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風(fēng)華如神——讀辛波斯卡
辛波斯卡的詩像鋼琴,。
《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萬物靜默如謎》,，這兩本詩集帶著特別清晰的幽涼氣息,，翻讀詩集的第一頁，我就進入一種認識,，此行將踏在一個一個琴鍵上,，細聽淙淙的聲音。
潛意識,，把文字大至也分為兩大類,，一類偏于純凈，一類偏于繁復(fù),，前者透著植物氣息,，讓人歸向安寧，后者揭示人性的豐富與紛亂,。
把一朵花寫好,，和把一個人寫好，在我的價值觀是一樣的,。沒有偏好,。見花，就想好好看一看花,，見人,，就想好好看一看人，而已,。
讀著辛波斯卡,，最初那種先驗性的印象一步步瓦解。
最初對她的預(yù)設(shè)非常片面,，雖然這種片面傾向于美善,，純凈，寂靜,，明亮,，這些，辛波斯卡的詩中都有,，但她有的遠遠不止這些,。
她的詩行是鋼琴,，卻是變奏的組曲，有溪泉的聲音,，還有海濤的聲音,。
如果，只被允許拿出一個關(guān)鍵詞來形容辛波斯卡,，腦子里冒出一個詞,，慣于用在星球沙漠海水之上的這一個：廣袤。
辛波斯卡是廣袤的,。
何以為詩,？
這問題就像何以為愛？
一切都是詩,。
辛波斯卡這么想,，也這么作。
詩的誕生仿佛一道閃電劃過,，當(dāng)你抬頭看到那道紫色,，它的來處去處往往無跡可循。如此說來,，詩就成了天降的靈物,，詩人倒成了站在那里只保持等待姿勢的靜立者。
這多少有些不公正,。
總相信,，除了靈感，詩人還是做了一些什么,。
李白為詩喝了許多酒,，陶淵明為詩看了許多山菊，里爾克為一首詩的誕生看遍了一座城,，包括清晨的飛鳥,、嬰兒的降生，痛苦的過程,，狄金森為詩成天在森林里游蕩,。總之,，詩人總要做點什么,，讓自己成為詩人，讓詩成為詩,。
辛波斯卡,，為成為詩人,，交付了她全部的生活,。
也可以說,，詩歌不是辛波斯卡筆下的一項工作，而是她的生活,。在她那里,，詩歌和生活是同一件事。
“把詩歌當(dāng)作生命的回答,，當(dāng)作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和責(zé)任的語言工作的方式?！辈祭锛ぬ亓_澤克夫人如是說辛波斯卡,。
讀到這句話，想起某些邊民,，歌舞就是人們的存在方式,，勞動，愛,，豐收,，祈禱，一切的活動中,，人們都以歌舞的方式來表達,，表達當(dāng)然也是歌舞的樣子，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歌舞就是生活,。
辛波斯卡的生活就是詩，詩就是生活,。
生活無處不在,，詩也就無處不在。
因為,，詩眼的廣袤,，辛波斯卡總給人意外。有時,，讀到一首詩,，就相當(dāng)于讀完了一個詩人，因為詩人的風(fēng)格是那么整齊,，不出熟稔的體認之外,。辛波斯卡不同，讀完她上一首詩,，你完全想不到她下一首詩會寫什么,，她詩歌的小宇宙像一個爆炸性的雷區(qū)，埋的區(qū)域之廣,，說上天入地也不過分,。讀她,，到后來，感到自己的視線隨著她的詩行馳騁的疆域越來越寬,，一跑千里,。
又回到文字的元命題，關(guān)于題材：寫什么,？
尤其是詩,，所有的類型文學(xué)，詩歌是被公認的最精當(dāng)深邃的一種,，沒有之一,。
因此，詩歌主題往往成為小心翼翼而又苛刻的遴選,。
于是,，有雅俗之分。
什么可以入詩,，什么不可入詩,，似乎是詩人作詩的第一要義。
打個比方：梅,，可以一寫再寫,，狗尾草，就免了吧,。
辛波斯卡不這么想,。
在一篇關(guān)于波德萊爾的書評里，比如詩人波德萊爾取笑過的避雷針,，“這個主題和任何事物一樣,，都可以成顯絕佳的精神跳板?！?/font>
以一根避雷針為例,，辛波斯卡一次性地清晰地表達了對詩歌主題的看法。
一切,，都可以入詩,。
辛波斯卡像神奇的廚娘，什么都可以當(dāng)作食材,，放進烹煮詩歌的籃子里,。
所以，辛波斯卡總是讓人意外,。
