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國《尚書序》曰：“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②],，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于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jī)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xùn)、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也,。”[③]

　　據(jù)《尚書序》,，經(jīng)過孔子整理后的百篇《尚書》,，秦火之后，僅存濟(jì)南伏生口授之二十余篇而傳世,，稱“今文《尚書》”。魯共王時(shí),，“孔壁書”出,，孔安國從中整理出五十八篇，又把各篇的《序》合并成單獨(dú)的一篇，共五十九篇,，稱“古文《尚書》”,?？装矅鴮⑦@五十九篇古文《尚書》的“孔壁書原件”，即孔壁書中可識別的竹簡，連同因?yàn)椤板e(cuò)亂摩滅,，弗可復(fù)知”,，即沒有辦法整理的其余孔壁書竹簡,，“悉上送官,，藏之書府,，以待能者?！彪S后，孔安國奉詔為整理出來的五十九篇古文《尚書》作《傳》,。但當(dāng)《傳》完成后,，因突發(fā)的“巫蠱”事件的影響，而使得“經(jīng)籍之事”不合時(shí)宜，于是經(jīng)過孔安國“為‘隸’,、‘古’定、更,，以竹簡寫之”的這冊“古文《尚書》”，連同孔安國所作之《傳》,，就未再“呈送官府”,，而在孔門子孫中流傳下來,。傳至東晉時(shí)，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xiàn)出,，被立為官學(xué)，古文《尚書》自此公開于天下,。

　　自宋代開始,，有人懷疑古文《尚書》的真實(shí)性，猜測其可能是晉代人偽造的,。這種猜測在清代發(fā)展到了極點(diǎn),，其影響一直延續(xù)到當(dāng)今。在清華簡的整理過程中,，整理者依據(jù)對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的釋讀,、理解，以之為依據(jù),，再次肯定了“古文《尚書》為偽造”之說,。

　　二、《尚書·金滕》,、《尚書·說命》與清華簡《金滕》,、《傅說之命》相關(guān)字句對比

　　孔子整理《尚書》時(shí)，有的史料未收集到或直接棄用,，而所采用的史料在質(zhì)量上差異也非常大,。從清華簡已經(jīng)公布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看[④]，這些史料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文字精煉,、內(nèi)容清楚明白、行文流暢,，若伊尹所作的清華簡《尹誥》,；第二類,，整體上內(nèi)容明確,，敘事通順，對這類史料的整理只需做少量的文字上的修改和句序的調(diào)整,，若出自史官之手的清華簡《金滕》（孔穎達(dá)疏：“史敘其事,，乃作此篇，非周公作也”）,；第三類,，內(nèi)容駁雜，既有史實(shí),，又有史官或不知何人撰寫的荒誕怪異的內(nèi)容,，行文上拖沓冗雜，語句顛倒錯(cuò)亂多有,，若清華簡《傅說之命》,。對第三類史料，就需要大加“刪述”,。

　　為更直觀的認(rèn)識孔子是如何“刪述”史料的,，筆者以下分別對清華簡《金滕》釋文的首段與《尚書·金滕》的首段，以及《國語·楚語上》“引文”,、《尚書·說命》原文,、清華簡《傅說之命》釋文，以表格的形式作對比分析,。

（表一）

　　對比顯示，清華簡《金滕》和《尚書·金滕》的差異,，決非所謂的“版本不同”,，兩者是明顯的原始資料和修改后的“定稿”的關(guān)系。與史料相比,，“定稿”于用字的“刪削”與“轉(zhuǎn)述”,、句序的“調(diào)整”、語句之間的“銜接”與“過渡”,，皆可謂精心為之,。

　　清華簡整理者認(rèn)為：“清華簡《傅說之命》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與《國語·楚語》的引文完全一致”，而清華簡《傅說之命》的其它大部分內(nèi)容與《尚書·說命》完全不同,。據(jù)此,，清華簡整理者斷定：《國語·楚語》的引文出自清華簡《傅說之命》，清華簡《傅說之命》才是真正的《尚書·說命》,，現(xiàn)存的古文《尚書·說命》為偽作,。

　　筆者認(rèn)為，清華簡《傅說之命》并非《尚書·說命》,，而僅僅是《尚書·說命》的史料,，而且屬于“第三類史料”。因?yàn)槭妨腺|(zhì)量差,，所以孔子“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jī)要”,，包括剔除怪誕的內(nèi)容[⑤]，對原文語句做刪除,、提煉,、概述等文字處理。這就直接導(dǎo)致了清華簡《傅說之命》與《尚書·說命》在字句表述和內(nèi)容上存在很大差異,。

