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地朋友來京，昨天在后海參加了胡同游,，白天看王府,，晚上泡酒吧。今天見面跟我說,，北京胡同生活真挺有意思的,。

我說，您那不叫北京的胡同生活,，北京老百姓生活沒那么腐化,。擱著萬惡的舊社會您那就是老地主進城，白天到王爺家串門,，晚上到前門外八大胡同喝花酒,。

什么是老北京的胡同生活,？老北京的胡同生活就是好幾家住一大雜院兒里,，各家各戶都在院兒里的空地兒上蓋有小廚房兒，院兒里總有一兩棵棗樹或別的什么樹,；每家門口要是有地兒的話,，就在灰瓦花盆、木箱子里種幾棵石榴,、夾竹桃,、指甲草、雞冠花之類的,；要是再有地兒了就用碎磚碎瓦碼成墩兒,，墩兒上放著灰瓦盆兒，盆兒里養(yǎng)著幾條大尾巴金魚和等垂柳綠了河岸后,，從河里撈來的燈籠草,。

大雜院兒里往往住的都是平民百姓，生活都不富,，偶有一兩家生活稍好點兒的,，不是因為孩子少就是有個幫襯的富親戚。那會兒家家住房都挺緊張，都把房子闊出一塊兒來,，把過道兒弄得倍兒窄,，只要不影響出入，鄰里之間基本上都能理解,，老百姓管這叫“推,、接、蓋”,，這好理解,，就是把原有的屋墻推到了，接上一塊兒再蓋上頂,。"推,、接、蓋"對一個家庭來說是大事兒,，家里添人進口兒都指著這吶,。蓋房時主要是找來親戚朋友幫忙，有技術(shù)的當(dāng)大工,，沒技術(shù)的當(dāng)小工,，蓋房時院兒里很熱鬧，跟過節(jié)似的,，遞煙的,、上茶的、飛手巾板兒的,，生怕虧待了前來幫忙的老少爺們兒,。

大雜院兒里一般都是一塊兒堆兒住了多年的老鄰居，晚上院兒里倍兒熱鬧,，水龍頭前淘米的,、洗菜的，女的聊著家長里短兒,，男的侃著一天的見聞,，幾個小孩兒趴在小飯桌兒上寫作業(yè)，偶爾還互相插吧著話茬兒,，菜沒下鍋基本上就知道今兒晚誰家吃什么了,。誰家要是吃頓餃子，肯定把案板剁的——山響,！

夏天,，吃飯時就在樹下擺上小桌小板凳兒，吃得不好的就在屋里速戰(zhàn)速決了,。要是吃得太好了也不敢在院兒里吃,，您說是讓不讓,，讓誰不讓誰？沒讓到的自然心里不痛快,，都讓到了等自己吃時就剩下舔盤子的份兒了,，所以也只能躲在屋里"悶得兒蜜"了。有好奇的主兒還得來上一句,，怎么沒見大哥出來吃呀,？

飯后大家全在院子里坐著乘涼，老太太懷里抱著孫子，用扇子來回扇打轟著蚊子，跟幾個同院兒的女人聊著天,，誰家的姑娘多大了，誰家的小子該上學(xué)了,；老頭兒坐在小飯桌前，不緊不慢抿著從胡同那個彌漫著酒味兒,、蒜腸兒味兒,、糖味兒、煤油味兒的小鋪里打來的“毛兒三”,，還不時地用筷子往那個掏了好幾天,，幾乎被掏空了的咸鴨蛋殼里沾兩下放嘴里嗍嗍；鄰居大哥把他那輛八成新的大連套"飛鴿"自行車擺在當(dāng)院兒,，上下里外的擦著,，他是真喜歡，同時也有點兒顯擺,。胡同里不時傳來孩子們追逐喊笑的聲音,。

晚上九點多，您就聽著,，各家各戶管事的就開始招呼家人睡覺了,。女人到當(dāng)街喊正在路燈底下"敲三家兒"的孩子，“四兒,，趕緊回家洗臉?biāo)X。你別躲,，躲我也看見你了,。”大嫂：“快收拾起來吧,，天天擺弄你那輛破自行車,，哪兒天丟倆零件兒就不擺弄了?！崩咸珱_著醉眼惺忪的老頭兒發(fā)著狠的說：“喝,、喝,，一天就知道喝，早晚喝死算,?！闭f的時候都狠著吶，但回到屋里都悄么聲的,，一會兒全黑了燈了,。

院子里靜，胡同兒里也靜,，有時靜得你能聽見小貓從房瓦上跑過時發(fā)出的“噠噠”聲,；特別是槐樹開花兒的時候，一陣清風(fēng),，靜靜的屋里便充溢著香氣,，讓你在夢中都能想到槐花兒飯的味道。

