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
　　天心不是多顛倒,，要見人心好。始終若一,，死生不變,，方偕到老。東邊是肉,，西邊是骨,，這相逢偏巧。一時(shí)看破,，一時(shí)說出,，古今稀少。
　　　　　　　　　　　　　　　　　　　　 右調(diào)《賀聖朝》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親,，遂同著鳳儀、王夫人一齊起身,。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身,，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xiāng),，俱來餞別鳳儀、端昌,，然後出京,。一個(gè)是御史，一個(gè)是翰林,，一路上十分榮耀,。逢府、州,、縣俱遠(yuǎn)遠(yuǎn)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yuǎn)，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來要房子,，嚇得魂膽俱無，連夜搬出,。家人即扭見鳳儀,，鳳儀竟不計(jì)較，遂同了夫人,、姪兒到家,，復(fù)招了幾個(gè)家人，在家整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當(dāng)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每每長歎道：「物在人亡,，信不誣也,！」又問明唐家祖墳，即著人備禮去祭,。祭禮甚是齊整,，遂驚動了臨清城裡、城外人來觀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又曉得是昔年不見,，被人拐出,，故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裡去了？以致人人爭羨,，個(gè)個(gè)稱揚(yáng),。
　　又過了數(shù)日，早有揚(yáng)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端昌遂同了鳳儀,、王夫人離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就不是統(tǒng)屬,，因是端榜眼同來,，俱雜在中間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熱鬧,。鳳儀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數(shù)日，方才別了鳳儀,、王夫人,，獨(dú)往松江。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好不風(fēng)騷,。
　　到了華亭縣，縣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見了父母。不一時(shí),，賀客填門，知縣也來拜見,，忙了數(shù)日,。朱天爵來見端居，說道：「令公郎今日榮歸,，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處去說,。」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只得含糊應(yīng)道：「小弟處無不願(yuàn)從,。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然後行事,?！?br>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見,，朱天爵就先說道：「端榜眼已榮歸矣,。小弟前日面見時(shí)，細(xì)觀其貌,，潘安不如,，才過蘇柳，更不必言,。況年方弱冠,，已身到鳳凰池。最可喜者,，今尚還未娶,。小弟前日之約，諒仁兄已籌之熟矣,，乞賜一言,，容小弟轉(zhuǎn)致端兄，促其聘禮,，以賦桃夭,。」
　　昌全聽了,，忽歎息說道：「前承仁兄高見,，實(shí)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緣薄耳,?！怪焯炀趔@問道：「以令愛之賢淑，配端榜眼之才華,，兩才遇合,，千載難逢。自是一段良緣,，有何厚?。俊共謿U息道：「前領(lǐng)大教,，即與拙荊細(xì)言,。及會端姪，弟心實(shí)愛之,。不期拙荊言於小女,，小女實(shí)不願(yuàn)從,。其中情事，不便細(xì)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聽從其志耳?！?br>　　朱天爵又驚問道：「自來婚配,，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謂千古獨(dú)創(chuàng)之奇談了,。」昌全只是歎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踐約，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愛身上，何為,？」