（表二）

　　1、第一,、二段“引文”,，顯然出自《尚書·說命》。

　　2,、第三段“引文”是《國語》的作者左丘明[⑥]對《尚書·說命》原文的轉(zhuǎn)述,。對比《尚書·說命》原文與清華簡《傅說之命》釋文，可見清華簡《傅說之命》語句粗糙,、行文拖沓,、主題混亂，且含有怪誕的內(nèi)容,，顯然是《尚書·說命》的史料,。對比說明，孔子整理《傅說之命》時(shí)對這段史料的處理可謂大刪大改,。

　　3,、第四段“引文”是左丘明對《尚書·說命》原文的直接引用,，句序完全相同，個(gè)別用字做了同義替換,。而與清華簡《傅說之命》釋文對比,，可見孔子取用了其“若金”、“若濟(jì)巨川”,、“若歲大旱”、“若藥”部分內(nèi)容,，但對具體用字以及順序做了修改和調(diào)整,；對于“滅夏、燮強(qiáng),、捷蠢邦”,、“朕畜汝，惟乃腹,，非乃身”之類的繁冗,、不工之辭，一概刪除,。

　　4,、武丁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要求傅說要經(jīng)常規(guī)諫,、提醒自己,，君臣之間要坦誠相見，不要有所隱瞞,，曰：“聽戒朕言,，寘之于乃心?！薄坝喔嫒耆魰r(shí),，歭之于乃心”“毋獨(dú)乃心，敷之于朕政,，裕汝其有友,，勑朕命哉?！边@些語意重復(fù)的言辭,，可以判定為武丁的原話，為史官所記錄,。在整理的時(shí)候,，孔子將這些句子全部刪除，而以簡練的“爾交修予,，罔余棄”7字代之,。

　　三,、《禮記·緇衣》引文與《尚書·說命》、清華簡《傅說之命》相關(guān)字句對比

　　除《國語·楚語》中有與《尚書·說命》,、清華簡《傅說之命》有關(guān)的文字,，《禮記·緇衣》中還有一段與清華簡《傅說之命》相關(guān)語句相似的“引文”，這段引文亦見于《尚書·說命》,。筆者認(rèn)為,，《禮記·緇衣》的這段引文，亦足以證明清華簡《傅說之命》為《尚書·說命》之史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仍做圖表形式作分析。

（表三）

　　《禮記·緇衣》的引文與《尚書·說命》原文比,，只存在一字之差,，即“惟甲胄起兵”與“惟甲胄起戎”；而“兵”,、“戎”二字又同義,，顯然為有意替換。

　　而以《尚書·說命》原文與清華簡《傅說之命》釋文相對比,，則修改后的痕跡明顯：

　　1,、“且”字刪除。

　　2,、“惟口起戎出羞,，惟干戈作疾”改為“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

　　3,、“惟愛載病”改為“惟衣裳在笥”。

　　4,、“惟干戈眚厥身”改為“惟干戈省厥躬”,。

　　修改后的《尚書·說命》與作為史料的清華簡《傅說之命》相比,，意思清楚，用字準(zhǔn)確,，行文流暢,，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

　　綜上,，完全可以得出結(jié)論：《禮記·緇衣》“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引自《尚書·說命》,。也就是說，《禮記·緇衣》中引自《尚書·說命》的“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一句,，直接證明《尚書·說命》確為孔子整理過的上古文獻(xiàn)，非東晉人偽造,。

　　四,、清華簡《尹誥》不能用作判定古文尚書《咸有一德》真?zhèn)蔚淖C據(jù)

　　清華簡整理者所說的“這種情況在清華簡第一輯整理報(bào)告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指的是其認(rèn)為《禮記·緇衣》所引“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出自清華簡《尹誥》,，清華簡《尹誥》才是真正的古文尚書《咸有一德》,，而文句中有“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9字的古文尚書《咸有一德》為偽造。筆者認(rèn)為,，清華簡整理者得出這一結(jié)論之前,，并未對三句話做過具體分析。

　　以下筆者對三篇文獻(xiàn)中相似的三句話作對比分析,。

　　1,、古文尚書《咸有一德》：“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侍旄ケ＃O(jiān)于萬方,，啟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正夏,。……”

　　2,、《禮記·緇衣》：“子曰：為上可望而知也,，為下可述而志也，則君不疑于其臣,，而臣不惑于其君矣,！尹吉（“誥”）曰：‘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娫疲骸缛司?，其儀不忒?！?/p>

