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杜甫的《秋興八首》
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1,，巫山巫峽氣蕭森2。
江間波浪兼天涌3,，塞上風(fēng)去接地陰4,。
叢菊兩開他日淚5，孤舟一系故園心6,。
寒衣處處催刀尺7,，白帝城高急暮砧8。
【注釋】
1. 玉露：指霜,。
2. 巫山巫峽：這兩處均在今四川省巫山縣。蕭森：蕭瑟陰森,。此時已至深秋,，所以峽中顯得幽深而陰暗。
3. 江間：指巫峽,。兼：連,。兼天涌：波浪滔天。
4. 塞上：即巫山,。接地陰：風(fēng)云籠罩,，尤其陰暗。
5. 兩開：兩次開放,。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年）夏離開成都,，秋居云安，次年秋又停留在夔州，從乘船離開成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兩個秋天,，所以說“叢菊兩開”,。他日：往日。
6. 一系：長系,。故園心：指思念長安的心情,。
7. 刀尺：指作衣裳的工具。
8. 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節(jié)縣,。砧：搗衣石,。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1， 每依北斗望京華2,。
聽猿實下三聲淚3,， 奉使虛隨八月槎4。
畫省香爐違伏枕5,， 山樓粉堞隱悲笳6,。
請看石上藤蘿月7， 已映洲前蘆荻花,。
【注釋】
1. 夔府：即夔州,。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40）夔州曾設(shè)都督府，所以也稱夔府,。
2. 京華：京城,，指長安。
3. 聽猿句：即“聽猿三聲實下淚”的倒文,?！端?jīng)注·江水》：“故漁者歌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font>
4. 奉使：指杜甫以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的朝官身份作嚴(yán)武的參謀。虛隨：嚴(yán)武永泰元年（765）死于成都,，杜甫“歸秦”的夢想落空,，所以說虛隨。槎（chá）：木筏,。八月槎：實為“博望槎”,，因張騫封博望侯。
5. 畫?。汗派袝∮煤弁勘?，畫古賢人像，故稱“畫省”,。杜甫任的工部員外郎是尚書省的郎官,。違伏枕：因伏枕臥病而遠(yuǎn)離朝廷,。
6. 山樓：指夔府。粉堞（dié）：城上涂白色的矮墻,。隱悲笳：悲笳之聲城樓之間隱約可聞,。此指兵戈未休，還京無期,。
7. 請看二句：和首句“落日”照應(yīng),，指想望長安，佇立許久,，不知不覺已至深夜,。
其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1,。
信宿漁人還泛泛2,，清秋燕子故飛飛3。
匡衡抗疏功名薄4,，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5,。
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6,。
【注釋】
1. 江樓：臨江之樓,。翠微：青的山色。坐翠微：環(huán)樓都是山,，好像置身山色之中,。
2. 信宿：隔宿，即天天如此,。
3. 故：還,，依舊?！斑€泛泛”,、“故飛飛”和上句“日日”相承，即天天所見如此,，令人生厭,。
4. 匡衡：字雅圭，漢朝人,。漢元帝時，因?qū)掖紊蠒h論時事,，升為光祿大夫,、太子少傅?？故瑁褐赋甲訉τ诰蛲⒆h有所抵制,，上疏極諫。
5. 劉向：字子政，漢朝經(jīng)學(xué)家,。歷事漢宣帝,、元帝、成帝三朝,，曾上疏言事,，未被重用。
6. 五陵：漢時長安附近有五座漢代帝王陵墓,，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和平陵,。漢時遷徙豪杰名家于諸陵，所以五陵被豪俠所占據(jù),。輕肥：即輕裘肥馬,。《論語,，雍也》：“赤之造齊也,，乘肥馬，衣輕裘,?！?/font>
其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1，百年世事不勝悲2,。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guān)山金鼓振3,，征西車馬羽書馳4,。
魚龍寂寞秋江冷5，故國平居有所思6,。
【注釋】
1. 似弈棋：此指長安政局彼爭此奪,，像下棋那樣的反復(fù)無定。
2. 百年：是虛數(shù),，通常用作人一生的代稱,。此指作者自身所經(jīng)歷的時局變化。
3. 直北,；正北,。安史之亂后，北方和西方的回紇,、吐蕃等族不斷侵?jǐn)_,，戰(zhàn)爭頻繁,，所以說戰(zhàn)鼓震天。
4. 羽書：同羽檄,，軍用緊急文書,。
5. 魚龍寂寞：水族潛蜇，不在水面活動,。此指國家多難,，而自己卻猶如潛伏的魚龍，一籌莫展,，實在可悲,。
6. 故國：指長安。平居：指平日所居之地,。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1,，承露金莖霄漢間2。
西望瑤池降王母3,，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4,。
