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數(shù)：2002年第6期 欄目：札記 作者：李笑野

旱魃·西王母·夸父

在中國古代神話的研究中,，對神話形象本身所蘊涵的情感因素進行專題疏釋、研討的文章尚不多見,。然而,，這一因素卻是展示神話特質(zhì)及其藝術(shù)價值的重要方面。下面三則札記,，僅就幾個神話形象中的情感因素問題略陳管見,。

一　旱魃形象

旱魃女神是中國上古神話中旱神的形象。有關(guān)它的主要資料為：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封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

有鐘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吳承志注：獻當作魃,，即黃帝女魃也。）

——《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

南方有人,，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赤地千里,。

——《毛詩正義·云漢》引《神異經(jīng)》

女魃,，禿無發(fā)，所居之處天不雨也,。

——《玉篇》引《文字指歸》

妭,，鬼婦?！段淖种笟w》云：“女妭,，禿無發(fā)，所居之處天不雨,?！薄墩f文》曰：“婦人美妭?！?/span>

——《鉅宋廣韻》卷5（段玉裁注《說文·碦》：“《廣韻》引‘婦人美碦,。’大徐作‘婦人美也,?！矗稄V韻》曰：‘碦,，鬼婦,。《文字指歸》云：女碦，禿無發(fā),，所居之處天不雨,。’此謂旱魃也,。魃在鬼部,，與此各字，而俗亂之,。”）

上述片斷大體描畫出了女魃的形象,。這一形象具有如下特色：

（1）“所見之國,，赤地千里”；“所居之處,，天不雨也”——這是一個本領(lǐng)無比,，兇頑惡極，專門制造炎旱的兇煞神,。

（2）“禿無發(fā)”“而目在頂上”——一個禿頭女神,。

（3）“長二三尺”——一個比“侏儒”還短小的女神。

旱魃形象是原始人們對旱災這一自然現(xiàn)象的解釋：旱災是一個身居南國熱鄉(xiāng)的神——旱魃作祟的結(jié)果,。在對作為“認識結(jié)果”的旱魃形象創(chuàng)造中顯然注入了人們強烈的主觀情感,。赤地千里是流徙與死亡的惡兆，它讓人們感到極端的恐怖,，人們對之進行著痛切的詛咒和嘲諷,。

“禿無發(fā)”是人們對旱魃女神的莫大丑化與嘲弄。恩格斯說：“婦女的頭發(fā)是歷史的發(fā)展——卷的或波紋的,，彎的或直的,；是黑色、紅黃色或淡黃色的……如果把她一切歷史形成的東西同皮膚和頭發(fā)一起統(tǒng)統(tǒng)去掉,，‘在我們面前呈現(xiàn)的原來的婦女’還剩下什么東西呢,？干脆地說，這就是雌的類人猿,?！保ā恶R克思恩格斯論藝術(shù)》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138頁）這就是頭發(fā)對于人，尤其是女人的意義,。田野考古證明,，至少在仰韶文化時期，人們就有了珍愛頭發(fā)的習俗。這一時期的文物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發(fā)飾——元君廟墓地的兩個女孩在頭骨和耳邊散留著785顆珠子,，“大概是盤結(jié)在頭上的發(fā)飾”；其他遺址,，束發(fā)的笄發(fā)現(xiàn)的很多（參見石興邦《半坡氏族公社》,，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發(fā)飾幾乎和那一時期蔚為大觀的墜飾,、懸佩飾、手鐲,、項鏈有著同等的分量,。由如此繁盛的發(fā)飾，可以見出當時人們對頭發(fā)的珍愛,。

上古文獻對這一心理,、習俗有更為顯明的記述?！对娊?jīng)·衛(wèi)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小雅·采綠》“終朝采綠，不盈一掬,，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痹娨耘魅斯呐铑^亂發(fā)去展現(xiàn)其煩躁不安的心情,。《詩經(jīng)》又有婦女佩戴假發(fā)裝扮自己的描繪,。這說明頭發(fā)的美丑在人們審美情趣中的重要地位,。《左傳·哀公十七年》載“公（衛(wèi)侯）自城上見己氏之妻發(fā)美,，使髡之,，以為呂姜髢（髢，即假發(fā)）”,。衛(wèi)侯剃人之發(fā)來打扮呂姜,，己氏因為衛(wèi)侯奪走妻子的頭發(fā)而耿耿于懷，可見頭發(fā)是何等重要,。所以莊子甚至把“禿而施髢”與“病而求醫(yī)”（《莊子·天地》）相提并論,。而作為刑罰之一的“髡”,，即是給人剃禿了頭以示懲罰。