　　昌全見朱天爵發(fā)急,，只得說道：「此小弟所深願(yuàn)，怎說推托,？實(shí)實(shí)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過,，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雖在天涯，遇合甚難,，但小女貞節(jié)自守,，百勸不回。小弟在參軍時(shí),，常總鎮(zhèn)為兒求媳,，那時(shí)小弟不審小女前因,，竟誤許了。小女聞知,，又不說出,，但自絕食，以致葉悴花枯，奄然長逝,。幸喜天祿未終,，逝魂復(fù)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貞性烈,，只知從一，不知有他,。當(dāng)此之際,，不嫁則常聘難辭，欲強(qiáng)其嫁,，則小女惟有一死,。事在兩難，小弟已拚受禍,，多虧周總?cè)衷O(shè)策,，以李代桃，方能茍免,。又恐風(fēng)聲漏泄後有是非,，故為小弟出疏賜歸，以絕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議,，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辭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姪翰林鼎甲,，又年少風(fēng)流,，或者又當(dāng)別論。故令弟婦微言探之,。誰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論節(jié)，不論人,。視端姪猶常子,，故小弟無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並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原來令愛有此委曲,，又具此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說，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處,，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為料理也,?！共c(diǎn)頭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怪焯炀羲靹e過。
　　次日,，來見端居道：「小弟只以為媒人易做,，故叨攬?jiān)谏砩稀Ｕl知費(fèi)唇費(fèi)舌,，不勝其勞,。」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勞,，只怕勞而無功,，更要埋怨?！怪焯炀舻溃骸竸趧t定要成功,。」端居皺眉道：「這功似乎難成,。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細(xì)細(xì)與小兒說知。只道他斷然樂從,，誰知小兒聞知,，竟誓死推托。以負(fù)臺望,?！?br>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誰不願(yuàn),？令公郎為何苦辭,？」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時(shí)也說不盡。吾兄只問小兒自知,?！挂蚪腥巳フ埿±蠣攣怼２灰粫r(shí)端昌出來相見過,，朱天爵因說道：「昌老伯令愛,，才過道韞，貌勝西施,。賢姪玉堂翰苑,，年齒相當(dāng)，若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則周南雅化，無逾此矣,。賢姪為何不遵庭訓(xùn),，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姪豈敢有違父命,，而招愆於淑女,？但思人居天地，節(jié)義為重,。人茍不持節(jié)義,，則與禽獸何異？小姪不敢欺瞞老伯,，實(shí)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詩詞媒證，久訂終身,。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欲見無由，然義之所在,，情之所關(guān),，小姪焉敢負(fù)心？故年將二十,，絕無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獨(dú)宿終身，亦甘心俟之矣,?！?br>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原來賢姪不娶也為守義,，真與昌小姐是一時(shí)奇聞了！」端居忙問道：「昌小姐又有何奇處,？」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xì)細(xì)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節(jié)不嫁，令公郎守義不娶,，豈不是一對奇聞,？」端居父子聽了，也暗暗稱奇,。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yuàn)成,，只得且暫別過。正是：
　　節(jié)婦甘心不嫁,，義夫豈肯成親,。
　　兩家都遵倫禮，只是苦了媒人,。
　　卻說一日,，昌全見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請他父子,。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此時(shí)昌全園中，海棠盛開,，昌全遂設(shè)席園中,。將近晌午，端家父子來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飲酒,。昌全只叫了幾個(gè)小優(yōu)清唱,，到飲得歡然。到半酣之際,，朱天爵道：「久聞賢姪詩才高妙,，今當(dāng)春晝，又在此花下,，賢姪何不賜教一首,，以志今日之樂？」昌全道：「朱兄高論,，既合時(shí)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賢姪只得要發(fā)興了?！顾旖袝ト」P,、硯。
