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挑的出一點不是？

    一

清明三天小長假,，幾乎手不釋卷,，看完今年一、二期《收獲》連載王安憶寫的《天香》,，這是好長時間沒有過的事,。其后心心念念,，放它不下。我一直認(rèn)為,，《收獲》是當(dāng)下極少的正經(jīng)文學(xué)的一塊園地,，就像茍延殘喘的京劇，如果連塊舞臺也沒有了,，我等受傳統(tǒng)文學(xué)觀念熏陶出來的讀者,，到哪里去享受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閱讀呢？《收獲》現(xiàn)在常被譏為“老人刊物”,，雖然我并不認(rèn)同,，但那上面近年來的小說確實不太抓人，有些甚至很差勁,，也曾經(jīng)冒出過不再續(xù)訂的念頭,，因為黃永玉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拖拖拉拉一年多還沒有連載完，這小說很有意思,，沒舍得斷,，結(jié)果等來了《天香》。

王安憶成名甚早,，我年輕的時候她就是很有名的青年作家了,，而且是有家傳的，她的母親茹志鵑,，以短篇小說著名,，《百合花》、《草原上的小路》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特別是《草原上的小路》,，人物情節(jié)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當(dāng)年閱讀時的感覺與看電影《黃土地》時的感受有點類似,，不那么劍拔弩張,、不那么直截了當(dāng)，情節(jié)不曲折,、人物不張揚(yáng),，可就是有那么一種蒼涼悠遠(yuǎn)，天涯孤客或貧家弱女的心懷遭際,，折射出一絲家國興亡的悲酸,，不時地戳疼你的心弦。王安憶早期的短篇似乎沒有她娘的好,，肯定看過,，就是沒什么印象了，使勁想，好像有一篇《本次列車終點》,，情節(jié)人物統(tǒng)統(tǒng)忘光,。后來的中篇《小鮑莊》還有點印象，說仁義的,；再后來的什么之戀,，多少還記得點篇名，直到獲了茅盾獎的《長恨歌》,。

《長恨歌》是比較獨特的,，但篇幅長的嚇人，試了幾次,，實在沒有勇氣讀完，我是通過電視劇了解全貌的,。那兩個香港主演非常出色,，無論外形、舉止,、氣質(zhì)與小說極為符合,，背景氛圍也很到位，效果比讀小說要好,。一個平民家庭的小姑娘,，期望出人頭地，過上華貴富足的豪門生活,，如同時下的超女,，在末路王朝的最后時光里放了一次光彩，似乎好運已經(jīng)來臨,。然而突然的改天換地打碎了她的夢,。在其后漫長的時光里，她抱著那虛幻的榮耀,、殘存的夢想,，在狹小而清貧的生活空間中堅守著那份由此而來的清高和雅致，度日艱難,，韶華難留,，幸有一鐵桿粉絲相伴，浮華過后的凄涼令人心酸,。雖然說一葉知秋,，但也太過于兒女情長了。篇幅太長,，要命,；膩來膩去，更要命。

印象中,，《長恨歌》之后王安憶還寫了一部長篇,，也在《收獲》上，篇名也是兩個字,，實在想不起來了,。內(nèi)容好像是寫一個浦東的貧家女到上海闖社會的，家長里短太瑣碎,，沒有看下去,。這次看到《天香》，基于上兩次的閱讀經(jīng)驗,，就沒看,，直到二期來了，一翻,，竟然是連載,。怎么回事？這一拿起來就沒有放下,。

二

《天香》分為造園,、繡畫、設(shè)幔三卷,，是寫申繡（姑且這樣稱呼）如何產(chǎn)生的歷史故事的,，說實話，看完第一卷,，我竟然沒有看出故事的主旨,。這可是好事，說明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語言、氛圍等等本身就能抓人,。剛看的時候,，以為是寫明末士紳的生活故事，這也是很誘人的話題,，能寫真了,，寫活了，得有多大的本事呀,。先交代事件,、地點，申家的家世,，申家兩兄弟的經(jīng)歷性格,，給未造的園林起名,，拜訪大木匠，章木匠家怎樣吃茶,、上菜,，飯菜是怎么樣的，特別是章師傅的容貌舉止,，生動而傳神,，明末江南的民間氣息撲面而來，端的是妙筆生花,，錦繡文章,。

