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原打算在姨姨家呆半個月,，媽媽突然改變主意，提前回去,。
姨姨家在阿爾泰南邊的北屯,，周圍全是田野和大草原。孩子被草原迷住了,，跑出去好遠(yuǎn),。媽媽穿高跟鞋，走路很不方便,，媽媽干脆把鞋拎手里,，踩著草地走。孩子蹲地上看一樣?xùn)|西,，看得很出神,，媽媽喊他他都沒聽見。孩子從來沒有這么投入過,。媽媽提著裙擺輕輕走過去,，她的腦袋跟孩子的腦袋并在一起，在孩子注視的草地上,，是一只大鳥的投影,。
媽媽回頭看天空,，草原藍(lán)色的天幕上，高高懸掛著一只鷂鷹,，太陽好像臥在它的背上,。這時，鷹向前滑動,，翅膀展得很開卻很薄,，像隱形轟炸機。孩子緊跟著地上移動的投影,，鷂鷹猛然上升,，一下子躍到太陽背上。投影消失了,，草地上只剩下孩子的影子,。孩子沮喪極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了。媽媽拉他起來,，他小聲說：“我要能跑太陽背上就好了,。”媽媽大吃一驚：“你怎么能有這種想法?”
“我真想飛起來,，你生我的時候為什么不給羽毛?”
孩子哭了,，哭得很傷心。媽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吃飯時姨姨姨夫怎么勸媽媽都靜不下心,，飯桌上的氣氛很沉悶。姨夫只好逗孩子玩兒,，孩子告訴大人：那只鷹是我救的,。氣氛一下活躍了，媽媽也有了笑容,，摸他的頭,，好像是說：為什么不早告訴媽媽呢？
姨夫是這里唯一的男人,，孩子便向姨夫請教這個男人味十足的問題,。
“姨夫，什么動物能把鷹打傷?”
“不是動物,，孩子,，獵人有時候會把鷹擊落，獵人的槍法很準(zhǔn),，只有神槍手才能打中飛翔的鷹,?！?br>
“可它不是被槍打傷的?！?br>
“那它一定是只幼鷹,。”姨夫站起來,，來回走動,，皮靴子烏亮烏亮：“它肯定跟狼搏斗過，它是一只幼鷹沒經(jīng)驗,，而狼是只老狼,，老狼跟幼鷹搏斗，幼鷹肯定要吃虧,?！币谭蝻@然被這只鷹吸引住了，姨夫想聽詳細(xì)一點,。
那是一片洼地里的樹林,，鷹爪扎在橡樹上，扎得很深,，像用榔頭砸進(jìn)去的一樣,。扎進(jìn)橡樹的這只腿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滴在草葉上,。
孩子看見血也看見了橡樹上的鷹,。鷹精疲力竭，可它的嘯叫聲還是那么尖利,。孩子靜立著,，沉醉在它的嘯叫聲里，這是一支流傳在曠野長風(fēng)里的古歌,。孩子顯然在它蒼勁的旋律中領(lǐng)悟到什么,，孩子用手摸它翅膀上的血，猛禽的熱血跟紅寶石一樣,，落在草葉上,。孩子折下帶血的草葉，孩子相信這些是草藥,，就把草葉揉碎擠出汁液,，敷在鷂鷹的傷口上。鷂鷹忍不住又叫起來,，翅膀在橡樹上拍一下,，樹干便“嗡——”，像遭了槍擊,，連地底下的根須也抽搐起來,。
孩子解下鞋帶,，兩只鞋的帶子全都解下來，全都捆在鷹受傷的腿上,，滲出的血把白色鞋帶染紅了,，鞋帶成了傷口新長出的肉，那是飛翔在高天之上的筋肉??！就像飛機上的金屬，全是精美之作,。
孩子很羨慕自己的鞋帶,，孩子很想把自己身上的什么部件移植到鷂鷹身上。騎在它身上也行啊,，就像《騎鵝旅行記》里那個男孩尼爾斯,，橫穿北歐森林湖泊的上空，阿爾泰跟北歐風(fēng)光極為相似,，也是湖泊森林群山和草原的世界,。
