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人生與自然

——過建溪黯澹灘

那年三月,，正是桃花春水的日子,有事到江西玉山。時正箋注李商隱《龍丘道中》及《武夷山》詩,，遂約了玉山的朋友,，取道浙江江山龍丘道南，經(jīng)浦城魚梁,，過建溪,，直下南平，再上武夷,。

本來是可以乘汽車依山路蜿蜒而南,，忽然想起父親四十年前手書的《過黯澹灘》詩，一時心血來潮,，竟然妄想一睹黯澹灘亂石驚湍,、水激崩云之勢，遂建議朋友改行水路,。

李商隱《龍丘途中》其二有云：“水色饒湘浦,，灘聲怯建溪?！逼溲越ㄏ珓儆谙娼┭赝鞠瑲v經(jīng)各處險灘,，令人心怯膽寒。正不知此行亦膽寒心怯否,？

舟子竹篙一點,，撐開離岸，始發(fā)魚梁,。二十里竹筏,，二十里溪聲；兩岸奇峰陡峭,，怪石嶙峋,；樹木蔥蘢，桃花驚艷,。雖站立竹幔之上,，卻也是水緩灘平，未覺驚險,。及至江闊流急,，便換乘小船，進入閩界,。未久見兩旁山勢陡峭,，江中亂石穿空，犬牙交錯,，江流急湍像從身旁奔騰咆哮,，一直往下傾瀉。小船開始左右穿行,，搖擺晃蕩,。站立船板，使人心生怯意,。友人說：

“這江底的傾斜,，恐怕有45度……”

下水飛快，湍流奔競,。每大顛簸之時,，船身隨著浪濤忽高忽低，一忽兒像蛟龍入水,，船幫似淹沒于水平之下,，船板上水花噴涌,；一下子又被水浪沖激，似浮上云霄,，一伸手即可挐云捫天……有時上水,，卻又十分緩慢，只聽得老船夫哼咳哼咳的叫聲和喘氣聲,。

我和友人都不習(xí)慣于坐船,，只能盯著江水和迎面而來的亂石，無心賞玩,。遇到下水,，船身上下奔竄、左右顛簸,，就得趕緊蹲在船板上,。

1956年，離閩入浙之前夜,，父親手書北宋莆田詩人方惟深的《過黯澹灘》詩授我,，于今不覺過去四十余年。原父親手抄方詩之意,，不過勖勉兒子,，在外遇上江海險途，艱難困頓,，能夠穩(wěn)健操舟，劈波斬浪,，勇往直前,。詩云：

湍流怪石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

自是世間無妙手,，古來何事不由人！

憶《延平府志》曾載：

沿建溪上游的東溪下水,，會遇上許多險灘,；江船沿溪沖激破浪，載沉載浮,，騰越而下,，時常撞得粉身碎骨，乘客因此溺水喪生者不可勝算,。所載險灘計有汾灘,，竹林后灘，高桐灘,，鑿灘和黯澹灘,，大約五,、六十里長?！捌渲绪鲥┳铍U,，舟過多覆溺?！边^了黯淡灘,，便直至劍津，進入西溪,，才會平穩(wěn)一些,。《府志》引用了元代詩人薩都剌《過黯澹灘》詩云：

危灘黯淡洶濤作,，怪石參差相亂錯,。雪浪滔滔倘為傾，微軀七尺誰堪托,。

掀天動地浪愈急,，任是舟人難穩(wěn)立。飛流急湍入波中,，幸得一朝波里出,。

正是剛才小船下水沖浪的寫照。友人問掌舵的老船伯：

“什么時候經(jīng)過黯澹灘,？是不是比剛才下水時更危險呢,？”

“早嘞，才到房村口,，還有五十里……客人不用怕,，清朝時已經(jīng)炸碎了一些亂石，現(xiàn)在好多了,?！?SPAN lang=EN-US>

又過了半個時辰，問還有多少路程,？回答說：

“一半路,，還有二十五里?！?SPAN lang=EN-US>

……

再問,，答曰“十幾里”。

進入黯澹灘之前,，溪水似乎相對平淺,。兩人居然有興致靠在船幫上，看起小報來。然而,，轉(zhuǎn)瞬之間,，雪浪飛涌，濤湍飛立,。老船伯緊盯著激流,，雙手左右操控，身子前伸,，彎屈,，又時或往后、往左右一傾一仰,，將船硬是推向順道,，以避利石。

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人,，是老船伯的兒子,。

我問道：“是不是正過黯澹灘？怎不去幫幫你父親,？”一言未了,，只覺得船身狂烈動蕩、顛簸起來,，頓時頭暈?zāi)垦?。江風(fēng)呼嘯，凜冽逼人,，連船老伯兒子回答什么,，都沒有聽見。心中不禁默想起來：希望老天保佑平安,。一看友人,，亦正雙手合十，閉闔雙眼,，口中還念念有詞。我知道他也一定是在向蒼天禱告,，祈求平安,。

