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蘇軾《黃州寒食帖》

清人王澍在《論書剩語》中曾說：“古人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如右軍《蘭亭》，魯公《三稿》,，天真爛然,，莫可名貌，有意為之,，多不能至,。”其實并非以上四帖如此，蘇軾的《黃州寒食帖》亦然,。黃庭堅在其題跋中曾說：“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及此也。”蓋諸帖贏得天下美譽之所在,，如上文所說：“以其意不在書”,，用蘇軾的話說便是：“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

蘇軾作為北宋書法革新運動的中堅人物,，在對書法的認(rèn)識,、理解與創(chuàng)作上，有著異于常人的觀點,。比如：他在29歲時曾對王羲之拔筆的故事提出質(zhì)疑：“仆以為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 …不然,，則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東坡集》）在執(zhí)筆上,，蘇軾也和別人不同，史載為“單鉤”法,，即以拇,、食、中三指執(zhí)筆,，筆桿傾斜,。此舉在當(dāng)時就遭到了非議，然蘇軾卻依然我行我素,，堅持己見,，并于此津津樂道：“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蘇軾在自己的一生中，以其獨到的見解,，努力地發(fā)展著自己的風(fēng)格,，最終使它贏得了世人的認(rèn)可，不僅倡導(dǎo)了一場偉大的書法變革,，而且還創(chuàng)作出了流傳千古的“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

《黃州寒食帖》作于元豐五年，即1082年,，蘇軾被貶謫黃州的第三年,。此時的蘇軾，“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生活極其清苦。詩中自敘了這種生活狀態(tài),，并表達(dá)出因寒食節(jié)與苦雨而感到眼前的一切蕭瑟難耐,，暗藏著自己來黃州后的抑郁心緒。始則漫聲細(xì)訴,，娓娓道來，繼而感情的閘門漸開而不可遏止,，一任自然,，于“烏銜紙”處到達(dá)宣泄的頂峰，至末又漸次收斂,，全詩在一派肅殺的氣氛中結(jié)束,。此帖中書法與詩相得益彰，其書“窮變態(tài)于毫端,，合情調(diào)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孫過庭《書譜》）筆致自然沉著,，點畫粗壯豐滿，字體真行相間,，上下左右松緊欹側(cè),，錯落有致，渾然一體,。字形忽大忽小,，各隨其意，極盡姿態(tài),。用筆“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孫過庭《書譜》）節(jié)奏上有快有慢，布局上疏密有度,，不愧為蘇軾的神來之作,。

筆者臨習(xí)此帖多年，頗有一些心得體會,，今擇其概要,，簡述如下，以求教于諸方家：

一,、風(fēng)格

1,、  率意自然

這種風(fēng)格的形成，主要源于禪宗思想,。蘇軾謫居黃州期間,，常與

參寥等師往來。禪宗強調(diào)“本心”,，并且高僧慧海在《大珠禪師語錄》中闡述“解脫”時說：“本自無縛,，不用求解，直用直行,，事無事事,。”因此，這種思想使得蘇軾意識到,，應(yīng)當(dāng)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摒除一切外在的清規(guī)戒律，只要放開手腳,，隨心所欲就行了,。所以，他提出：“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他的這種“意造”，實則為主觀所為,，即：在點畫上,，不求平直勻稱，而是加以提按頓挫之意,；在結(jié)體上,，參以隸意，使字體趨于扁形,，并增加欹側(cè)變化,；在章法上，“凡字體大小長短，皆隨其形… …行間錯落,，疏密有致”,。（梁巘《承晉齋積聞錄》）他知道，若像唐代書家那樣亦步亦趨的鉆在“法度”的象牙塔中不能自拔,，必然會使作品失去自然率真之意,，而書法的功用就在于它是一個抒情達(dá)性的載體。

在此帖中,，前面工整,，中后部大小相間，奔放自然,，加之幾個長豎的出現(xiàn),，使得全帖疏密有致，不時透出疏朗的氣息,，體現(xiàn)出此時感情的一任自然,，突破了法度的障蔽，進(jìn)入到一種無拘無礙的書寫狀態(tài)之中,，正所謂“心忘其手手忘筆,，筆自落紙非我使。”（東坡《小篆般若心經(jīng)贊》）

2,、  含蓄內(nèi)斂

黃庭堅在其《山谷題跋》中曾說：“余謂東坡書,，學(xué)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而蘇軾書作中“含蓄內(nèi)斂”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想必與此不無關(guān)系,。因為蘇軾曾反復(fù)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認(rèn)為只有這樣書法才能上境界,。另外,，他的這種藝術(shù)風(fēng)格，無疑也是對宋初媚弱書風(fēng)的一次變革,。