無論看小說還是電視劇，只要是歷史題材的,，背景氛圍,、人物舉止等味道氣息對頭，感覺就真實,；味道氣息不對,，一看就是瞎編的。這屬于一種記憶的積累,，關(guān)注過此類的史料、傳說,、好的作品等等,，自然形成了一種大體的感覺，當(dāng)同類的新的視覺效果刺激你的反應(yīng),，與積累的感覺相符,，氣息就是對的；相逆,，氣息就不對,，就會覺得虛假。以清代題材為例,，高陽先生的清宮系列看著就真實,，因為他熟悉清代的宮廷生活，熟悉那時的官僚士林,，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xué)修養(yǎng)又一脈相承,、息息相通，盡管寫的過多過濫,，文筆又隨意,，不那么精煉，但味道氣息對頭,，讓人覺得當(dāng)時人們就是那樣生活的,。故事和人物是否精彩，是另一回事。二月河先生的清代大帝系列,，篇幅浩大,、情節(jié)繁復(fù)，立意高邁,，主要人物情節(jié)都不假,，就是味道氣息不對，感覺不符合歷史的自然狀態(tài),，是硬編的,。這大概與二先生的歷史觀、學(xué)識修養(yǎng)等有關(guān),，與才情無關(guān),。

三

看完全書，最讓我感慨的是書中人物的生活態(tài)度,。開篇里說到大老爺申儒世,，“去到西南地方做太守，很吃了苦,，勉強(qiáng)做了三年,，父親去世，丁憂卸任,，一旦回家就再不去了,。”第一、二卷的男一號柯海,，十六歲中舉,，是個神童，卻無意功名,，一片玩心,。他的侄子阿昉，自小有主意有志氣,，是個厲害角色,，好像是家道中興的希望，長大后“因看見功名之上,，有無窮的境界”,，“骨肉至親才是人生第一要義”對功名淡了許多。第三卷似乎找不到男主人公,，硬找,，應(yīng)該是阿暆，他天生異稟,，細(xì)心體貼,，急公好義,，卻只是做些閑事，對于振興家業(yè)毫無興趣,。個個宅心仁厚,，天真率性，用沈老太爺?shù)脑捳f,，喜歡這家人的性情,，有天籟。表面看起來是富家子弟的做派,，根子里是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詩書傳家的家風(fēng)。三卷三個女主角小綢,、希昭,、蕙蘭，個個有教養(yǎng),、有才華,、有骨氣、有見識,、有性格,，為人行事不讓須眉。雖然看起來好像是才子佳人那一套,，可這才子不是那才子,、此佳人不是彼佳人。那些什么眉目傳情,、私定終身所謂反封建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婆媳姑嫂的勃谿之事也簡而化之,，一個“繡”字把故事串起來,，說不盡的世間百態(tài)、遍地風(fēng)流,。

人物的態(tài)度就是作者的態(tài)度,。文明幾千年，留給我們能直接看到的物件并不多,，無非是些西方的建筑,、雕塑，我們的青銅器,、青花瓷,。這些文明的結(jié)晶是那些史書所載的戰(zhàn)爭、疆土,、改朝換代,、災(zāi)難饑餓,、思想斗爭、政策安排等等宏大敘事之外的歷史,。我這樣的讀者無意去探究它們所代表的什么意義,，只是欣賞其精美和體悟制作者的聰明與技巧，感嘆并領(lǐng)悟歷史及人生的逝者如斯,。書中希昭與蕙蘭議論天香園繡,，感慨道：“大塊造物，實是無限久遠(yuǎn),，天地間,，散漫之氣蘊(yùn)無數(shù)次聚離，終于凝結(jié)成形,；又有無數(shù)次天時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誰家!”如果沒有申家的富厚家資，申家男兒的天籟性情,，閔女兒的技藝,，小綢、希昭的詩書畫功底和高傲的心性,，以及兒女情怨和生活的逼迫,，哪里有天香園繡的大放異彩。我們看歷史,、看社會,、看周圍的人生百態(tài)，那么多的不如意,，何嘗不是如此,。所謂的成功，不過是在天時地利機(jī)緣巧合之時努力有所作為,；所有的不完美,，都是機(jī)緣不到、努力不夠而已,。