從原始遺跡中物化的觀念形態(tài)的展示,，到上古典籍的真實記述,，都說明了頭發(fā)之于人，尤其是女人的重要,，而旱魃形象的創(chuàng)造者們卻偏偏讓這位女神“禿無發(fā)”,，可見這一形象特征所深深蘊涵的人們的憎惡情感。

身材短小——“長二三尺”,，是旱魃形象的又一特征,，也是其被嘲弄的又一側(cè)面。

在上古民俗觀念中,，身材高大是人們所欣賞的美的標志,，對女人也不例外?！对娊?jīng)·衛(wèi)風·碩人》一開篇就先聲奪人地突出了高大儀表——“碩人其頎”?！对娊?jīng)·陳風·澤陂》寫道：“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首先是高大俊麗,，然后才是端莊生動的儀態(tài)氣質(zhì)。豐滿,、高大是上古美女的第一標志,。在《詩經(jīng)》及其以前的文獻中未見以嬌小為美的例證。這一審美觀念,，反映了當時社會對體力,、生殖力，總之是對維持生存的生產(chǎn)力的追求,。旱魃“長二三尺”,，在當時的觀念背景下，這位女神簡直就是一個渺小,、丑陋令人生厭的丑角,。

二　西王母形象

西王母形象較多地表露了人們對“瘟疫”這一自然現(xiàn)象的恐懼心理。

昆侖之丘……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

《山海經(jīng)》所記錄的西王母形象帶著粗獷的原始性，是亦獸亦人,、獸的成分更多之“神”,。西王母居于西方昆侖神山，“司天之厲及五殘”（郭璞注：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也）,，是一個死神的形象。這一形象是原始人對災疫,、殘殺的理解與概括,。西王母與人打交道，因而“其狀如人”,。它執(zhí)掌瘟疫與殘殺,，所以長著“豹尾虎齒”——憑著同野獸拼搏的經(jīng)驗，人們知道“豹尾虎齒”都是難以抗拒的殺人利器,；豹尾,、虎齒是單獨傷人，而瘟疫則是無情地大批奪走人們的性命,，瘟神比起野獸更令人恐怖,。顯然，在其形象的形成過程中更多地注入了人們的恐懼心理,。

西王母形象的另一特征是“善嘯”,。“善嘯”,，令人不寒而栗,。“嘯”,，《說文》云：“吹聲也,。”段玉裁注：“《召南》箋曰：嘯,，蹙口而出聲也,?！睋?jù)上古文獻所載，“嘯”是人心憂郁,、憤懣時表達情感的特殊形式,。《詩經(jīng)·召南·江有汜》：“之子歸,，不我過,，其嘯也歌?！薄对娊?jīng)·王風·中谷有蓷》：“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這是兩首棄婦詩,。婦人被棄之后,，以長嘯排遣心中郁懣?！对娊?jīng)·小雅·白華》：“嘯歌傷懷,，念彼碩人?！蓖榈厥愠鲆磺徊黄街畾狻,！冻o·招魂》：“招具該備,，永呼嘯些?！蓖跻葑ⅲ骸胺驀[陰呼陽,，陽生魂，陰生魄,，故必呼嘯以感之,。”嘯招陰氣,，用呼嘯來喚亡者的魂魄,，其聲凌厲、悠長,、凄哀,，令人戰(zhàn)栗?？梢?，“嘯”是喚起并表現(xiàn)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與戰(zhàn)栗的傳情方式,。人們將野獸的鳴呼比況作“嘯”，正是取其令人戰(zhàn)栗,、恐怖之意,。這樣看來，西王母“善嘯”與其豹尾虎齒互為補充,，便展示了一個咄咄逼人的獰厲可怖的形象,，它讓人感到了一種浸到骨子里的恐懼。這形象最恰切地概括和解說了原始人們對致命的瘟疫,、殘殺的理解,。十分典型地展現(xiàn)著神話的原初風貌。