孩子多么期望鷂鷹向他發(fā)出邀請，可他也知道這是一只幼鷹,，而且受了重傷,。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樹上，只見鷂鷹翅膀輕輕一晃,，竟然把扎在橡樹里的爪子拔出來了，“嗖——”,！仿佛點燃的煙火躥入高空又嘩然爆開,，彌漫了整個天空。孩子仰起腦袋看了很久,，鷹又從太陽這個亮亮的洞里落下來,，一直落到橡樹林里。鷂鷹站在它受過難的橡樹上,，它是來向孩子致謝的,，它感激的目光也是那么銳利，孩子感到吃驚,，張大嘴巴,，從來沒有鳥兒這么看他。鷂鷹的目光就像尊嚴(yán)的王者,，孩子想象古代草原的酋長或汗王大概就是這樣子,。
孩子很執(zhí)著，鷂鷹離他這么近,，他很想騎到它翅膀上去,，他對鷂鷹說：讓我上去吧,。鷹抖一下翅膀，告訴他：不行,，你受不了,，會把你嚇壞的。鷹再一次飛上天空,，做許多驚險動作,，像飛行員駕著戰(zhàn)機向元帥將軍們作匯報表演。孩子大飽眼福,，盡管沒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可他已經(jīng)滿足了。
大人們聽得入了迷,，連吃飯都忘記了,。姨夫說：“你真是個好孩子，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眿寢尫炊鼡?dān)心了，一定要明天就走,。
回來不久,，孩子就上學(xué)了。孩子有許多小朋友,，有許多作業(yè),，奎屯也不是阿爾泰，這里全是大街商場和樓房,，即使郊外的原野,，也沒有阿爾泰那種景象。孩子最多去西公園劃船坐碰碰車,，或者帶一群小崽崽去鴨子壩釣魚,。
媽媽松一口氣。其實在阿爾泰多呆幾天也沒什么,，那只鷹弄得她心神不寧,，她就像戰(zhàn)爭中逃難的人躲避轟炸機一樣。她問自己：鷹會投下炸彈嗎,？
她家住五樓,，從客廳向南望，就能看見天山,。山里有鷂鷹,。它們會不會飛到奎屯上空？她發(fā)誓絕不帶孩子去山里玩兒,。天山可不比阿爾泰,，天山就近在眼前,，天山里的鷹比阿爾泰更多更猛。她去過天山,，去過山里好多地方,。當(dāng)然，天山在她的印象里并不可怕,，比如八音溝和巴音布魯克草原,，巴音布魯克還有個天鵝湖，湖水藍(lán)得讓人心碎,，白天鵝時起時落,，就像靈魂的天堂。讓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天鵝未嘗不可,。媽媽打算在男孩上中學(xué)時再去那里,。她不想讓十二歲的孩子與鷹混在一起。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動作很輕,，孩子在做作業(yè)，幾年前孩子就不用她輔導(dǎo)了,。
孩子做完作業(yè),，照例要看一會兒電視。今天,，孩子沒碰電視,，洗腳刷牙，勁頭很足很興奮,。她不相信孩子會馬上睡覺,，她甚至提醒了一句，孩子也很干脆：“我要睡了,，媽媽你也去睡?！焙⒆舆M(jìn)自己的小屋,。門縫里有燈光，媽媽幾次走到門跟前,，她想象不出孩子在里邊能干什么,。
第二天吃飯時，孩子告訴她：鷹把狼抓到天空,，就這樣,，咔嚓把狼攔腰折斷，狼墜地前就斷了氣,。她以為孩子講的是故事或電影,。孩子說：“是真的,，就是阿爾泰那只鷹?！彼砸惑@：“你看到鷹啦,。”“我當(dāng)然看到啦,?！焙⒆臃畔峦肟辏诘厣蠈W(xué)鷹的動作：媽媽看清楚,，鷹把爪子扎進(jìn)狼屁股,，鷹知道狼很老辣，狼會不顧一切往樹叢里竄,。鷹不給它機會,，另一只爪子毫不客氣地扎進(jìn)狼的后頸窩里。狼以為鷹會抓它眼睛,，鷹卻抓住它的屁股和脖子把它拎起來,，跟大吊車一樣把它高高吊起來，在空中把它折斷,。它的腰就像豆腐,，經(jīng)不起鷹那么狠勁兒地折。孩子雙手一縮,，真像把狼給折斷了,。媽媽仍然以為這是孩子的幻覺，媽媽說：“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那樣會影響學(xué)習(xí),。”
