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舍說詩新話》范罕　撰

　　或問予曰：古人之詩傳至今日者,，大底屬高貴者居多,；若平民之作，即工而獲傳，亦必附于貴人之后,。所以今日新學(xué)家,，謂國詩均屬貴族產(chǎn)物，而一般濫跡風(fēng)雅者,，又往往借此為攀援利器,，以實其言。由此觀之,，詩之為值益可見矣,。豈古時民間制作傳者少乎？抑高貴大人之詩果無足道歟,？先生尊詩而重國體,，對此宜作何解？予曰：否,。詩乃平等法,，決由民間創(chuàng)造，不以地位高下論也,。顧亦不限富貴者流,，不過地位高工詩者少而易傳耳；然必真工者始傳之遠(yuǎn),。若孤貧之士,，能詩者自較貴之為多；然取之不多，用之不宏，真好者亦不數(shù)見,。若有鴻篇杰構(gòu)，亦斷不俟貴人而傳,，而貴人往往爭傳之。此種原因,，實因我國歷朝皆右文之世,，文字優(yōu)美者，無不見貴于朝,。儻非廢棄中途,，亦無不見貴于俗。今之新文人得其形似,，遂誤視為貴族文字,，豈不知歐洲十九世前，無論何國,，均以文學(xué)為唯一生命,，往往一編甫出，價奪公卿。而科學(xué)之興,，亦基于此。此雖由在位者提倡之力,，實亦舉國民氣所鍾,。蓋上無倡者，下無由興,；民無作者,，則上亦無由倡。要之文藝一道,，真賞不虛,，直接國民之精神，斷非權(quán)勢所得參與,。作者未必即欲其傳,，傳者亦不自知其所以傳。蓋亦作者自作,，傳者自傳之而巳矣,。
　　或曰：近人如胡適之諸君，提倡新體解放,，已將前人五七言古律諸體一概置諸不論,；而先生仍作五七言，將弁髦其學(xué)說耶,？抑別有他說以自伸奧衍乎,？曰：皆非也。胡之新詩,，非胡自創(chuàng)之,。當(dāng)今歐美學(xué)者均倡自由詩，解放前人一切束縛,。而胡歸國后適逢國變,，將順潮流，故亦力倡新說,。就詩之本源論,，胡君之說是也。詩之本質(zhì)尚離文字,，何況區(qū)區(qū)五七言,。有新體解放之說，學(xué)者始知作詩之本能,。否則浩如煙海之陳篇爛語,，堆砌滿紙，以此云詩，詩亡不更速乎,！胡君雖主張新體,，乃借新體作后來真正國詩之發(fā)軔耳，非謂五七言不成詩體也,。就胡君之意釋之,，既可任意發(fā)揮情趣，又必專專學(xué)步于過去之五七言者,，其事倍難,，而成功尤不可期，不若一例解放為佳,。故其同人中,，亦有詆斥白話詩而勸學(xué)生攻習(xí)舊詩以養(yǎng)才識者，固不盡如胡說,。否則陳腐雖去,，而亂談瞽說，又遍塞士林矣,?？傊髟姴痪泻误w，皆能見諦,，但不可無體,，新詩亦詩體也。吾之所以仍作五七言者,，殆欲于難中就易,。倘令我改作新體者，正是易中求難矣,。所謂難中求易者,，吾得古人之消息較多于青年，詩體不能加予以束縛,。不于易中求難者,，予于新詩之體裁構(gòu)造形式上多費一番工夫，即于吾詩之本能上多一妨礙也,。以詩之實質(zhì)論,，予與胡君之志本無不同，但胡狡獪而我誠實耳,。
　　詩之聲出于辭,，辭發(fā)于意，意根于心,，故詩者心聲也,。若詞家則依譜填辭,，辭出于聲，意會于辭,，而心聲不可見,。然聲之長短高下宏纖曲折，亦自能隨作者心意而曲肖之,。善此者亦可到至處,，但究竟為聲所縛，拘滯形式,，方之詩歌，終有一鴻溝不能越過,。非關(guān)工力,，實因擬像多耳。若作者不依舊譜,，任意構(gòu)造,，即與詩之長短句無異。顧長短句要有真氣盤互,，詞則不須,，結(jié)果必成為非詞非詩之怪品。儻再不限韻,，又不成聲,，即等于劇本上說白之詞，所謂國詩恐不若斯之簡易也,。須知詞之成立,，本由長短句而來。天然妙好之辭,，所謂詩人偶然得之者,，后人就聲勢立為不變之譜。然長短句排列之格式,，至無窮也,，則譜亦無窮也。假令作詩者臨時造譜,，其事固難,，而實無當(dāng)于作詩之旨趣。與其費無用之探索,，終不成為詩,，又不成為詞，莫如嚴(yán)格區(qū)分之無譜者詩,，有譜者詞,，猶為當(dāng)也,。詩之有四五七言，元音之節(jié)奏也,，非譜也,。三言促，九言長,，四言莊重而不靈,，宜于古樂分章奏之；八言即兩句四言,，尤重滯,，六言亦然。然則最適于作詩之用者,，孰有善于五七言乎,。五言比四言只多一字，雖仍莊重而靈便多矣,。七言比六言多一字,，比八言少一字，辭氣已能暢達(dá),。故五七言者聲數(shù)也,，非字?jǐn)?shù)也；節(jié)奏也,，非律縛也,。單音文字之國語固有如斯之結(jié)晶體，可以寄詩聲,，可適詩人絮意修辭之用,，不必與自由詩較量短長，亦不必與詞家強分優(yōu)劣矣,。
　　五七言格（謂古體）在國詩上占有優(yōu)勝卓越之地位,，不僅歷史上之關(guān)系，實由語言文字之性質(zhì)使然,，前已略論之矣,。今之學(xué)者所最不滿意而以為束縛思想者，要不在五七言之句格,，而在句句用五言或七言也,。此亦未嘗無理由，蓋句句同樣,，似無作者自由之余地,，而實大謬也。詩未有無形式者,，英國詩形式甚多,，我國詞曲亦然,。作詩者既不能離形式，而又生造一形式,，則莫如仍以五七言為標(biāo)準(zhǔn),。束縛僅此一項，固所以限制詩人之流情,，而又能促成詩之整個精神,、整個韻味。無斯二者,，終不成詩也,。而此兩種格式，亦剛到好處,，不放亦不拘,，作者可以運轉(zhuǎn)詞華，回翔情志,，此惟我國語中饒此性質(zhì),，英美詩殆不如也,。長短句則七言之變體,，仍屬七言部分，古人亦多為之,。要無妨于詩之整個精神與韻味可矣,，非獨立體裁也?！坝⑿燮廴恕币徽Z,，阮亭之言，至今猶可味也,。
