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書的書 值不得讀第二遍
書是讀不盡的,,就讀盡也是無用,,許多書沒有一讀的價值。 朋友: 中學課程很多,你自然沒有許多時間去讀課外書,。但是你試撫心自問:你每天真抽不出一點鐘或半點鐘的功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點鐘,,你每天至少可以讀三四頁,,每月可以讀一百頁,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讀四五本書了,。何況你在假期中每天斷不會只能讀三四頁呢,?你能否在課外讀書,不是你有沒有時間的問題,,是你有沒有決心的問題,。 世間有許多人比你忙得多。許多人的學問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國有一位文學家科學家和革命家富蘭克林,,幼時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書都是在做工時抽暇讀的。不必遠說,,你應該還記得,,國父孫中山先生,難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還要忙些么,?他生平無論忙到什么地步,,沒有一天不偷暇讀幾頁書。你只要看他的《建國方略》和《孫文學說》,,你便知道他不僅是一個政治家,,而且還是一個學者。不讀書講革命,,不知道“光”的所在,,只是竄頭亂撞,終難成功,。這個道理,,孫先生懂得最清楚的,所以他的學說特別重“知”,。 人類學問逐天進步不止,,你不努力跟著跑,便落伍退后,,這固不消說,。尤其要緊的是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是在學問中尋出一種興趣,。你如果沒有一種正常嗜好,,沒有一種在閑暇時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東西,將來離開學校去做事,,說不定要被惡習慣引誘,。你不看見現(xiàn)在許多叉麻雀抽鴉片的官僚們紳商們乃至于教員們,不大半由學生出身么,?你慢些鄙視他們,,臨到你來,再看看你的成就罷,!但是你如果在讀書中尋出一種趣味,,你將來抵抗引誘的能力比別人定要大些。這種興趣你現(xiàn)在不能尋出,,將來永不會尋出的,。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現(xiàn)在已比不上三五歲的小孩子那樣好奇、那樣興味淋漓了,。你長大一歲,,你感覺興味的銳敏力便須遲鈍一分。達爾文在自傳里曾經(jīng)說過,,他幼時頗好文學和音樂,,壯時因為研究生物學,把文學和音樂都丟開了,,到老來他再想拿詩歌來消遣,便尋不出趣味來了,。興味要在青年時設法培養(yǎng),,過了正常時節(jié),便會萎謝,。比方打網(wǎng)球,,你在中學時歡喜打,你到老都歡喜打,。假如你在中學時代錯過機會,,后來要發(fā)愿去學,比登天邊要難十倍,。養(yǎng)成讀書習慣也是這樣,。 你也許說,你在學校里終日念講義看課本就是讀書嗎,?講義課本著意在平均發(fā)展基本知識,,固亦不可不讀。但是你如果以為念講義看課本,,便盡讀書之能事,,就是大錯特錯。第一,,學校功課門類雖多,,而范圍究極窄狹。你的天才也許與學校所有功課都不相近,,自己在課外研究,,去發(fā)見自己性之所近的學問。再比方你對于某種功課不感興趣,,這也許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規(guī)定課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能自己在課外發(fā)見好書籍,,你對于那種功課的興趣也許就因而濃厚起來了,。第二,念講義看課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藉此培養(yǎng)興趣,,頗是難事。比方有一本小說,,平時自由拿來消遣,,覺得多么有趣,一旦把它拿來當課本讀,,用預備考試的方法去讀,,便不免索然寡味了。興趣要逍遙自在地不受拘束地發(fā)展,,所以為培養(yǎng)讀書興趣起見,,應該從讀課外書入手。 書是讀不盡的,,就讀盡也是無用,,許多書沒有一讀的價值。你多讀一本沒有價值的書,,便喪失可讀一本有價值的書的時間和精力,;所以你須慎加選擇。你自己自然不會選擇,,須去就教于批評家和專門學者,。我不能告訴你必讀的書,我能告訴你不必讀的書,。許多人曾抱定宗旨不讀現(xiàn)代出版的新書,。因為許多流行的新書只是迎合一時社會心理,實在毫無價值,,經(jīng)過時代淘汰而巍然獨存的書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讀一遍兩遍以至于無數(shù)遍。我不敢勸你完全不讀新書,,我卻希望你特別注意這一點,,因為現(xiàn)代青年頗有非新書不讀的風氣。別的事都可以學時髦,,惟有讀書做學問不能學時髦,。我所指不必讀的書,不是新書,,是談書的書,,是值不得讀第二遍的書。走進一個圖書館,,你盡管看見千卷萬卷的紙本子,,其中真正能夠稱為“書”的恐怕難上十卷百卷。你應該讀的只是這十卷百卷的書。在這些書中間,,你不但可以得較真確的知識,,而且可以于無形中吸收大學者治學的精神和方法。這些書才能撼動你的心靈,,激動你的思考,。其他象“文學大綱”、“科學大綱”以及雜志報章上的書評,,實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與其讀千卷萬卷的詩集,不如讀一部《國風》或《古詩十九首》,,你與其讀千卷萬卷談希臘哲學的書籍,,不如讀一部柏拉圖的《理想國》。 你也許要問我像我們中學生究竟應該讀些什么書呢,?這個問題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約還記得北平京報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讀書十種”,,結果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幾何代數(shù),,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史記漢書。這在旁人看起來似近于滑稽,,而應征的人卻各抱有一番大道理,。本來這種征求的本意,求以一個人的標準做一切人的標準,,好象我只喜歡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種錯誤見解,。各人的天資,、興趣、環(huán)境,、職業(yè)不同,,你怎么能定出萬應靈丹似的十種書,供天下無量數(shù)青年讀之都能感覺同樣趣味發(fā)生同樣效力,? 我為了寫這封信給你,,特地去調查了幾個英國公共圖書館。他們的青年讀物部最流行的書可以分為四類:(一)冒險小說和游記,,(二)神話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傳記和愛國小說,。就中代表的書籍是凡爾納的《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Jules Verne: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和《海底二萬浬》(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笛福的《魯濱孫飄流記》(Defoe: Robinson Crusoe),大仲馬的《三劍客》《A.Dumas: Three Musketeers),霍桑的《奇書》和《丹谷閑話》(Hawthorne: Wonder Book and Tangle Wood Tales),,金斯利的《希臘英雄傳》(Kingsley:Heroes),,法布爾的《鳥獸故事》(Fabre:StoryBook ofBirdsand Beasts),安徒生的《童話》(Andersen: Fairy Tales),,騷塞的《納爾遜傳》(Southey:Life of Nelson),,房龍的《人類故事》(Vanloon: The storyof Mankind)之類。