不存在的喜馬拉雅之旅,、流浪漢、恐龍骨架,、自殺者的房間,、洋蔥,、向超音速飛機致敬、分類廣告,、人口普查、特洛伊城中的片刻,、雅斯沃附近的饑餓營,、小喜劇、戲法表演,、考古學(xué),、錯誤的號碼、贊美詩,、與孩子交談,、談?wù)撍劳觯粠Э鋸?、圓周率,、清晨四點、有玩具氣球的靜物畫,、布魯格的兩只猴子,、博物館、巴別塔,、與石頭交談,、越南、來自醫(yī)院的報告,、特技表演者,、眼鏡猴,、失物招領(lǐng)處的談話,、巨大的數(shù)目,、恐怖分子,，他在注視,、隱居,、希特勒的第一張照片,、我們祖先短暫的一生,、寫履歷表,、葬禮,、對色情文學(xué)的看法、無人公寓里的貓,、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三個最奇怪的詞、對統(tǒng)計學(xué)的貢獻,、底片,、種種可能,、奇跡市集、一見鐘情,、金婚紀念日,、在眾生中、在一顆小星星下,、植物的靜默……
以上這些,，出自辛波斯卡兩本詩集的詩名。
看,，辛波斯卡的詩名,，還有她的生活，原來詩歌可以寫這些啊,，原來詩歌可以什么都寫啊,，不止抒情，不止寫景,，可以多維度地觀察整個世界,，也可以潛回一瞬間的心靈，瞬息萬變,，亙古常在,，生活了，看到了,，想到了,，夢到了，都可以把它們寫進詩里,。
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撐起一個地球。
阿基米德曾說,。
給我一支筆,，我可以把一切變成詩。
辛波斯卡交出的詩歌清單,，如是說,。
沒有籬笆。
《植物的靜默》,，是辛波斯卡為植物們所寫的一首詩,，她把人類把自己放作宇宙間一個觀察者，宇宙既無中心,，人的眼睛就只是一個觀察點而已,，萬事萬物都在活著，人只是其中之一。
當(dāng)人肯放下自己的中心地位,，視野將何其開闊,，植物，即是出門的第一道風(fēng)景,，接下來,，天地萬物，社會的,，歷史的,，時代的，人的,，物的,，外在的,，心靈的,，任何地帶都是風(fēng)景，都有窗口,，都可以看見,。
對一個詩人來說，所有的見都是詩,。
我們之間的熟悉是單向的,，
進展得相當(dāng)順利。
我知道葉片,、花瓣,、穗子、球果,、莖干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將對你們做些什么。
盡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應(yīng),，
我還是特意向你們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長脖子。
我已擁有一系列你們的名字：
楓樹,、牛蒡,、獐耳細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們卻沒有我的,。
我們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總是閑談，
交換看法,，至少,，關(guān)于天氣，
或者,，關(guān)于一閃而過的車站,。
不可能無話可說：我們擁有太多共同的話題。
同一顆星球使我們彼此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們投下影子,，依據(jù)同樣的定律。
我們試著理解事物,，以我們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曉的事物，使們更為親近,。
我將盡我所能解釋這一切,，隨意問吧：
雙眼看到的事物像什么，
我的心臟為了什么而跳動,，
我的身體為何沒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無法提出的問題，
尤其是,，當(dāng)提問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燈芯草叢——
我對你們所說的一切只是獨白。
你們都沒有傾聽,。
與你們的交談是如此必要,，卻不可能。
如此緊迫,，卻被永遠擱置,，
在這倉促的人生中。
又想起詩人惠特曼,，他是第一個脫下歐洲外套建立自己國家新興生命力的美國詩人,，他歌唱帶電的肉體，贊美勞動,，把輪船汽車街道都轟隆隆地開進了詩行田地,，趕走憂傷，弘揚蓬勃,。這樣把汗水和泥土撒進詩里的動作,，何嘗不是一種文化的勇敢和自信,？
