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
芷蘭齋
金陵書局是曾國藩所辦,這一點似乎毫無疑問,,但是把資料收集到一起比勘一番,,卻將自己腦海里的固有認定動搖起來。同治三年六月,,湘軍收復(fù)金陵,,曾國藩將兩江總督府從安慶遷回了金陵,同時他在安慶創(chuàng)辦的那個書局也一并帶來,,初期此書局的辦公地點就設(shè)在了慕王府,,后來曾國藩又命張文虎、周學濬與李善蘭共同地去考察飛霞閣,,在同治六年三月,,將書局遷到了飛霞閣內(nèi),但是在這個階段,,曾所創(chuàng)辦的書局并沒有“金陵書局”這么個名稱,,這個階段書局叫什么?我也沒有查到確切的說法,,因為從幾份材料里所看到者,,都是稱此為“書局”,如黎庶昌在《曾國藩年譜》里于同治三年條目下有如下一段話:“四月初三日,,設(shè)立書局,,定刊書章程。江南,、浙江自宋以來,,為文學之邦,士紳家多藏書,,其鏤板甚精致,,經(jīng)兵燹后,書籍蕩然,。公招徠剞劂之工,,在安慶設(shè)局,以次刊刻經(jīng)史各種,?!?/span> 曾國藩在金陵督署呆了8個月后就被調(diào)往北方去平定捻軍,而此時他所創(chuàng)辦的書局,,仍然屬于他個人所做的文化事業(yè),,跟官府沒什么關(guān)系,他的離去使得官書局的存廢成了問題,,好在接任者李鴻章也對開書局有興趣,,于是李就把這班人馬接了下來,繼續(xù)刊刻書籍,,并在此局所刻的《周易本義》上刻上了這樣的牌記:“同治四年金陵書局開雕”,,這有可能是第一部帶有“金陵書局”字樣的刻本。 李鴻章當了1年零4個月的兩江總督后,,也被調(diào)去平捻,,而曾國藩又回到了兩江總督的位子上,這同樣又面臨了書局的存廢問題,。李本打算將書局裁撤,,曾卻認為不必如此,他準備接著將書局辦下去,,而此時書局已名“金陵書局”,,也就是說,“金陵書局”之名的起名人是李鴻章,,而非曾國藩,,如果也用“嚴格意義上的”這句限定詞,那么,,曾國藩不但不是這個書局的起名人,,并且將其說成是創(chuàng)辦人,也多少有點兒問題,,但是金陵書局是在曾國藩手中,,是在他的努力下,才將該局打造成了官書局系統(tǒng)中的第一品牌,,我的這個授銜應(yīng)該不會有疑議,。
從慕王府搬到飛霞閣是誰的建議呢,?金陵書局的重要校勘家張文虎曾寫過一篇《移局飛霞閣寄廖養(yǎng)泉司馬滬城》一文,,文中有如下一段話:“同治三年初,,復(fù)金陵。入城訪冶城山朝天宮廢址,,見飛霞閣甍橑僅存,。戲謂‘安得修葺為登眺地?其明年,,官紳議以宮址改建郡學,。巴州廖君督其工,,稍葺此閣居之,同人屢來游宴,。去秋竣事,,廖君請移書局于此,合肥李宮保以為然,。今春湘鄉(xiāng)相侯回江督任,,尋前議,遂遷焉,?!?/span> 那么金陵書局搬到飛霞閣的時候,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官書局呢,?其實這件事也值得推敲,,可以將其分為兩個階段來敘述。最初在安慶時,,給書局的人所發(fā)薪水均為曾氏兄弟二人自己的錢,,關(guān)于這一點,李志茗先生在文中有如下的論述:“據(jù)《張文虎日記》,,同治三四年間,,因所校《船山遺書》系曾國荃出資,,校書人員的待遇稍好些,,曾國藩、曾國荃均分別發(fā)給薪水,,一般是一個季度一次,,曾國藩每次都是發(fā)銀40兩,平均一個月18兩左右,;而曾國荃則數(shù)量不等,,多的時候發(fā)38兩4錢,少的只有9兩5錢,,平均一個月近12兩,。兩者相加,一個校書人員每月薪水30兩,。但《船山遺書》刻竣之后,,曾國荃停止發(fā)薪,這樣校書人員每個月只有18兩左右,。曾國藩奉命剿捻后,,李鴻章在金陵新設(shè)書局,改為一個月發(fā)薪一次,,每月20兩,,比曾國藩的稍多,。” 由以上發(fā)放薪水的情況來看,,無論在安慶還是李鴻章時期,,都是一種私人行為,張文虎曾經(jīng)在日記里感慨:書局里薪水太低,,以致于他都想回鄉(xiāng)教書:“使故鄉(xiāng)有五十千文館,,決計歸峪,,亦不戀此非官非幕之一席矣,。”