這些書在國外雖流行,,給中國青年讀,,卻不十分相宜。中國學生們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學時代就歡喜象煞有介事的談一點學理,。他們——你和我自然都在內(nèi)—一不僅歡喜談談文學,還要研究社會問題,,甚至于哲學問題,。這既是一種自然傾向,也就不能漠視,,我個人的見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歲以后的教育宜注重發(fā)達理解,十五六歲以前的教育宜注重發(fā)達想象,。所以初中的學生們宜多讀想象的文字,,高中的學生才應該讀含有學理的文字。 談到這里,,我還沒有答復應讀何書的問題,。老實說,我沒有能力答復,,我自己便沒曾讀過幾本“青年必讀書”,,老早就讀些壯年必讀書。比方在中國書里,,我最歡喜《國風》,、《莊子》、《楚辭》,、《史記》,、《古詩源》、《文選》中的書箋,、《世說新語》,、《陶淵明集》、《李太白集》,、《花間集》,、張惠言《詞選》,、《紅樓夢》等等。在外國書里,,我最歡喜濟慈(Keats),、雪萊(Shelly)、柯爾律治(Coleridge),、布朗寧(Browning)諸人的詩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七悲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Shakespeare:Hamlet),、《李爾王》(KingLear)和《奧瑟羅》(Othello)、歌德的《浮士德》(Goethe: Fasu-ts),,易卜生(Ibsen)的戲劇集,、屠格涅夫(Turgenef)的《處女地》(Virgin Soil)和《父與子》(Fathers and Children)、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Dostoyevsky: Crime and Punishment),、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Flaubert: Madame Bovary),、莫泊桑(Maupassant)的小說集、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關于日本的著作等等,。如果我應北平京報副刊的征求,,也許把這些古董洋貨捧上,湊成“青年必讀書十種”,。但是我知道這是荒謬絕倫。所以我現(xiàn)在不敢答復你應讀何書的問題,。你如果要知道,,你應該去請教你所知的專門學者,請他們各就自己所學范圍以內(nèi)指定三兩種青年可讀的書,。你如果請一個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設想,,比方他是學文學的人,他也許明知青年必讀書應含有社會問題科學常識等等,,而自己又沒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兩種拉來湊數(shù),你就象問道于盲了,。同時,,你要知道讀書好比探險,也不能全靠別人指導,,你自己也須得費些功夫去搜求,。我從來沒有聽見有人按照別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讀書十種”或“世界名著百種”讀下去,便成就一個學者,。別人只能介紹,,抉擇還要靠你自己,。 關于讀書方法。我不能多說,,只有兩點須在此約略提起,。第一,凡值得讀的書至少須讀兩遍,。第一遍須快讀,,著眼在醒豁全篇大旨與特色。第二遍須慢讀,,須以批評態(tài)度衡量書的內(nèi)容,。第二,讀過一本書,,須筆記綱要和精彩的地方和你自己的意見,。記筆記不特可以幫助你記憶,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細,,刺激你思考,。記著這兩點,其他瑣細方法便用不著說,。各人天資習慣不同,,你用那種方法收效較大,我用那種方法收效較大,,不是一概論的,。你自己終久會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別人決不能給你一個方單,,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你嫌這封信太冗長了罷?下次談別的問題,,我當力求簡短,。再會! 你的朋友 孟實 (選自《給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年,,開明書店出版)
如何把“死”知識變“活” 無論學哪一科學問,心中必須懸若干問題,,問題才真正是學問生長的萌芽,,有了問題就有了興趣,下工夫也就有了目的,,不至于泛濫無歸宿,。 我們應該把自己的知識加以有機化,這就是說,,要使它像一棵花,,一只鳥或是一個人,,成為一種活的東西,。 一種活的小東西就是一種有機體,有機體有三個大特征: 第一,有機體的全體和部分融會貫通,,有公同生命流注其中,,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余,。人體是最好的實例,每一器官,,如呼吸循環(huán)消化等等,,都自成一系統(tǒng),各系統(tǒng)又組合成一大系統(tǒng),,掌生命所借以維持的各種機能,。人體的健康的發(fā)展需要各系統(tǒng)都健旺,某一部分有病,,其余各部分都要受影響,。有機體在西文叫做organism,和“器官” organ與“且織” organisation同根,,我們可以說,,有機體能成為有機體,就因為各器官有組織,。有組織才有條理,,有生命。 第二,,有機體的生長是化學的化合而非物理學的混合,,是由于吸收融化而非由于堆砌。把破銅爛鐵塞進口袋里去,,盡管塞得多,銅仍然是銅,,鐵仍然是鐵,,絲毫不變本質。食料到了肚皮里去,,如果也這樣不變質,,就決不能產(chǎn)生生命所借以維持的血液。食料要成血液,,必須經(jīng)過消化作用,。所謂“消化”就是把本來不是自己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把異體變成本體,。本體因吸收融化異體而擴大起來,,這就是“生長”,。 第三,每個有機體都有它所特有的個性,,兩個有生命的東西不能完全是一樣,。這是由于生長的出發(fā)點(得于遺傳的)不同,可吸收的滋養(yǎng)料(得于環(huán)境的)不同,,利用遺傳與環(huán)境的組織力量也不同,。因為自己的組織力也是生長的一個要素,所以有機體的生長不完全是被動的而同時是主動的,,不完全是因襲的而同時是創(chuàng)造的,。每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都多少是它自己的造化主。 有機體的這三大特征也就是學問的特征,。 第一,,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不是一種完整的生命,,用普通話來說,,如果它沒有“組織”,不成“系統(tǒng)”,。 其次,,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的生長不借消化而借堆砌,,不能把異體變?yōu)榧后w,,這就是說,不能把從外面吸收來的知識納進原有的系統(tǒng)里去,,新來的與原有的結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 第三,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在你心里完全和在我心里一樣,,沒有個性。沒有個性也沒有生命,,原因在沒有經(jīng)過自己的組織和創(chuàng)造,。 