船伯兒子說：“這里是黯澹灘最危險的地方。本來灘上有一座小廟,，上行時客人往往停下來上岸禱告,；現(xiàn)在是下水走，船走得太快,，不能?？俊！?SPAN lang=EN-US>

老船伯忽然插話道：“我們常日走這條水路,，都知道‘下水危險上水不險,，上水艱難下水容易’。有一好,，就沒有兩好……”

頃刻間,，舟行如箭，說話間似乎就沖過了幾里的路程……

“過了,，黯澹灘過了……”船伯兒子輕輕說,，又淡淡地重復(fù)道：

“下水危險上水難，上水不險下水險,；有一好,，就沒有兩好?！?SPAN lang=EN-US>

聽了船伯父子的話,，心里不禁想：

原來世間事情，也常是如此：人們一般只能得到一項好處,，很難兩好都得,。‘魚和熊掌不可得兼’,，你只能在魚和熊掌之間選擇其一：得魚則失熊掌,，得熊掌則不可再得魚，須將其一給與他人,。人人都能得到一點好處,，那么世上爾虞我詐的事也就會少了！

過了黯淡灘,，離南平就不遠了,。老船伯讓兒子去撐篙。友人問：“還有多少路,？”

“不遠了,，大約六、七里吧,。不過前面不好走了,，必須暫時停一停……”

一言未了，小舟果然停櫂不前,。

“為什么,？”

老船伯說：

“溪間水大可以走，水小也可以走,；現(xiàn)在不大不小,，所以不能走。”

我同友人都很感疑惑,，本來還想再問一個“為什么”,？

老船伯的兒子笑著解釋說：

“客人有所不知。水大,，石頭都淹沒在船底下,，船在水上走，不會撞到石頭,；水小,，石頭露出水面，大家都能看得見,，就知道回避它,，繞開走。現(xiàn)在溪水不大不小,，既容易撞石,，又沒法回避，就只好暫時停一下了,?！?SPAN lang=EN-US>

友人忽然笑道：“‘水漲船高’可以平穩(wěn)地走；‘水落石出’,，可以繞路回避著走,。只有這‘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卻偏偏危險不能走,！”

“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正是“中行”嗎,？停櫂的間隙，我忽然想起了孔夫子的話,。

《論語.子路》篇,，記載孔子對學(xué)生闡述交友之道云：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SPAN lang=EN-US>

孔子認為“中行”的人最值得交往，“狂”者雖有所作為而太“過激”,，“狷”者有些事不愿意去做,，又有所“不足”。看來,，“過激”與“不足”都不符合中國人的“中行”古道,，因此凡事都必須“泄其過”而“補其不足”，從而達于“中行”,。這不就是“中庸”嗎,？是了！“中庸”正是孔子的哲學(xué)思想,，“中行”乃其所倡之行為準(zhǔn)則,，“中和”則是孔氏教導(dǎo)后人應(yīng)有的學(xué)問境界。我想了想,，對友人道：

“我輩所奉行之中庸,，今天遇上難處了：在建溪江，水大可行舟,，水小亦可行舟,，唯不大不小的“中水”不可行，難道自然與人事部一樣嗎,？”

朋友思之再三,，回答道：

“今天的事，實在是處在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江上怪石犬牙交錯,，隱伏江底，正如方惟深詩中所說,，‘湍流怪石礙通津’,，所以水大水小可行，而不大不小之水不可行,。但是,，如果不是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場合，那么當(dāng)然是不大不小,、平靜如鏡的水面更便于行舟了……”

我忽然有所悟道：

“所以說,，一切原理、定律,、準(zhǔn)則,，在一般的情況下都有一定的指導(dǎo)意義，而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中就必須用特殊的方法去認識和處理,。這就是‘一般’和‘特殊’的相對性,。是不是這樣？”

“哈哈,，有收獲,，有收獲……”

“如果不是李商隱的‘灘聲怯建溪’,，還不會有此行呢。方惟深的詩,，末了一句說得好：‘古來何事不由人’,！但是還應(yīng)該補充一點：對于人生、社會的原理,、定律,、法則，可以由人來創(chuàng)造和制訂,，但是對于自然的規(guī)律和法則,，人們恐怕只能是認識它，適應(yīng)它,，駕馭它……”

老船伯忽然吼了一聲道：“水大了,，可以開船了！”

我想：這時,，只有老船伯有權(quán)這樣決定,，因為他認識了這一段水程只有在水大、水小時才能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