如帖中“頭已”二字,，筆畫的起筆處不露痕跡，隱含在筆畫之中,，有篆籀之意,，格調(diào)高古，并且在收筆時均有回鋒動作,。再如帖中第二行中之“欲”字,，第三行之“秋”字，在筆畫的銜接處均作回環(huán)縈繞之動作，這樣,，氣勢內(nèi)斂,，中氣十足，渾厚穩(wěn)健,，有噴薄欲發(fā)之勢,。清末書法家陳介祺在《習(xí)字訣》中談到：“能縮而更勝于伸，愈收愈足,，愈斂愈妙,。”其言可作此處最好之注腳。

3,、  沉郁頓挫

“烏臺詩案”使蘇軾橫遭一劫,。在謫居黃州的幾年中，如前文所言“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谷之間,。”生活清苦自不待言，而作此書之時,，恰逢寒食節(jié),，又偏遭“苦雨”，滿目蕭瑟,，使詩人頓覺人生之無奈與凄涼,。這種痛苦壓抑的心緒不免流露于筆端，因此,，以前的秀勁書風(fēng)被一掃殆盡,，展現(xiàn)出一種沉郁頓挫的悲愴書風(fēng)。

如帖中“燒”字,，一種節(jié)奏感貫穿始終,。字中幾乎每一筆的起收筆處都有清晰的頓筆痕跡，尤以“幾”部為顯,。這種頓挫的用筆保留了筆畫形態(tài)在快速書寫時的一種完整性,，同時也改變了書寫的節(jié)奏。又如“煮寒菜”之“寒”字,，中間三橫排奡迭出,，捺畫直挺而下，雖有“畫字”之嫌,，但其鏗鏘之勢,，頗為有力，震蕩心魂,。再如“舟”字,，筆畫無論長短斜直,，起收筆處均有停頓，更增加了書作中的抑郁之氣,。

二,、筆法

1、  偃筆

蘇軾的執(zhí)筆,，李之儀說是“握筆近下”,，黃庭堅還說又“腕著而筆臥”，總之,，其法類似于我們今天的執(zhí)鋼筆,，筆桿是傾斜的。其下筆時手腕離紙較近,，加上蘇軾寫字時手腕又不大提起,，故常有“偃筆”出現(xiàn)。“偃筆”的結(jié)果是側(cè)鋒的大量出現(xiàn),，這與古人所講的“筆筆中鋒”有相違之處,，而“腕著”的結(jié)果是字體右下部空間的大大減少，使字體呈一種上揚之勢,，這又與人們觀念中的平正大有不合之處,。于是，有許多人對此持不同意見,。作為學(xué)生的黃庭堅站出來反對說：“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即使這樣，幾百年之后的董其昌仍對此頗有微辭,，他在《跋蘇軾赤壁賦后》中說：“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

其實,，“偃筆”也并非為過，這與旁人似乎有些困難,，但于蘇軾來講,，卻是“游刃有余”，“浩然聽筆之所之”,，蓋熟則生巧而已,。因為有些人即便是用最標(biāo)準(zhǔn)的執(zhí)筆,，也未能寫出精彩的作品來，況且“把筆無定法”,，我們看重的是寫出來的字是否精彩,，至于如何執(zhí)筆，則可略作次之,，如一味斤斤計較,，似有舍本逐末之嫌。何況“偃筆”所出的效果,，也許正是蘇軾所追求的,。“以貌取人且猶不可，況書乎,。”（蘇軾《東坡題跋》）

另外,，我們還應(yīng)該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書法變革的時代,，蘇軾在探索,，況且書法的面貌也并不應(yīng)是通常人們觀念中所認(rèn)同那一種形態(tài)，書法應(yīng)該是包容的,，多姿多彩的,。黃庭堅看到了這一點，他說：“今人未解愛敬此書,，遠(yuǎn)付百年,，公論自出。”

2,、  逆勢

逆勢即在行筆之中,，改變?nèi)牍P的方向，使勢態(tài)發(fā)生變化,，亦即換勢,。這樣，既能增加筆畫的方向變化,，使字體呈現(xiàn)出多種姿態(tài),，又能防止“順勢”之弊，還能形成含蓄內(nèi)斂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周星蓮在《臨池管見》中講道：“能將此筆正用,、側(cè)用、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 …渾身都是解數(shù),，… …乃為合拍。”

如帖中“苦”字,，“古”中長橫的起筆沒有按照通常順承銜接的方式入筆,，而是從下面逆接，使勢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再如“三寒食”中“寒”字，其首橫亦采用此法,。