“我把它寫成作文了,，老師會表揚我的,。”
孩子忘了關(guān)門,，孩子進(jìn)臥室就跳上床,，桌上的臺燈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后墻上。他展開雙臂,，身子縮在一起,，墻上果然出現(xiàn)一只鷹的投影，翅膀慢慢旋轉(zhuǎn),，進(jìn)入飛翔狀態(tài),。孩子用搖晃表示這種迅猛的飛行，雙腳雖然不動，可很費勁,，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左右擺動，孩子的臉紅了,，身體和四肢全都紅了,，眼瞳里閃射出一種奇異的光。孩子的感覺里出現(xiàn)一只狼,，孩子和他投射的鷹緊緊貼上去,，孩子向他的鷹發(fā)出命令：“這回不用扎它的屁股，用翅膀拍它,，看你能不能拍斷它的腰,，把它擊斃在戈壁上?！?br>
墻上的鷹向下俯沖,，同時發(fā)出一聲凌厲的嘯叫，那只幻覺中的狼無法忍受這支曠野長風(fēng)的勁歌,，倉皇奔逃,，鷹翅閃電般擊在狼腰上。媽媽就是這時候沖進(jìn)來的,，孩子的右臂貼在后墻上,，投影中的鷹消失了，孩子顫抖抽搐,，臉都發(fā)白了：“媽媽我把它的腰拍斷了,，比上一回更漂亮?！眿寢尠押⒆訐У綉牙?，哭起來：“孩子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和鷹是好朋友，我喜歡它那種飛翔,?！?br>
白天，孩子背大書包去上學(xué),，孩子竟然說：“媽媽它太沉了,，給鷂鷹背這個，鷂鷹會變成麻雀,。”
老師把媽媽叫到學(xué)校,，告訴她孩子突然變得狂躁不安,，老走神。老師建議她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醫(yī)生竟然要給孩子打鎮(zhèn)靜劑,，那會影響孩子的神經(jīng)和大腦,。媽媽求醫(yī)生想想別的辦法，醫(yī)生說：“他除了陷入狂迷之外,，基本上是個健康的兒童,。你應(yīng)該看緊點，不要讓孩子打游戲機,?！背隽酸t(yī)院，媽媽說：“你不能再做那種游戲了,?！焙⒆诱f：“我又沒打游戲機，我跟老鷹玩兒有什么不好?”
“那是你想出來的,?！?br>
“是它來找我的，你不認(rèn)識它當(dāng)然不知道,?！?br>
晚上，媽媽盯著孩子上床,，親自關(guān)掉燈,，拉上窗簾，房子完全封閉起來了,。媽媽還不放心,，把行軍床搬進(jìn)來跟孩子睡一個房間。孩子很懂事,，很快就睡熟了,。
月亮升起來，窗簾雖然很厚,，屋里還是亮起來了,。媽媽預(yù)感到什么，從床上坐起來,，她看見孩子臉上神采飛揚眉宇生輝,。但孩子是在睡眠中，孩子腦袋里有個奇妙的幻想世界,，鷹就在那里邊,。媽媽一點辦法都沒有。后來她發(fā)現(xiàn)孩子的胸口有一個鷂鷹的投影,，她要不揭被子還發(fā)現(xiàn)不了,。孩子小小的胸口竟然跟一條真正的大河一樣寬闊地起伏著,，黑色鷹影跟島嶼一樣一動不動。
媽媽拉開窗簾,，月亮邊有一朵灰白的云,，有爪子有翅膀。媽媽身上也有了一塊鷹影,，猛禽的翅膀從她身上展開,，她摸自己的臉，眉毛在跳睫毛也在跳,，像勁風(fēng)中的牧草,。勁風(fēng)進(jìn)入草原，總是從地面掃過去,，從牧草根上掃蕩而過,，然后枝葉舞動起來，發(fā)出嘯音,。在風(fēng)中狂舞狂歌過的草是最好的草,。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她對著影子看了很久,，竟然沒動一下胳膊,。