云移雉尾開宮扇5，日繞龍鱗識圣顏6,。
一臥滄江驚歲晚7,， 幾回青瑣點(diǎn)朝班8。
【注釋】
1. 蓬萊：漢宮殿名,。唐高宗龍朔二年（662）,，重修大明宮，改名為蓬萊宮,。南山：指終南山,。
2. 承露金莖：漢武帝好神仙之術(shù)，曾在建章宮西建立金莖承露盤,，以承仙露,。承露：即仙人承露的銅盤。金莖：銅柱,。霄：云氣,。漢：銀河。唐代宮中并無承露盤,，此處借漢宮比唐宮,。
3. 瑤池降王母：古代神話，西王母曾降臨瑤池,，與周穆王相會,。
4. 函關(guān)：函谷關(guān)?！读邢蓚鳌酚涊d,，老子西游，函谷關(guān)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
5. 云移：形容開扇時光彩閃耀，好像云彩的移動,。雉尾：指用雉（野雞）尾羽制成的供皇帝上朝時用以障面的羽扇,。
6. 龍鱗：指皇帝衣服上所銹龍紋。圣顏：皇帝容顏,。
7. 臥：臥病,。歲晚：指秋天，也指自己年歲已老,。
8. 青瑣：漢建章宮中宮門,，門上刻鏤著青色的連環(huán)形花紋。這里泛指宮門,。點(diǎn)朝班：指百官朝見皇帝時,，點(diǎn)名傳呼，按次入班,。
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1,，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2。
花萼夾城通御氣3,，芙蓉小苑入邊愁4,。
珠簾繡柱圍黃鵠5，錦纜牙檣起白鷗6,。
回首可憐歌舞地7,，秦中自古帝王州8。
【注釋】
1. 瞿塘峽,；三峽之一,，是杜甫所在地。曲江：在長安之南,，是唐代長安的游覽勝地,。
2. 素秋：秋當(dāng)西方，白色,，所以說“素秋”,。
3. 花萼：樓名，在興慶宮西南角,。夾城：兩邊筑有高墻的通道,，好像今天的夾道。通御氣：玄宗開元二十年（732）,，從大明宮筑夾城復(fù)道,，經(jīng)通化門至興慶宮,，達(dá)曲江芙蓉園，作為宮廷游曲江專用的通道,。所以說“通御氣”,。
4. 芙蓉小苑：即芙蓉園，唐時稱南苑,，在曲江西南,。玄宗常住興慶宮，經(jīng)常和妃嬪們游芙蓉園,。邊愁：指安祿山起兵叛亂,。
5. 珠簾繡柱：形容曲江行宮樓閣的精美華麗。黃鵠：即天鵝,。
6. 錦纜：絲做的船索,。牙檣：用象牙裝飾的桅桿。起：舟楫眾多,，簫鼓喧鬧,，所以白鷗被驚起。
7. 回首可憐：回想曲江當(dāng)年的繁華,，憶昔傷今,，不堪回首。
8. 秦中：指關(guān)中,。帝王州：帝王建都之地,。
其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1，武帝旌旗在眼中2,。
織女機(jī)絲虛夜月3,，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4。
波漂菰米沉云黑5,，露冷蓮房墜粉紅6,。
關(guān)塞極天惟鳥道7，江湖滿地一漁翁8,。
【注釋】
1. 昆明池：在長安城西南,，方圓四十里。漢時所開,，武帝演練水戰(zhàn)之處,。
2. 在眼中：指看到昆明池水，就會想起漢武帝,，好像當(dāng)時旌旗壯盛的情景就在眼前,。
3. 織女：昆明池有二石雕，左為牽牛，右為織女,。虛夜月：空對夜月,。
4. 石鯨：昆明池有石刻的鯨魚，形象生動逼真,。
5. 菰（gū）米：又叫菰菜,，即菱白，秋天結(jié)實,，形狀像米。
6. 蓮房：蓮蓬,。墜粉紅：指荷花凋謝,。
7. 鳥道：鳥飛之道，形容道路險要難行,，只有鳥飛才可以通過,。
8. 漁翁：杜甫自謂，形容自己漂泊江湖,，無所皈依,。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1，紫閣峰陰入渼陂2,。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3。
佳人拾翠春相問4,，仙侶同舟晚更移5,。
彩筆昔曾干氣象6，白頭吟望苦低垂7,。
【注釋】
1. 昆吾,、御宿：都是地名，在長安東南,，靠著終南山,，漢代屬于上林苑的范圍。自逶迤：杜甫游覽渼陂,，經(jīng)過昆吾,、御宿，一路觀賞景物,，并非為了趕路,，所以說“自逶迤”。
2. 紫閣峰：終南山山峰之一,，在今陜西省戶縣東南,。渼（měi）陂（bēi）：水名，發(fā)源于終南山,，在今陜西省戶縣西,，唐代的時候是長安西南的風(fēng)景勝地,。入渼陂：渼陂的南邊是紫閣峰，渼陂水中可以看到紫閣峰的倒影,，所以說“入渼陂”,。
3. 香稻句：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的倒文,。
4. 佳人：青年婦女,。拾翠：拾取翠鳥的羽毛。相問：互相問候,，形容春游時一派融洽的氣氛,。
5. 仙侶：指游春的友人。晚更移：天色已晚,，仍意猶未盡,，還劃船去別的地方，盡情觀賞,。
6. 彩筆：指才情勃發(fā)的文筆,。干氣象：上沖云霄。
7. 低垂：低頭,。
【評析】
《秋興八首》是唐代大歷元年（766）秋杜甫流寓夔州時所作的一組七言律詩,，因秋而感發(fā)詩興，故曰《秋興》,。杜甫自肅宗乾元二年（759）棄官,，已歷七載。持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至廣德元年（763）始告結(jié)束,，而吐蕃、回紇乘虛而入,，藩鎮(zhèn)擁兵割據(jù),，戰(zhàn)亂時起，國無寧日,。此時,，嚴(yán)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憑依,，遂沿江東下,，滯留夔州。詩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郁的,?！肚锱d》這組詩，因景寄情,，既抒發(fā)了詩人漂泊之感,、故國之思，也深深地寄托著對李唐王朝盛衰的感嘆與悲哀,。
