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刻本《紅樓夢》的兩個版次與“第三種”版本

——為紀(jì)念程甲本誕生220周年而作

胡文彬

程偉元是《紅樓夢》研究史上不可忽視的重要人物之一。不論研究者喜歡還是不喜歡,，只要你觸及《紅樓夢》的成書史,、版本史、流傳史,、續(xù)書史,，都要涉及程偉元和“遂襄其役”的高鶚。因為程偉元是第一個“竭力搜羅”《紅樓夢》早期抄本的人,，也是他主動提出將“銖積寸累”的120回抄本付諸活字印刷公之同好,。他的眼光和付出的心血理應(yīng)受到后世讀者、研究者的理解和尊重,。

毫無疑問,，程偉元之所以能夠走到歷史的水銀燈下，是因為他的名字將永遠(yuǎn)鐫刻在1791年和1792年活字本《紅樓夢》上,，挖不掉,、抹不去。這是一個歷史,，歷史是不該忘記的,！

《程甲本》程偉元“序”

一、程甲本前80回與后40回的底本來源與貢獻(xiàn)

在程本討論中,，首先應(yīng)該確認(rèn)一下世傳的“程本”中哪些本子是真正的程甲本,。為了弄清所謂的程甲本的真面貌，首先要親自目驗這些本子（哪怕是極少的幾種本子）的真面目,，人云亦云極易犯“指鹿為馬”“魚目混珠”的錯誤,。三十多年來我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跑了國家級的（國圖）,、省市級的圖書館,，看了一些本子，終于得到一些粗淺的認(rèn)識,。本章所談的程甲本主要是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圖書館所藏的《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這是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最完整,、最標(biāo)準(zhǔn)的程甲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兩種程甲本及其底本,，與一粟《紅樓夢書錄》著錄的程甲本,、程乙本為例證，結(jié)合近年來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概述了這兩個本子的“版本特征”,。

《程甲本》繡像

（一）世傳程甲本，木活字?jǐn)[印,。印刷時間是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高鶚“敘并書”的時間是“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陽歷12月27日，陰歷12月3日）,。全書120回（據(jù)王佩璋統(tǒng)計共1521頁）,，分訂24冊，四函,，框高16.6厘米,，寬10.9厘米，左右雙邊,，每半葉10行,，每行24字。全書卷首程偉元序,，二葉,，序下方鈐橢形陽文印“游戲三昧”，序文末鈐“小泉”篆字陽文方印,、“程偉元印”陰文方?。淮胃啭樞?，二葉,，序下方鈐“月小山房”篆文陽文長方形印，敘文至一葉末,，二葉下方鈐陰文方印“臣鶚印”,、陽文方印“蘭墅高氏”。后，插圖24幅,，前圖后贊,，目錄13葉（即今26頁）。經(jīng)檢查,，第3回第9葉有重碼,，至14葉上半葉終，實應(yīng)為15葉上半終,。第47回第11葉有重碼,，至12葉下半終，實應(yīng)13葉終,。全書120回末署“萃文書屋藏版”,。通過實際驗查，發(fā)現(xiàn)齊如山藏程甲本第3回第9葉,、第47回第11葉均無重碼現(xiàn)象,。就整體而言，臺灣學(xué)者王三慶先生對程甲本特征的觀察和辨識是認(rèn)真的,，他的報告是可信的,。

《程甲本》高鶚“敘”