大早清兒,，最早起來的肯定是老頭兒,，端出他那掛滿褐色茶銹的大把兒缸子，抄起在爐臺兒上坐了一夜的大水壺,，用千滾水沏上一杯高沫兒,，完了開始潑水、掃院兒,、澆花兒,。等各家的女人們陸續(xù)起來捅開爐子做早點兒時，老頭兒已經(jīng)坐在小飯桌兒邊兒上端著大茶缸子,，這大茶杯子還是那年他在廠里獲得先進工作者時發(fā)的,，上邊兒一個大大的“獎”字。他一邊兒輕輕吹著浮在上面的茶葉沫子愜意地喝著茶,，一邊兒用手中的蒼蠅拍兒拍打著地上的蒼蠅了,。

要是昨晚誰家爐子沒封好滅了，就會跟鄰居要一塊兒正在爐子里燃燒的煤,，這還得看誰家火好,。把燃著的煤墊在爐底，上邊兒再加上一塊兒易燃的碳煤,，要是趕上夏天煤潮,，一籠火就一院子的煙，到處散發(fā)著一股煤焦油的味兒,。沒有抱怨,，都習(xí)慣了，還時不時關(guān)切地問行嗎,？著了嗎,？要是火沒生著,，女人就會從兜兒里掏出錢，大人一毛五,、小孩兒一毛,，叫他們到胡同口的早點鋪自己吃去。大人到了早點鋪兒六分錢一個油餅兒,、六分錢一個大火燒,，把油餅兒往大火燒里一夾，這叫“一套兒”,，再花二分錢來一碗白豆?jié){,；孩子一個油餅兒一碗豆?jié){，有時孩子嘴饞想喝五分一碗的糖豆?jié){再多要一分錢,，這時女人就會叨嘮著,，這一早得多少天的菜錢呀？把你爸剩下那一分錢給你,，要不就在幾個孩子中調(diào)劑,。要是大孩子懂事這事兒就算是齊了，要是都想喝糖豆?jié){女人就得連哄帶騙了,，這次先讓給弟弟,，下次你再喝，回來我給你買三分錢一桿兒的花鉛筆,。要是碰到借機敲詐的,、借機撒嬌的，說不,，我想要中華鉛筆,。那女人一下就得翻了臉，連喊帶吼兒都罵出門,。

胡同里的公共廁所外面排著上廁所的人,，大多手里攥著紙。有的皺著眉頭,，微曲的雙腿緊夾著,，兩手捂著肚子焦急地上下顛著；有的面露輕松瞎聊著,。偶爾有自家的孩子路過還得叮囑兩句："過馬路時注點兒意啊,，別跑，看著車,。"話題隨后就轉(zhuǎn)到孩子身上。

大嫂給大哥裝了一飯盒雞蛋韭菜餡的餃子,，并囑咐道：“中午別熱的時間太長了,，韭菜太爛了不好吃,。”大哥有些不耐煩地答：“知道了,，真夠啰嗦的,。”大嫂對著同院兒的人一笑,，嗔怨地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就不會好好說話?！贝蟾缫矊ν簝旱娜诉肿煲恍?，什么都不說，推起車就往大門外走,。

大哥出大門兒過門檻兒時總是有意地蹾蹾車的后轱轆,，讓車鏈子碰到大連套的護板上發(fā)出“塔拉、塔拉”的聲響,，這是榮耀,，這是告訴來往的人，哥們兒騎的是大連套,。這聲音讓同院兒的小哥兒幾個羨慕不已,，咂著嘴贊嘆：這聲兒真他媽好聽，大哥真牛逼,，哥們兒將來也得找張票兒弄一大連套騎騎,。

媽媽站在水龍頭前給女兒梳著小辮兒，女兒一會兒抱怨著：“哎呦,！您輕點兒,，都把我頭弄疼了?！币粫河执叽僦骸扒颇@慢勁兒的,，一會兒同學(xué)該找我來了?！碑?dāng)媽的趕緊給女兒梳好頭,，臨了還得綴上一句：“死丫頭?！迸畠阂慌つ槂阂瞾砩弦痪洌骸氨緛砭褪?。”娘兒倆都笑了,，女兒蹦蹦顛顛地跑出門兒,。

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該上班的上班,，白天胡同里就剩下仨一群倆一伙兒的老頭兒了,，他們冬天靠南墻曬太陽,，夏天靠北墻乘涼兒，山南海北,、天上地下,、中國外國、中央地方,、飛禽走獸,、花鳥魚蟲，沒有侃不到的,。下棋的心靜沉思,，支招兒的面紅耳赤，一副棋能娛樂一幫人,，一盤棋能津津樂道好幾天,。就這么平淡、就這么閑在,，一天一天周而復(fù)始地過著,，不知不覺中少了一些人、多了一些人,。