辛波斯卡大腦如此跳脫，不羈,，旋轉(zhuǎn),，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對詩歌元素的凝固印象。不止植物,，昆蟲,，星辰，山巒,，云朵,，河流，數(shù)字,，等等,，只要大腦里任何一個神經(jīng)細胞有所觸及的片斷，不管是來自生活的,，還是來自想象的,，她向它們招手，來,，跳進詩行,。
最簡潔的文類,，也可以有最廣大的容量,。
一切入詩，辛波斯卡這么做了,。
“我不知道”,，辛波斯卡偏愛這么說。
這是她詩歌靈感誕生的最初發(fā)源地,，出自她對世界的謙遜,，驚奇，探索,。
人對知識的好態(tài)度是謙遜,。
創(chuàng)造的好態(tài)度也如此。
《詩人與世界》是1996年辛波斯卡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的演說辭,，她在文中反復(fù)說的是“我不知道”,，“這句話雖然短小，卻具有堅實的翅膀,。它拓展我們的生活,，使之容納于我們的內(nèi)在空間，以及渺小地球懸浮其中的浩瀚外空,?！薄霸娙耍嬲脑娙耍脖仨毑粩嗾f'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在努力回答這句話,，但當(dāng)稿紙被打上最后一個句點時，詩人就變得猶豫,，開始領(lǐng)悟到,，這個看似別致的答案純粹是權(quán)宜之計，絕對不充分,。于是詩人永遠在嘗試……”
辛波斯卡在說詩或詩人,，這里，“詩”也可以去掉,。
回憶一下,，誰在生活中最愛說“我不知道”，同時又最愛說“我想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兒童,。
兒童，是世界的希望,，也在這里,。
誰在生活中最愛說“我知道”，同時也說著“你也該知道”,，是經(jīng)驗論者,，是以教師自居的人，是權(quán)力掌控中,，總之,，是在世上主宰話語權(quán)的那類人，他們共同的態(tài)度是認為一切的知識,、權(quán)力,、財富都在自己的手中，他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一個自己,，人類,，還有別的人，別的生命,，他們從來不知道謙遜為何物,，如果一定有那個東西，謙遜,，應(yīng)該在他們的對面,，屬于聽眾。
這世上,，說“我不知道”的人總是太少,。
謙遜,、好奇、探索精神,，對每一個兒童幾乎都是天分,。
到了成年人那兒，卻總被推諉,，人長大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話語壟斷。讓世界知道“我知道”,，這是政治家們最熱衷的事兒,，其它的什么家們，大約也都熱衷于仿效,，只有“我知道”,，人才可能代言真理，獲得權(quán)力,，占有資源,，成為這個世界的統(tǒng)治者。
“我知道”者,，往往是世上最欺世盜名的一群,。
世界，往往在這一群的手下,。
是的,，有人，不予真誠,，照樣玩轉(zhuǎn)人生,。就像,，黑暗,，是黑暗者的通行證。
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者,，更加令人珍視。
“我不知道”者,，每一道發(fā)抖的轍痕,，對已知的猶疑，反復(fù)審視,，對未知的探索,，不武斷，這些,，都是一個人的高貴,，源自內(nèi)心的真誠,，自我的謙遜，對外界的敬畏,。
一個人越敢于誠實地說“我不知道”,，思維，知識,，認識系統(tǒng)就越不封閉,，越寬敞，接納的空間就越寬廣,。
讀辛波斯卡的詩集,，題材之廣袤，正是因為她有那么多的不知道,，又想知道,。每一個不知道，都成為激發(fā)點,，她觀察,，她思考，她不掠過她的不知道,，觀察之后,，她以詩作下一個記號。一連串的不知道,，引發(fā)一連串的探尋,，成為一連串的詩。詩的靈感,，來處不是別的,，而是不知道。
一首詩,，為不知道留下一個記號,，詩成了，也并不表明自己就完全知道,，斯波斯卡習(xí)慣保持自己的不知道,，為每一種事物留下充分的空間。
“我是我自己的障礙,?！?/font>
辛波斯卡承認局限。
這是她清晰的生命態(tài)度,，這態(tài)度正與“我不知道”相匹配,。當(dāng)她說出自我的局限，正好讓人感到她并不是孤案,，局限,，不知道,，是整個人類甚至所有生命的普遍存在。