一切學問的對象都不外是事物的關系條理。關系條理本來存在事物中間,,因為繁復所以顯得錯亂,,表面所呈現(xiàn)的常不是實際所含蘊的。我們的蒙昧就起子置身繁復的事物中,,迷于表面的錯亂而不能見出底蘊,,眼花手亂,不知所措,。學問——無論是科學,,哲學,、或是文藝——就在探求事物的內(nèi)在的關系條理。這探求的企圖不外是要回答“何”(what)“如何”(how)“為何”(why)三大類問題,?;卮稹昂巍钡膯栴}要搜集事實和認清事實,回答“如何”的問題要由認清事實而形容事實,,回答“為何”的問題要解釋事實,。這三種問題都解決了,事物就現(xiàn)出關系條理,,在我們的心中就成立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比如說植物學,第一步要研究所搜集來的標本,,第二步要分門別類,,確定形態(tài)和發(fā)展上的特性,第三步就要解釋這些特性所由來,,指出它們的前因后果,。第三步工夫做到了,我們對于植物學才有一個完整的觀念,,對于植物的事實不但能認識,,而且能了解。這種認識和了解在我們的心里就像一棵花的幼芽,,有它的生命,,有它的個性,可以順有機體的原則逐漸生長,。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新標本,,就可以隸屬到某一門類里去,遇到一個新現(xiàn)象,,就可以歸納到某一條原理里去,,如果已有的門類和原理不能容,也可以另辟一門類,,另立一原理,。這就猶如幼芽吸收養(yǎng)料,化異體為己體,,助長它的生長,。一切知識的擴充都須遵照這個程序,。 學問的生長是有機體的生長,,必須有一個種子或幼芽做出發(fā)點,這種子或幼芽好比一塊磁石,,與他同氣類的東西自然會附麗上去,。聯(lián)想是記憶的基本原則,,所以知識也須攀親結友。一種新來的知識好比一位新客走進一個社會,,里面熟人愈多,,關系愈復雜,牽涉愈廣,,他的地位也就愈穩(wěn)固,。如果他進去之后,不能同任何人發(fā)生關系,,他就變成眾所同棄的人,,決不能久安其位,或是盡量發(fā)揮他的能力,,有所作為,。比如說,我絲毫不懂化學,,只記得H2○化合成水一個孤零零的事實,,它對于我就不能有什么意義,或是發(fā)生什么作用,,就因為它不能和我所有的知識發(fā)生密切關系,。孤零零的片段事實在腦里不易久住,縱使勉強把它記牢,,也發(fā)生不了作用,。我們?nèi)粘K娝劦氖挛锊恢鋽?shù),但是大半如云煙過眼,,因為不能與心中已有知識系統(tǒng)發(fā)生關系,,就不能被吸收融化,成為有生命的東西存在心理,。許多人不明白這道理,,做學問只求強記片段的事實,不能加以系統(tǒng)化或有機化,,這種人,,在學問上永不會成功。我嘗看見學英文的人埋頭讀字典,,把字典里的單字從頭記到尾,,每一個字他都記得,可是沒有一個字他會用,。這是一種最笨重的方法,。他不知道字典里零星的單字是從活的語文(話語和文章)中宰割下來的,失去了它們在活的語文中與其它字義的關系,也就失去了生命,,在腦里也就不容易“活”,。所以學外國文,與其記單字,,不如記整句,,記整句又不如記整段整篇,整句整段整篇是有生命的組織,。學外國文如此,,學其它一切學問也是如此。我們必須使所得的知識具有組織,,有關系條理,,有系統(tǒng),有生命,?!?/FONT> 一個人的知識有了組織和生命,就必有個性,。舉一淺例來說,,十個人同看一棵樹,叫他們各寫一文或作一畫,,十個人就會產(chǎn)生十樣不同的作品,。這就顯得同一棵樹在十人心中產(chǎn)生十樣不同的印象。每個人所得印象各成為一種系統(tǒng),,一種有機體,,各有它的個性。原因是各人的性情資稟學問不同,,觀念不同,,吸收那棵樹的形色情調來組織他的印象也就自然不同,正猶如兩人同吃一樣菜所生的效果不能完全相同是一樣道理,。知識必具有個性,,才配說是“自己的”。假如你把一部書從頭到尾如石塊一樣塞進腦里去,,沒有把它變成你自己的,,你至多也只能和那部書的刻板文字或留聲機片上的浪紋差不多,它不能影響你的生命,,因為它在你腦里沒有成為一種生命,。凡是學問都不能完全是因襲的,它必須經(jīng)過組織,,就必須經(jīng)過創(chuàng)造,,這就是說,,它必須有幾分藝術性。 做學問第一件要事是把知識系統(tǒng)化,,有機化,個性化,。這種工作的程序大要有兩種,。姑拿繪畫來打比。治一種學問就比畫一幅畫,。畫一幅畫,,我們可以先粗枝大葉地畫一個輪廓,然后把口鼻眉目等節(jié)目一件一件地畫起,,畫完了,,輪廓自然現(xiàn)出。比如學歷史,,我們先學通史,,把歷史大勢作一鳥瞰,然后再學斷代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等等專史。這是由輪廓而節(jié)目,。反之,,我們也可以先學斷代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等等,,等到這些專史都明白了,我們對于歷史全體也自然可以得到一個更精確的印象,。這是由節(jié)目而輪廓,。一般人都以為由通而專是正當?shù)某绦颍鋵嵅荒芡ㄎ幢啬軐?,固是事實,;不能專要想真能通,也是夢想,。許多歷史學者專從政治變遷著眼,,對于文學哲學宗教藝術種種文化要素都很茫然,他們對于歷史所得的輪廓決不能完密正確,。 就事實說,,在我們的學習中,這兩種貌似相反的程序——由輪廓而節(jié)目,,由節(jié)目而輪廓——常輪流并用,。先畫了輪廓,節(jié)目就不致泛濫無歸宿,輪廓是綱,,綱可以領目,,猶如架屋豎柱,才可以上梁蓋瓦,。但是無節(jié)目的輪廓都不免粗疏空洞,,填節(jié)目時往往會發(fā)現(xiàn)某一點不平衡,某一點不正確,,須把它變動才能穩(wěn)妥,。節(jié)目填成的輪廓才是具體的明晰而正確的輪廓。做學問有如做文章,,動筆時不能沒有綱要,,但是思想隨機觸動,新意思常涌現(xiàn),,原定的意思或露破綻,,先后輕重的次第或須重新調整,到文章寫成時全文所顯出的綱要和原來擬定的往往有出入,。文章不是機械而是自由生發(fā)的,,學問也是如此。節(jié)目常在變遷,,輪廓也就隨之變遷,,這并行的變遷就是學問的生長。到了最后,, “表里精粗無不到,,然后一旦豁然貫通”,學問才達到了成熟的境界,。 心中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對于未知而相關的知識具有吸引性,,通常所謂“興趣”就是心中已有的知識萌芽遇到相關的知識而要去吸收它,和它發(fā)生聯(lián)絡,。興趣也可以說是“注意的方向”,,我們常偏向某一方向注意,就由于那一個方向易引起興趣,,這就是說,,那一方向的事物在我們的心里有至親好友,進來時特別受歡迎,,它們走的路(神經(jīng)徑)也是我走過的路,,抵抗力較低。自己做詩的人愛看別人的詩,,詩在他的腦里?;钴S求同伴,;做生意的人終日在打算盤,心里沒有詩的種子,,所以無吸收滋養(yǎng)的要求,,對詩就毫不發(fā)生。興趣這道理是很淺而易見的,。做學問最要緊的是對于所學的東西發(fā)生興趣,,要有興趣就必須在心里先下種子,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就是一種種子,。但是這種種子是后天的,必須有先天的好奇心或求知欲來鼓動它,,它才活躍求生展,。所謂“好奇”“求知”就是遇到有問題的東西,不甘蒙昧,,要設法了解它,。因此,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不能成為可生展的種子,,除非它里面含著有許多問題,。問題就是上文所說的“注意的方向”,或“興趣的中心”,。我們在上面曾說過,,一切學問都不外要求解答“何”“如何”“為何”三大類問題。一種知識如果不是問題的回答就不能成為學問,,問題得到回答,,學問才算是“生長”了一點。我們說“知識的有機化”,,其實也就是“知識的問題化”,。我們做學問,一方面要使有問題的東西變?yōu)闆]有問題,,一方面也要使好像沒有問題的東西變?yōu)橛袉栴},。