　　近人說詩常以主觀客觀對待立論,，未嘗不明晰，但亦就詩之品類加以界說耳,。實則詩之真際,，厥在主觀。我國自漢魏以來早經(jīng)發(fā)達(dá),，西人才萌蘗耳,。客觀詩重要者為樂府,，后世詩人亦往往因襲舊制,，創(chuàng)立新調(diào)，顧精采已不及古詩之多,。史詩除所謂《焦仲卿》,、《木蘭詩》外,，更是絕無僅有。至于劇詩雖多佳制,，而去古愈遠(yuǎn),，淫哇雜進(jìn)，固不得與真詩并列,。蓋所謂主觀詩者,，必能表示詩人個體，而詩之價值亦因其人,。所謂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不可者,，已將詩之一藝借重于作詩之人。必如是而后詩道始尊,，詩學(xué)乃可得而論,。魏晉后著名詩家，大都出于學(xué)者,，其人其學(xué)足法,，不僅其藝足稱也。故有因藝而其人傳,，亦因人而其藝乃傳,。我國詩教之轉(zhuǎn)移如是，否則玩物喪志,，亦學(xué)者所深戒矣,。就實際言，所謂詩者,，獨有主觀,，此外皆其支流余裔也。當(dāng)清末時,，士夫已有醉心歐制者,。黃公度作樂府新曲，學(xué)者都傳誦之,，格調(diào)雄偉,，頗類軍歌。后繼者乃無聞焉,。此亦屬客觀詩,，而偉麗實非前人所有，亦時世造之,。然猶不適于學(xué)者研究諷誦之用,，況其他乎！今之學(xué)者專就形式立論,，鮮有潛心于古大家之制作洗滌心神發(fā)揚志氣者,。動必以西人為法,，而于單音文字之體勢，詩教之源,，一慨漠然置之,，殊可怪也。
　　歐洲十九世紀(jì)以來,，學(xué)術(shù)思想迥異古昔,。我國承其波，馴至今日,，尤為奇幻,。學(xué)者拘于一曲，不見大方,，鮮不嗒然若喪者,。顧歷世千年以上之國語尚在，十七朝之詩統(tǒng)猶存,，此種文藝,，固已卓絕人寰矣，況其間偉人哲士,，學(xué)業(yè)勛名,，炳炳麟麟，昭然史乘,。詩之一藝,，實能引發(fā)國故,，鼓舞民風(fēng),，亦今日我國學(xué)者應(yīng)有之思想也。但又不徒矜持一國之文明,，拘拘步武前人,，依傍門戶。先當(dāng)置身于世界之廣場,，放大眼光,，拋棄從來詩人惡習(xí)，然后探元索隱,，擇術(shù)立言,，性情之余，兼通利濟,，則藝之為用,，亦何嘗不宏。如必效兒女呻吟,，方成絕唱,，或則謂雕蟲篆刻,，壯夫不為，抑又過矣,。
　　自唐宋以至清末,，詩人之集多如牛毛，詩人亦等于瓦礫,。新學(xué)家既難其格而畏之,，復(fù)驚其多而賤之。無怪也,。顧印版之作雖多,，而真詩仍是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篇也,。詩教未嘗一日熄,，時近則作者之名未滅，流通之籍尚存,，多無足異也,。但詩之本身，自有萬劫不磨之高境,，始終一貫之真?zhèn)?，初不因爛紙陳篇，稍貶其價值,。佳篇偶爾一見,，正賴有此萬紙之流傳，作者如林,，乃克造成絕群之偉制,。宗支蔓衍，應(yīng)時遷變,，神奇化為腐臭,，腐臭復(fù)化為神奇，詩之進(jìn)步,，殆如此也,。此豈淺見好奇之士所能共語者哉！不俟其徐化,，而假手于急就之章,，無異絕其根株，而望萌蘗也,，焉能絕之哉,！
　　詩在我國學(xué)術(shù)上是進(jìn)化者，后勝于前，毫無疑義,。前人每教人學(xué)古,，又教人超俗者，亦未嘗誤,。學(xué)古乃多識前言以畜德,，非謂今人必不及古人也。詩本是超俗之物,，學(xué)古人正在此處,。至于詩之進(jìn)步，是專就取材言,。其經(jīng)過之時代斑斑可考,。周人以詩為教，詩與諸經(jīng)并行,；至漢始有詩學(xué),，而五七言亦同時繼經(jīng)學(xué)而大興，顧所謂詩人者枚,、傅,、蘇、李外,，尚屬寥寥,；建安以后，詩人始盛,，詩派益多,，然無所謂詩家也；至唐宋乃有大家,，專家之詩動至千百篇,，汪洋恣肆，包眾有而各自成派,。此國詩進(jìn)步之大概也,。顧詩之為物,，依世法而立,，與禪家相似。周詩時代,，同時有大家庭禮教制度,，而詩亦成為禮教時代之詩。秦漢時,，諸子百家大騁辭說,，詩亦變而為楚詞。漢人辭賦宗之，乃于詩外別成一系,，而同時詩亦帶楚聲,。厥后莊老學(xué)說盛行，浸至魏晉,，清談遂為詩人之干,，至此詩界新辟一涂徑矣。嗣后陶公以田舍一派,，卓絕后先,。所謂“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者,，陶公實開其端,。而同時佛學(xué)已大昌于我國，一得之士,，終不能出其范圍,。故六朝以來之詩人，又開一新涂徑矣,。當(dāng)佛老時代,，文學(xué)界之詞賦仍行，分流為駢體,，華辭雋旨,，俱足以粉飾詩界，詩至此可謂取精用宏矣,。唐以后文一變而為八家,，儒釋道三教并行，詩派之多,，前古未有,。至宋儒以性理代佛老，影響于詩者益大,，自是重主觀,，言意境，詞曲亦于斯時寢盛,，割詩人一席,，如漢賦然。自是詩聲之趨勢,，大變前人,，聲病之后，繼之以放,，而元陸諸家并興矣,。降至明清，詩人均不出唐宋二代范圍中。清末西教東漸,，科學(xué)勃興,，詩之地盤，自當(dāng)有一番變化,，無足異者,。要之詩依世法而立，曰詩教也,，詩學(xué)也,，詩家也，莊老也,，性理也,，辭賦也，駢文也,，詞也,，散文也，皆詩材也,。茲后科學(xué)之入詩,，亦理所當(dāng)有，英國沙雷早開其端,。但我輩須知詩之為物,，自有其特性，決非以上各類之所能拘束,。獨來獨往,，今古一聲?？v復(fù)萬國不同之語言,，萬世不知誰何之物質(zhì)，此物依然潛在,，且愈進(jìn)而愈精,，可斷言也。