不知道,，是普遍的,。
局限，也是普遍的,。
只是,，辛波斯卡誠實地說了出來。
《在一顆小星星下》,，她這樣寫生命的局限：
我為把偶然稱為必然而向道歉,。
萬一我錯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請別生氣,，幸福，如果我將你占為已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這一切，我的記憶正在枯萎,。
每一秒鐘我都忽視了整個世界,，于是，我向時間道歉,。
我為將新歡當(dāng)成初戀向舊愛道歉,。
原諒我，遠方的戰(zhàn)爭,，原諒我將鮮花帶回家,。
原諒我，外露的傷口,，原諒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淵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點我仍在熟睡,，為此我向等侯在火車站的人道歉。
寬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寬恕我一再地大笑,。
寬恕我,，沙漠，這些年你然如故,，在同一個籠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處，
原諒我,，即使你已變成標(biāo)本,。
我為桌子的四條腿而向被砍倒的樹木道歉。
我為小回答而向大問題道歉,。
真理,，請不要太在意我。
尊嚴,，請對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擺上偶然的針線。
靈魂,，請別指責(zé)我偶爾才擁有你,。
我向萬物道歉，我不能同時到達每一個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無法成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變得公正。
因為,，我是我自己的障礙,。
言語，不要怪罪我借用了莊嚴的詞句,，又竭盡全力讓它們變得輕盈,。
這首詩，有了很多種方式,，來說明“我”的存在和認識必然是有局限,，“我”不能同時抵達所有的地方，不能處在所有的時刻,，不能代言所有的事物,，不能成為所有的人，也就是說,，“我”不能代言真理,。
可以“借用”詩來表達，這是一個詩人唯一可以做的,。
因為,，“我不知道”,，所以，詩歌誕生,。
 辛波斯卡偏愛原生的世界,。 所謂文明史，是一個逐漸建立分工,、等級,、秩序的世界，這個后天的世界,，是一個被統(tǒng)治的世界,，按社會的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將人或物種的特性削平劃一，又按社會的標(biāo)準(zhǔn)將人們或物種分成三六等級,。
文明史,，是人類特有的后天制造。
也可以說是一個不斷被規(guī)訓(xùn)的失真的過程,。
秩序,，當(dāng)人們今天說到這個詞，已經(jīng)不是在指事物本身的秩序,，而是被社會重新編排過的秩序,。
在一個社會，秩序即被劃分,。
這種劃分,，遍布不平等。
辛波斯卡對這種秩序并不認同,，她拿出自己的偏愛,，站在被忽略的事物立場上來說話，她偏愛了種種事物,，與其說她在說偏愛著什么,，不如說她自覺站在低處呼吁著萬事萬物的精神平等。
《種種可能》,，如是說：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瓦房塔河邊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愛喜歡人們 勝于熱愛人類,。
我偏愛手邊放著針線,，用于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把一切歸咎于理性,。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yī)生談點別的什么,。
我偏愛線條優(yōu)美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于不寫詩的荒謬,。
