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戲(一）

我的家鄉(xiāng)在陜西省的蒲城縣,，屬關中的東部。家鄉(xiāng)的戲主要是秦腔,，也還有一些別的小劇種,。秦腔以及別的一些戲，并不只屬于蒲城所有；不過我在心理上很情愿把這些戲所流行的區(qū)域,，都視作我的家鄉(xiāng),。就全中國的范圍來說，秦腔流行的范圍并不大,，覆蓋的人口不過幾千萬?，F在人們一說到戲劇，一枝獨秀雄霸天下的只是京??；認為只有京劇才是國粹，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精華,。京劇之外的所謂地方劇種，首先提到的常是豫劇,、黃梅戲,、甚至越劇之類；大約要講十種地方戲的時候,，才會提到秦腔吧,。于此可見秦腔地位之可憐。

其實,，即使是京劇,，現在也只是憑國家的錢來維持；若沒有國家的支持,，哪一個京劇團能自己維持自己,？現在全部傳統戲劇的觀眾總共能有多少人？

當全人類真的融合為一個地球村的時候,，在這個地球村中,，還能找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幾絲幾毫的因素么？

鄙人也許已快要成為傳統社會的“遺老”了,；閑暇無事,，就家鄉(xiāng)的戲劇寫上一點記述的文字吧.

一  家鄉(xiāng)的眾多劇種

    家鄉(xiāng)最主要的劇種無疑是秦腔。秦腔是一種大戲,，演本戲時登臺的演員有二三十人甚至三四十人,，連同樂隊及其他雜務人員，一個正規(guī)劇團到農村來演戲,，至少得有五六十人,。所謂大戲的“大”，正是就其規(guī)模而言,。家鄉(xiāng)人往往直接稱秦腔戲為“戲”,一說演戲，指的就是秦腔戲。秦腔的歷史比之京劇還要早一些,，在明代已有秦腔,，至清朝乾隆時秦腔已相當興盛。元代的雜劇是曲牌體,，劇中的唱腔是由長短句的曲牌聯綴而成,。秦腔則是板腔體，有不過分復雜的一些板式（即唱腔）,；唱詞是較整齊的七字句或十字句,，有上下句之分。板腔體的唱詞每一段的長短可自由掌握,，對戲劇的編演還是方便一些,。秦腔的聲音高亢激越，適于表現慷慨悲壯的情緒,。這一點,，現在已是人們廣泛的共識。

    家鄉(xiāng)還有幾種小戲,，即演出時規(guī)模較小的戲,；其中最典型的是皮影戲。皮影戲演出時總共只用五個人,，劇中角色,，全是用牛皮刻制的約一尺高的小人來進行表演。這種牛皮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平整而透亮,。刻制這些角色時用的是剪紙的風格,，又在不同的部位染上各種顏色,。人物的頭、臂,、腿等部分,，都能活動。單是這每一個皮影人物,，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近些年，這些刻制的皮影人物,，正是作為藝術品而被出售,、饋贈、收藏和展出的,。我們蒲城東南百里之遙的華陰縣,，便是有名的皮影戲的發(fā)源地,；蒲城的皮影戲，至少從清朝以來,，就十分興盛,。民國時期，蒲城的皮影戲班社甚多,。我母親說過,，我的外爺去世時，就請了兩臺皮影戲對臺演出,。

我記憶中的1960年代,，蒲城的皮影戲班子想來也還不少（新縣志記載，1960,、1970年代有11個皮影戲班社）,。那時，我們西賈曲村（當時是賈曲公社的西賈曲生產大隊）,，就經?；?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10元錢，包一個晚上的皮影戲,。皮影戲演出甚為簡單,，將一輛牛拉的木輪大車推過來，車輪的兩邊撿塊半截磚頭塞在車輪下（家鄉(xiāng)話叫把車膩?。?，不讓車輪滾動，使車固定在這個位置上,。前后再用車撐支穩(wěn),，使車身不上下搖晃。接下來,，幾根短竹竿在車箱上架起來,，帳幕一掛，戲臺就搭成了,。前后也不過半個來小時,。前面表演皮影的白色幕布，大約也就四尺來寬,，三尺多高,。演戲時，牛皮刻的人物貼著白幕布表演,，里面的燈光把五彩染就的牛皮人兒照亮,，幕布外邊的觀眾就可以看戲了。1960年代,，里面用的已是電燈,，估計過去的年代用的必是油燈,，只是燈捻子搓粗一些，燈光就會亮一些,。因為是用燈光照出牛皮人的影兒,，所以，家鄉(xiāng)人便把皮影戲叫作燈影戲,、燈影兒，甚或只簡稱為“影子”,。我經?？吹倪@個戲班，五個人全是五十左右甚至六十歲的老頭,?！扒笆帧奔催厪椬嘣虑龠叧拷巧膭≡~的那個老頭的前面，懸著一個紅漆的小木牌,，上面有黑漆豎行寫的“一蟠龍”三個字,，這便是他的藝名。前手是一個皮影戲班社的領袖人物,，另一個人叫簽子手,，專管皮影人物的表演；因為每個牛皮人兒都由三根一尺長的竹簽挑著來表演各種動作,，故稱作簽子手,。其余三個人都是操弄不同的樂器的。