問題無窮,發(fā)現(xiàn)無窮,,興趣也就無窮,。世間沒有一種沒有問題的學問,如果有一種學問到了真正沒有問題時(這是難想象的)它就不能再生長,,須枯竭以至于老死了,。 這番話的用意是在說明無論學那一科學問,心中必須懸若干問題,,問題才真正是學問生長的萌芽,。有了問題就有了興趣,,下工夫也就有了目的,不至于泛濫無歸宿,。比如說,,我心中有“個性是否全由于遺傳和環(huán)境兩種影響? ”這個問題,我無論是看生物學,,心理學,,史學或哲學的書籍,就時時留心替這問題搜集事實,,搜集前人的學說,,以備自求答案。我們看的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就可以借這問題聯(lián)絡貫串起來,,成為一種系統(tǒng),。這只是一例,一個人同時自然可以在心中懸許多問題,,問題與問題之間往往有聯(lián)絡貫串,。 心中有了問題,往往須懸得很久,,才可以找到一個答案,。在設問題與得答案兩起迄點之間,我們須做許多工作如看書,,實地觀察,,做實驗,思索,,設假定的答案等等,。我們記憶有限,不能把所得的有關的知識全裝在腦子里,,就必須做筆記卡片,,做筆記卡片時我們就已經(jīng)在做整理的工作,因為筆記卡片不是垃圾箱,,把所拾得的東西混在一起裝進去,,它必須有問題,有條理,,如同動植礦物的標本室一樣,。 做研究工作的人必須養(yǎng)成記筆記做卡片的習慣。我個人雖曾經(jīng)幾次試過這個方法,,可是沒有恒心,,沒有能把它養(yǎng)成習慣,至今還引以憾,。但是我另有一個習慣,,就是常做文章,。看過一部書,,我喜歡就那部書做篇文章,;研究一個問題,我喜歡就那問題做篇文章,;心里偶然想到一點道理,,也就馬上把它寫出。我發(fā)見這是整理知識與整理思想的最好方法,。比如看一部書,,自以為懂了,可是到要拿筆撮要或加批評時,,就會發(fā)見對于那部書的知識還是模糊隱約,,對于那部書的見解還是不甚公平正確,一提筆寫,,就逼得你把它看仔細一點,,認清楚一點,。還不僅此,,我生性善忘,今天看的書明天就會杳無蹤影,,我就寫一篇文章,,加一番整理,才能把它變成自己的,,也才能把它記得牢固一點,。再比如思索一個問題,盡管四面八方俱到,,而思想總是游離不定的,,條理層次不很謹嚴的,等到把它寫下來,,才會發(fā)見原來以為說得通的話說不通,,原來似乎相融洽的見解實在沖突,原來像是井井有條的思路實在還很紊亂錯雜,,總之,,破綻百出。破綻在心里常被幻覺迷惑住了,,寫在紙上就瞞過自己瞞不過別人,,我們必須費比較謹慎的思考與衡量,并且也必須把所有的意思加以選擇,,整理,,安排成為一種有生命的有機體,。我已養(yǎng)成一種習慣:知識要借寫作才能明確化,思想要借寫作才能謹嚴化,,知識和思想都要借寫作才能系統(tǒng)化,,有機化。 我也是從寫作的經(jīng)驗中才認出學問必是一種有機體,。在匆忙中把這一點意思寫出,,不知道把這道理說清楚沒有。如果初學者明了這一點意思,,這對于他們也許有若干幫助,。
詩是培養(yǎng)趣味的最好媒介 讀詩的功用不僅在消愁遣悶,不僅是替有閑階級添一件奢侈,;它使人到處都可以覺到人生世相新鮮有趣,,到處可以吸收維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據(jù)我的教書經(jīng)驗來說,,一般青年都歡喜聽故事而不歡喜讀詩,。記得從前在中學里教英文,講一篇小說時常有別班的學生來旁聽,;但是遇著講詩時,,旁聽者總是瞟著機會逃出去。就出版界的消息看,,詩是一種滯銷貨,。一部大致不差的小說就可以賣錢,印出來之后一年中可以再版三版,。但是一部詩集盡管很好,,要印行時須得詩人自己掏腰包作印刷費,過了多少年之后,,藏書家如果要買它的第一版,,也用不著費高價。 從此一點,,我們可以看出現(xiàn)在一般青年對于文學的趣味還是很低,。在歐洲各國,小說固然也比詩暢銷,,但是沒有在中國的這樣大的懸殊,,并且有時詩的暢銷更甚于小說。據(jù)去年的統(tǒng)計,,法國最暢銷的書是波德萊爾的《罪惡之花》,。這是一部詩,而且并不是容易懂的詩,。 一個人不歡喜詩,,何以文學趣味就低下呢,?因為一切純文學都要有詩的特質。一部好小說或是一部好戲劇都要當作一首詩看,。詩比別類文學較謹嚴,,較純粹,較精致,。如果對于詩沒有興趣,,對于小說戲劇散文學等等的佳妙處也終不免有些隔膜。不愛好詩而愛好小說戲劇的人們大半在小說和戲劇中只能見到最粗淺的一部分,,就是故事,。所以他們看小說和戲劇,不問他們的藝術技巧,,只求它們里面有有趣的故事,。他們最愛讀的小說不是描寫內(nèi)心生活或者社會真相的作品,而是《福爾摩斯偵探案》之類的東西,。愛好故事本來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賞文學,我們一定要超過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過對于《福爾摩斯偵探案》的愛好,,去求藝術家對于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以及他們傳達這種觀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只象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讀小說只見到故事而沒有見到它的詩,就象看到花架而忘記架上的花,。要養(yǎng)成純正的文學趣味,,我們最好從讀詩入手。能欣賞詩,,自然能欣賞小說戲劇及其他種類文學,。 如果只就故事說,陳鴻的《長恨歌傳》未必不如白居易的《長恨歌》或洪昇的《長生殿》,,元稹的《會真記》未必不如王實甫的《西廂記》,,蘭姆(Lamb)的《莎士比亞故事集》未必不如莎士比亞的劇本。但是就文學價值說,,《長恨歌》,、《西廂記》和莎士比亞的劇本都遠非它們所根據(jù)的或脫胎的散文故事所可比擬。我們讀詩,,須在《長恨歌》,、《西廂記》和莎士比亞的劇本之中尋出《長恨歌傳》,、《會真記》和《莎士比亞故事集》之中所尋不出來的東西。
舉一個很簡單的例來說,,比如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或是崔顥的《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糖,。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里面也都有故事,,但是這兩段故事多么簡單平凡?兩首詩之所以為詩,,并不在這兩個故事,,而在故事后面的情趣,以及抓住這種簡樸而雋永的情趣,,用一種恰如其分的簡樸而雋永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本領,。這兩段故事你和我都會說,這兩首詩卻非你和我所做得出,,雖然從表面看起來,,它們是那么容易。讀詩就要從此種看來雖似容易而實在不容易做出的地方下功夫,,就要學會了解此種地方的佳妙,。對于這種佳妙的了解和愛好就是所謂“趣味”。 各人的天資不同,,有些人生來對于詩就感覺到趣味,,有些人生來對于詩就絲毫不感覺到趣味,也有些人只對于某一種詩才感覺到趣味,。但是趣味是可以培養(yǎng)的,。真正的文學教育不在讀過多少書和知道一些文學上的理論和史實,而在培養(yǎng)出純正的趣味,。這件事實在不很容易,。培養(yǎng)趣味好比開疆辟土,須逐漸把本非我所有的變?yōu)槲宜械?/STRONG>,。記得我第一次讀外國詩,,所讀的是《古舟子詠》,簡直不明白那位老船夫因射殺海鳥而受天譴的故事有什么好處,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蒙昧真是可笑,,但是在當對我實在不覺到這詩有趣味。后來明白作者在意象音調和奇思幻想上所做的工夫,,才覺得這真是一首可愛的杰作,。這一點覺悟對于我便是一層進益,而我對于這首詩所覺到的趣味也就是我所征服的新領土,。我學西方詩是從十九世紀浪漫派詩人入手,,從前只覺得這派詩有趣味,討厭前一個時期的假古典派的作品,,不了解法國象征派和現(xiàn)代英國的詩,;對它們逐漸感到趣味,又覺得我從前所愛好的浪漫派詩有好些毛病,,對于它們的愛好不免淡薄了許多,。