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島 十一月的普州大地，無邊無際的檸檬林煙霧彌漫,，恍若夢境,。千年往事如同霧靄中的果實(shí)寒露帶霜，在記憶的墨色時空隱隱閃亮,。隨一群文人漫步其中,，我的心涌蕩著酸酸甜甜的檸檬味,。想起這塊土地曾有一位偉大的詩人，在此游仙,，講學(xué),，寫詩，度過了生命最后三年時光,，最后永久安息于安泉山（安岳縣城南郊）上,。他的生命目標(biāo)就是一生甘為詩奴，為詩傾盡心血,，精雕細(xì)琢,，對于霧里行走懷揣詩意的我，不知道某一步腳印能否疊印在他曾走過的腳印里,？ 到達(dá)此地那一年是唐開成五年（840年）,，那時的他已是年過花甲，蒼老憔悴,，內(nèi)心凄惶,。他本河北范陽人，范陽,，安史之亂中安祿山的老巢,，戰(zhàn)亂平定后，這里長期藩鎮(zhèn)所據(jù),，處于半隔絕狀態(tài),。出生寒門的他，苦讀詩書,。一心想著憑借自己的才華走出家鄉(xiāng),，換取功名，實(shí)現(xiàn)一腔抱負(fù),。當(dāng)然幾乎每一個文學(xué)青年都有過相似的人生豪情和經(jīng)歷：早年雄心萬丈,，為官從政是人生第一夢想。處處碰壁之余,，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吧，“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亦不失為文人內(nèi)心最后的堅守。他亦如此,。梁衡在《讀柳永》中這樣寫道：“其實(shí)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誰不想讓有限的生命發(fā)揮最大的光熱？有職才能有權(quán)，才能施展抱負(fù),，改造世界,，名垂后世?！窭畎?、陶淵明那樣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蘇軾,、白居易那樣政心不順而求文心,；像王維那樣躲在終南山里而窺京城；像諸葛亮那樣雖說不求聞達(dá),，布衣躬耕,，卻又暗暗積聚內(nèi)力，一遇明主就出來建功立業(yè),?！倍Z島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夢想很豐滿,，現(xiàn)實(shí)很骨干,。《唐才子傳》說：“居京三十年,，屢試不中連敗文場,，囊篋空甚,，遂為浮屠”,，在那樣一個荒涼的塵世，一腔熱血的書生最后窮到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于是只要投身佛門,，做了和尚。這位無本和尚,，到底有些心灰意冷,，每日云游，誦經(jīng),，吟詩,，過著枯寂的禪房生活?！短撇抛觽鳌穼懰八幌m外之士”,。看得出來,，他內(nèi)心的死灰里從沒熄滅欲念之火,。 其實(shí)當(dāng)他還是19歲的翩翩少年，一次漫游中就認(rèn)識比他大28歲的忘年交朋友孟郊。因?yàn)樾愿裣嗤?，趣味相投,，愛好一樣，對詩歌風(fēng)格的追求也極為相似,，亦師亦友的兩位詩人,，不但創(chuàng)造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更是被文學(xué)史連在了一起,。郊寒島瘦,，一個為“詩囚”，一個為“詩奴”,?？墒撬麄兂磷碓谠姼璧目菁胖场⒒臎鲋庵?，且清高傲潔,。塵俗之人，他們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但是對于詩歌,，卻又多么俯首謙卑，愿意用一生拜在詩意的石榴裙下,。連他自己都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你無法想象他對詩意的崇拜和耽溺,。后來,。這個懷才不遇的才子，若非遇到生命中的貴人,，估計再多的才華也只能在青燈古佛里慢慢熬盡,。 人的命運(yùn)有時真是說不清猜不透。那時的他已不再年輕,，31歲,。長安城外的寺廟里和他的弟弟一起，約定了此生不再入世,，可是命運(yùn)是禁不起“推敲”的,。