就愛情而言,，我偏愛毫不特殊的紀念日，
那樣就可以天天慶祝,。
我偏愛這樣的道德家,，
他們不向我作出任何承諾。
我偏愛狡黠的仁慈,，勝于使人輕信的仁慈,。
我偏愛穿便裝的大地。
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度,，勝于征服別國,。
我偏愛有所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于報紙頭版,。
我偏愛無花的葉,，勝于無葉的花。
我偏愛割掉尾巴的狗,。
我偏愛明亮的眼睛,，因為，我的如此晦暗,。
我偏愛桌子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并未提及的事物 勝于許多我不愿說出的事物。
我偏愛那些散漫的零 勝于被編排成序列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于星辰的時間。
我偏愛在木頭上敲打,。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什么時候。
我偏愛惦記著可能性,，存在自有其理由,。
讀到《種種可能》，我偏愛這首詩。
哪怕辛波斯卡一生只寫了這一首詩,，我也確定她是我喜愛的詩人,。
偏愛，相對于秩序,，是一種還原,。
讀辛波斯卡，她用詩的形式提供了一種清晰,。
一種態(tài)度上的清晰,。
如果說，詩歌可能存在危險,，那就是語言上的危險,。
有的詩人，寫詩寫到后來,，進入到語言游戲的怪圈,，在辭中炫技，再也說不出真切的話,，特別明白的意思,，也一定要化了妝再出來，反倒不如平常人說老實話來得動人,。
讀辛波斯卡,，盡管有另一國度的語言距離，依然可以感受她語言的清晰,，詩的清晰來自內(nèi)心的素樸,。
辛波斯卡知道自己想說什么，有時,，沒有什么比直說更有力量,。
道不遠人，詩也不遠人,。
《種種可能》,，每一句里的事物都是具象的，逐字逐句并沒有什么抽象,，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理解得了的,，貓，橡樹,，綠色,，狄更斯，人們,，針線,，老式插畫,，便裝的大地，格林童話,，無花的葉,，被征服的國度，抽屜,，割掉尾巴的狗,，昆蟲,，星辰,，散漫的零，木頭,，未被提及的事物,，沒有半點玄虛，一樣一樣,，作為具體的存在而存在,。
這些存在，在社會中又往往是被邊緣化的,，被忽略的,，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被凌辱的,，比如：被征服的國度,，割掉尾巴的狗，還有許多在一首詩里無法提及的微小事物,。
辛波斯卡提到這些事物,，并且宣告一種偏愛，也可以說,，是用詩的方式重新審視著這個世界,，對既定的世界秩序說：不。
現(xiàn)實世界的秩序是一種鐵律,，而詩,，有時候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糾正這道鐵律，因這秩序的存在,，合理于現(xiàn)實,，卻不合理于公正，平等,，美善,。“為了我,，這些言辭升起,，超越于法則之上,，/不求救于現(xiàn)實的例子，/我的信念強烈,、盲目,，毫無根據(jù)?！毙敛ㄋ箍ǖ莱鲈娙说奶炻氈?，是將言辭置于現(xiàn)實之上。現(xiàn)實世界遵循的是生存法則,，鐵血,，真實，丑陋,。在言辭的王國里,，可以撇下現(xiàn)實，去建構(gòu)不存在的無根據(jù)的但是美好的國度,。
《無需標(biāo)題》,，結(jié)尾處有這么幾句：
一切就這么發(fā)生，我就是我,，我觀看,。
我的頭頂，一只白色蝴蝶在空中振翅而過,，
翅膀是它的孤獨,，
影子掠過我的手掌，
這不是別的,，就它自己,，不屬于其他，只是它自己的影子,。
當(dāng)我看見這些,，不再確信
重要的事情 比不重要的更為重要。
同樣,，辛波斯卡再次向世人表達,，秩序，重要,，不重要,，這些詞所涵蓋的事物，都是應(yīng)當(dāng)被重新認識的,?！霸谠姼枵Z言中，每一個詞語都被權(quán)衡,，絕無尋?；蛘Ｖ?。沒有一塊石頭或一朵石頭之上的云是尋常的。沒有一個白晝和白晝之后的夜晚是尋常的,?？傊瑳]有一個存在,，沒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尋常的,。”從詩的形式上看,，它的確是由一個一個的語詞連接而成,，像一朵云挨著另一朵云，每一朵云的大小,，色澤,，位置，都影響整個天空的布局,。可往里面看,，云的深處不只是云,，詞的背后不只是詞。