我又回頭看看假古典派的作品,逐漸明白作者的環(huán)境立場和用意,,覺得它們也有不可抹煞處,,對于他們的嫌惡也不免減少了許多。在這種變遷中我又征服了許多新領土,,對于已得的領土也比從前認識較清楚,。對于中國詩我也經(jīng)過了同樣的變遷。最初我由愛好唐詩而看輕宋詩,,后來我又由愛好魏晉詩而看輕唐詩?,F(xiàn)在覺得各朝詩都各有特點,我們不能以衡量魏晉詩的標準去衡量唐詩和宋詩,。它們代表幾種不同的趣味,,我們不必強其同。 對于某一種詩,,從不能欣賞到能欣賞,,是一種新收獲,;從偏嗜到和他種詩參觀互較而重新加以公平的估價,,是對于已征服的領土筑了一層更堅固的壁壘。學文學的人們的最壞的脾氣是坐井觀天,,依傍一家門戶,,對于口胃不合的作品一概藐視。這種人不但是近視,,在趣味方面不能有進展,;就連他們自己所偏嗜的也很難真正地了解欣賞,因為他們?nèi)狈Ρ容^資料和真確觀照所應有的透視距離。文藝上的純正的趣味必定是廣博的趣味,;不能同時欣賞許多派別詩的佳妙,,就不能充分地真確地欣賞任何一派詩的佳妙。趣味很少生來就廣博,,將比開疆辟土,,要不厭棄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漸向外伸張,。 趣味是對于生命的澈悟和留戀,,生命時時刻刻都在進展和創(chuàng)化,趣味也就要時時刻刻在進展和創(chuàng)化,。水停蓄不流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從前私塾冬烘學究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八股文,、試帖詩,、《古文觀止》和了凡《綱鑒》。他們對于這些烏煙瘴氣何嘗不津津有味,?這算是文學的趣味么,?習慣的勢力之大往往不是我們能想象的。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有幾分冬烘學究氣,,都把自己囿在習慣所畫成的狹小圈套中,,對于這個圈套以外的世界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沉溺于風花雪月者以為只有風花雪月中才有詩,,沉溺于愛情者以為只有愛情中才有詩,沉溺于階級意識者以為只有階級意識中才有詩,。風花雪月本來都是好東西,,可是這四個字聯(lián)在一起,引起多么俗濫的聯(lián)想,!聯(lián)想到許多吟風弄月的濫調,,多么令人作嘔!“神圣的愛情”,、“偉大的階級意識”之類大概也有一天都歸于風花雪月之列吧,?這些東西本來是佳麗,是神圣,,是偉大,,一旦變成冬烘學究所贊嘆的對象,就不免成了八股文和試帖詩,。道理是很簡單的,。藝術和欣賞藝術的趣味都必須有創(chuàng)造性,,都必時時刻刻在開發(fā)新境界,如果讓你的趣味囿在一個狹小圈套里,,它無機會可創(chuàng)造開發(fā),,自然會僵死,會腐化,。一種藝術變成僵死腐化的趣味的寄生之所,,它怎能有進展開發(fā)?怎能不隨之僵死腐化,。 藝術和欣賞藝術的趣味都與濫調是死對頭,。但是每件東西都容易變成濫調,因為每件東西和你熟悉之后,,都容易在你的心理上養(yǎng)成習慣反應,。象一切其他藝術一樣,詩要說的話都必定是新鮮的,。但是世間哪里有許多新鮮話可說?有些人因此替詩危懼,,以為關于風花雪月,愛情,,階級意識等等的話或都已被人說完,,或將有被人說完的一日,那一日恐怕就是詩的末日了,。抱這種顧慮的人們根本沒有了解詩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詩的疆土是開發(fā)不盡的,因為宇宙生命時時刻刻在變動進展中,,這種變動進展的過程中每一時每一境都是個別的,,新鮮的,有趣的,。所謂“詩”并無深文奧義,,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見出某一點特別新鮮有趣而把它描繪出來。這句話中“見”字最吃緊,。特別新鮮有趣的東西本來在那里,,我們不容易“見”著,因為我們的習慣蒙蔽住我們的眼睛,。我們?nèi)绻聊缬陲L花雪月,,也就見不著階級意識中的詩;我們?nèi)绻聊缬谟望}柴米,,也就見不著風花雪月中的詩,。誰沒有看見過在田里收獲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但是誰——除非是米勒(Millet),,陶淵明、華茲華斯(Wordsworth)——在這中間見著新鮮有趣的詩?詩人的本領就在見出常人之以不能見,,讀詩的用處也就在隨著詩人所指點的方向,,見出我們所不能見;這就是說,,覺得我們所素認為平凡的實在新鮮有趣,。我們本來不覺得鄉(xiāng)村生活中有詩,從讀過陶淵明,、華茲華斯諸人的作品之后,,便覺得它有詩;我們本來不覺得城市生活和工商業(yè)文化之中有詩,,從讀過美國近代小說和俄國現(xiàn)代詩之后,,便覺得它也有詩。莎士比亞教我們會在罪孽災禍中見出莊嚴偉大,,倫勃朗(Rambrandt)和羅丹(Ro-din)教我們會在丑陋中見出新奇,。詩人和藝術家的眼睛是點鐵成金的眼睛。生命生生不息,,他們的發(fā)見也生生不息,。如果生命有末日,詩總會有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我們自無容顧慮到詩是否還存在。但是有生命而無詩的人雖未到詩的末日,,實在是早已到生命的末日了,,那真是一件最可悲哀的事?!鞍笥谛乃馈?,所謂“心死”就是對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和留戀,就是對于詩無興趣,。讀詩的功用不僅在消愁遣悶,,不僅是替有閑階級添一件奢侈;它在使人到處都可以覺到人生世相新鮮有趣,,到處可以吸收維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詩是培養(yǎng)趣味的最好的媒介,能欣賞詩的人們不但對于其他種種文學可有真確的了解,,而且也決不會覺得人生是一件干枯的東西,。 人生第一樁事應是生活 我時常想,做學問,,做事業(yè),,在人生中只能算是第二樁事,。人生第一樁事是生活。我所謂“生活”是“享受”,,是“領略”,,是“修養(yǎng)生機” 朋友: 你快要在中學畢業(yè),此時升學問題自然常在腦中盤旋,。這一著也是人生一大關鍵,,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學問題分析起來便成為兩個問題,,第一是選校問題,第二是選科問題,。這兩個問題自然是密切相關的,,但是為說話清晰起見,分開來說,,較為便利,。 我把選校問題放在第一,因為青年們對于選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F(xiàn)在中國社會還帶有科舉時代的資格迷,。比方小學才畢業(yè)便希望進中學,大學才畢業(yè)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學問還沒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國古色斑斑的東西去換博士。學校文憑只是一種找飯碗的敲門磚,。學校招牌愈亮,,文憑就愈行,實學是無人過問的,。社會既有這種資格迷,,而資格買賣所便乘機而起。租三間鋪面,,拉攏一個名流當“名譽校長”,,便可掛起一個某某大學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學的總數(shù)比較英或法全國大學的總數(shù)似乎還要超過,,誰說中國文化沒有提高呢?大學既多,,只是稱“大學”還不能動聽,,于是“大學”之上又冠以“美國政府注冊”的頭銜。既“大學”而又在“美國政府注冊”,,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況許多名流又肯“熱心教育”做“名譽校長”呢?