輕輕一推敲，命運(yùn)就逆轉(zhuǎn)了,。那么說到推敲,，天下人皆知是何人了。沒錯,，無本和尚就是賈島同學(xué),，沒有一個人如他一樣,，創(chuàng)造一個詞，而天下皆知,。 胸中有抱負(fù)的人,，就算出家，其實(shí)內(nèi)心還是裝著紅塵的,。那時的他依然時常住在長安城里,，不時會在紅塵內(nèi)外走走停停。有一天他去看城郊的隱士朋友李凝,，一路賞景聽風(fēng),，天已黑盡，才到了李凝家,。此刻,，夜闌人靜，惟有月色皎潔,。他篤篤的敲門聲驚醒了夜宿的小鳥,。李凝不在家，賈島就把一首詩留了下來,，就是這首著名《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fù)言。 第二天,，騎著毛驢返回長安的賈島,，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句,，到底是“推”好呢還是“敲”好？且伴隨手勢,。熙熙攘攘的長安城,，眾人見之，皆怪異哂笑,。就在此時,，當(dāng)代文壇的文學(xué)大咖京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劍客》） 這是如何的情不自禁，情緒高揚(yáng),！他像一名磨劍多年劍客,，躍躍欲試，鋒芒畢露,！ 后來,，賈島考取功名，也只不過是做了點(diǎn)小官,。更多的時候,，他依舊行走在曠野、閑潭,、墳場,、山丘，十足的詩奴,，為了錦次妙句,，嘔心瀝血,。想起李賀的故事。詩鬼李賀常常一個人騎著破驢,，漫山遍野游走,，墳山墓地，曠野森林,。每到一地,，一有感觸，便立刻拿出口袋里的紙片記錄下來,。晚上回到家中,，倒出紙片，再做整理,。一想我們這個時代,，很多的詩人，一天動筆就是十首二十首,，哪一首是精雕細(xì)琢,，傾力而為的？遠(yuǎn)望賈島,、李賀會不會生出羞愧之心,？我向來不欣賞“我做的大餅是全天下最好的大餅”，也不吹捧“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白死了”這樣只要張口說話,，分行就是詩；又或者俗不可耐地寫那“一把好乳”,。還有“徐帆的漂亮是純女人的漂亮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等等,，這些脫口而出的口水、意象癥患者的夢囈,，讓人如此不屑,。而他每一首詩都是嘔心瀝血之作。就像李賀母親對他說一樣：我的兒啊,，為了詩,，莫非你要把心嘔出來嗎？我真正的好詩一定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用筆刀反復(fù)打磨雕刻后的杰作,。賈島反復(fù)錘煉修改的詩句，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你讀“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于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保ā抖缮８珊印罚┧上聠柾?，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尋隱者不遇》）這些詩句，哪一句不是詩意燦爛,，令人回味無窮,？ 當(dāng)然，也沒有人像他一樣,，為了寫詩不顧一切,，為了寫詩，就像他當(dāng)年撞上韓愈的馬車一樣,，無意間甚至連皇帝也得罪了,。 某日，在青龍寺久等朋友的賈島,，坐在石階上將隨身詩稿拿出來,，欣賞修改。夜色彌漫,，倦意襲來,，他便和衣臥地睡著了。朦朧中,，似乎聽得有人在身邊吟詩,，他猛然站起來，看見一位錦衣華服的陌生人正在看自己的詩稿,，毫不遲疑地從那人手中奪過稿子,，憤憤然罵道：“看你穿得如此光鮮亮麗，長得又是如此肥頭大耳,，就不是一塊懂詩的料,！”那人涵養(yǎng)極好，什么話也沒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顧自下樓去了。后來得知,，原來這位陌生人是當(dāng)朝宣宗皇帝李忱呵,！