3,、  筆畫的多變性

“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孫過庭《書譜》）蘇軾在此帖中極盡點畫變化只能事,。如處理豎鉤,，就有“州”、“月”,、“小”,、“雨”等不同之寫法；或為顏真卿豎鉤之“挫筆”法,，如“州”字,；或直接翻筆出鉤者，如“月”字,；或為提筆橫出者,，如“小”字；或為順勢向左帶出者,，如“雨”字,。此中尤以“州”中處理之法特殊，其右沿線的凹痕極為惹人注意,，在本帖中很多地方仍有出現(xiàn),。此法是為了更好的調(diào)峰，使筆鋒聚攏,，點畫完整而有力度,。又如橫折的處理，有圓轉(zhuǎn)而過者,，如“烏”字,；有直接方折而下者，如“真”字,；有于橫處作提按者,，如“濕”字；有于折處作提按者,，如“但”字等,。再如兩個“食”字，三個“寒”字等,，在寫法上,、意態(tài)上均有所不同。這種同中求變的技巧非嫻熟者不能為之,，而此中求變的精神亦為后學(xué)者勤于用心之處,。

然而，世無完美之說,，在其作品中依然有一些微瑕之處,，正如黃庭堅所說：“《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zhǔn),。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圣，所以為圣人,。不善學(xué)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xué)之，故弊于一曲,。”下面,，我們就進(jìn)一步分而述之：

1、  鼠尾的出現(xiàn)

帖中“年”,、“中”,、“葦”、“紙”四字中長豎的出現(xiàn),，確實給作品增色不少,，使作品于密中透出疏朗之氣。然而,，由于蘇軾特定的執(zhí)筆與書寫姿勢,，書寫時手腕又不大提得起，加之感情的難以控制,，筆鋒提得有些太快,，使得此四豎畫在中后部的處理上有些欠妥，顯得過于單薄無力,，收筆露鋒太多,，而呈“鼠尾”之狀,，犯了書家大忌。

2,、挫筆處的脫節(jié)

挫筆是為了調(diào)整筆鋒,，使筆鋒聚攏，點畫有力度,。然于帖中“自我來黃州”之“州”,、“偷”等字，蘇軾書寫時卻似乎過分的強調(diào)了提筆的動作,，使凹痕露得太多,，顯得有些突兀，不大協(xié)調(diào),。挫筆要有分寸,，過分則脫節(jié)，氣勢上似有“斷”之嫌,。

3,、豎畫收筆處的贅筆

在“病少年”之“年”，“來不已”之“不”等字中,，其豎畫的收筆處,，均有頓筆后繼續(xù)行筆的痕跡。這似乎為蘇軾處理此種筆畫時的一個習(xí)慣性寫法,。這種頓筆后繼續(xù)行筆的寫法在米芾的作品中也多有體現(xiàn),。他主要是在反捺的處理上運用此法，但米芾卻寫的率意十足,，而蘇軾寫的卻并未體現(xiàn)出率意,，倒似有“畫蛇添足”之病，筆畫變得拖沓,，不干脆,，失去沉著痛快之感。

4,、捺的橫掃直出

全帖中,，唯有“欲惜春”之“春”字的捺畫是橫掃直出，很明顯系側(cè)鋒所為,。寫法上雖多率意,，但其收筆處的斜截面、輕重變化,、弧線變化,，卻著實有些不大協(xié)調(diào)，顯得特立不群，且與下部“日”的銜接不夠連貫,，使全字氣勢散漫,，過于愚拙。

5,、孤立臃腫的連寫

《學(xué)古緒言》中評蘇軾的字是“藏巧于拙”,。此帖中“涂”字雖然是一派拙意，但其三點水中后兩點的連帶部分寫得則過重,，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凝重有余而靈動不足,，看似“墨豬”,，又缺乏呼應(yīng)，十分孤立,。

6,、畫字之嫌

    前面曾談到“煮寒菜”之“寒”字。橫與捺畫氣勢很足,，雖在起收筆上有細(xì)致的銜接,，但在行筆上卻顯得動作過于簡單，缺少一些提按,、輕重的變化,，表現(xiàn)出來的全為平鋪之下，呆板無生氣,，確有“畫字”之嫌,。

縱觀此帖，雖有微瑕,，但瑕不掩玉,，蘇字中的這些弊端正體現(xiàn)出蘇軾書寫時的毫無造作，率意而為,，而這也正是蘇軾“尚意精神”的體現(xiàn),。在寫給他弟弟蘇轍的《次韻子由論書》詩中，蘇軾的一些話可以作為我們這里最好的注腳：“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嘗謂不學(xué)可,。貌妍容有顰,，壁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譏，不謂子亦頗。… …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世俗筆苦驕，眾中強嵬騀,。鐘書忽已遠(yuǎn),，此語與時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