朋友,,可惜這些多如牛毛的大學都不能解決我們升學的困難,因為那些有“名譽校長”或是“美國政府注冊”的大學,,是預備讓有錢可花的少爺公子們?nèi)ュ羞b歲月,,象你我們既無錢可花,,又無時光可花,,只好望望然去罷。好在它們的生意并不會因我們“杯葛”而低落的,,我們求學最難得的是誠懇的良師與和愛的益友,,所以選校應該以有無誠懇、和愛的空氣為準,。如果能得這種學??諝猓瑹o論是大學不是大學,,我們都可以心滿意足,。做學問全賴自己,做事業(yè)也全賴自己,,與資格都無關系,。我看過許多留學生程度不如本國大學生,許多大學生程度不如中學生,。至于憑資格去混事做,,學校的資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貴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為那是一條較捷的路徑。 升學問題,,跨進大學門限以后,,還不能算完全解決。選科選課還得費你幾番躊躇,。在選課的當兒,,個人興趣與社會需要嘗不免互相沖突。許多人升學選課都以社會需要為準,。從前人都歡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學時代,許多同學都希望進軍官學?;蚴墙虝髮W,;我進了高等師范,那要算是窮人末路,。那時高等師范里最時髦的是英文科,,我選了國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來中國時,,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把教育學也弄得很熱鬧,。近來書店逐漸增多,出詩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學的風頭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頂,。聽說現(xiàn)在法政經(jīng)濟又很走時了。朋友,,你是學文學或是學法政呢,! “學以致用”本來不是一種壞的主張;但是資稟興趣人各不同,,你假若為社會需要而忘卻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學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興趣資稟相近,,都可以發(fā)揮你的聰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會,。所以你選課時,,旁的問題都可以丟開,只要問: “這門功課合我的胃口么,? ” 我時常想,,做學問,做事業(yè),,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樁事,。人生第一樁事是生活。我所謂“生活”是“享受”,,是“領略”,,是“培養(yǎng)生機”。假若為學問為事業(yè)而忘卻生活,,那種學問事業(yè)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義與價值,。因此,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看作社會的機械,。一味迎合社會需要而不顧自己興趣的人,,就沒有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樁要事,所以不贊成早談專門,;早談專門便是早走狹路,,而早走狹路的人對于生活常不能見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對我談過一個故事,頗有趣很可說明我的道理,。他說,,有一天,一個中國人一個印度人和一位美國人游歷,,走到一個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發(fā)呆;中國人說: “自然真是美麗,!”印度人說: “在這種地方才見到神的力量呢,!”美國人說: “可惜喏大水力都空費了! ”這三句話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們在瀑布中應能同時見到自然的美麗,神力的廣大和水力的實用,。許多人因為站在狹路上,,只能見到諸方面的某一面,便說他人所見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確,。前幾年大家曾象煞有介事地爭辯哲學和科學,,爭辯美術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觀天誣天渺小么,? 我最怕和談專門的書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談話,他三句話就不離本行,。談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為興味盎然的事物,他聽之則麻木不能感覺,。象這樣的人是因為做學問而忘記生活了,。我特地提出這一點來說,因為我想現(xiàn)在許多人大談職業(yè)教育,,而不知單講職業(yè)教育也頗危險,。我并非反對職業(yè)教育,我卻深深地感覺到職業(yè)教育應該有寬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倘若先沒有多方面的寬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則職業(yè)教育的流弊,在個人方面,,常使生活單調乏味,,在社會方面,常使文化膚淺褊狹,。 許多人一開口就談專門(specialization),,談研究(research work),。他們說,歐美學問進步所以迅速,,由于治學尚專門,。原來不專則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币膊⒎鞘侨魏稳怂苷f的。倘若基礎樹得不寬廣,,你就是“?!保矝Q不能專到多遠路,。自然和學問都是有機的系統(tǒng),,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牽此則動彼,。倘若你對于其他各部分都茫無所知,,而專門研究某一部分,實在是不可能的,。哲學和歷史,,須有一切學問做根底;文學與哲學歷史也密切相關,;科學是比較可以專習的,,而實亦不盡然。比方生物學,,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學,不能不通物理學,,不能不通地質學,,不能不通數(shù)學和統(tǒng)計學,不能不通心理學,。許多人連動物學和植物學的基礎也沒有,,便談專門研究生物學,是無異于未學爬而先學跑的,。我時常想,,學問這件東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安W守約” ,真是至理名言。亞理斯多德是種種學問的祖宗,??档略诖髮W里幾乎能擔任一切功課的教授。歌德蓋代文豪而于科學上也很有建樹,。亞當?斯密是英國經(jīng)濟學的始祖,,而他在大學是教授文學的。近如羅素,,他對于數(shù)學,,哲學,政治學樣樣都能登峰造極,。這是我信筆寫來的幾個確例,。西方大學者(尤其是在文學方面)大半都能同時擅長幾種學問的。 我從前預備再做學生時,,也曾癡心妄想過專門研究某科中的某某問題,。來歐以后,看看旁人做學問所走的路徑,,總覺悟象我這樣淺薄,,就談專門研究,真可謂“顏之厚矣,!”我此時才知道從前在國內(nèi)聽大家所談的“專門”是怎么一回事。中國一般學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談高遠,。比方“講東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學,可以不通文學和美術,,可以不通歷史,,可以不通科學,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開河,,憑空立說;歷史學者聞之竊笑,,科學家聞之竊笑,,文藝批評學者聞之竊笑,只是發(fā)議論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再比方著世界文學史的人,,法國文學可以不懂,英國文學可以不懂,,德國文學可以不懂,,希臘文學可以不懂,中國文學可以不懂,而東抄西襲,,堆砌成篇,,使法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英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中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只是著書人在那里大吹喇叭。