宣宗微服出行無意經(jīng)過此地，聽得樓上有人吟詩,，便登樓而來,。而此時的賈島在半睡半醒中奪了皇帝手中的詩稿,。皇上很生氣,，問題很嚴(yán)重,。“奪卷忤宣宗”（唐人安程锜）,，“宣宗謫去為閑事”（李克恭）,，倒霉事來了，他被貶謫到長江擔(dān)任主簿一職,，賈島因此也多了一個雅稱：賈長江,。后來有許多詩人為他鳴不平，但得罪皇帝的下場就是這樣,。 地丘陵起伏,，山川遼闊，慢慢消解著他胸中的塊壘淤積,。懷中大才氣,，在這塊土地上如霧飄蕩，纏繞不盡,。再后來,，據(jù)說因?yàn)樽鳌恫∠s》詩“以刺公卿”（《唐詩紀(jì)事》），再被貶到普州（今四川安岳縣）,，擔(dān)任司倉參軍,。三年之后，死于任上,，后被葬于安岳縣城南安全山麓,。 從他的朋友蘇絳為他寫了“賈司倉墓志銘”中，我們得知賈島貧病交加,，精神上更是苦不堪言,。朋友遠(yuǎn)去，父母遠(yuǎn)離,，而他“三年在任,，卷不釋手”。對于一個北方人,，最終卻是客死異鄉(xiāng),，確實(shí)讓人唏噓不已。我查閱了很多資料,，賈島生命的最后三年時光里,，他所寫的詩歌多是生命感嘆。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大才子，孤標(biāo)傲世,，卻又蒼涼的生命,，嘔出苦膽,，一字一血,。讀書吟詩的癖好依然不改。講學(xué),、政務(wù)之余常去南樓讀書作詩,。 “水岸寒樓帶月躋，夏林初見岳陽溪,。一點(diǎn)新螢報秋信,，不知何處是菩提。”（《夏夜登南樓》）這是月夜登南樓所見所感,。此外,，還有《寄武功姚主簿》《送裴校書》《送僧》《原上草》《詠懷》等詩篇，均為賈島在此寫成,。 清朝的安岳縣令徐觀海在賈島墓前建造“瘦詩亭”,。我在資陽大眾網(wǎng)論壇里曾看過一組瘦詩亭的照片，一條通往墓地的小徑,，隱沒在荒蕪的灌叢中,，夕陽參照的古墓，頹廢清寂,。近處翠竹挺拔,，遠(yuǎn)處稼穡蔥蘢。簌簌的晚風(fēng)走來,，猶有古人吟哦著五律七絕,。我在想，遠(yuǎn)為仙人的他內(nèi)心的火焰早已熄滅,，每日的日升月落里盡享孤獨(dú)冷冷,。被人世遺忘，或許正是賈島的愿望,。在這個無人打擾的世界,，或許他依舊沉思吟詩，一如當(dāng)年“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 在這個浮躁功利高速的時代，重讀賈島,，可以映照出我們急功近利的漂浮不定的靈魂,。有時想象，他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確實(shí)讓我現(xiàn)代人汗顏,。的確,，賈島這樣對待文學(xué)的虔誠，對詩歌的敬畏,，不得不讓人尊崇,。每年除夕，他會把一年的詩作拿出來,，恭恭敬敬地擺放在幾案上,，焚香燃燭，酹酒跪拜,。當(dāng)然這也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唐代張為《詩人主客圖》將賈島列為“清奇雅正”升堂七人之一。清代李懷民《中晚唐詩人主客圖》則稱之為“清奇僻苦主”,，并列其“入室”,、“及門”弟子多人。后世賈島的粉絲們,，更是奉為神明,。晚唐詩人李洞甚至鑄就賈島銅像放在自己頭戴的方巾中，手持念珠,，一天口念“賈島佛”不下一千遍,。如果碰到了也愛好賈島詩篇的同道詩歌兄弟，李洞會親自手抄賈詩贈予對方,。五代時南唐詩人孫晟在自己的屋壁畫上賈島的像,，經(jīng)常整天對之恭奉不休。賈島已是他們心中的佛,。就是這樣一個一生甘為詩奴的人,，死后的待遇，也許是生前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吧,？ 詩奴即王,。在藝術(shù)的殿堂里，匍匐謙卑,，虔誠執(zhí)著,，恰恰至高無上。蒼涼人世,，我甘為詩奴,。當(dāng)我徘徊在那片土地時，我能感覺那大片的煙霧如同彌漫的詩魂,，孤獨(dú)無邊,，魂之不散，籠罩和祥佑著這塊神秘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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