這句話的關(guān)鍵詞是“非官非幕”,,也正說明了那時的金陵書局不屬于官辦,,但是后來這種情況得到了轉(zhuǎn)變。同治七年七月,,曾國藩又被調(diào)往直隸去任總督,,但他這次的離開跟上次不同,因為他跟書局里的人說,,即使把這里移交給下一任之后,,書局也會長期存在。于是曾國藩給兩江總督的繼任者馬新貽寫了封信,,他在此信中說了一句關(guān)鍵的話:“此后視為一件官事”,,這句話反過來說,則此前的書局是他的個人私事了,。馬新貽聽從了曾國藩的建議,,任命洪汝奎為書局提調(diào),并且從靖江溢課項下?lián)茔y5000兩,,以此做書局的運營經(jīng)費,。至此時,金陵書局應(yīng)該加上個“官”字了,。
同治九年八月,,馬新貽被刺身亡,曾國藩又回到了兩江總督的位子上,,他到任的第四天就來到了飛霞閣,,可見他對這個刻書事業(yè)是何等的看重。這個階段,,曾國藩組織金陵書局最大的刻書工程,,則是跟浙江書局、蘇州書局,、湖北書局和淮南書局聯(lián)合刊刻《二十四史》,,這也就是后世著名的“五局合刻本”,。而這項大工程中,金陵書局一家承擔了《二十四史》中的前十四史,,可見此局實力之大,。正當金陵書局處在最輝煌的階段時,同治十一年二月,,曾國藩卻去世了,,此后這家有名的官書局雖然又支撐了很多年,但已沒有了當年的風采,。 曾國藩對金陵書局的營運很是用心,,他甚至插手到書局具體的刻書字體,以及用怎樣的紙張來刷印,,甚至每冊書裝訂的厚薄,,他都會提出自己的意見,王定安的《求闕齋弟子記》中有這樣的話:“(曾國藩)向來買書,,不喜襯紙為膽,,不喜紙色之太白太新者,不喜釘本太薄,。每本釘厚至百葉以外,,則好之。不喜天地太短,、釘邊太窄,。”即此可知,,曾國藩有藏書家的脾性,,因為極其在意紙張的顏色及其冊數(shù)的厚薄以及天頭地腳的寬窄,這是藏書家們才會計較的細枝末節(jié),,這個遺毒一直到今天仍未被肅清,,而這也是學問家們拿藏書家調(diào)笑的地方,然未成想,,作為封疆大吏的曾大人,,竟然也有如此學問之外的講求。在這一刻,,至少讓我這個愛書人讀起來,,有了瞬間的揚眉吐氣之感。
就字體方面,,曾國藩的要求也很是細膩,,他在給周縵云的一封信中說:“仆嘗論刻板之精者,須兼‘方、粗,、清,、勻’四字之長?!健越Y(jié)體方整言,,而好手寫之,則筆畫多有棱角,,是不僅在體,,而并在畫中見之;‘粗’則耐于多刷,,最忌一橫之中太小,、一撇之尾太尖等弊;‘清’則此字不與彼字相混,,字邊不與直線相拂,;‘勻’者,,字之大小勻,、畫之粗細勻、布白之疏密勻,。既系長遠之局,,須請局中諸友常常執(zhí)此四端與工匠講求,殷勤訓(xùn)獎,,嚴切董戒,,甚至樸責議罰俱不可少,自然漸有長進,?;?qū)懯致苑旨滓遥舷缕涫??!?/span> 他把刻字的字體還編成了口訣,可見他用心到了什么程度,。按說曾國藩藏書也很是豐富,,在他的家鄉(xiāng)可能是出于對他這位鄉(xiāng)賢的崇敬,當?shù)厝苏J為曾國藩是清代第一大藏書家,,對于這個斷語,,我不想展開評論,但曾氏那么大的藏書量,,再加上他對古書的字體那么講求,,按說應(yīng)當目光如炬才對,《求闕齋弟子記》中有這樣的話:“近日刻板精雅者,宋體字如阮太傅《揅經(jīng)室集》,、仿汲古閣《樂府解題》,、《六十種曲》等樣子,畫粗線粗,,最為耐久,。元體如黃蕘圃、秦恩復(fù),、胡果泉影宋諸刻,,亦貴字畫粗重,而增之以鋒棱,?!?/span> 曾氏認為,阮元的《石匠經(jīng)室集》刻得很精雅,,這一句話應(yīng)該讓不少的愛書人都會覺得有疑問,,雖然阮元的這部書也確實是寫刻體,但跟清三代有名的寫刻體比起來,,確實夠不上上乘,,并且曾氏也提到了清代的刻書名家黃丕烈、秦恩復(fù)和胡克家的影刻本,,這句話說的倒很恰當,,因為這三家的影刻之書絕屬一流。