歸根結(jié)底,，文字是一種器,，對生命的認識，觀照,，態(tài)度,，才是文字的道。
認識論,，是一個人的命脈,。
詩人并不例外。
“你是唯一一位能夠?qū)⒉恢匾氖虑樽兂芍匾氖虑榈脑娙??！?/font>
專訪辛波斯卡的記者，說出這樣的話,。
我偏愛辛波斯卡的《種種可能》,，形式上本身行云流水風(fēng)行水上，語言有飛動之美,，那種舞蹈般的韻律感,，使有的句子一讀就翩然紛飛。
比如：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于不寫詩的荒謬,。
比如：我偏愛那些散漫的零 勝于被編排成序列的零,。
比如：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于星辰的時間。
言辭能讓人一讀唇齒留香,，當(dāng)然也是好詩,，就像花提供了美，就夠了,，不是么,？如果，一首詩不止言辭,，優(yōu)美,，風(fēng)物，情感,，它還有非常明確的態(tài)度,，這態(tài)度，將是詩歌給予世界的內(nèi)在力量,。
詩可以糾正現(xiàn)實,，關(guān)于秩序，本原,，重要的,，不重要的。
詩人態(tài)度的清晰,，看得見
辛波斯卡是詩人中的冷峻者,。
反諷，是她的一道利器,。
除了元素的無邊無際,，她給予一首詩往往不是近距離的高溫度的濃烈的抒情，而是適度的清醒的觀察者,，對她看見的一切,，尤其是人間的一切，她不急著抒情,，甚至反抒情,。就像天冷一點，人的腦子倒是明澈了,，正是帶著反諷的意味,，她看到了人類社會生活中的許多荒誕，可笑,，無奈,。然后，她揭示,，她反諷,。
這是閱讀她的另一個意外,。
雖然，我自己也是女性,，潛意識和經(jīng)驗中還是有認識上的性別偏見,，隱隱覺得，女性的寫作元素相對于男性要單一,，同時,，認為女性的情感溫度相對于男性要濃烈一些，這些,，出自于女性的感性特質(zhì)和生活范疇,。
感性不好么？單一不好么,？
當(dāng)然好,。
如果連女性都失掉了感性和視線的專注，這世界就真是沒有希望了,。
失掉女性特質(zhì)的世界,，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除了比武,，還是比武,，一個強力的世界，強是強了,，卻如同天空中缺乏氧氣讓人窒息，生命活得只有一口氣,，無汁無液,，毫無意趣。
想說,，女性也可以有寬廣的理性的層面,。
這些，無損于原來的感性特質(zhì),，反倒呈現(xiàn)了女性首先作為一個人的更多的可能性,，完整的人先于性別的人，不是么,？
理性與寬廣,，也可以為女性所具備。
就像感性為女性具備一樣,。
在辛波斯卡的詩中,，我一再讀到了她元素的寬廣，思考的力度,，情感的清明,，在很多表現(xiàn)人的詩中,，她都以反諷的刀鋒劃開了社會與生活的表象，審視人真實的處境,。其實,，人人都活在荒誕之中，因為社會現(xiàn)實的諸多規(guī)則秩序本身就很荒誕,，再加上各種人物在這棋局中賣力或不賣力地表演著自己的角色,，久而久之，人在其中恍然不覺罷了,。
加繆用小說《局外人》來表現(xiàn)荒誕,，辛波斯卡則用詩。
《布魯格的兩只猴子》,，她作為一個看畫的觀察者,，從一幅畫轉(zhuǎn)向?qū)θ说乃伎迹?dāng)人看見猴子在籠子里,，那個籠子是鐵作的,，摸著冰涼，人就笑話猴子的不自由,。照照現(xiàn)實這面鏡子,，你，我,，他,，不也在很多時候也像籠中的猴子畫中的猴子，在一個又一個籠子里蜷縮著自己的身心,。所以,，詩人無法作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觀察者，她也看到了人的自身的處境,，于是,，她說“我正在考人類史：/我結(jié)結(jié)巴巴，掙扎著,?！?/font>