　　舊詩人所謂詩之分類,、詩之作法,、詩之功用，均就其一身之經(jīng)歷或一時之風(fēng)氣為言,。說雖多方,，但適怡悅，要不可據(jù)為典要,。若新學(xué)家所云詩之起原、詩之定義、詩之原則等名詞,，亦不過集古人成語,，借科學(xué)方法分析，次第之而已,。學(xué)說愈多,，去詩愈遠(yuǎn)。至于教人作詩之法,，亦自不可少,。我國只有根本學(xué)術(shù)，無良善教本,，不獨詩為然,，而詩尤甚。無已,，只得采取歐美學(xué)說,，加以我國已往陳績而條理整頓之，庶幾便于初學(xué),。惟不可將此等書作為詩之命脈,，蓋詩之真諦在國語，而價值則在其他學(xué)術(shù),。故山歌野語,，不得據(jù)詩人之席；徒事藻績,，亦不得進(jìn)詩人之堂,。故凡關(guān)于詩之品評、論說及其事跡,，不過學(xué)術(shù)之一端,，初學(xué)者不妨涉獵證明，工夫所至,，視為詩典可也,。
　　校生某，學(xué)作詩而苦無善本資探討,。予告之曰：書本之用有限,，近人著有《詩經(jīng)學(xué)》，古詩之源流略具矣,?！对妼W(xué)大綱》是新書，而引證舊說最富,，可供流覽,?！对妼W(xué)指南》雖為初學(xué)說，而取材精當(dāng),，要是善本,。美國人所著《詩之研究》，近有譯本,，關(guān)于詩之理想亦新穎可觀,。惟此等諸書，均屬智識問題,，非詩之本身問題,。若欲作詩，則此等書都無用,。作詩第一義要從修養(yǎng)起,，次則多讀前人佳作，工夫先做,，作詩時無工夫可言也,。有固定書，有流通書,；有經(jīng)常書,，有應(yīng)用書。今人所著書,，大抵流通應(yīng)用之物,，書商也；其文字,，書工也,。根本固定之書，為古今所不可少者,，書中之農(nóng)也,。唯詩亦然，要自能生產(chǎn),，自生之,，自鬻之。工雖不良,，行雖不遠(yuǎn),，無傷也，本源立矣,。
　　詩有別才,，非開學(xué)識，前人既言之矣,。然非有學(xué)有識者為之,，詩雖佳,，可興觀者少矣。此學(xué)者之詩與詩人之詩之所以分也,。但與其分而二之,，不如合而一之,。曰詩必出于學(xué)者而后工,，如是則詩有學(xué)處矣。雖然,，所謂學(xué)詩,，依然其跡精到處仍無可學(xué)，亦無可教,。譬如馳馬射矢然,，發(fā)矢者人，所中者鵠,，而馬行勿顧也,。弓也，矢也,，皆學(xué)也,；鵠也，馬也,，皆識也,；馳馬者應(yīng)之以心，瞄之以目,，縱之以手,，皆才也。馬疾行而人中鵠,，乃詩也,。弓、矢可習(xí),，鵠,、馬可擇，而一時之心手目不可得而言傳也,。馬調(diào)矣,，弓矢良矣，并得之于心,，得之于手與目矣,，中否尚不可知。而馬行之疾徐,，發(fā)矢之遲速,，均在射者一瞬之心目中,，自覺之。力到而不中者又往往矣,。當(dāng)此飛騰瞬息之中,，萬緣畢集而偶一中，射者樂矣,；而屢屢中,，觀者驚矣。于是學(xué)矢者來矣,。所學(xué)唯何,？弓也，矢也,，鵠也,，馬也，學(xué)識備矣,；心也,，目也，手也,，才全矣,。而此一瞬間之獨覺，亦終于不可傳而已矣,。吾故曰：有學(xué)處非學(xué)中,。孟子之言曰：其至，爾力也：學(xué)力也,，識力也,，才力也；其中,，非爾力也,，詩自中之也。
　　詩出乎“空”,、“有”兩界,。有情識，非空也,；無窒礙,，非有也。情以經(jīng)之,，聲以緯之,，文以出之，作詩之能事畢矣,。詩不可說理,，故哲學(xué)非詩,；不可解剖分析，故科學(xué)非詩,。質(zhì)言之,，既不到形上之道，亦不麗形下之器,?？梢詯偰慷抢L畫，可以悅耳而非音樂,，可以思考而不落言銓,，一切形器不足喻也,?？梢阅瑫挥闪私猓梢跃瓒顷P(guān)遏抑,，可以諷勸而無俟多辯,，道力不足論也。無用之用,，亦偉矣哉,。
　　西人亦以音樂繪畫喻詩之美感。音樂之美屬耳覺,，繪畫之美屬目覺,，詩之美不僅屬耳目，兼屬心意,，固也,。予謂樂以時間著，畫以空間著,，詩則兼而有之,。詩之時間，節(jié)奏也,；空間,，影像也。而真詩之節(jié)奏及影像,，均不屬物體,，而屬于作詩之人。詩之影像,，即作者之靈魂,，其節(jié)奏亦即其人之音響。（學(xué)者多以五七言古詩為無聲律,，獨律詩有之,，不知沈約之發(fā)明四聲,，凡詩皆然，律體特其模形耳,。）西儒之說,，尚近科學(xué)，予則竟以詩人說詩矣,。
　　昔人云：詩者志也,，持也。（劉熙《釋名》）此音訓(xùn)也,，即子夏“在心謂志”之謂,。“志”必賴于持,，故又可訓(xùn)為“持”,。予為補訓(xùn)之曰：“詩，事也,，誓也,。”詩必有為而作,，無事不必有詩,，故曰“事”也；詩中之言即其人之言,，根于心,，發(fā)于情，成于聲,，不啻其人之自誓,，故曰“誓”也。世間之誓在信他,，詩人之誓在信已,，信而有誓，非持志而何,？