　　書童走至內(nèi)室,，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硯,、箋紙去，小姐因問道：「你取筆,、硯何用,？」書童道：「老爺同端老爺、端榜眼,、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詩，故老爺叫取筆,、硯,。」小姐因想道：「他一個(gè)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顾旆愿罆溃骸改憬癯鋈ィ榷死蠣斪鐾?，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看過即送去?！箷饝?yīng)去了,。
　　走到席間，送上筆,、硯,、箋紙，端昌正欲尋思,，忽抬頭看見落花片片,，飛舞筵前，一時(shí)觸動當(dāng)年,，想起鳳小姐《飛花詩》之妙,，竟提起筆來，照他的前詩寫出,。寫完,，送與昌全,、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贊道：「賢姪倚馬而成,，有如宿構(gòu),。且風(fēng)旨瀟灑，意味深長,，真翰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勸飲,，遂將詩放在桌旁,，彼此交贊，然後又飲,。
　　不期,，這小書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見詩完,，遂悄悄挨近桌邊,，乘他們飲得熱鬧之處，只推是收筆,、硯,，遂連詩都竊了，一逕走入書房,，遞與小姐,。小姐忙展開一看，只見詩柄是《飛花》,，因觸著心事,，不禁唏噓。因暗想道：「不知這榜眼又是甚麼做法,？」及細(xì)細(xì)看去,，竟是當(dāng)年自家在鳳儀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驚道：「這又奇了,！我這首詩，只有鳳家父母知道,，除了鳳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並無一人曉得,。緣何被這榜眼盜襲了,？莫非唐表兄與這榜眼相好，與他說的？」
　　再細(xì)細(xì)翻看道：「不獨(dú)詩是我的,，這字跡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筆法。難道這榜眼就是唐表兄不成,？」一時(shí)心亂起來,，要悄悄走入園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個(gè)外人,，我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個(gè)法兒,，何不將他的和韻詩寫出去與他,，看看他驚也不驚，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計(jì)定了,，遂取一幅一樣的箋紙,，照他的行款，竟將他和韻《飛花詩》寫在上面,，付與書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處,。書童領(lǐng)命放了,。
　　端昌飲了幾杯酒，放不下鳳小姐《飛花詩》之妙,，又將箋帖取了來看,，只見箋帖上竟不是鳳小姐的原《飛花詩》，竟是自家和鳳小姐的《飛花詩》,。吃了一驚,，竟驚得將頭亂顛，口裡亂嚷道：「大奇,，大奇,！這詩是誰人改寫過了？改寫過了,，他怎改寫出我和鳳小姐的《飛花詩》來,？況我這首和詩，只有鳳小姐知道,，難道是鳳小姐改寫的不成,？大奇，大奇！」因向昌全連連打恭道：「昌老伯,，可憐小姪為這兩首詩,，幾番要死。今日既見此詩,，是誰寫的,？須要還我一個(gè)明白！」
　　眾人見了,，盡皆驚訝,。昌全忙取詩箋一看，見果不是原詩,，又聽見端榜眼鳳小姐長,、鳳小姐短，心下早有幾分明白,。因說道：「賢姪不必著忙,，待我查清了，還你一個(gè)明白便了,?！顾炷弥娋谷雰?nèi)，問女兒道：「這詩果是你改寫的嗎,？」
　　小姐見事有根由,，不敢推辭，只得答應(yīng)道：「果是孩兒改寫的,?！共溃骸改銥楹胃膶懀俊剐〗愕溃骸高@兩首《飛花詩》,，原是孩兒與他初起訂盟之作,，並無外人知道。他既不忘情,，還寫孩兒的原韻,；孩兒怎敢負(fù)心，不寫出他的和詩,？既兩詩有驗(yàn),，其人尚存，則孩兒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為虛謊矣,。」昌全道：「既如此說,，則今日之嫁,，推辭不得了,。」小姐道：「既為此守,，焉敢他辭,！」
　　昌全聽了大喜，因復(fù)走了出來,，笑對眾人說道：「原來小女之守,，專為《飛花詩》而守；端賢姪之辭,，亦為《飛花詩》而辭,。今《飛花詩》既飛去飛來，復(fù)飛會於此,，則守者,、辭者，俱苦盡甘來矣,?！苟司勇犃舜笙驳溃骸溉羧绱苏f來，則小兒所辭,，正為令愛,。令愛所守，正為小兒,。昔有意難求，今無心會合,，真天緣之奇妙也,！」