《金婚紀念日》，一個看似寧靜的場面,，與那些大多數(shù)贊美持子之手與之偕老的聲音不一樣,，她看到并思考的是這種和諧的另一面，那是有差異的個體與個體之間如何在漫長的體制生活中逐漸將彼此的個性化的人性一點點消磨與啄蝕,，有一天以這樣的方式共同存在,，“性別模糊，神秘感消失，/差異交會成雷同,，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
《葬禮》,，本是多么悲傷肅穆的場面,，她冷靜地不動聲色把一個個現(xiàn)場參加葬禮的人們的對話記錄下來。悲傷是有專利的,，人生任何重大的生死場,，真正歡樂的真正難過的人，如此之少,，那些平常而游離于悲傷之外的對話,，讓人生出別樣的精神輕盈，別太在意自己的幸福,，也別太在意自己的悲傷,，人們沒那么關(guān)心這些，聽吧,，他們在說：“這些花需要解開”/“卡薩克在華沙,，塔德克到國外去了”/“兩個蛋黃，加上一湯匙糖”,。
“通過精確的反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xiàn)實的片斷中,。”這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對辛波斯卡的頒獎辭,。這話,，聽起來不那么詩意啊，并且不大像在說詩人與詩,，倒像在說歷史學(xué)家哲學(xué)家或科學(xué)家,，因為里面有某種冷峻的味道。事實上,，辛波斯卡的詩，還真有這種味道,。
辛波斯卡是波蘭人,，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經(jīng)歷過波蘭政治革命,，她清醒地認識到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政治之下,，政治從本質(zhì)上是干預(yù)人性的，她對此懷有警惕,，在少量的有政治內(nèi)容的詩中,，她從來不吝惜她的反諷和批判，她努力于作一個獨立于政治控制之外的獨立詩人,。這里有一個佐證,，1970年出版全集,，她的被打上政治色彩的詩集《存活的理由》，一首未選,，這是她作為一個詩人的獨立態(tài)度,。
“每個人都可能是自己時代的孩子，但并不意味著在所有方面都必須是時代的孩子,?！?/font>
詩人可以選擇不作時代的孩子，以詩歌的名義,。
寫到人,，尤其社會生活中的人，也可以說一個個社會角色,，辛波斯卡就是這樣經(jīng)常反諷,，仿佛一個無顧忌的孩子揭穿一個個成人世界搭建起來的虛偽結(jié)構(gòu)，她反諷的筆調(diào),，給了她的詩以特別的力度,。
不過，對于人的愛,，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她是誠摯的贊美者。辛波斯卡說,，她同情那些不相愛的人們,，《一見鐘情》，是她的一首愛情詩,，相遇,，激情，信念,，這些愛情中的開端與路線在詩中都是美麗的,，自自然然地擁有了詩意，“一片樹葉/從一人的肩上飄至另一人的肩上,?！薄耙蝗讼惹暗挠|痕被另一人的/覆蓋?！?/font>
至于,，對萬事萬物，辛波斯卡作為人類之一,，卻是萬分謙遜與敬畏,，《俯視》，寫一只昆蟲的死亡，這個對人類來說根本就不算一樁的一只蟲的事件,，她給予充分的觀注,，下細的端詳，真誠的描述,，“不見死亡的亂象——只有整齊和秩序,。”
有時反諷,，有時則不,。
辛波斯卡的詩是在意識上完全自覺的詩，詩歌的情感溫度和立場態(tài)度取決于對象,，而非一味的冷或暖,。
贊美真誠，反諷荒誕,，詩人并不含糊,。
從她那里，我又一次體會到當(dāng)年讀卡夫卡《變形記》的感受,，人突然有一天變成大甲蟲,，高度異化，夸張到真實,，小說可以這樣寫啊,。還記得讀到卡夫卡時的心顫，一瞬洞開的發(fā)現(xiàn)感,，又恍惚,，又狂喜。
詩,，可以是一件冷兵器,。
日常中發(fā)現(xiàn)神詆。
對辛波斯卡,，一見傾心,，是最初打開書封的那一剎那，就像酒壇揭蓋的那一瞬,，它的氣息符合了我的斯待,。
就是那種對日常事物重新定義、認識,、發(fā)現(xiàn)的氣息。
那是散發(fā)著草木的清悠又深邃的靜謐氣息,。
雖然,，辛波斯卡后來像一條越流越寬的河，幅員遼闊完全超出了我最初對她的第一眼第一念，但是,，當(dāng)我淌過她的一條條支脈并且看見了它的寬度之后,，依然鐘情于最初的那種氣息。
