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中道”哲學及其意義

 

楊朝明

 

1988年1月,，“第一屆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在法國巴黎舉行,，75位參會者（包括52名科學家）經(jīng)過四天討論得出重要結(jié)論：“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頭2500年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提出這一結(jié)論的是瑞典物理學家漢內(nèi)斯·阿爾文博士,，他一直致力于空間研究,，1970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由于自己的工作無意中成為“星球大戰(zhàn)”的序曲,，因此他曾義憤地建議各國將國防部改名為“大批殺傷平民部”,。上述結(jié)論是他在等離子物理學研究領域的輝煌生涯將近結(jié)束時得出的。更值得注意的是,，本次會議的議題是“面向21世紀”,，顯然，這是人們面對未來的深沉思考,，而且,，據(jù)報道，漢內(nèi)斯·阿爾文博士的這一發(fā)言被認為“最精彩”。（顧犇：《關于諾貝爾與孔夫子的一些說明》,，《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

阿爾文博士看到了怎樣的“孔子的智慧”,，他又何以將其提升到關乎“人類生存”的高度？我認為,，這里彰顯出的是孔子及其哲學的重大意義,。

 

“孔子智慧”在于“中道”

 

不論阿爾文博士對孔子儒學了解多少，但孔子儒家的社會主張,、政治理想是人所共知的,。他們向往“天下為公，講信修睦”,，希望人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求人們互相關愛,，盡力做到“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泛愛眾”,?？鬃尤鍖W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也影響到中國以外的許多地區(qū),。

孔子相信“道不遠人”，他認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禮記·中庸》）所以,，無論是政治主張還是倫理學說,，孔子往往都從淺近的道理出發(fā)。有人認為孔子“只有一些老練的道德說教”,，其實,，正如中國的《周易》不太容易讀懂那樣，真正讀懂孔子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現(xiàn)代西方有學者經(jīng)過比較后說道：“在孔子學說的影響下,，偉大的中華民族比世界上別的民族更和睦和平地共同生活了幾千年?！庇终f：“孔子提出的方法是簡單的,。也許你不會馬上就喜歡它，但是其中卻蘊含著比人們第一眼所看到的更多的智慧,?！薄居へ暡祭锵＃‥rnst H.Gombrich，1909～2001）：《寫給大家的簡明世界史·一個偉大民族的偉大導師》】

孔子思想也有一個階段性的發(fā)展過程?？鬃铀枷氘a(chǎn)生之初,，他關注最多的應該是“禮”，即周禮,?？鬃用暼章。瑥膶W弟子眾多,，都在于他對周代禮樂的精深造詣,。這時期，孔子談論最多的也是周禮,，他所念念于懷的,，是怎樣以周代禮樂重整社會。后來,，孔子對社會的認識逐漸深化,。他到處推行自己“禮”的政治主張，企圖改造社會,，但處處碰壁,，遂進一步思考“禮”之不行的深層原因。于是,，他越來越多地提到“仁”,，議論“仁”與“禮”關系，孔子“仁”的學說得到了充分拓展和完善,。進入“知命”之年以后,，孔子的人生境界繼續(xù)提高，逐漸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佳境,。他晚而喜《易》,，作《易傳》，對哲學思想進行了具體闡發(fā),，他“中庸”的方法論觀點也臻于成熟,。

孔子的智慧來源于他對以往歷史的總結(jié)。歷史給了孔子一個制高點,，在他的時代,，似乎沒有人比他更有仁德，也沒有人比他更博學,、更睿智,。他與常人所不同的，就在于他立足更高,，所見更遠,。他思考人性、思考人道，同時也思考天地之道,，他整體,、系統(tǒng)而動態(tài)地觀察世界。從他敬仰的先圣先王那里,，他看到了“允執(zhí)其中”,，看到了“中道”。通過繼承,、凝煉與提升,，孔子達到了他認識世界的最高境界。不言而喻,，不理解中庸,，就難以真正了解孔子。

 

“中庸”就是“使用中道”

 

對于“中庸”,，歷代學者做出過很多解釋,。“中庸”十分神奇,，但同時也十分簡單,，因為“中庸”就是“執(zhí)中”、就是“用中”,。無論從《易經(jīng)》,，還是借助新出土的地下文獻（郭店楚簡《五行》），都證明“庸”在先秦時與“用”相通,，“中庸”即“用中”,。用中就是“用心”,，用心之道就是“誠”,。

宋代以來，學者們對“中庸”的解說越來越復雜,，讓人如墜云里霧里,。其實，我認為,，漢代學者早已經(jīng)說清楚了,。鄭玄說：“名曰《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庇?，也就是“用”。《中庸》通篇所講都是如何把握中道,，如何在實際中使用“中”,。