白天，孩子突然問她：“媽媽你為什么不動,，你動一下你的鷹就會飛出來,。”
“你不要胡說,?！?br>
“讓胳膊伸開，你感到胳膊長出了羽毛你的鷹就出來了,?！?br>
他們坐在飯桌邊，他們看地上的影子,，那是陽光照出來的,，孩子說：“媽媽我的鷹出來了?！?br>
地板上的鷹影開始飛動飛動,，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落下來落下來,，又突然上升,，向前俯沖，發(fā)出凌厲的嘯叫,。
媽媽奇怪地看著孩子,，就像看一個真正的大人,。孩子也不含糊，臨走前粗聲粗氣地告訴她：“我看出來了,，你已經(jīng)動心了，你不要去上班,，少幾塊錢獎金沒什么了不起,，關(guān)鍵是把自己的鷹放出來?！?br>
孩子背上大書包,，踢踏踢踏走了。
她真的沒去上班,，她連飯桌都沒收拾,。她看窗外的陽光，天那么藍(lán)那么遼闊,，她一下子站起來,，她為自己的勇氣而高興，手臂伸出去伸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快摸到太陽了,，她身上果然有一種羽毛生長的感覺。她猛然回頭,，那團(tuán)黑影就出來了,，比鷂鷹更加迅猛……那是在天山深處，在去庫車的路上,，丈夫和他的大卡車飛起來,，飛進(jìn)天山大峽谷。那時孩子才五歲,，孩子從周圍人的議論中知道父親和死亡的故事,，可孩子不知道司機和車跌進(jìn)山崖是一種永恒的飛翔。
五歲的孩子不知道,，女人也不知道,，但女人能意識到這些。
那風(fēng)馳電掣般的飛翔給了她幸福也給了她不幸,。
她去朋友家聚會,，玩兒到深夜，朋友打發(fā)那個不愛說話的大個子送她,。她就上了他的摩托車,，摩托車就飛起來。她記得很清楚,，摩托車跳一下就飛起來了,。她坐過不少人的摩托車,，但她的意識里只有跳躍和奔馳而偏偏沒有飛翔。而大個子的摩托車打一開始就在飛,，不像在地面,，也不在空中，而是介于天地之間那種奇妙的真空狀態(tài),，就像日本最新式的電磁鐵軌,，火車在鐵軌上邊飛。
她跟一個陌生人一下子進(jìn)入真空狀態(tài),，她的心不能不跳起來,。
那時東區(qū)還沒有路燈，路面不怎么平坦,，可摩托車很平穩(wěn),，沒有往日騎自行車那種跌跌撞撞的感覺，只有心臟在跌跌撞撞地跳,。
客觀地講,，那不是個浪漫之夜，沒有月亮,，天黑得出奇,，黑得讓人心里發(fā)毛，風(fēng)發(fā)出凌厲的嘯叫,，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胳膊把陌生人的腰都勒細(xì)了,，到她家門口，她才意識到她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使勁拔才拔出來,。小伙子摘下頭盔跑進(jìn)黑暗里，在很遠(yuǎn)的石頭灘上撒尿,，撒了很久,，嘩嘩聲頗為雄壯很像山里的瀑布。
她暈眩在那種難以言狀的飛翔里,，她知道她這輩子出不來了,。
他再來找她時，她一聲不吭坐在后座上,，然后是轟的一聲,，像射出去的炮彈，她和他以及那輛摩托車就消失了,，到了神鬼不知的地方,。
