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雄

　　我曾在拙著《士風(fēng)乍起》中梳理了晚明江南士林風(fēng)氣,。在南京任職期間，風(fēng)月場中已見到了吳偉業(yè)的身影,?；丶议e居后其實哪會閑著，他本是“香奩體”的高手,，又是文壇“大腕”,，雅集詩酒、淺斟低唱中哪能少了他,？史學(xué)大家趙翼在《甌北詩話》中對梅村詩有一段評價：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吳詩人筆　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艷動底有激楚,，人。幸其節(jié)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也有蒼涼　曲,。（卷九·一一）
　　看來，梅村當(dāng)初寫詩打的基礎(chǔ)就是“千嬌百媚,，妖艷動人”,。這不僅是趙翼的看法，也是學(xué)界的基本共識,。順便說一句,，梅村真是個一門心思科舉的“學(xué)霸”，他寫詩，還是中式后為了應(yīng)酬,，才開始向老師張溥學(xué)的,。直到世事發(fā)生“天崩地坼”，吳詩人的詩風(fēng)才轉(zhuǎn)向激楚蒼涼,、憂危自傷,。但常常還是“通過舊妓、藝人,、歌女的敘述,，委曲表達重大的歷史事件，分外凄哀感人”,。
　　在厚厚三大冊《吳梅村全集》里細正史列細翻讀,，除了名妓陳圓圓、董小宛,、寇傳總是圍著湄,、卞賽，還能讀到吳大才子贈郎圓,、紫禁城里那楚云等眾多秦淮,、姑蘇風(fēng)月場中人的點“糗事”轉(zhuǎn)詩作。當(dāng)然,，留下最多的還是那個令來轉(zhuǎn)去,，讓梅村終身難忘的卞賽卞玉京。人覺得政府這段“此生終負卿卿”的情感大衙門里就是戲,，因為吳卞兩人的性格特征,，似乎不“與人斗”。如錢柳轟轟烈烈,，而且,，從目前學(xué)界的暫且把易代研究成果看，沒有更多吳偉業(yè)本人詩之際的吳偉文以外的史料,，但它更能解讀易代士業(yè)（字駿公,，號梅村，1609-1672）放一放,，把憂傷　在講故事之前,，先來嘗試做點考的書生放一　訂的事情，把卞賽的基本情況介紹一放,，到史料下,。筆記中去，吳傳說,，卞賽不知籍貫?zāi)睦?，可能到梅村的是南京人。但《梅村詩話》中有卞玉京“香奩體”里一段,，留下一些卞賽的簡歷：去,，看看另女道士卞玉京，字云裝,，白門人一個帶著末也,。善畫蘭，能書,，好作小詩,。……玉世喧嘩的大　京明慧絕倫,，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才子的日常　指法,。生活,。　余懷《板橋雜記》中卷“麗品”中有一篇卞賽的小傳,，關(guān)于簡歷有這么幾句：
　　卞賽,，一曰賽賽，后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fēng)枝裊娜,，一落筆,，畫十余紙。年十八游吳門,，僑居虎丘,。
　　歸納一下：
　　姓名：卞賽，字云裝,，號玉京道人,，還有個昵稱叫“賽賽”。

　　籍貫：白門（即南京）,。也可能祖梅村會有　籍不是,，從小長在南京（莫詳所自出，什么難言　或曰秦淮人）,。

　　個人愛好：知書識禮,。書法專攻之隱？
　　小楷，善畫蘭,、鼓琴,。
　　性格：孤傲，愛潔凈,。整日沉浸在書畫藝術(shù)的海洋中（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
　　其實，余澹心《板橋雜記》的全文,，也基本來自吳偉業(yè)自述與卞玉京交游的經(jīng)歷,。可見,，梅村為這段故事自己先“定了調(diào)子”,，反而讓歷史的細節(jié)增添了迷霧。
　　將吳偉業(yè)何時何地結(jié)識卞賽,，以及卞賽的生卒年份等疑問暫且放一放,，趕緊接著說故事。
　　十八歲那年,，“秦淮八艷”之一的卞賽僑居蘇州虎丘山塘,。按余懷的說法，卞賽的名頭在顧媚等眾名妓之上,。當(dāng)時“秦淮八艷”在蘇州山塘一帶“營業(yè)”的不少,，如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等,。多才多藝的卞賽不是那種