天暖和時,，太陽沒落山時，你能看見穿著跨欄背心兒,、手拿細(xì)竹竿兒粘知了的孩子,；天黑后有的孩子就在胡同里打著手電逮土鱉，曬干后能賣給中藥店,，三分錢一個,；入夜后有時能在胡同里看見打著手電順著老墻根兒逮蛐蛐的小孩兒；立秋后,，樹上的尜尜棗兒紅了,，大人站在樹下用竹竿打，饞嘴的孩子端著盆兒等著,，棗一落地孩子就一邊兒往盆兒里揀一邊兒往嘴里塞,。樹尖兒上竹竿兒夠不著的地方，有那愛逞能的半大小子就冒著被洋剌子剌著,、棗樹刺扎著的危險爬上樹打棗,。每年別管豐收欠收，大家平分,。冬天,，一擦黑胡同里基本上就沒什么人了，有點兒動靜恨不得半街筒子都聽得見。偶爾能聽見不知是哪個院兒的大門“哐當(dāng)”響了一聲,，緊接著就聽見一老太太罵道：“小兔崽子,，我看你能跑哪兒去,，看你爸回來不打折你腿不介,。”第二天大半個胡同都知道了,，那誰誰誰昨晚讓他爸臭打了一頓,。

大雜院兒里幾乎住的都是見面兒就問“吃了嗎？”的老街坊,，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不好意思不過問,、不幫忙。但也有掐的跟烏眼兒雞似的,，有的一掐就是幾輩子,，躲都沒地兒躲去。

現(xiàn)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城市的變遷,，承載著胡同文化的人越來越少了，表現(xiàn)胡同文化的生活方式和建筑也越來越少了,。一切都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為了拆遷時能多得到點兒錢也繼續(xù)著“推、接,、蓋”,，但鄰里之間沒有了那種互相幫助的熱情了，是寸土必爭,。仨一群倆一伙兒的老人們在一起議論更多的是養(yǎng)老,、藥費、物價,、拆遷,、補償、房價,，聊天時透著一副大便干燥,、急火攻心的樣子。

其實胡同生活就是老北京百姓大雜院兒的日常生活,，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人把它給美化了,，沒經(jīng)過這種生活的人把它給誤讀了。要不信,，你現(xiàn)在走進胡同隨便找個人問問想不想過大雜院兒的生活,？大部分人都不愿意過，生活在大雜院兒的人們有太多的不便和無奈，私密空間很少,。

大雜院兒拆了,、出租了，恢復(fù)了四合院兒,；原有的老街坊搬走了,，住進來了一些新來的人，全國各地哪兒的都有,，生活中大家都在相互學(xué)著“各村的高招兒”,，自己那種獨有生活方式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城市人的生活都差不多,，汽車,、電腦、手機,、電視,、空調(diào)等等等等，除了牌子沒什么不同的,。所以,，現(xiàn)在大城市里人們的生活沒多大區(qū)別。

現(xiàn)在的胡同游就是拉著外地人看看北京的街景兒,，有時連帶你游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特別是后來開發(fā)的一些老商業(yè)區(qū)，外地人看著以為是這么回事兒,，北京人看著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兒,，找不出一點兒懷舊的感覺。就像前段時間有人問我“忐忑”唱的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外國人聽著倍兒像中國的戲曲民歌，中國人聽著什么都不是,。有點兒像那會兒我們說“前轱轆不轉(zhuǎn)后轱轆轉(zhuǎn)”,，中國人聽著像朝鮮話，朝鮮人聽著什么都不是一樣,。都挺像,，但都不是，“猴兒吃麻花兒——滿擰”,，傳達的是一種錯誤的信息,。

前些日子，到南方一未開發(fā)的古鎮(zhèn)游玩兒,。晚上九點多,，哥們兒說咱們出門溜達溜達,。我們本來以為小鎮(zhèn)的小河岸邊兒坐著喝茶閑聊的老人，婦女在岸邊兒洗涮著衣服,，河里飄著小船兒,，趕好了還能碰上劉三姐之類的，一邊兒朝你扯著嗓子唱情歌,，一邊兒連媚眼兒帶繡球就拋過來了,，出門兒前還琢磨著這要是拋過來了是接還是不接吶？可出門兒一看,，滿街筒子黑黢黢的,，小河邊兒一人沒有，這時要是有一劉三姐之類的在河邊兒一晃蕩,，你就得想是救還是不救？

我們想象中的古鎮(zhèn)生活跟現(xiàn)實完全是兩回事兒,，真正的古鎮(zhèn)生活就在這靜悄悄夜幕中,，在小街的深處，在緊閉著的街門后面......

第二天我們聽說這小鎮(zhèn)已經(jīng)讓一有錢公司給規(guī)劃了,。一哥們兒說：得,，又毀了一現(xiàn)實的好家園，多了一精神家園,。

精神家園,？小鎮(zhèn)生活跟北京的胡同生活一樣，她是曾在這生活過,，并愿意過這種生活,，覺得這么活著舒服的人的精神家園。現(xiàn)代人的精神家園里都長滿了搖錢樹,，金光閃閃的,，沒有別的色彩；一旦樹到了,，家園就黯然失色了,，再想找門兒出去都難，人的倆眼早被晃花了,，眼前閃的都是金星兒,。


(寫于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