皮影戲唱的唱腔有兩種,，一種叫做碗碗腔,，另一種稱作老腔；后來,，皮影戲采用碗碗腔演唱的似乎比較多一些,。老腔的發(fā)源地是華陰，以前蒲城沒有老腔,；1958年三門峽水庫移民,，許多華陰人遷來蒲城，于是也使老腔流傳到了蒲城,。華陰在渭河岸邊,，也鄰近黃河；當初老腔形成時,，就吸收了黃河里船工上行拉船時所呼喊的號子的基調,，給人一種雄渾豪邁的感覺。近些年,，人們把老腔的一些唱段搬上大舞臺,。七八個人在臺上,，每人各操一種樂器；一人主唱,，有的句末的拖腔大家合唱,，甚為豪邁雄壯，可以說有一種地動山搖的粗獷氣概,。漸已柔靡慣了的現代人,，看了之后，精神無不為之一振,。

家鄉(xiāng)比較流行的另一種戲叫“曲子”——這是我們當地人的叫法,，它的正規(guī)名子叫眉戶（也有時將其寫作迷胡，在我的家鄉(xiāng),，眉讀作mi）,。碗碗腔和眉戶都是曲牌體和板腔體的結合；不過我的感覺,，碗碗腔較接近于秦腔式的戲劇,，眉戶中的板腔體，民歌味稍多一些,。眉戶早先在大戲臺上演的遠沒有秦腔多,，且多是小戲。不過,，《張連賣布》這個小戲卻是非常出名的,，直到現在還經常在演?！稄堖B賣布》是教育人們不要賭博的,，大約是民國時期編寫的吧。大約在解放前,，大戲臺上演戲,，有時在同一場里，演些秦腔的折子戲,，也演些眉戶的小戲,，人們把這種演出叫作“風攪雪”。我沒有看過這種演出,，但我在解放初期還聽人們談論這種演出,，家鄉(xiāng)人說時“雪”字帶個兒化音，說成“風攪雪兒”,。從1950年代開始,，西安的省級劇團用眉眉戶腔排演本戲，最著名的就是《梁秋燕》,。在1960年代,，我們賈曲鄉(xiāng)陳家大隊的李賈村（大約只是一個生產隊的小村子）也排演迷眉戶本戲《豐收之后》,，在我們西賈曲就演過大約兩次。眉戶在戲臺上演得雖不多,，但在晚上自樂班的小型坐唱中,，還是經常可見,。在我們村,，我就多次欣賞過這種演出；其與秦腔相區(qū)別的特點是,，沒有鼓板鑼鈸等,，弦樂中卻有秦腔所沒有的彈撥樂器三弦。一些小戲的內容聽起來也挺有趣,，甚至十分熱鬧。有一次,，一位藝人一邊拉胡琴一邊唱《臟婆娘》,，這個戲許多劇詞唱得很緊，他唱了很長時間之后,，突然停了下來,，說：“好長時間未唱，記不住了,?！彪m然未唱完，聽的人似乎也沒有多大的遺憾,，因為前邊唱得太好了,，聽眾已感到非常陶醉，非常滿足了,。

