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少時,，正值“文革”風盛，除了學校發(fā)的課本,，幾無可讀之書,。幸有在縣城里讀中學的大姐，時而能為我?guī)Щ貛妆绝P毛麟角般的小人書和民間故事之類,，便成了我閑暇時間的另一個世界,。后來，在大姐即將高中畢業(yè)時,，學校終于停課鬧革命,。她一向只顧埋頭讀書，面對革命潮流一片茫然,，手足無措,。各派小將們自然都不屑于收她入伙，她也就樂得就坡下坎,，索性悄悄地溜回家來幫母親做事,。讓我喜出望外又大開眼界的是，她竟然帶回了一套《魯迅選集》,。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對魯迅的理解，完全是概念化的,，甚至只是一個符號而已,。讀起他老人家那些曲里拐彎兒、晦澀難解的雜文來,，自然是生吞活剝,，連猜帶懵。相形之下,，倒是他的小說似乎易懂一些,，因而也更多一些印象在記憶里。比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孔乙己》,、《祝福》,、《傷逝》等篇,，都是我最早接觸而一直留有鮮明印象的作品。雖然當初對其思想內(nèi)涵仍不免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但那些鮮活的人物形象卻一直存活于我記憶的海洋中。其中對人性,、對國民性格中陰暗粗劣的一面所給予的巧妙而無情的揭示,，曾經(jīng)那樣強烈地震撼了我還十分稚嫩的心靈。這種震撼隨著歲月的流逝不僅無法淡忘,，而且歷久彌新,，讓我至今不能釋懷。比如在《藥》中描寫的一群麻木愚昧的百姓爭相圍觀革命志士就刑,，乃至爭相購買人血饅頭的情節(jié),，曾使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噩夢連連。奇怪的是,，越是這樣，我越是象著了魔似的反復(fù)閱讀著這些情節(jié),。以至于后來每當遇到圍觀的場面時,，我都會自然地默誦起其中的片斷——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象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國人的麻木、愚昧與冷漠之特性,，較之魯迅年代肯定是大有改觀了,。唯對于圍觀、起哄之興趣似乎有增無減,。據(jù)央視新聞：近日湖南湘潭一青年男子因患有輕度精神病且與家人發(fā)生爭吵,，遂爬上樓頂欲尋短見。消防官兵,、公安干警與其單位領(lǐng)導(dǎo)聞訊后急赴現(xiàn)場,，與之進行了情理交融的對話，意在打消其輕生念頭,，同時采取若干防護措施,。在此情勢下，該男子已逐漸緩和情緒準備放棄輕生念頭,。這本該是一個用真情用愛心挽救生命的動人故事,，豈料關(guān)鍵時刻，一大群圍觀者鼓噪起哄,，揶揄,、嘲諷、幸災(zāi)樂禍,，不一而足,，甚而公然鼓勵其跳樓！在此惡劣氛圍的刺激下,，該男子果真從六樓上縱身躍下,，一個年輕的生命就此完結(jié)。

新聞報道當然是批評性的,，抨擊了圍觀起哄者們的冷漠,、麻木與無情等等?？戳诉@段新聞后,，我的大腦似乎也呈現(xiàn)了麻木與空白，一時竟找不到感覺,，是苦澀,、是悲哀、是傷感,、還是憤怒,？好象都有一點,，又好象都不是，好久才明白了這種感覺叫：恥辱,。為那些圍觀起哄而近乎謀殺的人們,，為那些也許還算不上壞人的我的同胞們。我似乎聽到自己發(fā)自丹田深處的喝問：中國人,，你怎么了,！盡管我也知道這些圍觀者決不能代表中國人。

此時我忽然又想到了魯迅先生的《藥》,，想起其中對圍觀者那些淋漓的描寫,。如果說當年魯迅筆下的圍觀者因其麻木愚昧而令人可悲可憐，那么現(xiàn)實生活中的這些圍觀者則因起哄殺人而令人可恨可鄙,。曾幾何時,，就在我們并不遙遠的歷史上，漠視生命和人類尊嚴,，乃至肆意踐踏人的生命權(quán)利幾乎成為社會通病,。多少璀璨而優(yōu)秀的生命被無端扼殺，多少圣潔崇高的人類尊嚴遭野蠻踐踏,。那噩夢般的年月過去并不久遠,，至少我的同齡人們還記憶猶新，且時而會隱隱地觸發(fā)著切膚之痛?，F(xiàn)在每論及此,，我們幾乎都會眾口一詞地歸咎于政治體制的弊端或領(lǐng)導(dǎo)者們的失誤等等，卻很少有人來拷問一下我們自己,。我想，釀成那一幕幕生命慘劇的緣由,，固然離不開政治,，但更根本更深刻的緣由肯定存在于我們自己的內(nèi)心，在于我們心靈深處某些陰暗的角落,。記得雨果說過：“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yōu)橹鞈俣秩f般無奈的人世間?！弊屛覀兩罡羞z憾的是：當年魯迅等一批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們曾披肝瀝膽而全力剖析的我們國民之劣根性,，至今似乎也沒有根本的改觀,；他們滿懷希望所開列的除“人血饅頭”之外的種種“藥方”,，至今似乎也未見奏全效——湘潭發(fā)生的“準謀殺”事件就是一個證明。

死者固死矣,。當那個青年在圍觀者的哄鬧聲中從高樓上憤然躍下的一瞬間,，他究竟想些什么，我們已無從知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是帶著對“人”這個概念完全對立甚至完全分裂的印象而離開這個世界的。因為據(jù)說他在最后一刻曾大呼感謝給予他生命關(guān)愛的消防官兵,、公安干警及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然而，對于那些圍觀起哄的人們,，他什么也沒有說,，也勿需再說什么，那絕然的一躍已經(jīng)勝過所有言語,。

偉大的歌德當年洞察了德意志民族性格中的麻木,、盲從、非理性等弱點時,，曾痛心疾首地寫道：“一想到德國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傷。作為個人來說,，他們個個偉大,；但是作為整體，他們又是那樣的可憐,！”這如同先知預(yù)言般的話在他辭世百年后得到了絕妙的驗證,。德意志民族在二戰(zhàn)中的顛狂行為，讓全世界都感到困惑與驚愕,，而保持著清醒與正義的德國人則比當年的歌德更為痛苦,。我想，如今我們中國人的狀況與當年歌德所描述德國人的狀況是否恰恰相反呢,？作為一個整體,，我們的確已經(jīng)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改革開放創(chuàng)下千秋偉業(yè),，綜合國力與日俱增,，國際地位世界矚目，當今之中華民族任誰也不敢小視,，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就國民素質(zhì)而言，作為個人,，我們有時又確乎顯得“可憐”,。自私,、愚昧、麻木,、冷漠,、貪婪、狂妄等等人性中陰暗的一面,，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陋習,，還時時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彈奏著不和諧的音符，貶損著我們國家的容貌,，噬咬著我們民族的靈魂,，這也是另一類不爭的事實。

“湘潭事件”——姑且讓我這么稱呼一下——也許是個極端的例子,，但是,，正因為它極端，我們才得以從中感悟出普通的道理：對于圍觀起哄傷害他人人格尊嚴乃至傷及生命權(quán)利的現(xiàn)象,，應(yīng)當如何從法律的角度去衡量,？老朽不才，手頭缺少有關(guān)的法律條文,。但我依稀記得,，《刑法》中對于鼓勵、誘導(dǎo)他人自殺的行為,，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那么對于類似上述群體性的惡劣行徑，我們除了進行一番輿論與道德的譴責之外,，就無法追究其法律責任了嗎,？畢竟，一個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因此而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