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李氏小學功底扎實,于文字、音韻(關于李氏《楚辭》音韻學之研究,可詳參《離騷簡釋》),、訓詁之學皆有專通。就其治學方法而言,亦可謂深諳乾嘉治學的奧義,,頗得清代樸學研究之精髓。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在論述清儒治學方法時曰:“清儒之治學純用歸納法,,純用科學精神,,此法此精神,果用何種程序始能表現(xiàn)耶,?第一步,,必先留心觀察事物,,覷出某點某點有應特別注意之價值。第二步,,既留意于一事項,,則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系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較研究的結果,立出自己一種意見,。第四步,,根據(jù)此意見,更從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證據(jù),,證據(jù)備則泐為定說,,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凡今世一切科學之成立,,皆循此步驟,,而清考據(jù)家之每立一說,亦必循此步驟也,?!盵36]而以梁氏之論審之于李氏《楚辭》研究,其可謂得之,。 如論述“《國殤》原不在《九歌》之內(nèi)”曰:“《九歌》中不僅無《東皇太一》與《禮魂》之名,,恐亦無《國殤》之篇。茲舉五事以明之:一,、《山鬼》以上九篇皆祀神之曲,,《國殤》則為祀神之曲。故王逸注于《山鬼》以上九篇皆稱神,,惟于《國殤》不稱神,。《禮魂》注云:‘言祠祀九神’,,即指《山鬼》以上九篇而言,。這樣看《國殤》,它在《九歌》中顯然是不倫不類,。二,、《山鬼》以上九篇除《東皇太一》原為迎神曲外,其余皆以戀愛娛神之曲,,惟《國殤》無戀愛之事,,此亦足見其特異。三,、《國殤》在《九歌》中文章條理最清楚,,可能與其他各篇不同時,。四、《山鬼》以上九篇除《東皇太一》外,,皆兩神自成一組,,惟《國殤》無所隸從。五,、《國殤》為祀神之曲,,原不在祀神的《九歌》之內(nèi),,祀神的《九歌》諸曲原至《山鬼》為止,,故《山鬼》云:‘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秶鴼憽啡粼凇渡焦怼分螅渡焦怼啡绾文苷f‘獨后來’,。若說這正足以見‘神’‘魂’的區(qū)別—‘獨后來’是專指神而言,,那也是強詞奪理?!边@里李氏旁征博引,,反復論列,進而總結:“正因為《國殤》在《九歌》中有這么多特殊的地方,,所以很使我懷疑它原來就不在《九歌》之內(nèi),,不知什么時候混進去的??赡苁怯捎陟肷竦木鸥枧c祀神的國殤這兩種祭禮于某時某地合并舉行,,以致混在一起?;蛘卟挥捎诤喜⑴e行,,而單就他們同為樂章這一點來說,也可隨時合并為一,??傊@都不過是些揣測,;《國殤》是否在《九歌》之內(nèi),,這問題原不必深究。但由此可見其在九歌中的特殊這一點可以可定,,也是應該曉得的,。”[37] 又,,論“女嬃”為星宿說曰:“女嬃或謂屈原之姊,,或謂屈原之妹,,或謂喻□之長,殆皆非也,。蓋其時屈原讬言途中(上文‘回朕車以復路’,、‘將往觀乎四荒’),如謂其姊妹突來見而斥責之,,文義殊有未安,。大部本篇所言人名,可分為二類:一為紀實之詞,,‘堯舜之耿介’,、‘桀紂之猖披’是也;二為假說之詞,,‘鴆告余以不好’,、‘帥云霓而來御’是也。女嬃蓋即假說一類人名(案:李氏是語承上而言,,是泛言之辭,,而非謂女嬃即人名之意,與下文所論并無矛盾),?!墩f文》引賈侍中曰:‘楚人謂女曰嬃’,沈德鴻曰:‘嬃同須,,女嬃猶言女侍,,又曰須女,《史記·天官》正義:‘須女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是女須與須女同義,,惟沈說本文女嬃謂女侍則非,,其誤與姊妹之說同。余謂女嬃即須女星,?!痘茨献印ぬ煳挠枴贰ⅰ秴斡[·孟春紀》高注俱謂須女星為吳越之分野,,上文蘭臯(即橐皋),、椒丘(即全椒),□古正屬吳越地(見《漢志》),,則所以言女嬃者,,蓋屈原讬言行至其地,仰見或聯(lián)想及須女星,,遂假讬為對話人以引起下文耳,。