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賦序》云,，“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得親幸,。”
        小說《長門賦》即取典于此，此小說是阿袁的處女作,，（阿袁,，江西南昌大學中文系教師）2002年一經(jīng)發(fā)表便引起社會關注，入選當年的中國小說排行榜,。小說情節(jié)很簡單：女主人公小米因為夫婿對她的冷落,，欲以學生楊杲的情書來擒夫婿，誰知是一曲過了時的“長門賦”,，夫婿不為所動,，根本談不上吃醋或生氣，小米無奈為保住婚姻而主動妥協(xié),。但小說最大的看點不是這些,，而是作者的語言，她的語言屬于“典故派”,，她極其善于運用古典詩詞或古代故事中的語言和意象,，在小說的譜系上，與我最愛的張愛玲,、錢鐘書,、白先勇一脈相承，令人刮目相看,。因此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阿袁,，愛上了她獨特的文字，愛上了她對女性的洞悉,，愛上了她對愛情的領悟,。她有張愛玲的底子,，那份冰雪聰明,，那份對人性的洞察，那華麗的蒼涼,，那骨子里的傷感與無奈,，都很像,。——
        “愛情沒有了,，那還怎么活?”
        “穿破三個花棉襖,，不知丈夫好不好。因為日日被人家捧在手里,，就以為自己永遠會是夜光杯,，卻不知人家早就心生厭棄，沒有了珍愛,，丟或是留本是一樣,，女人的命哪，原來不過是舊茶杯的命,。”
        “能打動丈夫的,，永遠是妻子以外的女人。被丈夫冷落是難言之隱,，女人引以為羞,，可哪個妻子沒有遭遇過這種難堪呢?”
        “年輕的時候喜歡的是持重的年紀大的男人，男人的經(jīng)驗,，男人的滄桑,，男人的智慧，男人由歲月累積的一切在女孩眼里都光芒四射,，于是年輕的女孩就像一只只趨光的蛾,。”
        “今非昔比呀，若在早年,，小米哪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一言不合，立馬就拂袖而去,，連開口理論都懶得,，可如今，別說拂袖而去,，就是短暫消失幾天都不可能,，工作上的牽絆不說，光女兒桃子,，那是小米千絲萬絲筑就的繭,。就算小米把萬般都放下，要走也無處容身,。”
        “八十歲的婆婆無家鄉(xiāng),，女人活到三十歲，才能體會這句話的真實和悲涼,，丈夫是女人的家,，孩子是女人的家,，女人如寄的命千年不變，讀盡萬卷詩書也是枉然,，容顏絕世傾國傾城也是枉然,，趙明誠死了，李清照流寓江南,，身如飛蓬,；項羽亡命垓下，虞姬血濺魚腸,，“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這是女人的千古絕唱,，楊杲的情書,，在大學老師小米這里，說到底也不過是司馬相如為陳阿嬌寫的一曲《長門賦》,，女人如水水如愁,，千般迂回，萬般曲折,，不過都是無奈,，幾時真由得女人自己?”
        “一朵朵干枯的菊花像張張老女人的臉，經(jīng)水之后,，仿佛妝后重生,，可有誰能珍惜它們這種對美的苦苦眷戀之心? ”
        “男人的諾言是女人永遠的翅膀，女人一下子脫胎換骨,、得道成仙,，從此步下生云、鞋不沾塵,、衣袂飄飄,、翩若驚鴻?？山Y(jié)果呢,，不過是飛入了月宮，做了雖長生不老卻夜夜獨守空房的嫦娥——空歡喜的,?；橐鍪潜埸S酒，沒喝之前,，女人是如花似玉的白娘子,，喝下之后，綾羅帳里一條蛇而已,，青峰腳下修煉千年,，也沒有破了男人的法眼，雷鋒塔也好,，天上的月亮也好,，不過都是漢武帝用來囚禁陳阿嬌的長門宮。”
        “男人三十是煙花三月,，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是一日看盡長安花，可女人三十卻是背面秋風下,。”
        “知道為什么故事都要大團圓結(jié)局嗎?不是女人都貞節(jié),，都要從一而終，而是因為女人無處可去,。去哪兒呀?在古代回娘家,，可娘家有哥嫂，不容小姑的,，《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妻被逼得上了吊,，《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帶了一大筆錢回娘家，也還是呆不住,，所以用盡心思要嫁范柳原,，還得謝一場曠世的戰(zhàn)爭，成就了她的姻緣,；可今天的女人到哪兒去遇這種傾城之戀呢?自然可以獨居,，反正有自己的薪水，不用丈夫養(yǎng)的,，可一個人住著,，形單影只，不是太孤寒嗎?”
        讓我們再看看小說的結(jié)局：“是在半夜時分,，小米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床上,，沈安或許沒睡安神——或許本來就是醒著的，轉(zhuǎn)身就抱住了小米,，兩人都無言,，只是靜靜地相擁著，沈安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小米腦后又細又軟的頭發(fā),，只是二十天,，卻像隔了一生一世。妥協(xié)后的小米有些傷感,，但沈安的懷抱依然溫暖,。”
        錢鐘書說，婚姻是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可錢先生不知道,，那些想出來的其實都是男人,，女人卻是守城者——守住里面的男人，也守住外面的女人,。
        不想從前,，不想那桃花四月天，當男人的愛更行更遠,，女人卻醍醐灌頂,，從此冰雪聰明。
        讀到這里,，我深深地感覺到,，在阿袁的筆下，女人對于愛情對于婚姻對于男人無法把握的心理,，都有著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憂郁姿態(tài),。悲觀,，卻無法挽留，只能妥協(xié),。“兩人都無言,，只是靜靜地相擁著，”又讓我想起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看看愛玲是怎么說的：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城不傾,，戀難續(xù)，是戰(zhàn)爭成全了流蘇,，而現(xiàn)在社會沒有誰能來拯救女教師小米,，除了她自己妥協(xié)。這是女性對于青春不再的妥協(xié),，對時光的妥協(xié),，對婚姻與命運的妥協(xié)。
        阿袁說,，文學是生命中的一種燈光,，最能安慰人的是文學，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會有陷入憂傷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我完成了一個東西，或者有一個結(jié)果出來,，我會變得振奮,，像煙花一樣，時不時璀璨一下,。其真實純樸讓人莞爾,。而她的文筆，幾乎是無可挑剔的,，有錢鐘書之風,，亦有張愛玲之風，那樣八卦的學院男女情事,，因了阿袁渾厚的古典文學底子,，居然如唐詩如宋詞如元曲如紅樓了，她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這風格在彰顯出作者卓越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和寫作才情的同時,，也再次印證了關于寫作的一個魅惑：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我已接著讀了她的《虞美人》,、《余麗的江山》、《鄭袖的梨園》、《湯梨的革命》,、《老孟的暮春》,、《魚腸劍》等幾篇小說，雖然題材大同小異,，主要描述高校女性的生活片段,，包括女性在婚姻中的多重境遇，以及女人之間細膩微妙的相處關系,。但是她的語言不能不讀,，讀她的小說，感覺她鐘情于百轉(zhuǎn)千回的女性世界,，沉醉于古典文學的流光夢境,，在這個多變紛繁的時代，她的文字就像是指尖上舞蹈的精靈,，絢麗而冷寂,，也許，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是才情與執(zhí)著成就了阿袁的輕靈飄逸,、典雅詼諧的冰雪文章，這樣的文章雖不能空前絕后,，卻絕對稱得上是我們這個急功近利喧囂浮躁的時代里一杯瑕不掩瑜的百花釀,，醇美，芬芳,。
        愛好古典文學的女子,，你一定要去讀讀阿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