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

　　一向不敢讀《易》,?？鬃诱f：“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我的不讀《易》,，倒不是對孔子的話言聽計從,，而是懵懵懂懂的不愿意讀不想讀?？墒侨ツ旰徒衲辏鋈幌胱x《易》了,。版本用的是周振甫的《周易譯注》,，取其簡便，字體行款均適合閱讀,。紙張也輕,，可攜之舟車。順序先讀系辭，次讀像辭,，再讀彖辭,，又次文言，最后爻辭,。等于倒著讀,。主要讀白文，個別語詞參考周注,，譯文則未及寓目,。系辭上下傳，原來已經(jīng)熟悉,，但總有常讀常新之感,。余敦康先生近年治《易》有成，遇有難解處,，則電話求教,，彼此談而樂之。

　　《孟子》

　　《論語》和《孟子》是我童幼時念的書,?！栋偌倚铡贰ⅰ度纸?jīng)》,、《千字文》念完,，就是這《語》、《孟》,。兩廂比較更喜歡《論語》,，字少好讀，背也容易,?！睹献印泛趬簤阂黄黄模犬a(chǎn)生厭倦心理,，常念不下去,。雖也記住許多段落，終究引不起興趣,。50年代之后,，便與《語》、《孟》基本隔絕,?！睹献右娏夯萃酢芬约啊棒~我所欲”、“今夫奕之為數(shù)”等篇章中學(xué)課本里有,，屬單篇閱讀,。大學(xué)古代文選文論課,，再次接觸《語》、《孟》,，也僅限于詩論等一小部分,，并未逐章通讀。1988年我提出小學(xué)應(yīng)設(shè)《論語》選讀課,，而未及《孟子》,。平時給學(xué)生開書目，也常有《語》無《孟》,。我對孟子的成見夠深的了,。今年五月地震，想起了“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于是細細地讀了幾遍《孟子》。已往認為孟子的話說得太多,，現(xiàn)在知道他面對國君世人的置疑,，無法不把問題講個周身透徹。于是開始親近孟子,。儒家心性學(xué)說,，孟子的論述大大向?qū)W理的深層走了。他相信道德理性的絕對價值,。他是痛乎言之,，不得不如是。所謂“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由于正研究宋儒的思想，孔,、孟是宋儒直接承續(xù)的思想源頭,，無意中閑適閱讀又和學(xué)理探求結(jié)合了起來。我用的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本,，方便參酌《論語》,，兼及《大學(xué)》、《中庸》,。

　　《二程集》上下冊

　　中華書局“理學(xué)叢書”本,，王孝魚點校，2004年第二版,。宋明儒的書,，我最早讀的是王陽明，連吳光等編校的《王陽明全集》也讀了,，讀而大好之,。還明白了義寧陳氏之學(xué)何以宗王學(xué)?！吨茏油〞芬蚕矚g,，但他的《太極圖》老弄不清爽。再就是《朱子語類》,，當(dāng)然也多次讀過,。惟二程的著作，望而拒之,。近來研究馬一浮,，無法不碰這洛陽兩兄弟。馬的義理直承程朱,，而歸宗“六藝”,。沒想到明道（學(xué)者稱程灝為明道先生）、伊川（程頤為伊川先生）的書,，引起我如此大的興趣,。他們語簡理近，自我守持得牢,?！靶惺略趯徏海槐匦粑镒h,，恤物議而忘審己,，豈心馳矣”，是他們的名言,。學(xué)問上是否有真收獲,，可“于心氣上驗之”。二程說：“思慮有得,，中心悅豫,。”因此他們主張學(xué)問是快樂的,。甚至,，心中和樂，方可以減少鄙詐之心,。故曰“學(xué)至于樂則成”,。宋儒都“主敬”，二程著力尤甚,。人心易紛繞,，患在無有主?！叭绾斡兄?？敬而已矣,。”其論誠,、敬的關(guān)系：“誠然后能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后能誠,?！闭\和敬都是當(dāng)下之人性所匱乏者。我曾說“敬”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普世價值的理念,，是中國文化背景下通往信仰的直捷橋梁,。讀《二程集》，持論益堅,。