　　或曰：詩之為用,，可得聞歟？曰：詩無用,。曰無用胡必作,？曰：宇宙間固有無用而不得不作者。落日照大旗,，東風(fēng)吹野草,，作也，用何有焉？雨中果落,，鐙下蟲鳴,，誰作之而誰用之？天之遠(yuǎn)也,，作蒼蒼然,；星之高也，白晶晶然,，不知其用何在也,。如有作之者，用即是作者之用,，他何用焉,。且詩不可作，而詩人自有詩,，不得以無用而咎作者,。向來詩界有一種惡習(xí)，不但下品詩人假詩為干進(jìn)之階,，且學(xué)詩者及評論家亦往往為藉此標(biāo)榜之具,。故真能作詩及真能讀詩者，亦不多見,。其胸中橫梗一名心、榮譽心,，甚至利祿卑污心,，如何能作得好詩？又如何能識得好詩,？其原因在不知詩之為物,，本不是世間物，是比世間高一等之物,。但亦不是出世間物,，是在世間背后之物，西人所謂背景是也,。要言之,，是無世間地位者。不明乎此,，而但以世間美好之物當(dāng)之,，則種種名利之見，隨之生矣,。顧此物亦非絕無名利者,，名利自名利，作者更無容心，識者亦絕不重視,。世間學(xué)術(shù)上原有此美,，隨境地而轉(zhuǎn)移，治世有太平雍和之美,，亂世有偉大高華之美,。富貴之美，寒儉之美,，勞苦之美,，閑適之美，凄惻之美,，沈雄之美,，審美者均能一一描出。然無論若何種性,，美之分量不殊,。既無高下，何分軒輊,？不明乎此,，則見有優(yōu)絀、利鈍,、升沈,、得失、哀樂之不同,，而行藏,、趨就、進(jìn)退,、取舍種種濫說,，紛然起矣，說詩,、學(xué)詩者不能免此因也,。最可惜者，作詩者或亦不能澹然忘之,。何耶,？詩本是退一步說話，惟退至若何程度始說,，則各因其時,，而決非熱烈營生計者所得藉口于風(fēng)雅，而別有希冀可言也,。作詩者但不犯詩人本位,，文字并無限制,。諷人對物，意所欲言,，則言之可也,，窮通利害，何足動其毫末哉,！詩在環(huán)境上是退后一步說話,，在學(xué)業(yè)上是離開一步說話。研究學(xué)問時,，無詩可做也,。非無詩也，無好詩也,。今之學(xué)者以科學(xué)為職志,，科學(xué)雖是萬能，然未必能入詩,。而真正精于科學(xué)者,，亦必可轉(zhuǎn)而為詩人，其詩亦必奇工,，可斷言者,，所謂離開一步說話耳。如精于名數(shù)之學(xué)者,，當(dāng)其分別名實,，考驗原代之時，其符號圈點之中,，詩無一字可為立足之地,。同一玄學(xué)也，彼之玄在刻意,，而詩之玄在抒情，心理絕殊,，詩不寓焉,。但一旦脫離習(xí)縛，看花走馬,，吟興忽生,，則前此精刻過人之腦想，必盡量輸入于五七字中,，而成為細(xì)組,，其美亦必逾恒美，誰謂名數(shù)枯稿之學(xué)去詩遠(yuǎn)耶,！又如精于形氣物理等學(xué)者,，當(dāng)其試驗聲光之速率，水火之原行，詩不能占其時間之一剎那,，空間之一隙罅,。蓋物理之分量有定限，詩之分量無定限,，手法不同,，詩亦無與焉。茍使篤好此諸科之學(xué)者,，暫置嚴(yán)密之心思,，陶寫片時之愉適，則前此之物情糾繞,，試術(shù)變化,，又必一一窮形盡相，輸之于此五七字中,，而呈一種灼麗煌之怪物,，然則物理學(xué)家，一變而為詩人,，可也,。故在科學(xué)界談詩，即不當(dāng)以詩為本位,，而仍以科學(xué)為本位,，于是有美術(shù)家之詩，政治家之詩,，教育家之詩,，哲學(xué)家詩，物理學(xué)家詩,，名數(shù)學(xué)家詩,。以此推之，顧論詩之價格,，仍在諸科之上,，而決非科學(xué)所能擬議者也。
　　人未有肯盡棄世好而為詩者,。既不能離世獨立,，故詩之美，亦必有所制限,，否則當(dāng)有奇情怪美,、絕世驚人之偉作出現(xiàn)于世。大抵求智識必須入世,，求真美反在旁觀,。如光之射物,，響之應(yīng)聲，反映之聲光,，必較本體為尤美,。詩亦如是，旁觀則知之至,，言之真,，取之近而譬之遠(yuǎn)。語猶人語也,，而平俗之說弗能至也,；聲猶人聲也，而咿擾之響弗能效也,。有韻節(jié)使人步趨焉,，而非韻節(jié)；有文字使人摹擬焉,，而非文字,。同此意理，而過而不存,；同此律法,，而入而復(fù)出。激為音浪,，雷霆不能驅(qū)之使平,；發(fā)為光明，星日與之同其照耀,。分而剖之,，則電子非其原質(zhì)；縱而放之,，則以太即其徑途,。甚有情也，而非個情之主客,；維世教也,，而無獨斷之爭持。世主利其柔嘉,，劫佛收為弟子。世果有其人乎,？吾尸祝之矣,。
　　詩雖不論語體或文體，然雅俗宜辨,。善詩者雅亦可,，俗亦可,，不善詩者反此。何謂雅,？曰正也,。擇語精明，而無詞浮于意之病,，謂之雅語,。何謂俗？曰不經(jīng)意之話言,，或無意而藻飾及貌為奧衍者,，均得謂之俗。唯善使用之,，則俗亦雅,，雅不外俗。不善使用之,，則雅亦俗,，而俗更俗。故雅要大雅非小雅,，俗要通俗非土俗,。何謂大雅、小雅,？曰：意雅是大雅,，詞雅是小雅。何謂通俗,、土俗,？曰：諧則通矣，僻則土矣,。淺言之,，一鄉(xiāng)一邑之語，斷不可入詩,，詩不獨為一鄉(xiāng)一邑人誦也,。若古之方言見諸載籍者，則不妨入詩,，蓋同一俗語,，而流傳較久，一般人仍用之者,，可謂通矣,。例如“生怕”、“生受”等字,，唐以后詩人屢用之,，雖俗而無人不曉,，故曰通俗。何謂大雅,、小雅,？曰：大雅如陸游《登民山樓詩》云：“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注東?！?，雖狂而不失為大雅。劉迎詩有云：“妾身有愿化春草,，伴君長亭更短亭”,，詞采雖佳，終落小雅矣,。
　　無論何種著述,，凡成一家之言者，必多古今共由之普通文句,。作者以信今傳后立言,，無事矯揉造作，而其獨見獨到之處,，即在此等普通文句之中,。惟詩亦然，凡古人之作,，必須潛心玩索,，不可因其陳熟而忽視之。