《秋興八首》章法縝密嚴(yán)整,，脈絡(luò)分明，不宜拆開,，亦不可顛倒,。其一是“八詩之綱領(lǐng)”，是組詩的序曲,，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氣氛,，令人感到秋色秋聲撲面驚心，抒發(fā)了詩人憂國之情和孤獨(dú)抑郁之感,。這一首開門見山,，抒情寫景，波瀾壯闊,，感情強(qiáng)烈,。詩意落實在“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兩句上,，下啟第二,、三首。其二寫詩人身在孤城,，從落日的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上應(yīng)第一首,。最后兩句，側(cè)重寫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臥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劍南,，心懷渭北,，“每依北斗望京華”，表現(xiàn)出對長安的強(qiáng)烈懷念。其三寫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詩人日日獨(dú)坐江樓，秋氣清明,，江色寧靜,，而這種寧靜給作者帶來的卻是煩擾不安。面臨種種矛盾,，深深感嘆自己一生的事與愿違,。其四是組詩的前后過渡。前三首詩的憂郁不安步步緊逼,，至此才揭示它們的中心內(nèi)容,，接觸到“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核心：長安象“弈棋”一樣彼爭此奪，反復(fù)不定,。人事的更變,，綱紀(jì)的崩壞，以及回紇,、吐蕃的連年進(jìn)犯,，這一切使詩人深感國運(yùn)大非昔比。對杜甫說來,，長安不是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過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戀,，有愛慕,，有歡笑，也有到處“潛悲辛”的苦悶,。當(dāng)此國家殘破,、秋江清冷、個人孤獨(dú)之際,，所熟悉的長安景象,，一一浮現(xiàn)眼前?！肮蕠骄佑兴肌币痪涮舫鲆韵滤氖?。其五描繪長安宮殿的巍峨壯麗，早朝場面的莊嚴(yán)肅穆,，以及自己曾得“識圣顏”至今引為欣慰的回憶,。值此滄江病臥，歲晚秋深,，更加觸動他的憂國之情,。其六寫昔日皇帝在長安曲江歌舞宴游的繁華景象,。帝王佚樂游宴引來了無窮的“邊愁”，清歌曼舞,，斷送了“自古帝王州”,，在無限惋惜之中，隱含斥責(zé)之意,。其七憶及長安的昆明池,，展示出唐朝當(dāng)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產(chǎn)富饒的盛景,。其八表現(xiàn)了詩人當(dāng)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游的詩意豪情,?！安使P昔曾干氣象”，更是深刻難忘的印象,。這組詩從夔州寫到長安,，又從長安寫到夔州，回環(huán)往復(fù)而章法井然,。從表面上看,，每首詩都是獨(dú)立的，而實際上則是一個有機(jī)的整體,。
《秋興八首》是杜甫晚年律體詩的代表作，歷來被公認(rèn)為是杜甫抒情詩中藝術(shù)性最高的一組詩,。王嗣奭《杜臆》說：“秋興八首,，以第一首起興，而后七首俱發(fā)中懷,；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發(fā),，或遙相應(yīng),，總是一篇文字……” 黃生曰：“杜公七律，當(dāng)以《秋興》為裘領(lǐng),，乃公一生心神結(jié)聚所作也,。”全詩情緒悲涼而意境開闊,，或即景含情,，或借古喻今，或直斥無隱,，或欲說還休,，對仗工整又多變,，情與景在深刻復(fù)雜的矛盾情緒中和諧統(tǒng)一，凡此種種,，都須細(xì)心體會,，方能領(lǐng)略其妙。
【思考與研討】
1. 杜甫是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詩人,，杜詩中諸如“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等均表明了他雖一生病苦,，身不得自保，卻具有強(qiáng)烈的政治抱負(fù),?！肚锱d八首》雖大量寫景，但景中含情,，請分析這些景象中所包含的感情,。
2. 嚴(yán)羽《滄浪詩話》用“沉郁”二字概括杜甫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試結(jié)合這組作品闡釋其義,。
3. 第八首頷聯(lián)正常的次序應(yīng)該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倍旁姷脑馐敲鑼懱崎_元時長安太平富裕的景象，請問詩人變化詞序的原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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