作為概念“中庸”特別簡單，但真正把握“中”道,、做到“用中”卻并不容易,。也正是正因如此，孔子才認為中庸是一種“至德”,。不難理解,，“中”隨著時間、空間的變化而變化,，“中庸”不是簡單的“調(diào)和”,，也不是簡單的“折中”。對這個“中”的把握,，就好像掌握平衡,，這種平衡就是一種穩(wěn)定、一種和諧,。如果不穩(wěn)定,、不和諧，就不能發(fā)展,。所以《中庸》中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疤斓匚弧本褪呛椭C，“萬物育”就是發(fā)展,?！爸小保皇侨魏螘r候都能一眼看透,，它不是數(shù)理意義上的“中間”,。

前幾年，清華大學收藏了一批戰(zhàn)國時期的竹簡,，價值極高,！最初公布的第一篇文章被定名為《保訓》，這是周文王臨終時訓誡太子發(fā)的“遺言”,。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周文王臨終諄諄囑托的竟然就是一個“中”字。他要求太子發(fā)了解民情,、了解人生,，深入社會,、認識社會，從而準確把握矛盾,，盡量處事以“中”,。

武王臨終時，同樣希望自己的繼承人做到“中”,，他讓周公輔成王,，他對周公說：“先后小子，勤在維政之失,?！弊屗翱酥袩o苗”，做到適中無邪,，以“?！彼谖弧Ｎ渫踅又f：“維中是以,，以長小子于位,，實維永寧?！奔纫氨,！逼湓谖唬忠伴L”其于位,，使他在王位上要盡快成長起來,。怎么成長？要“維中是以”,，即維中是用,。

孔子“憲章文武”，文王,、武王的“中道”思想一定影響孔子很深,！而了解文王、武王的“中道”思想,，對于正確理解孔子“中庸”思想也很有意義,！

 

“以禮制中”和“以刑教中”

 

歷史上，“中庸”曾倍受誤解,，不少人認為“中庸”就是沒有原則，就是片面“折衷”和“調(diào)和”,。時至今日,，還常常會聽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diào)。有人說中國近代落后是中國人“太中庸”,，是因“中庸”而缺乏銳氣,，“中庸”竟成了中國落后的替罪羊,！事實上，孔子非常反對不講原則的做法,，認為這是“鄉(xiāng)愿”,，是“德之賊”（《論語·陽貨》），是對道德的戕害,。

其實,，“中庸”乃是準確判斷事情變化，把握時空條件,，掌握事態(tài)動向,，以處理問題恰到好處。要在具體實踐中“執(zhí)中”,、“用中”,，符合“中道”，需要具備知識與境界,，具有理解水平,，了解事物屬性，把握規(guī)律,?？鬃邮仲澷p行尊崇古代“圣王”舜，認為他能夠“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薄爸小笔遣粩嘧兓模拖衿胶獗淮蚱坪笠^續(xù)保持平衡,，就應采取相應措施,。舜也一定是這樣，因此,，孔子感嘆舜有“大智”（《禮記·中庸》）,。

周文王對太子提出的要求很嚴格，希望太子認真遵行,，保持誠敬態(tài)度,，而不要松懈。文王,、武王以后,，周人認真遵行“中”，在西周時期,，“中道”思想很受重視,。在他們的觀念中,，“天道尚左，日月西移,；地道尚右,，水道東流。人道尚中,，耳目役心” （《逸周書·武順解》）,，人道尚“中”，就像“日月西移”,、“水道東流”那樣,，自然而然，理當如此,。所謂“耳目役心”,，就是“耳目役于心”，這是說要用心去思考,、分析,、把握信息，要有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能力,。這種樸素的“人道”主張將“天”,、“地”、“人”合觀,，把人放在天地之間,，沒有孤立地看待人的問題。

那么,，這個“中”的標準是什么,？這個“中”就是“禮”。西周職官中有“師氏”,，具體職掌邦國事情是否合乎法度,、禮制，以之教育后代,?！吨芏Y·地官司徒》說：師氏“掌國中、失之事,，以教國子弟,。凡國之貴游子弟學焉?！?鄭玄注：“教之者,，使識舊事也。中,，中禮者也,；失，失禮者也,?！狈隙Y的為“中”，否則就不是“中”,，就是“失”,。所以《逸周書·武順解》又說：“天道曰祥，地道曰義,，人道曰禮,。”這里的“禮”符合天理,、人情,。

人以“禮”的標準學會守“中”，使行為符合法度,，這是從主動而言,。但有時候，一些人（或者“個別人”）需要教育,、教化,，這是從被動而言，這便《周禮》之中所說的“以刑教中”（《周禮·地官司徒》）,。