　　可以政治言詩乎,？曰：否,。作詩說到政治，但寓遠(yuǎn)忄旨,，假一事而若美若刺,，俱無不可。如以政治智識眼光入詩,，則反累詩矣,。曰：何也？曰：政治無善者,，無善可言,，則詩不托諷。曰：古人亦多有以詩諫者,，曷為不可,？曰：古人之行政也以教，政教未分離也。今世之行政也以政,，則教義離矣。教必有一貫之正義為之終始,，詩志寓之以盡其善善惡惡之義趣,。政出于政，則皆一時之策略,，本無善足稱,。且大利所寄，機智憑生,，此起彼落,，無用施其褒貶。歐美哲學(xué)家有言,，無論何國,，均無良政治。所謂良者,，彼善于此而巳,。既無是非足生詩人之觀感，亦更無成敗可資詠嘆之詩材,。假令作詩者,，以純善之道妙策進(jìn)當(dāng)時，何異向釜魚而說大海,！若黨同伐異,，又非詩人所宜然，故詩不與政治通也,。曰：然則政治遂無可言乎,？曰：亦非也。政治之最上一步,，亦即教之最高一步,，但教義可以盡言，政不可以速成,。渾沌窮奇,，千回萬轉(zhuǎn)，尚不知操之者何氏,，效之在何年,，不言可也。詩屬于教,，不屬于政也,。曰：然則先生自作之《商戰(zhàn)》、《覆車引》等詩,，不關(guān)于政治耶,？曰：否,。《商戰(zhàn)》乃惡奢崇儉,，《覆車引》悼亂哀時,，仍屬教化問題，非政治也,。曰：先生所謂“教”者,，何教也？曰：詩教也,。我國非無教者,，詩其一耳。
　　以佛說詩可乎,？曰：否,，佛非詩。杜甫句云：“問法詩皆妄,?！敝渫酝秊橛螒?，可耳,。學(xué)佛者，不敢以佛為詩也,；未學(xué)佛者,，不說佛也。以儒言詩可乎,？曰：亦不可,。儒在行，不在詩,。韓愈云：“余事作詩人,。”詩是余事,，非儒者所必為,，顧儒優(yōu)為之。然則以詩言詩可乎,？曰：亦非也,。陸游云：“所學(xué)在詩外?！庇枨凹妊灾?，詩依世法而立，無自體之存在，何多說為,！然則四五七言非詩歟,？曰：四五七言乃文字之堆積，聲音之符號,，可用為載詩之器,，而非即詩。詩終不可言說乎,？曰：然。詩不可言說,，與禪家同,；而可歌可泣，則與禪家異,?？善鼊t近佛矣，可歌與儒為近,。曰：歌泣何事,？曰：宜問歌者、泣者,。詩亦不定可歌可泣,，而知其音者能為之歌，且能為之泣,。曰：如是則以聲音說詩可矣,。曰：音可誦而得，可聞而覺,，說之未盡也,。然知其為聲音之學(xué)，則思過半矣,。曰：詩有色乎,？曰：然。文字為色,。有味乎,？曰：然。意趣成味,。色外而味內(nèi),，而聲為主。然三者雖詩所必要,，而實非詩之蘊,。西人之言詩也，曰：詩之要素有三：活力也，熱情也,，音韻也,。斯言當(dāng)矣。無情不得謂之詩,，情之發(fā)于外者為聲,，音韻是矣。情因連續(xù)發(fā)動而成為氣,，氣即活力矣,。我國文學(xué)家謂之氣勢，（詩文均所必要,。）謂之情韻,，亦當(dāng)。遜于西人者,，歉明顯之界說耳,。詩要成于活力，故死字,、死句,、無生氣者非詩。詩要有熱情,，故槁寂冷淡者不盡詩量,。熱情是活力之本體，音韻是活情鼓蕩之波文,。情之活力,，可以王阮亭之“神”字當(dāng)之。力變?yōu)闅?，氣之充溢者為神,，其實一物而已。王但言“神韻”,，而不提出情字,。二者皆自情發(fā)，不言可喻,。故詩之真蘊,，可以中西兩家之言概之矣。但予尚謂詩之一物,，終有其不可說者在,，即詩能肖其人是也。一詩人之作,，無論若何變更其活力,，伸縮其熱情,，抑揚其音韻，而終非他詩人所得比擬,，意志之殊也,，格態(tài)之異也，人各有其一焉,，固不能盡同,。即同矣，而詩之各肖其人仍如故也,?；盍Α崆?、音韻,，可以云詩之蘊，而不可謂詩人之蘊,。千途百慮，而終于不可思議,，吾烏從而詳說之哉,！
　　力、氣,、神三者,，是詩之生命；志,、意,、情，是詩之質(zhì)性,；聲,、音、韻,，是詩之行為,。分言之為九，合之則三,，而文字其末也,。無力則氣不昌，而神則氣之精者也,。無志則意不立,，情者意之動者也。無聲則無音,，韻者音之著者也,。作詩工夫,，不僅鏈文字，鏈字往往傷氣,，鏈句往往傷神,。要鏈意鏈聲。字從聲出,，則氣自調(diào),；句從意出，則神完足,。詩至于神,，則又無工夫可言矣。
　　所謂詩之退一步說話者,，去欲,、去俗也；離一步說話者,，去著也,。但詩之身分，初不嫌高大,。故一切豪邁奮進(jìn)之氣,，自不妨有，但要有趣味耳,。如左太沖《詠史》云：“左顧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四句,，何等精壯！陸劍南《山樓詩》云：“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dāng)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持志空死能無嘆”四句,，何等雄健,，固不暇與麻木凡夫較溫柔也。
　　學(xué)佛所以治病,。人茍無病,，似亦無須學(xué)佛。吾觀世人之無病者少矣,。作詩所以移情,，人茍屬無情之物，則亦無用作詩,。吾見萬物中金石水火之外,，均有情物也,。佛雖治人病，而不善學(xué)者,，亦可以生病,，佛不受咎也。詩亦是病,，然此等病猶勝于不學(xué),，既學(xué)而又無病，斯善學(xué)者矣,。說佛不如學(xué)佛,，學(xué)詩不如作詩。