（二）程甲本的擺印地點問題是“程本”討論中的重點問題,。盡管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rèn)為程甲本擺印地點應(yīng)在北京,，但多是推論而缺乏實證。20世紀(jì)70年代末,，我們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藏程甲本上發(fā)現(xiàn)了“萬茂魁記”和“東廠扇料”印記后,，又于2004年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圖書館藏書中發(fā)現(xiàn)齊如山先生曾經(jīng)收藏過的程甲本《紅樓夢》，其第27回第7葉A面天頭上也有“萬茂魁記”（陰文圓?。┖汀皷|廠扇料”（篆字陰文）的同樣印記,。由于紙張批次的不同，不一定每部程甲本上都可查到這兩種印記,，但這兩方印記卻給我們提供了辨識程甲本的一個重要證據(jù),，同時也證明了程甲本的擺印地點就在北京。如果上述程甲本的基本特征能夠被大家所確認(rèn)的話,，那么下面的討論重心應(yīng)該是程甲本前80回與后40回構(gòu)成的來源及其版本價值應(yīng)該如何評估的問題了,。據(jù)我個人歷年閱讀有關(guān)程本的討論論著的印象看，絕大多數(shù)學(xué)人都認(rèn)為程甲本前80回的底本來自當(dāng)時傳抄的只有80回的《石頭記》,。許多研究者在其論著中以翔實的?？苯Y(jié)果證明了這一點。34年前,，我在《關(guān)于紅樓夢抄本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曾根據(jù)程甲本與乾隆四十九年（1784）夢覺主人序本（當(dāng)時稱為脂晉本）的對勘結(jié)果指出：程甲本與甲辰本“具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甲辰本“很可能是程高本排印時所依據(jù)的一種底本”，或程甲本是以與甲辰本“同屬一系統(tǒng)的本子作底本的”,。甲辰年（1784）早于程偉元整理擺印的時間辛亥年（1791）七年,，而程甲本上所改動的大量文字卻與甲辰本基本相同。這里我想補充三個經(jīng)常被胡適等紅學(xué)大家援引的小例子,，借以說明程甲本與甲辰本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

例一，關(guān)于第2回中“不想次年”與“不想后來”“不想隔了十幾年”之異文,，程甲本同于甲辰及甲戌,、己卯、庚辰,、蒙府,、列藏、夢稿諸本,。

例二,，關(guān)于第49回中“蘆雪庭”“蘆雪亭”“蘆雪廣”“蘆雪蓭”之異文，程甲本獨與甲辰本完全相同,。

例三,，第76回中黛玉詩句“冷月葬詩魂”與“冷月葬花魂”之異文，程甲本與甲辰等抄本相同,，與戚序本,、蒙府本、夢稿本異,。

這個事實說明程甲本在“本質(zhì)”上是屬于附有脂評的抄本系統(tǒng),。它與某些手抄80回《石頭記》的不同，只是抄錄時間和所依據(jù)底本系統(tǒng)的區(qū)別,。凡是做《紅樓夢》版本研究的學(xué)人都清楚地記得：“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今日讀者所見的早期抄本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己酉本等,，相互之間都存在著文字上的差異，甚至多達(dá)幾百字以上,。程甲本與早期抄本之間有文字的不同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

程甲本最為某些人痛恨、謾罵的地方是它多出了一個后40回,。后40回在藝術(shù)上確實不如前80回,，文脈阻滯不暢、故事缺少趣味,、人物灰暗,、語言靈氣不足等等，這給否定派提供了口實,。于是這一派人把前后“優(yōu)劣”問題與后40回作者是否即高鶚的問題混為一談,。他們不顧事實，不管邏輯,，誰要是說幾句肯定后40回的話就猛掄大棒,，給你扣上“沒有藝術(shù)眼光”“不懂小說”“沒有欣賞水平”等大帽子，以為這樣就可以壓倒一切不同聲音,。在我看來,，這些人顯然忘記了以下事實：

（一）至今發(fā)現(xiàn)的80回脂抄本沒有一個本子是曹雪芹的原稿，都是過錄本,，有的甚至是再過錄本或是再過錄本的過錄本,。這些過錄本大多是坊間為牟利所為，錯字連篇,，脫漏,、添字、改文,，已失本真之處不勝其多,，世傳庚辰本可為典型代表,。某些“崇脂反程”的專家竟然把抄本中的某些俗字,、錯字吹成雪芹“原筆”“有深意存焉”，純屬故弄玄虛,，把妄解當(dāng)做學(xué)問嚇唬人,。