既然曾大人如此在意刻書的字體,,那可以想見他刻出的書,,將會是何等的漂亮,但是歷史的事實卻跟這種推論大相徑庭,。 然而歷史的事實的確讓人難以理解:金陵書局所刻書的字體幾乎沒有值得稱道者,,至少我所讀過的相關(guān)著作中,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夸獎過金陵書局所刻字體漂亮者,。在藏書人眼中,,晚清官書局所刻之書的通病,就是字體難看,,而金陵書局所刻之書的字體應(yīng)當是標準的局刻本的模樣,,正因如此,“局刻本”一詞在藏書界的潛臺詞,,是說這部書的字體刊刻的很難看,。關(guān)于這一點,肯定能達成業(yè)界的共識,,魏隱儒在《中國古籍印刷史》中說:“金陵書局所刻的書,,字體稍扁,,橫輕垂重,比‘汲古閣本’還顯拙笨,,行字之間排列過密,。刻字筆畫和印刷手法過重,,印刷系用煤煙,,濁而且濃,使讀者眼前有黑沓沓一片之感,?!蹦憧催^魏隱儒的這段描述之后,還認為局刻本刊刻的漂亮嗎,? 如上所說,,曾國藩很在意刻書的字體,并且還有那樣的具體指示,,然而刻出來的書卻被后世又貶到如此不堪的程度,,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曾國藩的審美發(fā)生了問題,?這種推論似乎又不能成立,,因為他在文章中所舉的幾個清代精刻本的例子,都是刊刻十分精雅者,,也就是說,,他的眼光沒有問題,。難道是“吾眼有神,,吾腕有鬼?”我的意思是說,,他的那幫書局兄弟沒有按他的意思把書刊刻出來,,這種推論似乎也不成立,因為當時金陵書局所刻之書,,曾國藩大部分都得到過印本,,并且人還用特殊紙來刷印一些初刻本,專門用來送給達官貴人,,可見他很滿意金陵書局的刊刻風格,。說到這里,也只能籠統(tǒng)地下個斷語了:曾國藩認為金陵書局的刻書字體,,的確是清代最漂亮者,。美這種東西確實沒有標準,環(huán)肥雁瘦,,每個人眼中的西施其實是不同的,。
當然,這一切的挑剔都是站在藏書者的角度,著眼點主要還是在形式上,。從內(nèi)容上而言,,金陵書局所刻之書,堪稱精審,,比如我們上面提到的《二十四史》中的第一部——《史記》,,這部金陵書局的刻本就廣泛受到了學界的贊譽,此書的??比耸乔宕忻男,?奔覐埼幕ⅲ驹诮鹕藉X氏家中校書,,前后達30年之久,,后來在湖南湘潭大藏書家袁芳瑛的推薦下,來到了曾國藩的幕中,,直到曾國藩去世的第二年,,張才離開,他等于給曾國藩或者說叫金陵書局校書長達10年,。 《史記》雖然是一部名著,,但因為流傳的時間太長,反而有很多的錯訛,,按照張文虎的說法:“《史記》自漢已殘缺竄亂,,迄今又千數(shù)百年,展轉(zhuǎn)傳寫,, 積非成是,, 蓋有明知其誤而不能改者矣?!庇谑菑埼幕⒂昧?/span>4年的時間,,動用了許多不同的底本,費盡周折,,終于把這部偉大之書??绷顺鰜恚@部金陵書局本的《史記》受到了學界的廣泛地贊譽,,該書被稱之為近代??本浦镜拇~,正因為這部書,,以及張文虎等同仁的共同努力,,才使得書局本贏得了不少的贊譽,我想,,這應(yīng)當才是曾國藩的主要著眼點吧,。 金陵書局總共刻過多少書,?歷史上有不同的記載,按照李志茗先生的統(tǒng)計,,金陵書局從同治二年到宣統(tǒng)元年,,至少刻書76種,這個數(shù)量足夠多,,雖然此局刻書至今不到兩百年,,但有些品種也并不容易見到,收書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的藏書中金陵書局本得到了多少個品種,我沒有做過詳細的統(tǒng)計,,但估計不到此局刻書總數(shù)的一半,,好在書局本至今也未受到藏家的青睞,看來我還有可能再在這個基礎(chǔ)上增加一些新的品種,,我想以此來表示我對曾國藩復(fù)興文化所做貢獻的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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