　　凡作詩專在文字上涂飾,，不從根本上修養(yǎng),，無論學(xué)唐，學(xué)宋,，學(xué)漢魏,，均落下乘。大抵后世詩人所以不及古人者,，正蹈此弊也,。古人所謂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所謂意內(nèi)言外，皆就詩之本源立論,，非僅文字已也,。后世人詩上文字，確有兩種殊勝,，一是以淺語說深義,，一是以文語飾常辭。有哲理者屬前,，工詞藻者屬后,。詩而及此，亦可謂難能矣,。但終屬文義,，而于意內(nèi)言外、足志足言之訓(xùn),，仍隔一層,。蓋詩者不離文字，亦不盡文字也,。果是長歌詠嘆,，何妨大樸無華,，果能風(fēng)諷動人，亦無妨窮妍極麗,。要之,，不失詩之真諦，可也,。不然者,，雖至言妙道，何足動人觀感,，而綺辭華句,，適足令詩人捧腹已耳。
　　前人說詩有精到處,，語雖簡渾,，不合現(xiàn)代學(xué)者之心理，然不可否認(rèn),，□□□□□□□□如王子猷借屈原句釋七言曰：“昂昂如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贝藘烧Z何以包括七言無遺蘊,？蓋七言全要神氣貫注，韻味悠長,，動蕩之處,，□于五言，故以二物為喻,，一喻詩之神,，一喻詩之韻也。但亦可分為陽剛,、陰柔二種,，“昂昂”屬剛，“泛泛”屬柔,，論七言之美備矣,。又嚴(yán)滄浪云：“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贝四擞髟娭睢６苏Z尤妙,，蓋詩到無跡可求境地,，方是好詩。詩自有跡,，露其一端,，慧人自得之矣,，求何為焉。如羊之跡不可求,，而角則掛矣,。因見角而知其為羊。不因見角而求羊,，斯慧人矣,。雖然，必其人先已識羊,，方可掛角以示之,，否則角亦何用掛耶！
　　作詩之法與作文同,，不外議,、敘、寫三事,。屬學(xué),，議屬識，寫屬才,，三者具而后可以成章,。但文重在敘與議，而詩則重在寫,。內(nèi)寫意,，外寫物。不工于寫者,，未見其能為詩也,。
　　三者均忌單，忌正,，忌順。昔人有逆敘,、倒敘,、補敘、插敘,、及起議,、中議、后議等法,。議亦有夾敘,，有夾寫。寫亦有議中寫,，敘中寫種種分別,。此是普通方法,，詩之勝處絕不在此。工力到者,，首尾銜接,，呼吸相通，捆載而來,，包裹而去,，更無跡朕可見。敘則亦議亦寫,，議則亦寫亦敘,，寫亦然。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三至”,，即敘至、議至,、寫至也,。但此猶工力可能到者，若工力所不能到者,，尚有說焉,。作詩第一要鏈字，字不鏈則詩不工,，固也,。然為何要鏈，不可不知,。有為題目鏈字以襯題字者,，有為平仄鏈字以防失律者，有為對仗而鏈者,，作舊時應(yīng)制詩或律體皆如是,。此下層工夫也。若為作意而鏈字,，則高手也,。上等工夫則因聲鏈字，因聲鏈字,，乃真作詩矣,。蓋詩中之字均聲也，雖不盡如詞之倚聲,，而自然有聲,，應(yīng)乎作者臨時之驅(qū)策。詞中之聲，乃假他人已成之聲,，作詩者之聲是自聲,。善詩者能順一己之聲勢，于一群可用之字中,，慎擇而耦合之,，則字應(yīng)聲至，自律成矣,。吾故曰：鏈聲乃作詩之最上乘工夫也,。人皆知意與聲皆出于字，而不知聲可以召字,，意更可以隨聲造字,。死者活之，舊者新之,，惟意所使,，亦惟聲所轉(zhuǎn)。故詩至好處,，意到,，聲到，字亦到,，所謂神韻者全賴此耳,。此種工夫，非學(xué)力所至,，而無學(xué)力亦不能至,。吾故于三至之外，復(fù)名之曰“三中”云,。
　　詩有學(xué)處,，自讀書、立志,、修身,、接世，以至知言,、養(yǎng)氣,、修辭、立誠,，皆學(xué)處也。詩有作法,，自櫛句,、比字、尋聲,、考韻,，以至諷人對物,、寫樂抒憂，皆作法也,，不可以一端盡,。所謂詩外有物，積之富則用之閎,，學(xué)者養(yǎng)其根而其實可矣,。詩是文藝之一部，優(yōu)劣高下,，自有準(zhǔn)繩,，溯其淵源，實以桐城姚先生論文之八字為嚆矢,。所謂神,、理、氣,、味,、格、律,、聲,、色者，立言最為精當(dāng),，然初學(xué)者往往議其遇簡,。湘鄉(xiāng)曾先生乃假姚先生陰陽剛?cè)嶂f，演為四象,，曰氣勢,，曰情韻，屬陽,；曰識度,，曰趣味，屬陰,。而每象又分為剛,、柔兩種。此等分類,，雖較姚說為詳,，然義涉渺茫，不能引發(fā)學(xué)人之真見,。后來武昌張濂亭先生綜合前說,，廣為二十字，分屬陰陽，真可作操觚家之寶訣矣,。日神,，曰氣，曰勢,，曰骨,，曰機，曰理,，曰意,，曰識，曰脈,，曰聲,，十字屬陽；曰味,，曰韻,，曰格，曰態(tài),，曰情,，曰法，曰詞,，曰度,，曰界，曰色,，十字屬陰,。陰陽界義雖未能盡明，然字類之選擇分配,，則精當(dāng)無遺蘊矣,。予以評詩之故，亦恃此二十字以為規(guī)范,。嘗以新法分析之：見其首行十字,，均屬生理學(xué)：曰骨，曰機,，曰理,，曰脈，生理之組織也,；曰意,，曰識，生理之發(fā)動也,；曰神,，曰氣,，日勢，曰聲,，生理之著現(xiàn)也。此十字為一類,，姑名之曰陽類,。次行十字則應(yīng)屬物理學(xué)、文學(xué)及美學(xué)：曰法,，曰度,，曰界，曰格,，物理學(xué)之定義也,；曰詞，曰色,，文學(xué)之靜采也,；曰味，曰韻,，曰態(tài),，曰情，美學(xué)之動采也,。此十字姑分三類,，而名之日陰。陰,、陽二字,，雖不盡然，但已富品評家及箸作家研究之價值矣,。