（二）否定派大多是尊崇脂批者，但他們在討論中時常置脂批于腦后（或故意不提）,。脂批中已指明原書已完成了百余回,，所謂“后三十回”“后半部”“后部”“后數(shù)十回”，非止一二處,。有的脂批明確提到后數(shù)十回的回目,，如“寒冬噎酸，雪夜圍破氈”“云哥仗義探監(jiān)”“記前緣回”“懸崖撒手回”“情榜回”……他如,，脂批中數(shù)次提及原稿有“迷失”,、待補之事,。例如庚辰本第26回畸笏叟批道：“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又如,，“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备鞒狙a上了嗎,？“此后破損，俟再補,?！北唤栝喺邅G失的三五頁追回來了嗎？——沒有,，缺者仍缺,。因此所見的前80回（歷經(jīng)“增刪五次”）尚且存在不“接榫”之處，那么未經(jīng)“增刪”的后40回為什么就不能有“破損”,、待補之處呢,？更令人不解的是，否定派為了徹底抹殺120回本的版本價值,，竟然連周春,、舒元煒?biāo)浀?20回本事也說成是“傳聞”。那么世傳《紅樓夢稿》中那么多獨有的異文（包括批語,、詩聯(lián)等）又作何解釋,？明義的《題紅樓夢》20首詩，淳穎的《讀〈石頭記〉偶成》,、王衍梅《吊夢文》中提到80回以后的故事,，難道也是“偶聞”？是否也可以打入不可信的行列,？顯然這種強詞奪理者忘記了程偉元,、高鶚的序文、引言都是他們自己寫的,，而不是“傳聞”,，那么你們?yōu)槭裁从植幌嘈帕四兀磕銈儭跋嘈拧焙汀安幌嘈拧笔欠裼凶畹蜆?biāo)準(zhǔn)呢,？難道都是你們的“自度曲”,？

（三）一種奇怪的詰問方式。有些否定程本后40回的研究者時常在論著中提出：脂批透露了“后數(shù)十回”的回目,，程本中無一寫到,，這是高鶚“偽續(xù)”的鐵證,。我們先把是否為高鶚“偽續(xù)”的問題放到另一本書中去討論。這里我想問一句,，你們這樣的“詰問”不是恰好說明程,、高二人序中所說的是實話嗎？程,、高完全可以用一句話回答那些“詰問”者：“因為我們搜集到的原稿就是如此,，我們只想‘整理’‘抄錄’，而沒有人交給我們‘續(xù)’的任務(wù),，所以你們才看不到脂批所示的那些回目和故事,。”想當(dāng)年,，程偉元搜羅來的抄本雖然“漶漫不可收拾”,，但卻是帶有“評點”的，他們自然看過,，甚至研究過要不要保留這些評點（見程乙本“引言”第五則）,。不論是程還是高，他們既然要“續(xù)”后40回,，能對這些脂評視有若無嗎,？按照某些人的看法，他們既然能“續(xù)”出今日后40回中的“焚稿斷癡情”,，難道連一回“云哥仗義探監(jiān)”也續(xù)不

出來,？連一個“情榜”也排不出來？事實恰好相反,，他們沒有時間——他們要準(zhǔn)備“高考”,，也沒有能力續(xù)——憑高鶚寫的那首“重訂”詩水平能“續(xù)”么？所以他們也沒有續(xù),！他們自認(rèn)的是“細(xì)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這是實話而非“說謊”,。先入為主，憑空猜想是胡適的錯誤,，又何必讓胡大師牽著鼻子走呢！

程甲本前80回與后40回均來自當(dāng)時社會上流傳的抄本,。后40回或許來自脂硯齋,、畸笏叟、“續(xù)弦妻”……當(dāng)然,，也有可能就來自沒經(jīng)過“曹雪芹”修改的某次手稿本,，而且極可能是在曹雪芹逝后由某位收藏者或借閱者散出來,。世界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尋來全不費工夫”的奇巧事胡適經(jīng)歷過不少,，別人也可以經(jīng)歷過,，為什么就不能有此“奇巧”的事呢？程偉元畢竟離那抄本“不脛而走”的時代比我們近得多,，遇到“奇巧”事的機(jī)會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