“蓬發(fā)戴勝”是西王母形象的又一特征,?！按鲃佟保弊ⅲ骸皠?，玉勝也,。”郝懿行疏：“郭云玉勝者,，蓋以為華勝也,。《后漢書·輿服志》云,，簪以玳瑁為擿,，端為華勝?！薄芭畎l(fā)”而“戴勝”是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在仰韶文化的遺存中我們就看到了束發(fā)的習俗，后來更把束發(fā)架冠上升為禮俗,，孔子很以“被發(fā)左衽”為不齒,。束發(fā)是正常的，而披發(fā),、蓬發(fā)則近于癲狂,。殷之賢人比干被剖，箕子佯狂披發(fā),；《左傳·哀公十七年》載,，衛(wèi)侯夢見被枉殺的大夫渾良夫“被發(fā)北面而噪”呼天搶地，大叫“無辜”,，披發(fā)是人失常態(tài)之形,。西王母既“蓬發(fā)”又“戴勝”，看來似乎不倫不類,，其實這形象本身是在極言西王母之惡——一個喜怒無常,、動靜難以捉摸的瘋狂的殺人魔王形象,。

可見，西王母的肖像是獰厲可怖的,，也只有這樣一副形象才能將各種災厲及五刑殘殺之氣概括起來,。這一形象是當時人們對瘟疫、禍亂那種恐怖心理的反響,，從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先民對瘟神的憎惡,。

三　夸父形象

“夸父”的神話是上古英雄神話的精彩篇章，是人對自身思索的投影,。在為謀取生存而同大自然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中,，人們顯示了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他們將有別于動物謀生的那種有目的,、有意識的奮爭和自己的頑強意志,，凝集到了神的形象中?！翱涓浮毙蜗蟊憩F(xiàn)出了人對自身的存在和力量的領(lǐng)悟,。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视蔑嫞嬘诤游?，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涓覆涣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于此,。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

——《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

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zhí)幠蠘O,，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shù)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

——《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

“夸父”神話包涵著復雜的歷史內(nèi)容（如夸父與蚩尤的慘烈爭戰(zhàn)）,，但就“夸父逐日”這一神話形態(tài)的本身而言，它卻是一個十分鮮明的英雄故事,。

從詞面的表述可以看到這樣的情形：夸父是一位形象巨偉,、具有非凡的膽略與氣概的英雄?！翱洹?，大；“父”,，通“甫”,，男子之美稱?？涓钢?、之美，因他是一個頂天立地而又壯烈非常的巨人,。依《山海經(jīng)》所記,，夸父居于“成都載天”之山，能一氣飲干“河”,、“渭”,，這見出了夸父形象的巨偉；“把兩黃蛇,，珥兩黃蛇”,，又象征著無比的勇敢。蛇是上古人們最兇惡的天敵，《說文解字》“它（即蛇）”字解：“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甲骨文中“”,，“以路蛇嚙足會災禍之意”（李圃《甲骨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66頁）,，被蛇嚙足是無可挽回的災禍。這些說法都真實地記錄了上古人們對蛇的恐懼心理,。以這些來描繪夸父,，可見，夸父的這一肖像表現(xiàn)了何等的壯偉與勇毅,。正因如此,，夸父才會有“逐日”這樣氣概非凡的壯烈之舉?？涓概c日逐走,，一直逐之于隅谷。太陽由其母親“羲和”送他們走完一天的行程,?！皷|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曰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太陽浴罷甘淵,，升至“扶桑”,，便由羲和駕車載之,，開始一天的行程。行過周天,，在“崦嵫”山落下，“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王逸《楚辭》注）,?！坝轀Y”即“禺谷”亦作“禺淵”,，“禺淵，日所入也,；今作虞”（郭璞《山海經(jīng)》注）,。《淮南子·天文訓》：“日……至于虞淵,，是謂黃昏,。”這樣,，神話就明白地述說了,，夸父追逐太陽，不棄不舍,，“逮至于禺谷”——直至太陽落山,，即“入日”。在如此艱巨的拼搏中,，夸父終因渴飲之難死在追逐的途中,，成為一名悲壯的英雄?？涓杆篮笥帧皸壠湔然癁猷嚵帧薄黄瑥V闊的膏澤后人的桃林,。以此表明了他博大的胸襟和對人們的至愛，這也正是英雄的本色,、英雄的情懷,。對此，陶淵明的感受較為全面,、深切：“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保ā蹲x山海經(jīng)》之九）

夸父神話表達了人們對力量與勇敢的贊美,，它是原始人們征服自然，求取生存所必不可少的心理力量和人們所期望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