　　予名前十字曰文之表著,，后十字曰蘊含，如是則陰,、陽二字,，又未嘗不允當(dāng)也。果能由是而通其旨趣,，燭其精微,，則游藝之余，兼收格物致知之效,，亦足多□詩文一軌,，而于學(xué)詩教詩之用尤宏，庶幾不負(fù)先賢,，嘉惠后學(xué),。
　　樂肖人聲者,，非盡人之聲而肖之也，肖其至精至美者傳之器而已,。詩可以入樂者,，亦非盡詩皆樂，其近樂者傳諸美文字而已,。文字亦器也,，精于文字者乃可以文為器，而因以肖其聲,。故善詩者未有不善于文字者也,。學(xué)者欲作好詩，安可不研究文字之學(xué)乎,。
　　詩之選字,、造句、成章,，雖不必盡同作文之法,，然普通規(guī)范，當(dāng)了解之,，否則言不從,，詞不順。詩從何處著手,？大抵文章之士,，詩雖不工而可讀；不知文法者,，縱有詩才,，亦難于表見，往往經(jīng)心著筆,，終至胡亂成篇,。作詩者欲得顧盼揮毫之樂，豈可不潛心文章之學(xué)乎,！詩雖不必用成典故事,，而前塵往跡，不可不時時涉獵,。蓋事理明則智慮通,，詩才亦富，執(zhí)筆時自無拙滯之病,，鄙陋之辭矣,。作詩者安可不讀史乎！
　　《三百五》篇是經(jīng),，后世之百家是傳,，經(jīng)在則傳者自有規(guī)模矩之可言,。縱狂狷殊途,，治亂異世,，言文異軌，學(xué)行異方,，而用情之豐嗇,，構(gòu)思之邪正，發(fā)音之純雜,，當(dāng)力辨而遵循之。顧茲事未易猝辦,，乃存乎平日之修養(yǎng),，而歸本于素志之自然。如此則能樂不及淫,，哀不及傷,，斂而有文，肆而不野,，合乎今世,，不畔古人。至于召物呼名,，屬辭比事,，時各有當(dāng)，固無用逼似古人也,。作詩者安可不先讀經(jīng)乎,！
　　誦其詩，讀其書,，不可不知其人,。顧人乃因世而著，陶在晉宋易代之交,，始成為陶,；杜際亂離窮困之時，始成為杜,；蘇李以武人發(fā)高唱,，卒成漢產(chǎn)；元陸在宋金變歌調(diào),，方是國魂,。假使今人為詩，盡作唐音,，寧非怪事,？由是以言,，詩人而不識時務(wù)，又豈可哉,！
　　周秦之時,，學(xué)說競起，文學(xué)亦于斯時放大光明,。如屈子之牢愁,，莊生之放曠，此兩種境界影響于后來文學(xué)者甚大,，至今不能出其范圍,。至如孟子集義，荀子勸學(xué),，又修辭修身二者所祖述,。此四家者，實為百家之經(jīng)干,，百世之文宗也,。作詩者安可不讀子乎！
　　鄭康成曰：詩者,，弦歌諷誦之聲,。謂《三百篇》也。漢魏去古未遠(yuǎn),，尚有遺音,。后世詩人八音并奏，杜甫獨多簫管之音,，韓愈多木土音,，元遺山多匏音，興化劉先生謂陸士衡樂府有金石之音,，予謂陸劍南有金革之音,。雖未盡然，要之為相近,。然弦歌實乃最上,。
　　《三百篇》句句事實，句句性情,。后人之詩,，題目也，意境也,，文辭也,，格調(diào)也，如是而巳,。然后世詩固有優(yōu)于前人者,。非優(yōu)勝也,，時代思想由單純?nèi)遮厪?fù)雜，非古人單辭片義所能表示其接物之情也,。所以學(xué)古人當(dāng)學(xué)其性情義理,，而略其文辭。即做今詩,，亦應(yīng)從性情義理入手,。夸多斗靡,，非法也,。
　　詩悅等于禪悅，詩境亦無異禪境,，均不可著痕跡,，禪語尤不宜入詩。然不到禪關(guān),，終無碧海掣鯨之妙。昔賢謂蘇東坡詩打通后壁說話,，故能迷離變幻,，觸處生姿是也。雖然,，亦終落二乘矣,。脫去禪家一切束縛，獨以民胞物與之志,，寫喜怒哀樂之情,，杜公有焉。
　　予有諧語一則,，可供學(xué)詩者之談助,。凡人精神不運用則愚，血氣不運動則病,，學(xué)者宜二者兼到,。此明儒語錄也，予亦移之說詩,。讀杜宜拜,，讀韓宜科頭伏案，讀太白詩宜軒然獨立,，讀王孟詩宜閉目靜坐,，讀東坡宜曲肱臥，讀山谷宜宴賓客,，讀王半山宜仰思,，讀陸詩宜起舞,，讀陶宜攜筇漫游。
　　學(xué)者立言不可茍,，科學(xué)家固當(dāng)如是,，文藝亦何獨不然。詩因人而定品格,，作者之一言一字,，即無異表示其全身。修辭立誠,，無誠何足重乎,！然藝之本身，又須有實地工夫顯出,。詩可以觀人者,，非一二篇什即可為其人之定評也，必歷年巳久,，作者之性情品格,，已能盡載于零篇斷幅之中。顧此事絕難證明,。文字,、格律工夫，先占其大部分,。工夫純熟,，亦關(guān)乎其人之操持，而性情亦往往因工夫而表見,。王阮亭曰：“學(xué)力深始能見性情,。”此語確不可易,。觀人者亦觀其工力如何耳,。先子有言曰：“詩做到百篇以上，始有評論之價值,?！彪m專就學(xué)力言，而知人之術(shù)亦在其中矣,。
　　詩有普遍性質(zhì),，必使人人了解?？v措詞微妙,，亦當(dāng)令人明了文義后重重推出，如此方是好詩。一覽無余,，固非佳構(gòu),；而百思莫解，亦豈上品,？大抵詩之為道,，始以聲入，亦終以聲出,。讀者必先樂聞其聲,，進(jìn)而求其文字，再進(jìn)而識其義理,。三者俱配制適當(dāng),，可以玩賞，可以詠嘆,，甚則可以歌,，可以泣，可以舞,，可以蹈,，而詩篇成立矣。若故事堆砌,，貌為衍博,，按其實際，真氣已無,，去詩遠(yuǎn)矣,。
　　今之學(xué)者,，非一概抹殺以為新,，即一味頑守以為舊，詩其一也,。其實學(xué)術(shù)文藝,，世界之公物，各以國語揚其波,，助其流,，無一日之停息。新者不必用拾人之所吐棄,，舊者亦須慎圖其新,。若舍己之所有，而反令他人代有之,，代鼓吹之,，可恥孰甚焉！