　　林的精神苦悶，也傳達著易代名士悅傾城的社會風(fēng)氣,。梅村最著名的有這么幾首：一是順治七年（1650）作于海虞（今常熟）的《琴河感舊四首》并序,；二是作于順治八年（1651）的《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三是康熙七年（1668）作于惠山（今無錫）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傳,，這首詩前的卞玉京傳（以下簡稱“吳傳”）,，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六十歲大才子對一段刻骨銘心愛情的自白。（文言文讀起來麻煩,，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書,，這里不摘，現(xiàn)代文的鋪陳且看下面,。）
　　用詩這個體裁來敘事,，雖彰顯作者“很有文化”，但格律的限制,，總不免弄得語焉不詳,，讓后生小子無從入手,。即令像陳寅恪這樣的大家，也要為寫一部“詩釋證稿”翻來覆去,?？申惔髱熓郎喜庞袔讉€？今有寫《吳梅村傳》的,，也沒弄清卞賽的生卒年份，甚至連吳卞因緣何時何地開始也只一個大概,。倒是上海古籍版《板橋雜記》李金堂先生校注中說“卞玉京死于順治十七年（1660）”,。但這個注解不知出于何典，相當(dāng)可疑,，下面再討論,。
　　幸虧有吳傳，提供了一個吳卞交往的基本線索,。但是,，這篇傳比起侯方域的《李姬傳》來，顯得不夠坦誠,，也少了些人物傳記的基本元素,。如果有陳寅恪先生這樣的大師在，結(jié)合唱和詩,，應(yīng)該可以把一些細節(jié)梳理清楚?，F(xiàn)在，后生小子只能把這段有始無終的愛情故事“小說家言”一下,。
　　瘋瘋癲癲的交際花,，與客人初次見面不喜歡沒話找話“談理想”，難得諧謔幾句,，便迷倒一片,。但和她相處久了，便會發(fā)現(xiàn),，卞賽臉上常常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但要是追問為什么，卻趕緊把話題引開了,。吳偉業(yè)充滿愛戀地“謳歌”說：“賽賽的機警聰慧超過很多士林中人啊,。”
　　吳偉業(yè)的出現(xiàn)讓卞賽一見傾心,，即刻就想以身相許,。從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看，這似乎不奇怪,，看看卞賽姊妹們最后嫁給名士的不少,，估計平時“閨中密語”時沒少議論過,。但卞賽碰到的大才子卻是個“生平規(guī)言矩行，尺寸無所逾越”的主兒,。
　　趁著酒勁兒,，卞賽用手摩挲著光滑的桌面，脈脈含情撩撥梅村：“先生也有意思嗎,？”
　　窗戶紙捅開了,。豈料吳偉業(yè)居然假裝糊涂?？赡芩娴挠须y言之隱,。
　　心高氣傲的卞賽一定萬分失望！但她閱人無數(shù),，立刻明白,，長嘆一聲，側(cè)頭斜睨了梅村許久,，從此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兒,。
　　徐江教授分析了梅村“固為若弗解者”的原因，大致有三條：一是梅村家境一般,，既不像錢謙益久歷高官,，也不像冒襄、侯方域等均為世家子弟,，難以金屋藏嬌,。二是梅村的性格不是疏狂、放誕那一類,。這在上面已經(jīng)說到,。三是梅村是個孝子，父母基本是“臣民”,，恐難容風(fēng)月場中人入門,。這里后生小子再加上一條：大多數(shù)男人有一個毛病，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不要緊,，當(dāng)彩旗也想插到你家里去，立馬歇菜,。
　　吳梅村拒絕了卞賽的深情,。但他自己這“一見傾心”的說法，卻給歷史書寫造成了極大的誤解,，真的是卞賽“與鹿樵生（即梅村）一見,，遂欲以身許”嗎？尤其是后一句“尋遇亂別去,，歸秦淮者五六年”,，更加深了對歷史細節(jié)的誤讀……

　　卞賽在蘇州遇到了什么亂而奔秦淮五六年,？若是清兵一路南下那會兒，秦淮先遭蹂躪,，再跑去干什么呢,？
　　那么，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
　　據(jù)《梅村詩話》,，吳偉業(yè)除了上面這些詩，還為賽賽填過《西江月》,、《醉春風(fēng)》的詞,。老實說，寫吳卞相識,，得相當(dāng)香艷,，要不是赫然署著“吳偉業(yè)”的名字,，放在今天早就被也曾有過“掃黃打非”查處了,。一段情意　挑出幾首題名都叫《春思》的“以饗讀者”：綿綿
　　西江月·春思
　　嬌眼斜回帳底，酥胸緊貼燈前,。匆匆歸去五更天,，小膽怯誰瞧見？
　　臂枕余香猶膩,，口脂微印方鮮,。云蹤雨跡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
　　醉春風(fēng)·春思
　　門外青驄騎,，山外斜陽樹。蕭郎何事苦思歸,，去,、去、去,。燕子無情,，落花多恨，一天憔悴,。
　　私語牽衣淚,，醉眼偎人覷。今宵微雨怯春愁,，住,、住、住,。笑整鸞衾,，重添香獸,，別離還未。
　　醉春風(fēng)·春思二
　　眼底桃花媚,，羅襪鉤人處,。四肢紅玉軟無言，醉,、醉,、醉。小閣回廊,，玉壺茶暖,，水沉香細。
　　重整蘭膏膩,，偷解羅襦系,。知心侍女下簾鉤，睡,、睡,、睡。皓腕頻移,，云鬟低擁,，羞眸斜睇。
　　這些男歡女愛的艷膩之詞,，像是“一見傾心”卻遭婉拒后的場景嗎,？吳偉業(yè)哄誰呢？但現(xiàn)在大多沿用吳傳的說法,，在虎丘山塘,，卞賽十八歲，對吳偉業(yè)一見傾心,。但是,，梅村另一名篇《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中有這么幾句：
　　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南中”即是留都南京,。這就說明,，吳卞相識應(yīng)在南京，具體幽會的地點是中山王徐達府第的對門,。時間估計在吳偉業(yè)到南京國子監(jiān)任職的崇禎十二年（1639）,。這一年，錢謙益結(jié)識了柳如是,，龔鼎孳認識了顧媚,。但第二年即崇禎十三年（1640）,，吳偉業(yè)嗣父去世，梅村就回老家守孝,。顧師軾《梅村先生年譜》說,，等他丁憂期滿，重新出來工作已是弘光小朝廷了,。
　　但是,，不少版本把“玉京與我南中遇”改成“玉京別我南中去”，原因就在于,，大家認定吳偉業(yè)自己說卞賽在蘇州對他“一見傾心”遭拒后,，心灰意冷，遂回南都發(fā)展,，而且一去五六年,。原來都是被梅村的迷霧迷住了。
　　應(yīng)該這樣還原真相,，吳卞在南京相識,，度過了一段情意綿綿的日子。梅村在崇禎十三年（1640）回家奔喪后,，卞賽因仰慕梅村,，為方便相見,，也跟來蘇州居住,，時間當(dāng)在崇禎十六年（1643）之前。理由是,，那一年,，梅村送早年同窗吳繼登（字志衍）赴成都任職，有長詩《送志衍入蜀》,，地點是在蘇州,，詩中有“把酒欲問橫塘月”、“別時曾折閶門柳”等句,，橫塘,、閶門都是蘇州地名。吳偉業(yè)帶著卞賽一起送別朋友,，這說明,，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沒有了《西江月·