這真所謂“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學里去,,千萬莫要染著時下習氣,,侈談高遠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寬大穩(wěn)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氣話似用不著說,。我以為你在中學所打的基本學問的基礎還不能算是穩(wěn)固,還不能使你進一步談高深專門的學問,。至少在大學頭一二年中,,你須得盡力多選功課,所謂多選功課,,自然也有一個限制,。貪多而不務得,也是一種毛病,。我是說,,在你的精力時間可能范圍以內(nèi),你須極力求多方面的發(fā)展,。 最后,,我這番話只是對你的情形而發(fā)的。我不敢說一切中學生都要趁著這條路走,。但是對于預備將來專門學某一科而謀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學的關于文哲和社會科學方面,——我的忠告總含有若干真理,。 同時,,我也很愿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你的朋友 孟實 我冷靜客觀的頭腦是從文藝得來 拿自己的前前后后比較,,我自覺現(xiàn)在很冷靜,,很客觀。我也學過科學,,但是我的冷靜的客觀的頭腦不是從科學得來的,,而是從文藝得到的,。 親愛的朋友們: 這個題目是丐尊先生出給我做的。他說常接到諸位的信,,怪我近來少替《中學生》寫文章,,現(xiàn)在《中學生》預備出“文藝特輯”,希望我說幾句切實的話,。諸位的厚意實在叫我萬分慚愧,。我從前常給諸位寫信時,自己還是一個青年,,說話很自在,,因為我知道諸位把我當作一個伙伴看待。眼睛一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糊糊涂涂地闖進中年了,。因為教書,和青年朋友們接觸的機會還是很多,,但是我處處感覺到自己已從青年儕輩中落伍出來了,。我雖然很想他們?nèi)匀话盐铱醋魉麄冎虚g一個人,但是彼此中間終于是隔著一層什么似的,,至少是青年朋友們對于我存有幾分歧視,。這是常使我覺得悲哀的一件事。我歇了許久沒有說話,,一是沒有工夫去說,;二是沒有興會去說;三是沒有勇氣去說,。至于我心里卻似一個多話的老年人困在寂寞里面,,常渴望有耐煩的年輕人聽他嘮叨地剖白心事,。 我擔任的是文學課程。那些經(jīng)院氣味十足的文藝理論不但諸位已聽膩了,,連我自己也說膩了,。平時習慣的謙恭不容許我說我自己,現(xiàn)在和朋友們通信,,我不妨破一回例,。我以為切己的話才是切實的話,所以我平時最愛看自傳,、書信,、日記之類赤裸裸地表白自己的文字。我假定你也是這樣想,,所以在這封信里我只說一點切身的經(jīng)驗,。我所說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感想,,請恕我蕪雜沒有系統(tǒng)。
我對于做人和做學問,,都走過許多錯路?,F(xiàn)在回想,也并不十分追悔,。每個人的路都要由他自己摸索出來,。錯路的教訓有時比任何教訓都更加深切。我有時幻想,,如果上帝允許我把這半生的帳一筆勾消,。再從頭走我所理想的路,那是多么一件快事,!但是我也相信,,人生來是“事后聰明”的,縱使上帝允許我“從頭再做好漢”,,我也還得要走錯路,。只要肯摸索,到頭總可以找出一條路來,。世間只有生來就不肯摸索的人才會墮落在迷坑里,,永遠遇不著救星。 一般人常說,,文藝是一種避風息涼的地方,,在窮愁寂寞的時候,它可以給我們一點安慰,。這話固然有些道理,,但亦未必盡然。最感動人的文藝大半是苦悶的呼號,。作者不但宣泄自己的苦悶,,同時也替我們宣泄了苦悶,我們覺得暢快,,正由于此,。不過同時,偉大的作家們也傳授我們一點嘗受苦悶的敏感,。人生世相,,在健康的常人看,本來是不過爾爾,,朦朧馬虎地過活,,是最上的策略。認識文藝的人,,對于人生世相往往見出許多可驚可疑可痛哭流涕的地方,,這種較異樣的認識往往不容許他抱鴕鳥埋頭不看獵犬式的樂觀,。這種認識固然不必定是十分徹底的,再進一步的認識也許使我們在沖突中見出調和,。不過這種狂風暴雨之后的碧空晴日,,大半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收獲,而且古今中外的中年人和老年人之中有幾人真正得到這種收獲,?苦悶的傳染性極大,,而超脫苦悶的徹底解悟之難達到,恐怕更甚于駱駝穿過針孔,。我對于西方文學的認識是從浪漫時代起,。最初所學得的只是拜倫式的傷感。我現(xiàn)在還記得在一個輪船上讀《少年維特之煩惱》,,對著清風夕照中的河山悄然遐想,,心神游離恍忽,找不到一個安頓處,,因而想到自殺也許是唯一的出路,;我現(xiàn)在還記得十五年前,——還是二十年前,?——第一次讀濟慈的《夜鶯歌》,,仿佛自己坐在花蔭月下,嗅著薔薇的清芬,,聽夜鶯的聲音越過一個山谷又一個山谷,,以至于逐漸沉寂下去,猛然間覺得自己被遺棄在荒涼世界中,,想悄悄靜靜地死在夜半的薔薇花香里,。這種少年時的熱情、幻想和癡念已算是煙消云散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象生兒養(yǎng)女的婦人打開塵封的箱篋,檢點處女時代的古老的衣裝,,不免自己武笑自己,,然而在當時它們費了我多方彷徨,多少掙扎,! 青年們大概都有一個時期酷愛浪漫派文學,都要中幾分傷感主義的毒,。我自己所受的毒有時不但使我懷疑浪漫派文學的價值,,而且使我想到柏拉圖不許他的理想國里有詩人,也許畢竟是一種極大的智慧,。無論對于人生或是對于文藝,,不完全的認識常容易養(yǎng)成不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我自己對于文藝不完全的認識釀成兩種可悲哀的隔閡。第一種是書本世界和現(xiàn)實的隔閡,。象我們這種人,,每天之中要費去三分之二的時間抱書本,至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可以應事接物,。天天在史詩,、悲劇、小說和抒情詩里找情趣,,無形中就造成另一世界,,把自己禁錮在里面,回頭看自己天天接觸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反而覺得有些異樣,。文藝世界中的豪情勝概和清思敏感在現(xiàn)實世界中哪里找得著,?除非是你用點金術把現(xiàn)實世界也化成一個文藝世界?但是得到文藝世界,你就要失掉現(xiàn)實世界,。愛好文藝的人們總難免有幾分書呆子的心習,,以書呆子的心習去處身涉世,總難免處處覺得格格不入,。蝸牛的觸須本來藏在硬殼里,,它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縮回到硬殼里去,,誰知道它在硬殼里的寂寞?