　　王阮亭拈“神韻”二字說詩，是就詩之成物上說,。予加“學(xué)養(yǎng)”二字,，是從作詩工夫上說，仍阮亭學(xué)問性情相輔之論也,。
　　劉融齋先生日詩不外見,、間、覺,、知四字：“詩云：‘要要草蟲’,，聞而知也?！逮锤废x’,，見而知也?！熊囙忇彙?，知而聞也?！旭R白顛’,，知而見也?！贝四颂奖局?。予謂作詩不必臨時構(gòu)題作意，平日見聞覺知,，積之久,，隨時借題發(fā)揮者，真詩也,。
　　先生曰：“佳章中必有獨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獨得之字。如‘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獨得也?！贝苏f自先生發(fā)明,，子幼即聞之。
　　先生曰：“詩中固須得微妙語,，始佳,。然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須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觸著。”予謂“微妙”二字,，即是中鵠耳,。
　　先生曰：“花鳥纏綿，云雷奮發(fā),，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庇柚^云雷奮發(fā)，尤為難能可貴,。
　　先生曰：“詩有富貴氣象最好,。富者如昔人所謂函蓋乾坤語，貴者所謂裁斷眾流語,?？梢娫娭毁F，非一切世間所能喻也,?！?BR>　　王阮亭曰：“五言要多蘊籍，七言則發(fā)揚蹈厲,，無所不可,。”此以五七言字格言耳,。劉先生曰：“五言質(zhì),，七言文?！贝艘砸飧裱远?。子謂五言收，七言放,，均有發(fā)揚,、蘊籍二種,。要以骨重神凝為極致,。
　　先生曰：“詩質(zhì)要如銅墻鐵壁，氣要如天風(fēng)海濤,?！鄙暇湮迤哐跃阌校戮湓谄哐詾槎?。
　　先生曰：“天之福人也,，莫過于予以性質(zhì)之正。人之自福也，亦莫過于正其性情,。從事于詩而有得,，則樂而不荒，憂而不困,，何福如之,。”此語為予終身藥石,。予謂天之生詩人也,，將奪其人生一一之美好，而予以美好之全體,。全體不可有,，而可覺也。一一之美好,，世人知之而趨赴之,，得之而愛昧之，詩人不屑也,。不屑而有詩,，則真美好矣。此樂非人與之者,，或謂天與之,，可；謂先奪之而后予之,，亦可,，謂無所奪，亦未嘗予,，亦可,。要惟詩人自知之，亦惟知詩者知之,，他無與焉,。
　　先生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蓋其天機之發(fā),，不可思議也。故余論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論詩旨曰：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卑聪壬炎碇f,，前人無此精到。惜予句醉者少,，醒者多,。
　　先生曰：“詩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數(shù)句為眼者,，有以一句為眼者,，有以一二字為眼者?！卑丛娧壑f,，前人已有之。先生之言更精透,，敬錄之以為詩法,。
　　先生曰：“作詩有伏、應(yīng),、提,、頓、轉(zhuǎn),、接,、藏、見,、倒,、順、綰,、插,、淺、深,、離,、合十六法，篇中,、中,、句中均有取焉,。然必渾然無跡始善,?！卑创苏f宜與議、敘,、寫條合參,。
　　先生曰：“詩涉修飾，便可憎鄙,。而修飾多起于貌為有學(xué)而不養(yǎng)本體,。”予謂不假修飾,，而自然修飾,，斯為上品。
　　先生曰：“五言親,，七言尊,。（質(zhì)文之說已見前。）幾見田家詩而多作七言者乎,？幾見骨肉間而多作七言者乎,？”按此可以見五七言之大然節(jié)奏。
　　先生曰：“‘心之憂矣,，其誰知之,？’此詩人之憂過人也?！氬幻卵?，永矢勿告?！嗽娙酥畼愤^人也,。憂世樂天，固當(dāng)如是,?！卑丛娢从谐鲇趹n樂之外者。
　　先生曰：“《詩緯》《含神霧》曰：‘詩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詩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見詩為天人之合,?！卑刺斓刂模从璧榔髦f所本,。
　　先生曰：“詩言志,，孟子文辭志之說所本也,。思無邪，子夏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說所本也,。”
　　先生曰：“《詩》自樂是一種,，‘衡門之下’是也,。自厲是一種，‘坎坎伐檀’是也,。自傷,，‘出自北門’是也。自嘲,，‘簡兮簡兮’是也,。自警，‘抑抑威儀’是也,?！?BR>　　（《說詩新語》一卷,，系民國十二年后,，自北平返里，教授南通學(xué)院時講演之稿,。略加修飾,，成為茲編上卷。專就學(xué)詩作詩之根本上立論,，大抵今人誤解者加以糾正,，前人所已言而不甚明了者，重表出之,。作詩本無定法,，而有一定之教與學(xué)。破時人之偶惑,，引生徒之趣尚,，區(qū)區(qū)微旨，同志者或有取焉,。末引王新城,、張武昌、劉興化三先生之言,，以志平生之私淑,。丙子季秋范罕書于南昌南州國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