　　春思》那種“小膽怯誰瞧見？”的嬌羞,，至少在朋友圈子里已經(jīng)公開,。《梅村詩話》還收錄了卞賽題扇贈志衍的詩：
　　翦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
　　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fēng)問薛濤。
　　從初識時的“匆匆歸去五更天”,，到卞賽參與梅村朋友唱酬,，兩人確實有了感情。假設(shè)卞賽是在崇禎十四年（1641）或崇禎十五年（1642）僑居虎丘山塘,，十八歲,，那么她應(yīng)該出生于天啟四年（1624）或天啟五年（1625）。
　　兩人在蘇州重新相見,，一向孤傲矜持的卞賽,，再也忍不住往日的思念，趁著酒意,，向梅村表白愛慕之情,，卻遭婉拒。甚至有小說描寫卞賽被梅村婉拒后,，又試圖移情吳繼登,，志衍赴成都任職，情感瞬間變成了遙遠的思念,。眼看嫁入?yún)情T無望,，卞賽決定再回南京?！短一ㄉ取防锏谋遒惱系┌缦?，出現(xiàn)在崇禎十六年（1643）的秦淮河畔，也聊記一筆,。
　　吳偉業(yè)還有《西江月》一首,，記述與卞賽在蘇州離別時的情景：
　　西江月·詠別
　　烏鵲橋頭夜話，櫻桃花下春愁,。簾纖細雨綠楊舟,，畫閣玉人垂手。
　　紅袖盈盈粉淚,，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夢倩誰收，一枕別時殘酒,。
　　從梅村的詩詞里可以發(fā)現(xiàn),，卞美女的一雙眼睛拋起媚眼來十分了得。從最初詞里嬌眼斜回帳底,、眼底桃花媚,、羞眸斜睇，到青山剪剪明眸，再到后來吳傳中雙眸泓然,、拊幾而顧,，長嘆凝睇，吳偉業(yè)無數(shù)次寫到卞賽的眼神,，好一個眼角一挑,，明眸斜睨，把個吳大才子弄得心旌蕩漾哦,。
　　但這對亂世戀人終于還是分手了,。
　　仕清三年，吳偉業(yè)的心情只須用好友尤侗的兩句話來概括：人望之以為榮,，公受之以為戚,。
　　《清史稿·吳偉業(yè)傳》留下了梅村著名的遺囑：
　　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時一境不歷艱苦,。死后斂以僧裝，葬我鄧尉,、靈巖之側(cè),。墳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起祠堂,，勿乞銘。
　　鄧尉,、靈巖,，都位于蘇州城西南丘陵地區(qū)。
　　吳梅村死了,，但詩人和香雪海的梅花都還活著,。
　　乾隆四十一年歲末（已是1771年初）,，乾隆皇帝頒詔編撰《貳臣傳》,，對一大批前明仕清官員進行重新評價,。四十八年（1783）,，又下令把《貳臣傳》中的一部分人劃出來，編撰《逆臣傳》,。這時,，清政府入主中原已經(jīng)一百二十多年,，儼然一派盛世光景。初期為鞏固政權(quán)而實行的懷柔政策,，已轉(zhuǎn)化為對“異端”文化的全面圍剿,。
　　本文摘自《浮世的晚風(fēng)》，該書已由古吳軒出版社出版，原文一萬字,，文中標題均為編者所加,。（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