將的心情,，以彰其壯心不已之烈烈風(fēng)骨。 此作是一首非常典型的歌行體古詩,，是古體詩與格律詩的混血兒——它不要求對仗與平仄,，卻不乏偶句與律句；它格式規(guī)整,，起句入韻,，隔句押韻，而且平仄韻交替,。這種歌行體作品因為內(nèi)涵豐富,、形式靈活、音韻富于變化而深受喜愛,，后世之歌行體亦不脫此骨,。 高適與岑參是兩位著名的邊塞詩人，特別是岑參,，他的作品可以說開邊塞詩之先河,，比如我們在學(xué)校里學(xué)過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Ч琶浒?，對此所有的想象力都蒼白了。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獙φ毯纹涔し€(wěn),！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贿@最后四句的畫面感，便足以感動世人,！ 高適作品蒼勁意境遼遠,，充滿了對邊關(guān)將士的同情與贊嘆，亦是唐時邊塞詩的代表人物,。不過篇幅關(guān)系,，不多舉了。錄其一首《別董大》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此句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 還有一位一定要說的便是王昌齡，此人被贊為“七絕圣手”,，詩作有邊塞詩也有送別詩更要命的是他居然也寫宮詞,，而且在各個領(lǐng)域皆不乏超級佳作。他的作品中被后人贊為唐人絕句的“壓卷之作”的就有好幾首： 《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此一起,，輕描淡寫的一千年就劃了進去,；“萬里”一承，則橫亙宇宙了,。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從軍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邊塞孤城,，冰天雪地,。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font>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墮其志。 《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font>,。——起句平平,，承得景中帶情,。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Y(jié)句如何？絕響啊,，這就是絕響,！ 《長信秋詞之三》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font>此作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測之無端,，玩之無盡,。。,。就這四句詩能編出個電視劇來,！ 先到這兒吧——大體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詩歌盛世的樣子，實在太璀璨了,，太絢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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