這算不算一種閱讀的一見鐘情,？
“正是與真理具有溝通能力的,、令人驚異的微小事物將世界從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來，這是辛波斯卡寫詩的核心任務(wù),。她能夠通過對細節(jié)的敏感,，記錄'日常的奇跡’”?！八脑娫噲D更新我們對尋常事物的認識,，把我們對世界的感受推到臨界點?！?/font>
譯者胡桑寫下上面的句子給辛波斯卡,，他看到了她的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既是詩人式的,，也是生活式的,，還是哲學(xué)式的。
什么是最容易被忽視的淹沒的缺席的,，甚至是被曲解的,。
日常事物，大約就是,。
日常事物在形式上很平凡,，數(shù)量上又過于龐大，這使得日常事物在各樣的存在當(dāng)中往往并不醒目,，在大地上,，是草；在街道上,，是普通人,；在生活中，是鹽或米,，他們和它們,，是人類史中的無名氏。
看見日常事物,，很容易,。
活在日常事物中，也很容易,。
認識日常事物,，發(fā)現(xiàn)日常事物,，審視它們超越日常的存在價值，那需要一雙敏銳的眼,，體察的心,。
有多少日常事物，被看見,，卻沒有被認識,。
辛波斯卡將目光投向微物，不僅是與人類并存的微物,，還有人類生活中的微物,，這些微物，它們的存在墊起人的生活,，它們是源泉,，卻被視為庸常。上天給了辛波斯卡近視的眼睛,，她就拿這雙眼睛離日常事物近一點,，再近一點，直到看到里面藏著的無限奇跡和有如天降的神詆,。
她認識,，發(fā)現(xiàn)，并贊美這些日常事物,。
這時,，她不再冷峻，她像少女和兒童那樣雀躍,，為那一種平常事物中的一道道光而無限欣喜,。
《奇跡市集》，所描寫的對象是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最平常的一個場景,，也許,，人們會提筆就放下，看見而口中不言,，這些事物太平常,，平常到就是生活中也很難以成為話題，狗,，母牛,，云，月亮,，赤楊,，水，暴雨,，櫻桃,，禮帽,，白鴿，太陽,，它們構(gòu)成了人們的生活，卻被排除在詩與意義之外,。
辛波斯卡堅信,，詩不在別處。
日常事物內(nèi)部,，都是詩,，都是奇跡。
這首詩,，并不讓我驚奇,，也不讓我難忘，我也說不上被怎樣打動,?？墒牵矣蛛[隱地確實被打動了,，不是詩本身,，而是詩背后，詩人的那雙眼睛,，和她的那顆心,。
是這些么，就是這些,，可以讓辛波斯卡發(fā)現(xiàn)奇跡,。
那么，生活當(dāng)中不是到處都有奇跡,？
“生活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font>
羅丹這句話,，這時再次被想起。
日常事物,，和美一樣,，需要的發(fā)現(xiàn)。
琴,，彈給有聽力的耳朵,。
花，開給欣賞美的眼睛看,。
愛,，激發(fā)懂愛的心,。
一切，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匆姡瑓s不認識,，日常事物在人的眼里和心里就是一件物一個名字一種符號,，沒有特別的價值。
當(dāng)人去認識,，去發(fā)現(xiàn),，去定義，不僅肉眼,，天幕下的靈眼也將開啟,，一切，都將熠熠生輝,，灼灼其華,。
《我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在這首詩中,，詩人創(chuàng)造了與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一個經(jīng)過修訂、改善的版本”,。也許,，那是一個注定在懸掛彼岸的理想世界，月亮般清冽美好又遙不可及,。辛波斯卡以詩與信念創(chuàng)造了它,，它是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詩人也沒見過,，卻一再想象過，那個世界——
萬物風(fēng)華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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