在她的記憶里，有一座電影院,，那時年輕人熱戀都去電視院,。有一個叫《追捕》的電影,，她永世難忘。女主人公就是在馬背上愛上杜丘這個逃犯的,，駿馬狂奔,，女人摟著男人的腰，穿過山林和溪水,。她一點也沒想到她的命運在那場電影里,，不是真由美和杜丘乘馬出逃的浪漫場面，而是杜丘站在樓頂,，面對藍(lán)天時的一場對白。丈夫一下子就把那場對白記下了,，出了電影院就給她表演一番：
杜丘,，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向兩邊看,，你就會融化在藍(lán)天里,。
丈夫果然把大卡車開進(jìn)天山大峽谷。
天山海拔3800米,，丈夫出事的地點大概在3200米左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直直地從天山公路拋出去都算得上一次真正的飛翔,，都能融入真正的藍(lán)天,。車隊的人都記得當(dāng)時晴空萬里，空氣的透明度相當(dāng)好,，在太陽之外群山上空還懸掛著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鷹,。給大家的感覺好像她丈夫是朝那只鷹奔過去的。丈夫帶著整整一卡車清醇的伊犁特曲,，完成了命中注定的飛翔,。
她和五歲的孩子被拋出速度之外，女人和孩子不可能適應(yīng)這種飛翔,。她試圖改嫁,，事到臨頭又改變主意，她無法擺脫那種刻骨銘心的飛翔,；無論是摩托車還是大卡車,，丈夫給它們注入了一種新的活力，那是誰也代替不了的,。能讓奔跑的物件飛起來,，除過丈夫不可能有第二個。
孩子早已站在她的身后,，孩子的倒影跟大人一樣,，她以為丈夫回來了,，她跳起來，直直地瞪著孩子,。孩子感到害怕,，放下書包：“我下去玩兒?！?br>
孩子在樓下顯得那么小,，可地上的影子跟大人一樣，在孩子的身邊,，應(yīng)該有這么大一個男人,。這么多年，孩子在孤獨中長起來可真不容易,。
陽光把她的投影剪得惟妙惟肖,，她根本意識不到她的胳膊會伸開，會做出飛翔的動作,。她的投影變成一只鷹,，她眼睜睜看著這只鷹從自己身上分化出來，就像她生出來的一樣,。丈夫當(dāng)年就是沖那只鷹飛過去的,。丈夫帶著他喜愛的伊犁特曲，一路豪氣,，凌空而起,。這些年來鷹一直盤旋著，她毫無察覺,。她竭力控制自己,，控制得很成功，而鷹卻是難以控制的,，鷹一直盤旋著,。她太了解新疆了，無論是群山還是草原,，沒有鷹是無法想象的,，沒有鷹的天空就像板結(jié)的土地，不生長東西,。鷹用它的翅膀耕耘蒼空,，在鷹影投射的地方，駿馬奔騰嘶鳴,，草原人從鷂鷹與馬身上感悟天空和大地,。她一下理解了丈夫的用意：丈夫要把大卡車開進(jìn)天空加入鷹的行列。這是多么大膽的舉動，只有新疆人才能這么想這么干,。她不再怨他了,，跟所有熱愛丈夫的女人一樣，她不能原諒丈夫的死,。起先她恨死亡,，后來她恨丈夫。丈夫孩子與她是三位一體的,，而丈夫是最重要的,，丈夫的離開不單單是死亡，可怕的是毀滅,，她承受不了毀滅,。如今死亡開始顯示它的美與高貴，她的心都碎了,，忍不住撲到地板上,，仿佛要抹掉地板上的投影。
這些天孩子不聲不響,，手腳輕輕地，好像身體沒有重量,，好像一個影子在移動,。媽媽說：“你還生我氣呀?！薄拔覜]生氣,。”孩子站在自己小屋的門口,，望著媽媽,。孩子氣色很好。她說：“跟媽媽呆一會兒不好嗎?”孩子坐她身邊不說話,，她馬上感覺到孩子在她身邊很拘束,。她打開電視，調(diào)到少兒節(jié)目上,，孩子目光淡然,，完全是為了照顧大人的情緒才看電視的。雖說那都是孩子以往特別喜歡的節(jié)目,。媽媽以為孩子還在生她的氣,，媽媽又不能對孩子道歉，媽媽只能作出努力,，讓孩子高興,。媽媽說：“你不喜歡電視?”