　　3,、清華簡《尹誥》：“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dāng)∥饕叵?，曰：“夏自絕其有民,，亦惟厥眾。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fù)之用離心。我剪滅夏,。今后曷不監(jiān),？……”

　　三句話并不完全相同，存在著2字之差：古文尚書《咸有一德》作“惟尹躬暨湯”,，《禮記·緇衣》作“惟尹躬及湯”,，清華簡《尹誥》作“為尹既及湯”。而更重要的是,，根據(jù)上下文所顯示的段意,，在“內(nèi)容”上，也就是在“涵義”上,，“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讀作“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與“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讀作“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相同（皆為“伊尹與湯心意相通，同心同德”之意）,，而與“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讀作“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伊尹與湯有公心”之意）則完全不同。因此,，《禮記·緇衣》的引文只存在出于清華簡《尹誥》的可能性,，而絕無可能出自古文尚書《咸有一德》。也就是說,，《禮記·緇衣》,、清華簡《尹誥》皆與古文尚書《咸有一德》毫無關(guān)系。因此,，清華簡《尹誥》根本不可用作判定古文尚書《咸有一德》真?zhèn)蔚淖C據(jù),。

　　非止如此，筆者據(jù)上述分析,，認(rèn)為《禮記·緇衣》所提到的《尹誥》,，并非指清華簡《尹誥》。筆者斷定：《尚書》中另有一篇名為《尹誥》的文獻(xiàn),，清華簡《尹誥》乃是《尚書·尹誥》的史料,。

　　五、總結(jié)

　　綜上,，筆者認(rèn)為,，清華簡《尹誥》、《傅說之命》,、《金滕》的面世證明孔安國《尚書序》可信；古文《尚書》確實(shí)出自孔子之手,，秦火后為孔安國自孔壁書中整理出來,，至東晉時(shí)由梅賾公諸于世，惠澤華夏,，流傳至今,。

注釋：

[①] 見《光明日報(bào)》2013年1月5日相關(guān)報(bào)道。

[②]“（孔子）睹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即“孔子看到流傳下來的典籍紛繁混亂、泥沙俱下,，擔(dān)心惑亂讀者的心志,，使天下人違背先圣帝王傳下來的中道之教?！?/p>

[③]關(guān)于孔子之“刪述《六經(jīng)》”,，明代大儒王陽明曰：“……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shí)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jīng)》不必述。刪述《六經(jīng)》,，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鬃右蕴煜潞梦闹L(fēng)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jì)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shù)，至是亦不可勝窮,?？鬃咏詣h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huì)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shí)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鬃邮觥读?jīng)》，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wù)去其文，以求其實(shí),。非以文教之也,。”（《王陽明全集·徐愛錄》）

[④] 筆者認(rèn)為清華簡第一輯及第三輯中諸篇多為周王室原始檔案之楚文復(fù)錄本,。

[⑤]指清華簡《傅說之命》中下述內(nèi)容：“失仲是生子,，生二牡豕。失仲卜曰：‘我其殺之,？我其已,，勿殺？’勿殺是吉,。失仲違卜，乃殺一豕,。說于圍伐失仲,，一豕乃旋保以逝。乃踐,，邑人皆從,。一豕隨仲之自行，是為赦俘之戎,?！边@段文字不知何人所寫，其內(nèi)容荒誕怪異,?？鬃印白媸鰣蛩矗瑧椪挛奈洹保安徽Z怪力,、亂神”,，故對于這段內(nèi)容，做刪除處理,。

[⑥]從內(nèi)容,、文辭上看，即便沒有清華簡《傅說之命》做參照,，《國語·楚語》記載的“白公諫靈王”一段文字即足以證明古文《尚書·傅說之命》之不偽,。白公諫楚靈王發(fā)生在周景王十六年，即公元前529年,，其時(shí)孔子尚未開始《尚書》,。因此，《國語》的作者左丘明在記述《楚語》的時(shí)候,，關(guān)于“白公諫靈王”一事中涉及商王武丁和傅說之間的言談,，或直接引用，或轉(zhuǎn)述,，完全采用的是孔子整理過的《尚書·說命》的言辭,。因此，《國語·楚語》中保存的這段史料,，已可以直接證明《尚書·說命》為先秦文獻(xiàn),，而非后人偽造。而且,，白公諫楚靈王時(shí)所引用的“卿士”的話,，以及“必交修余，無余棄也”句,，都只見于《尚書·說命》,，而不見于清華簡《傅說之命》，也說明《國語》的作者左丘明在寫作《楚語》時(shí)所依據(jù)的文獻(xiàn)就是孔子刪述而成的《尚書·說命》,。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科院哲學(xué)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