豈真有女嬃其人哉,?《抽思》‘南指月與列星’、《九辯》‘愿寄言夫流星兮’,,是楚辭嘗以星宿為對話人之確證,。況本篇讬為神仙家之詞,神仙家固無不精通天象,,故本篇多有日月星辰之言,,不徒本文而已也?!盵38](案李氏《離騷叢說》一文,,即上世紀三十年代所作《雜論離騷》,持論與此同,,可參)由上可見,,李氏在論述“女嬃”之意時,,首先伺察到“女嬃”作為人名的突兀失當之處,,而后又敏銳地捕捉到“女嬃”實則假說之詞,而非指實之語,,從而揭橥詞旨,,博參廣引,不失為是一種可以成立的新說,。 李氏在論述《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中“藉”當為“胙”字之誤,、蘭臯、椒丘實有其地,、《楚辭》中亂為“樂終”之意,,而“亂”與“辭”意并不相通、七言詩源出《楚辭》等觀點時亦論證詳實,,充分完備,。 綜上可知,李氏立論決不是凌空蹈虛,,無所依傍的,。應該說,其不僅對于釋讀角度的切入每能切中肯綮,,而且在論證時,,于例證而言亦不厭其煩地加以羅舉,并且“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系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當然,李氏對相關事實并不是簡單的堆砌,,而是有的放矢地且盡可能豐富多元地展開,,在整體而全面地把握中提出己見,。不可否認,這種詳實,、謹嚴,、賅博的論證方法,讓我們確切領略到平凡史料背后強大而充分的論證力量,。 (四)睿思卓識,、新見迭出:犀利新穎的文本解讀 郭沫若《聞一多全集·序》曰:“就他所已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這樣感覺著,,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是前無古人,,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盵39]可以說,,郭氏這一稱頌聞氏學術建樹之語,以之評騭李氏的《楚辭》研究,,亦有近似之處,。梁實秋亦云:“(李嘉言《金碧文論》)大部分頗有獨特見解,并不因襲舊說,,此點甚屬難能可貴,。”[40] 如李氏以睿思卓識,,不拘故常,,探微索隱,發(fā)明《離騷》即“蒲騷”之旨,,堪謂犀利而新穎,。其曰:“前人解釋《離騷》題意,頗多異說,?!晕抑姡}應解作地名,。離騷即是離開騷那個地方,。茲選三證以明之?!峨x騷》,、《涉江》、《哀郢》、《懷沙》及《抽思》……《離騷》且不論,,其余四篇首字都是動詞,,末字都是名詞,而且三篇末字都是地名?,F(xiàn)在若把《離騷》之騷字也解作地名,,則此五篇命題之詞例,可謂完全相同,?!蹲髠鳌坊腹荒辏骸y人軍于蒲騷,將與隨,、絞,、州、蓼伐楚師,?!罴Α对涂たh圖志》卷二七云:‘安州應城縣,本漢安陸縣地,,宋于此置應城縣,。故應城縣在縣西北三十五里,即古蒲騷城也,?!蹲髠鳌纺结鹩谄羊}之役,鄖人軍于蒲騷是也,。’此知屈原以前已有蒲騷之地,,其地在漢水之北應城縣境,。……《抽思》云:‘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此屈原自述所住的地點,,是歷來公認的,。……屈原住在漢北時就很可能是住在蒲騷,?!冻樗肌肥堑狡羊}時所作,《離騷》是離蒲騷時所作,?!稇焉场芳仁菓验L沙,《離騷》就可以是離蒲騷?!写巳C,,所以我敢斷然解《離騷》為離蒲騷?!盵41]而是論一出,,頗引起后人矚目,從之者亦不乏其人,,如王廷洽《<離騷>題意新解》亦主是說(所不同者,,王文認為“蒲騷”為屈原故鄉(xiāng),參見《藝文志》1983年第二輯,,案是文有朱碧蓮的商榷文章《“離騷”是告別“蒲騷”嗎》,,見《蘇州大學學報》1986年第1期)等。雖然《離騷》題解[42],,司馬遷,、班固、王逸等已有闡發(fā),,后人亦多從之,,“然而近世學者出于探索精神,每欲更求新解,,以期更切原意,。于是有歌曲名稱說、抒發(fā)憂思說,、離歌說,、離間之憂思說……離開‘蒲騷’(地名)說等等。許多說法都是廣引例證,,雖不能成為定論,,但畢竟有很大參考價值?!盵4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