　　二程子敬天恤民,，對“視民如傷”四字體味無逾，明道為縣吏時,，嘗書之坐處,，自愧弗屆?！肮胖畬W(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是孔子的話,，二程發(fā)揮說：“古之仕者為人,，今之仕者為己；古之強有力者將以行禮,，今之強有力者將以為亂,。”學(xué)者為己,，證明學(xué)風(fēng)之純正,，官吏為己，證實吏治的腐敗,。而“強有力”的權(quán)勢階層,，本來應(yīng)該好禮如儀，而宋代的此一階層,，實際上是在制造秩序的混亂,。如無切膚之痛，二程子不會作如是的批評,。宋的走下坡路,，實緣于吏治的腐敗。理學(xué)家為“理”所障,，是未曾細讀宋儒之書的懸擬之詞,，現(xiàn)在我不這樣看了,。難怪朱熹敬重二程，而年長二程十有余歲的張載,，見二程談《易》,，自己寧可撤帳讓賢。二程子精于《易》道,，重新詮釋孔孟，回歸“六藝”經(jīng)典,，而最終又歸于一《易》之大道,。

　　《張載集》

　　“理學(xué)叢書”本，章錫琛點校,，中華書局1978年版,。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術(shù)廳的墻壁上，一直鑲嵌著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一有名的“橫渠四句教”,。對“關(guān)學(xué)”的創(chuàng)主張子,，自不陌生。但《張子全書》以前卻不曾讀過,。我所說的讀,，是指閑適的閱讀，而不是為了寫論文豎摘橫取的讀,。不過今年寫了《“橫渠四句教”的文化理想》一文,，解張的《西銘》，而探其源流,，似亦難避“功利閱讀”之嫌,。心安者是張集諸文，未嘗一字有遺,。張亦通《易》學(xué),，著有《易說》，但最重要的著作仍為《正蒙》十七篇,?！短汀肪印墩伞分祝湔摗皻狻毕驗橹握軐W(xué)者所重視,?！都t樓》第二回冷氏關(guān)于氣之賦人一段，實來自張子,。張主敬重禮,，曰“不敬則禮不行”,。張的思想直承孟子，“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堪稱八字真經(jīng)。程朱都推張子,，稱其為孟子后之第一人,。張詩“千五百年無孔子，盡因通變老優(yōu)游”,，似亦頗自許,。但和程朱比較，氣尚不夠?qū)捠?。張子文簡理深,，文采斐然。但涉及到對待佛道“二氏”的態(tài)度,，子厚（張載字子厚）和二程一樣,，未免不夠徹底，盡管明顯吸收了“二氏”的思想,，卻千方百計“辟佛”,，仿佛彼此了無干系。

　　王船山《張子正蒙注》

　　中華書局1975年版,。因讀《張載集》而連帶讀此書,，非閑適閱讀，可不論,。

　　馬一浮《泰和會語》

　　　　　《宜山會語》

　　近年一直在讀馬,，研究兼閑適閱讀。手邊有浙江古籍出版社和教育出版社版的《馬一浮集》三厚冊,，早已勾劃簽夾得不成樣子,，承吳光教授又送我一套，始得解困,。兩《會語》是馬一浮1938年5月至1939年1月為浙江大學(xué)師生所講論,，始在江西泰和，繼在廣西宜山,。浙大竺可楨校長嘗前往聽講,。但《會語》并非講課記錄的整理，而是馬先生為講課手寫的文字稿,。此次閱讀,，更關(guān)注馬的國學(xué)即“六藝之學(xué)”的論述，已成《馬一浮和六藝論》，刊于《中國文化》今年秋季號,。當(dāng)世言國學(xué)者多矣,，然取義甚歧。國故之省稱,，固有之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之盛宴，無稱不有,。其實馬一浮對國學(xué)之立名,，本有置疑，但他說：“今揩定國學(xué)者,，即是六藝之學(xué),，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xué)術(shù)，廣大精微,，無所不備?！保ā短┖蜁Z》）蓋此定義可避免國學(xué)的泛化和虛熱,，可惜學(xué)界未予重視，棄置70年之后,，本人于2006年重新提起,，今年更詳加論說。馬的兩《會語》闡發(fā)義理深廣,，容另文逐一掘發(fā),，茲不贅。馬的思想直接與宋儒與《語》,、《孟》與“六藝”相接,，是通往先儒經(jīng)典的橋梁，也為通往釋氏的義學(xué)和禪學(xué)辟一方便法門,。馬和宋儒的不同處,，是對待“二氏”的態(tài)度，他不贊成既已吸納了“二氏”的學(xué)說,，卻又隱其來路的做法,。他認為只有從佛學(xué)翻過身來，才能真正了解儒學(xué),。馬的特點是儒佛會通,。馬著實為我的案頭書，研究,、涵永,、閑適兼而有之。