我所感到的第二種隔閡可以說是第一種隔閡的另一面,。人本來需要同情,,路走得愈窄,得到同情的可能也就愈小,。所見相同,,所感才能相同。文藝所表現(xiàn)的固然有大部分是人人同見同感的,,也有一部分是一般人所不常見到不常感到的,。這一般人所不常見到不常感到的一部分往往是最有趣味的一部分。一個人在文藝方面天天向深刻微妙艱難處走,,在實際生活方面,,他就不免把他和他的鄰人中間的墻壁筑得一天高厚似一天。說“今天天氣好”,,人人答應你“今天天氣的確是好”,;說“卡爾登今晚的片子有趣”,至少有一般愛看電影的人們和你同情,??墒且魂嚽屣L吹來,,你不能在你最親愛的人的眼光里發(fā)見突然在你心中涌現(xiàn)的那一點靈感,你不能把莎士比亞的佳妙處捧獻你的母親,,你不能使你的妻子也覺得東墻角的一枝花影,,比西墻角的一枝花影意味更加深永。這個世界原來是讓大家閑談“今天天氣好”的世界,,此外你比較得意的話只好留著說給你自己聽,。 我對于文藝的認識是不完全的,我已經(jīng)承認過,。從大詩人和大藝術家的傳記和作品看,,較深厚的修養(yǎng)似乎能打消這種隔閡。不過關于這一點,,我只好自招愚昧,。上面所說的一番話也不盡是酸辛語,我有時覺得這種酸辛或許就是一種甜蜜,。我的用意尤其不在咒罵文藝,。我應該感謝文藝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學會一種觀世法,。一般人常以為只有科學的訓練才可以養(yǎng)成冷靜的客觀的頭腦,。拿自己的前前后后比較,我自覺現(xiàn)在很冷靜,,很客觀,。我也學過科學,但是我的冷靜的客觀的頭腦不是從科學得來的,,而是從文藝得來的,。凡是不能持冷靜的客觀的態(tài)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們從“我”這一副著色的望遠鏡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們本來的面目。所謂冷靜的客觀的態(tài)度,,就是丟開這副望遠鏡,,讓“我”跳到圈子以外,不當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還是把“我”與類似“我”的一切東西同樣看待,。這是文藝的觀世法,這也是我所學得的觀世法,。我現(xiàn)在常拿看畫的方法看一片園林或一座房屋,,拿看小說或戲劇的方法看一對男女講戀愛或是兩個老謀深算的人斗手腕。一般人常拿實際人生的態(tài)度去看戲,看到曹操奸滑,,不覺義憤填胸,本來是臺下的旁觀者,,卻躍躍欲試地想跳到臺上去,,把演曹操的角色殺死。我的辦法與此恰恰相反,。我本是世界大舞臺里的一個演員,,卻站在臺下旁觀喝采。遇著真正的曹操,,我也只把他當作扮演曹操的角色看待,,是非善惡都不成問題,嗔喜毀譽也大可不必,,只覺得他有趣而已,。我看自己也是如此,有時猛然發(fā)見自己在演小丑,,也暗地里冷笑一陣,。 有人罵這種態(tài)度“頹廢”、“不嚴肅”,。事關性分,,我不愿置辯。不過我可以說,,我所懂得的最高的嚴肅只有在超世觀世時才經(jīng)驗到,,我如果有時頹廢,也是因為偶然間失去超世觀世的胸襟而斤斤計較自己的利害得失,。我不敢說它對于旁人怎樣,,這種超世觀世的態(tài)度對于我卻是一種救星。它幫助我忘去許多痛苦,,容耐許多人所不能容耐的人和事,,并且給過我許多生命力,使我勤勤懇懇地做人,。 朋友們,,我從文藝所得到的如此。各人的性格和經(jīng)驗不一樣,,我的話也許不能應用到諸位身上去,,不過我們所說的句句是體驗過來的話,希望可以供諸位參考,。 世界是舞臺 舞臺卻不能是世界
悲劇和人生之中自有一種不可跨越的距離,,你走進舞臺,你便須暫時丟開世界。 莎士比亞說得好:世界只是一座舞臺,,生命只是一個可憐的戲角,。但從另一意義說,這種比擬卻有不精當處,。世界盡管是舞臺,,舞臺卻不能是世界。倘若墮樓的是你自己的綠珠,,無辜受禍的是你自己的伊菲革涅亞,,你會心寒膽裂。但是她們站在舞臺時,,你卻袖手旁觀,,眉飛色舞??v然你也偶一灑同情之淚,,骨子里你卻覺得開心。有些哲學家說這是人類惡根性的暴露,,把“幸災樂禍”的大罪名加在你的頭上,。這自然是冤枉,其實你和劇中人物有何仇何恨,? 看戲和做人究竟有些不同,。殺曹操泄義憤或是替羅米歐與朱麗葉傳情書,就做人說,,自是一種功德,;就看戲說,似未免近于傻瓜,。 悲劇是一回事,,可怕的兇災險惡又另是一回事。悲劇中有人生,,人生中不必有悲劇,。我們的世界中有的是兇災險惡,但是說這種兇災險惡是悲劇,,只是在修辭用比譬,。悲劇所描寫的固然也不外兇災險惡,但是悲劇的兇災險惡是在藝術鍋爐中蒸餾過來的,。 像一切藝術一樣,,戲劇要有幾分近情理,也要有幾分不近情理,。它要有幾分近情理,,否則它和人生沒有接觸點,興味索然;它也要有幾分不近情理,,否則你會把舞臺真正看作世界,,看《奧瑟羅》回想到自己的妻子,或者老實遞消息給司馬幫,,說諸葛亮是在演空城計,! “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淫詞也,,而讀者在興酣采烈之際忘其為淫,,正因在實際人生中談男女間事,話不會說得那樣漂亮,。俄狄浦斯弒父娶母,,奧瑟羅信讒殺妻,悲劇也,,而讀者在興酣采烈之際亦忘其為悲,,正因在實際人生中天公并未曾儒染大筆,把痛心事描繪成那樣驚心動魄的圖畫,。
悲劇和人生之中自有一種不可跨越的距離,,你走進舞臺,你便須暫時丟開世界,。 悲劇都有些古色古香,。希臘悲劇流傳于人間的幾十部之中只有《波斯人》一部是寫當時史實,其余都是寫人和神還沒有分家時的老故事老傳說,。莎土比亞并不醉心古典,,在這一點他卻近于守舊。他的悲劇事跡也大半是代遠年淹的,。十七世紀法國悲劇也是如此,。拉辛在《巴雅澤》(Bajazet)序文里說,“說老實話,,如果劇情在哪一國發(fā)生,,劇本就在哪一國表演,我不勸作家拿這樣近代的事跡做悲劇”,。他自己用近代的“巴雅澤”事跡,,因為它發(fā)生在土耳其,“國度的遼遠可以稍稍補救時間的鄰近”,。莎士比亞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奧瑟羅》的事跡比較晚。他于是把它的場合擺在意大利,,用一個來歷不明的黑面將軍做主角,。這是以空間的遠救時間的近。他回到本鄉(xiāng)本土搜材料時,,他心焉向往的是李爾王,、麥克白一些傳說上的人物。 這是以時間的遠救空間的近,。你如果不相信這個道理,,讓孔明脫去他的八卦衣,丟開他的羽扇,,穿西裝吸雪茄煙登場,!
悲劇和平凡是不相容的,而在實際上不平凡就失人生世相的真面目,。所謂“主角”同時都有幾分“英雄氣”,。普羅米修斯、哈姆雷特乃至于無惡不作的埃及皇后克莉奧佩特拉都不是你我們凡人所能望其項背的,,你我們凡人沒有他們的偉大魄力,,卻也沒有他們那副傻勁兒。許多悲劇情境移到我們?nèi)粘J澜缰衼?,都會被妥協(xié)釀成一個平凡收場,,不至引起軒然大波。如果你我是俄狄浦斯,,要逃弒父娶母的預言,,索性不殺人,獨身到老,,便什么禍事也沒有,。如果你我是哈姆雷特,逞義氣,,就痛痛快快把仇人殺死,,不逞義氣,便低首下心稱他做父親,,多么干脆,!悲劇的產(chǎn)生就由于不平常人睜著大眼睛向我們平常人所易避免的災禍里闖。悲劇的世界和我們是隔著一層的,。 這種另一世界的感覺往往因神秘色彩而更加濃厚,。悲劇壓根兒就是一個不可解的謎語,如果能拿理性去解釋它的來因去果,,便失其為悲劇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人類的普遍希望,,而事實往往不如人所期望,,不能尤人,于是怨天,,說一切都是命運,。悲劇是不虔敬的,它隱約指示冥冥之中有一個搗亂鬼,,但是這個搗亂鬼的面目究竟如何,,它卻不讓我們知道,本來它也無法讓我們知道,??幢瘎∫獛追滞模獛追衷既说挠^世法,。狼在街上走,果在白天里叫,,人在空中飛,,父殺子,女驅父,,普洛斯彼羅呼風喚雨,,這些光怪陸離的幻相,如果拿讀《太上感應篇》或是計較油鹽柴米的心理去摸索,,便失其為神奇了,。 藝術往往在不自然中寓自然。一部《紅樓夢》所寫的完全是兒女情,,作者卻要把它擺在“金玉緣”一個神秘的輪廓里,。一部《水滸》所寫的完全是俠盜生活,作者卻要把它的根源埋到“伏魔之洞”,。戲劇在人情物理上籠上一層神秘障,,也是慣技。梅特林克的《普萊雅斯和梅麗桑德》寫叔嫂的愛,,本是一部人間性極重要的悲劇,,作者卻把場合的空氣渲染得陰森冷寂如地窖,把劇中人的舉止言笑描寫得如僵尸活鬼,,使觀者察覺不到它的人間性,。鄧南遮的《死城》也是如此。別說什么自然主義或是寫實主義,,易卜生寫的在房子里養(yǎng)野鴨來打的老頭兒,,是我們這個世界里的人物么,? 像一切藝術一樣,戲劇和人生之中本來要有一種距離,,所以免不了幾分形式化,,免不了幾分不自然。人事里哪里有恰好分成五幕的,?誰說情話像張君瑞出口成章,?誰打仗只用幾十個人馬?誰像奧尼爾在《奇妙的插曲》里所寫的角色當著大眾說心中隱事,?以此類推,,古希臘和中國舊戲的角色戴面具,穿高跟鞋,,拉了嗓子唱,,以及許多其他不近情理的玩藝兒都未嘗沒有幾分情理在里面。它們至少可以在舞臺和世界之中辟出一個應有的距離,。 悲劇把生活的苦惱和死的幻滅通過放大鏡,,射到某種距離以外去看??鄲灥暮籼栕兂汕f嚴燦爛的意象,,霎時間使人脫開現(xiàn)實的重壓而游魂于幻境,這就是尼采所說的“從形相得解脫”(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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