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有很多時候，人的行為未必合宜,，未必適當,。按照孔子和早期儒家的取向，社會管理的最高境界是用道德教化人心,，其次則是以政治引導人民,。但政教不是萬能的，它并非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適用,，也有的人“化之弗變，導之弗從”,，其行為傷義敗俗,，負面影響很大，對這些人就只能“用刑”,，采取強硬措施,。這種“傷義敗俗”者的懲罰，是對社會扭曲行為的矯正,，也是對社會行為的一種剛性引導,。這是從“刑”的特殊角度,，告訴人們什么是“中”，什么樣的行為違背了社會規(guī)范,。

 

“中庸之道”是“和諧”之道

 

從實質(zhì)上講,，“中庸之道”就是修身之道，也是君子之道,?？鬃又鲝埲收轮危逃茏?，十分強調(diào)個人修養(yǎng),，教以詩書，道以孝悌,，用仁義禮樂加以引導和啟示,，以成就道義、德行,。這是人具體的修行方式與途徑,。

《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末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比硕加邢才分惖那榫w,，這些情緒是對外部事物的正常反映。人們對外界事物的反映都具有一定的客觀性,，這便是“率性”之“道”,，這正如《尚書·盤庚》中所說：“各設中于乃心”。人心里面的那個“中”,，是人正常的情緒與心境,，它的正常、適度,、有節(jié)的表達,，才會得到“和”的結(jié)果。而人“發(fā)而中節(jié)”,，決定于心里的那個“中”,。沒有“中”，就沒有“和”,。

那么,，“中”的標準是什么？如前所說，“中”來自禮,，“以禮制中”,。所謂禮，就是“理”,?？鬃诱f：“禮也者,，理也,。”（《孔子家語·論禮》）《禮記·禮器》也說：“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焙侠淼牟攀恰昂隙Y”的,，而合乎“禮”的，才是“中”,?！爸小狈咸炖恚樅跞饲?，合于人心,。這種“中”的合理表達，其結(jié)果必然是“和”,。沒有和諧穩(wěn)定,，哪會進步發(fā)展。所以《中庸》又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疤斓匚弧本褪呛椭C,，“萬物育”便是發(fā)展。

孔子主張用仁,、義,、禮、智教化民眾,，人有了個體素養(yǎng)的提升,，有了對社會人生的深刻理解，才有可能認識“中”，從而盡力做到“中”,?！爸小笔且环N境界，但長期做到“中”又很不容易,，所以孔子強調(diào)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保ā墩撜Z·雍也》）

中庸之道作為傳統(tǒng)儒家修行的法寶，其基本點在于教育人們自覺地進行自我修養(yǎng),、自我監(jiān)督,、自我教育、自我完善,，把自己培養(yǎng)成為具有理想君子人格的人,，其理論的基礎在于人道應當符合天道，將天人合一,，盡心知性知天,，做到將人的理性與情感的統(tǒng)一起來，完善自己內(nèi)心的品德和智慧,，在此基礎上處理好各種人際關系,，進而使天下國家達到太平和合的理想境界。

中庸是人生和諧之道,，也是世界和諧之道,。人生和諧的追求需要以“義”為準則，力求使言行“惟義所在”（《孟子·離婁下》）,，國家的,、天下的和諧同樣如此?！爸泻汀敝车摹昂椭C”不是暫時的,，它建立在“禮”的牢固基礎上，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儒家主張“以和為貴”,，同時主張“以禮節(jié)和”，認為不可為了和諧而一味地追求和諧,，而不知道用禮加以節(jié)制,。禮貴得“中”，知有所“節(jié)”則知所“中”,，能得中庸之常道,，不偏不倚,，恰到好處。無論對個人,、家庭還是社會,、國家乃至整個世界，“和”都極其重要,。

要保持“和”,，重要的是守禮、有道,，遵循共同的行為準則,。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保ā墩撜Z·子路》）人有恒心，堅守德行,，與周圍的人相處融洽。如果沒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不能堅持自己的德行,，一味追求和別人保持一致，而不講求原則,，就很難與他人保持和諧相處,，共同發(fā)展。這同樣既是人生和諧之道,，也是世界和諧之道,。

當今時代，中國提出建構(gòu)“和諧世界”的理念,，這實際是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的延伸和發(fā)展,，與孔子的“中道”哲學存在著顯著的契合。外交是一個道德選擇困難的領域,，但也是一個道德選擇適宜的領域,。道義因素是外交的重要維度，而現(xiàn)在占據(jù)主流的國際關系準則及其價值觀,，還沒有擺脫實質(zhì)上的民族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因而探討符合天道正義的國際憲政規(guī)則顯得十分必要。在諸多思想資源中,，也許儒家的相關資源最為豐富,。

 

                                【原刊載于《邯鄲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