家鄉(xiāng)還有一種戲是木偶,，木偶戲沒有特殊的唱腔，我看過的木偶唱的是秦腔,。木偶戲特殊的是它的表演方式,。木偶戲不像秦腔那樣由真人在戲臺上表演劇中的角色，而是制做一些小型的假人來扮演戲劇中的角色,。木偶人物的頭只比人的拳頭略大一點,，中間很可能是空的，這一點我說不清,。木偶的頭上,，眼、鼻,、嘴全與真人一般,，經彩繪,，比真人所扮演的角色更標準，更合于理想,。木偶的頭裝在一根二尺多長,、手指般粗的桿子上，戴上戲裝的帽子,，穿上戲衣,，可能里面用一截橫著的小木板把兩肩支撐起來。另外再用兩根桿子,，各從一個寬大的衣袖中伸出,，桿頭系住衣袖口的一處。這樣,，三根桿子的下端大致并列在一處,。演戲時，一個人手舉著這三根桿子,，木偶人兒位于操作者頭頂之上的高處,，人憑操弄著幾根桿子，木偶人物就會表演各種動作,。木偶戲的戲臺比皮影戲的戲臺大得多,，但又比秦腔戲的戲臺小許多；大約有四五米寬吧,。木偶戲并不需要在高臺上演,，這種戲就在平地上搭戲臺，臺子前面的下半截約五尺高須用蘆席或帆布擋住,，以便使觀眾看不見操作木偶的人,；這樣，表演的木偶人兒恰好在五尺以上的高處,。一個木偶劇團想來有十幾個人,、最多二十個人也就夠了。有些出場的木偶人物沒有多少活動時,，就被插在特制的木架上,；這時，外面的觀眾可以看見這個人物還“站”在那兒,。有時,，許多木偶人都插在那兒，只有幾個在活動,，在表演,。至于唱，舞木偶的人，操各種樂器的人,，都可以唱,；只有很特殊的重要角色，才有人專門在那兒唱,。蒲城曾有專業(yè)的木偶劇團,；我上小學時，木偶劇團來農村演戲,，學校出錢包了觀眾場地的半邊,，讓全體學生看了一場《下河東》。家鄉(xiāng)俗語把木偶叫作“肘葫蘆”,，也叫“肘娃娃”,?！爸狻痹谶@里是借用的同音字,，意思是舉,、舉著,。“葫蘆”意思是木偶的頭像個葫蘆?！爸馔尥蕖笔钦f舉著的木偶比成人小,，像個小孩。

除了“肘葫蘆”，還有一種“線葫蘆”,。線葫蘆正式的名稱是提線木偶,。線葫蘆主要的流行地區(qū)是蒲城東北百余里的合陽縣，同屬關中東府,，即關中東部地區(qū),。線葫蘆有它特殊的唱腔，稱作線腔,。據我的記憶,，線腔戲都是七字句、十字句的板腔體,。蒲城沒有演線戲的劇團,。有一次合陽的線腔班子到我們賈曲演出過，至現在我還能記得幾句戲詞,。線葫蘆的頭和衣服與我們前面說的木偶（相區(qū)別時稱杖頭木偶）相同,，但似乎稍小一點。它不用桿子在下邊舉著，而是用幾根線在上邊提著,。木偶人物的每只手各系著一根線,，頭上似乎系著幾根線，這樣木偶的頭還可以做出各種姿勢,。演出時,，操作木偶的人站在稍高的地方雙手提線，操縱木偶作各種表演,；底幕在操作者身前,，底幕的上沿直遮擋到操作者的胸部。觀眾只看木偶人兒的表演,，基本上是看不到操作者的,；實際上，當觀眾被劇情所吸引時,，根本也沒有余暇去看操作者的手,。線戲的戲臺比皮影戲的大些，比杖頭木偶的戲臺小許多,。戲臺小,，用的人自然也少。一些木偶人物,，沒臺詞時,，就掛在那兒，像杖頭木偶插在那兒一樣,。記得合陽的線戲在我們那兒演過本戲《馬義滾釘板》,，這個戲是表現一個義仆的。還演一些小戲,，其中一個戲的內容是,，一個人的母親寡居，他的舅舅又新近死了妻子,。這個人為了得到錢,，兩頭哄騙，把他的母親賣給他舅舅去作老婆,。將他舅舅的四十兩銀子騙到手后,，他也不管母親和舅舅見面后如何結局，只管自己拿著四十兩銀子逃到外地揮霍去了,。這是一種恢諧的喜劇,，只求觀眾一樂；然而也有實際的意義,，即夸張地諷刺那些騙子,。

據1993年出版的《蒲城縣志》記述,，蒲城東部的石羊、東陳莊等地還流傳一種“石羊道情”,，也是一個戲曲品種?，F在在陜西省的范圍，還有關中道情這種戲曲,，大約陜南也有道情,；石羊道情，可能是早時候各地流傳的各有特色的道情中的一種,?？h志說，1984年,，蒲城的石羊道情還參加過渭南地區(qū)的戲曲調演,，獲得過獎勵。不過我的家鄉(xiāng)在蒲城的西南部,，我未看過這種道情,。近些年省級劇團也演道情的小戲，最有名的是《隔門賢》,。據說,，道情起源于唐代教坊之法曲，后來道教用這種曲子,，演唱些宣傳道教思想的內容,；最后，成了一種民間的戲曲,。自然,，各種戲曲，在最早的時候,，都是經過一個漸進的演變過程,，最后才成為分角色演唱的戲劇的。

小時聽村中老人講,，我們蒲城西部相鄰的富平縣,，流傳有阿宮腔。富平縣亦屬東府,，但阿宮腔屬北路秦腔，東府其他縣,，流行的是東路秦腔,。富平縣北鄰銅川，故流行北路秦腔,。至于現在,，各地都唱的是中路（西安）秦腔,。由以上簡略敘述可知，單是關中東府,，早時候就曾有許多劇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