“電視沒意思?！?br>
“那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回我屋子,?！?br>
“那回去吧?！?br>
孩子有些不相信這個喜訊,，她又說一遍，孩子緊繃繃的身體發(fā)出一種松散而舒展的聲音,。
孩子回到自己的小屋,，那張床就像個游泳池，他站在床沿上一件一件脫衣服,，他只穿一個小褲頭,，他不再做那些飛翔的動作，胳膊和腿已經(jīng)承受不了那迅猛的飛翔,。他平躺著,，看著后墻。
這是極為關(guān)鍵的一夜,，他太緊張了,，先是四肢的筋肉開始跳動，后來全身都跳起來,，像臥滿了青蛙,。他的身體癟下去顯得很薄，跟床單一樣鋪展開來,。
那個可怕的速度就是這樣出現(xiàn)的,，它出現(xiàn)在白色的墻壁上，孩子等待的就是這個,，就是這只真正的鷹,，不是投影不是幻覺，而是一種真實的狀態(tài),。孩子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桌上的臺燈慢慢暗淡下去，好像供電不足,，事后證實,，是燈自己暗下去的。這并不影響孩子的注視,，反而使孩子的目光更凝聚更具有穿透力,。
孩子的目光一下子穿透了墻壁，孩子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在他的潛意識里應(yīng)該有這么一個寬厚結(jié)實的背,。
那是他五歲的時候，父親帶全家去山里做客，父親和山里的叔叔整天騎馬瘋跑,。他們竟然在天山大坂上縱馬奔馳,，馬蹄嗒嗒嗒嗒跟機槍掃射一樣。女人們聽到這種驟雨般的蹄聲就緊張得要命,，捂著胸口喊叫：“老天爺呀停下來吧,，心都要跳出來了?！蹦腥藗儾焕硭齻兡且惶?，抖著韁繩又把馬調(diào)回天山大坂。天山大坂,，夏天全是一色石頭,，冬天則是冰大坂，跟鋼錠一樣,。女人和孩子們聽見馬蹄嗒嗒就躲開,。他卻呆在那兒沒動，父親打馬過來,，讓孩子見識山里的駿馬,，孩子竟然發(fā)現(xiàn)馬沒穿鞋子。父親哈哈大笑：“我兒真厲害,，你的眼睛跟雛鷹一樣,。”父親一勒韁繩,，讓馬揚起前蹄,，馬蹄在空中停了很久,，駿馬像要站起來學(xué)人走路,。孩子說：“你放下蹄子吧，你站起來學(xué)人走路可就糟透了,，你能飛人不能飛,。”父親目瞪口呆,，孩子毫不客氣地把矛頭指向父親：“你敢下來跟馬比試嗎,？你的腿只能讓馬馱著?！备赣H跳下馬背,，蹲在孩子跟前蹲了好久，父親對孩子說：“你想讓爸爸飛起來?”
孩子說：“所有的孩子都希望爸爸飛起來,?！?br>
父親說：“好兒子你希望爸爸在哪兒飛。”
“當(dāng)然是山里了,，跟這匹馬一樣不穿鞋子,，嗒嗒嗒嗒，跟打機槍一樣,?！?br>
孩子跑到馬跟前，小胳膊舉得好高,，孩子只能摸到駿馬濕漉漉的嘴巴,，駿馬仿佛聽到了孩子的談話，用嘴巴蹭孩子的腦袋,，孩子說：“我要看你的腳,。”馬蹄在石頭上刨出一串嗒嗒聲,。父親告訴孩子：“這種馬不用鐵掌,，它肉里長鐵?！昂⒆咏衅饋恚骸八砩嫌需F,，它這么厲害！”孩子兩眼放光,，快要把父親的心臟穿透了,。父親告訴孩子：“山里的馬要在石頭上跑，就得自己長鐵,?！焙⒆記]頭沒腦竟然問到鷂鷹，那時正好一只鷹盤旋在群山上空,，跟海軍里的軍艦一樣,，孩子一口咬定：“這是個鐵家伙?！备赣H不得不承認(rèn)：“山里確實有這種鷹,，它們的爪子比鐵還硬，抓一下石頭,，石頭會疼的發(fā)抖,。”
孩子不出聲了,，出神地看著駿馬和鷹,，鷹、太陽和馬處在一個位置上,，孩子自言自語：“它不動,，其實它在飛,。”
五歲那年,，父親悄悄地離開他和媽媽,，朝那只鷹飛去。那種悄無聲息一動不動的飛翔,，一下子被孩子記住了,。
……
孩子不用學(xué)鷂鷹的動作，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可他的心臟發(fā)出歡快的跳動聲，他知道他在遙遠(yuǎn)的地方奔跑,，一個美好的世界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地上有馬,，天上有鷹，加上一個渴望飛翔的孩子,。
孩子跳下床跑進(jìn)客廳,，媽媽正對著電視發(fā)呆，電視早已成為一片空白,，孩子就這樣闖入午夜畫面,。
“媽媽，我知道爸爸去哪兒了,?！?br>
媽媽摟住孩子，淚流滿面,。
“爸爸不開車了,，他開的是鷹，是我讓他去的,?！?br>
媽媽不說話，只是流淚,，只是摸孩子的背,。
“好爸爸都是這樣,，他們總是滿足孩子的愿望,。”
天猛然一下亮了,，出來的不是太陽,，而是一片光和一個巨大的投影，落在孩子和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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