這可不是所謂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奮斗拼搏，修齊治平,，出人頭地,，當(dāng)然是對的，但不是人生的全部,，更不是歷史的全部,。人生及歷史的長河并不總是波濤洶涌，特別是作為心靈寄托安放的藝術(shù)欣賞,，讓人安靜輕松愉悅一點不好嗎,？

這也是讓現(xiàn)在的多數(shù)歷史題材的小說,、電視劇鬧的，而且不單是歷史題材,。自左丘明,、司馬遷以高超的文學(xué)技巧書寫歷史，讓歷史不再死板和無趣,，使人們以為文學(xué)也都應(yīng)該這樣,，到處是你死我活的拼搏，不是金戈鐵馬的血腥,，就是爾虞我詐的銅臭,；再加上一點家長里短、風(fēng)花雪月,，小人作祟,，狗撕貓咬。明明是名利場,，卻說是成功學(xué),；分明是誨淫誨盜，卻說是教人勵志,。當(dāng)然,，歷史上的頭面人物都是這樣干的，歷史的主流大體上也是這樣進(jìn)行的,。但也太多太濫了吧,？

四

作者的文字老到雅致，在我的閱讀范圍無人能及,，看似平常,，實則功夫深厚，余味悠長,。如“可恨她大伯爺,、大伯奶做了幾十年冤家”，真是老太爺聲口,。這種讀來意味悠長的敘述語言,，《儒林外史》有,，“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水滸》有，“那雪下得正緊”,。書中對人物的描寫,，簡略而生動，隨著人物的活動隨筆帶出,，外貌逐漸清晰,，性格不斷豐滿完整,。想想《紅樓夢》前幾回對人物外貌的描寫，什么“粉面含春威不露”之類,，老套而俗氣,。小說不過是文章的一種，哪有什么“最偉大”,、什么天下第一,！

作者對地域文化風(fēng)俗等應(yīng)該是下了苦功夫的，對各色人等的揣摩功夫更是過硬,。比如幾組同類人物,，章木匠、閔師傅,、朱老大,，蕎麥、小桃與落蘇,，以及小綢,、希昭與蕙蘭的洞房花燭夜，有同有不同,，生動而有趣,。我喜歡這樣老實誠懇、不弄虛討巧的寫法,，平鋪直敘,，文采煥然，看似平常,，卻是真功夫,。

書中借題發(fā)揮的幾處議論很有意思，如小綢對文人寄托于竹木花草的譏諷,，吳先生心中對徐渭其人其畫的評價,，與以往世人的看法大不相同，很合我等俗人的口味,。

題目借用了書中人物小綢評論希昭繡工的一句話,，只表示對《天香》的喜歡而已，并不認(rèn)為它會討所有人的喜歡,?！短煜恪窙]有階級斗爭意識，沒有爾虞我詐,，避開社會矛盾,，不與天斗，不與地斗,，也不想與人斗,；家敗了就敗了,，守寡就守寡，不去寫那些哀怨和愁苦,，最后的那一點奮斗,，也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出了一對小桃母子好像要搗點亂,，也很快風(fēng)平浪靜,；一切順其自然。這可真不符合傳統(tǒng)的主流意識,，不革命,、不勵志、不教課書,；寫法也不現(xiàn)代,、不新穎。然而,，在當(dāng)今社會都認(rèn)同叢林法則,，整日昏頭昏腦地在喧囂的污泥濁水中拼搏，能否抽時間靜一靜,，讓心靈有個安?。换蛘叩缴揭袄镒咭蛔?，或者象欣賞《清明上河圖》一樣讀一讀《天香》,。過去的生活，不全是你爭我斗,，血腥齷齪,，也有《天香》所寫的那樣惠風(fēng)和暢，山花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