　　熊十力《論六經(jīng)》

　　見于《熊十力全集》第五卷，頁657至775,，景海峰點校,。寫于1951年，原題《與友人論六經(jīng)》,，系寫給董必武,、林伯渠和郭沫若的信，析論“六經(jīng)”在中國文化中的位置,，冀圖當(dāng)?shù)勒遄貌杉{,。熊與馬（一浮）理或同道不盡相同,。即如對“六經(jīng)”的態(tài)度,，兩人旨趣歸一，都把“六經(jīng)”視作中國文化的最高典范,。馬說“六藝之教固是中國至高特殊之文化”（《泰和會語》）,。熊則說：“六經(jīng)為中國文化與學(xué)術(shù)思想之根源，晚周諸子百家皆出于是,，中國人作人與立國之特殊精神實在六經(jīng),。”此處“作人與立國之特殊精神”一語,，不啻為了解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文化性格的金石之言,。今次讀《論六經(jīng)》，為的是參證馬一浮的國學(xué)即“六藝之學(xué)”的新的國學(xué)定義,。馬雖鐘情“六藝”,，卻從不曾向當(dāng)?shù)澜ㄑ浴Ｋ劳砬迕駠赃€佛教已成“末法”,，儒學(xué)的社會資源尚沒有釋氏廣泛,，故雖受命創(chuàng)辦復(fù)性書院，卻深知不過是“教外別傳”,，在他實不得已而為之,。這是馬和熊的不同處。那么他們因復(fù)性書院的宗趣路向發(fā)生分歧,，也就可以理解了,。

　　朱維錚《走出中世紀》（增訂本）

　　　　　《走出中世紀二集》

　　沒想到朱維錚先生也去參加今年11月杭州的馬一浮研討會。我們對馬持論固異,，見面交談卻能生出快意,。我喜歡他的直言無隱的風(fēng)格。其實我們吵過架,，但很快重歸于好,。我因此說維錚是“學(xué)之諍友而士之君子”,。會后去滬，與維錚同行,，候車閑話,，得聆他非常時期的非常經(jīng)歷，益增了解,。復(fù)旦演講后的餐敘,，維錚夫婦在座，《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和《走出中世紀二集》兩書,，就是此時所贈,。最近才斷續(xù)讀完。讀維錚的書,，如對作者本人,，音容意氣充溢字里行間。他氣盛文暢,，有時竟是“使氣以命詩”,。但理據(jù)充足，合于《詩》“大雅”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名物考史，詩文證史,，均非其所長,，也非其所好,。他相信在歷史的陳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的實相,。置于兩書卷首接而相續(xù)的6萬字的長文《走出中世紀――從晚明至晚清的歷史斷想》，就是這種歷史陳述的典要之作,，可見出維錚治史的功力,。讀時我心志清醒，眼睛極累,，卻又不愿罷手,，只好一氣了之。即使對明清史事尚不算陌生的筆者,，也無法不被他的理據(jù)情采所折服,。理緣于據(jù)，即歷史事實本身,。采緣于情,，即作者的愛憎態(tài)度。他對明清的二祖（明太祖,、明成組）三帝（康熙,、雍正、乾隆）尤多憎惡,。如果說于康熙還稍所顧惜,，對雍乾及其所效法的“二祖”，則發(fā)覆掘隱不遺余力,。他說雍乾及“二祖”是恐怖政治的制造者,，而“政治冷淡癥正是恐怖政治的女兒”。致使清中葉惠（棟）,、戴（震）等諸漢學(xué)巨擘,，不得不扮演“錮天下聰明智慧盡出于無用一途”的歷史角色。雖然他引用的是魏源的話,，但他本人的態(tài)度朗若晨星,。

　　他對儒家殊無敬意與好感?！妒贰?、《漢》兩家對公孫弘“習(xí)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shù),，上大悅之”的書寫,，他一再引為學(xué)術(shù)知己。然而維錚對儒家的這種態(tài)度,，在我看來有未能將漢以后滲入家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意識形態(tài)儒學(xué),，和作為先秦思想家的孔子和孟子區(qū)分開來的嫌疑，也有未能將宋代的哲學(xué)家程朱和明清權(quán)力者裝飾過的程朱理學(xué)區(qū)分開來的嫌疑,。他的冷駿的語言風(fēng)格,，容易讓讀者以為他只有了解，沒有同情,。清儒“實事求是,，無證不信”的信條，他奉為圭臬,，但錢曉徵告白于海內(nèi)的“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廿二史考異序》），亦即前賢往圣著筆立說的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詣（陳寅恪語）,，我們的維錚似尚缺乏“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