　　昌全因又對端昌說道：「賢姪如今明白了？」端昌連連打恭道：「明白了,！」朱天爵因問道：「榜眼既已明白,，這段婚姻還是辭也不辭？」端昌又打一恭道：「不敢辭了,！」朱天爵方大笑道：「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妙，妙,，這喜酒吃得穩(wěn)了,！」大家都笑起來，重新歡飲,。大家因心中快活,，直飲得沉沉酣酣，方才別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昌端兩家既已歡從，朱天爵又在兩邊撮合,，早有端家行過極盛的聘禮去,，昌家備了最厚的嫁妝來。到了吉期,，端家大開筵席,，遍請親朋。端榜眼身穿大紅圓領(lǐng),，頭戴烏紗朝帽,，腰繫起花銀帶，上罩黃羅繡傘,，騎一匹高頭駿馬,，前擺著許多翰林的銀瓜執(zhí)事，一路笙簫聒耳,，火炮連天,，自來親迎到了昌家門首。早有許多家人,，捧了錦箋,、筆、硯,，求新榜眼題《催妝詩》,。端榜眼笑一笑，遂坐在馬上,，飛筆題詩一首,，道：
　　飛花飛去又飛還，依舊枝頭錦一團(tuán),。
　　今才燈前含笑看,，花歡恰好對人歡。
　　小姐看了大喜道：「果是表兄之筆,，今日方完吾願(yuàn)矣,！」於是妝成。候外面再三催促,，方才拜別了父母,，隨眾侍妾簇?fù)砩限I。此時(shí),，端榜眼騎馬在轎前,，昌全坐頭轎，在小姐轎後又添了昌全的執(zhí)事,，越發(fā)人多,。一路上熱熱鬧鬧,，甚是榮耀。
　　到了端家,，端居迎入中堂,，方請新人下轎。丫鬟,、伴娘扶著小姐,，同端榜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父母,，然後送入洞房,。伴娘將小姐揭去蓋頭，端榜眼偷睛一看,，見小姐比舊日越發(fā)出落得標(biāo)緻非常,。此時(shí)不敢開言。不一時(shí)做起花燭坐牀,，撤帳同飲合巹,，端榜眼遂打發(fā)眾人出房，然後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道：「自從與賢妹別後,，愚兄廢寢忘食，離愁莫遣,。每欲飛傍妝前,，不期遭難流落，不能如願(yuàn),。後感賢妹勉勵(lì)之情,，努力幸叨一第，即冒險(xiǎn)以救尊公,。只指望賢妹同回，佳期在即,，不期賢妹又遭失散,。愚兄歉恨無緣，死生無路,，惟堅(jiān)心不娶,，以報(bào)賢妹之情。今不期與賢妹轉(zhuǎn)在此團(tuán)圓,，真意外之奇逢也,！」
　　昌小姐也不作兒女之態(tài)，竟說道：「賤妾蒙賢兄不棄,，月下訂盟,，實(shí)望進(jìn)京以圖踐約,。誰知隨親遠(yuǎn)謫，失散途中,，又蒙恩父母撫育,，遂漸遠(yuǎn)漸疏，又不期常鎮(zhèn)求婚,，父親不知就裡,，誤許聯(lián)姻。遂致小妹絕食而死,，得恩人設(shè)策,，婢作夫人，方使妾死裡回生,。又得賜歸,，居於此地。自分終身守義而已,，昨又稱端榜眼之求,，正費(fèi)推辭，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賢兄,。真天作之合,，人力所不及也！」
　　二人將前後事說明,，又喜不勝,，合歡飲罷，端榜眼笑道：「昔日兒童,，今俱長大,。今不可再作從前之拒也?！拐f罷,，二人相視而笑。端榜眼走近身旁,，遂與昌小姐解帶寬襦,，擁入銷金帳中，共結(jié)同心,，而赴襄王之夢,。真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shí)。
　　端榜眼與昌小姐新婚快樂,，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在揚(yáng)州任上,，忽一日，門上衙役進(jìn)來稟道：「外面有老爺?shù)谋淼芴葡蛞??！锅P儀聽見大喜，忙叫請進(jìn),。迎入後衙,，見了王夫人，各訴了一番離別之苦,。鳳儀即道：「表姪被難,，過繼端家，今中了榜眼,，選入翰林,。我夫婦得他之力救回。當(dāng)初令郎幼時(shí),，與我小女有約,，訂盟終身。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表姪大失所望,，又打聽得你不知去向，前日同我出京,，已在臨清住了許久,，在祖塋上拜掃一番。又同我來此到任,，他如今回華亭縣省親去了,。省親之後，即來訪你了,?！?br>　　唐希堯忽聽見有了兒子，已是千歡萬喜,，又聽見得中榜眼,，如此榮耀，真是快樂無窮,。王夫人即刻著人請了趙氏進(jìn)衙來同住,，說知前事,。趙氏大喜,。過了些時(shí)，正要到華亭縣去認(rèn)子,，不期端榜眼已差人來下書,，報(bào)知小姐之事,。門上人傳進(jìn)，鳳儀拆開看罷,，不勝驚喜道：「原來我女孩兒有人收留,，今表姪訪著，已結(jié)婚成親了,?！?br>　　王夫人聽見大喜道：「女兒、姪兒既相會成婚,，乃大喜之事,。我們至親,，何不大家同去認(rèn)明,，也是人生快事。況聞華亭也離此不遠(yuǎn),?！锅P儀,、唐希堯、趙氏俱說道：「有理,，有理,。」鳳儀遂吩咐衙役道：「本院有事公出,?！顾焱醴蛉藖K唐希堯夫婦下船。
　　不一日,，到了華亭縣,。鳳儀著人報(bào)知端昌，端昌告知父親道：「鳳老伯即昌小姐之親父也,?！苟瞬ο鹊酱印５搅舜?，即走入艙中來見鳳儀,。不期才跨入中艙，只見左邊立著一個(gè)須鬢皓然的老人家,，右邊又立著一個(gè)銀絲綰髻的老媽媽,，端昌晉見，吃了一驚,。因暗想道：「我看此二人頭鬢雖白,，面龐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他為何在此？」一時(shí)倉促,，不敢輕易上前相認(rèn),。
　　唐希堯、趙氏又見他烏紗圓領(lǐng),，氣象軒昂,，也不敢輕易廝叫。鳳儀,、王夫人早從後艙走出來,，說道：「姪兒，這是你的父母,，為何不來拜見,？」端昌聽見果是他的父母，方搶上前,，左手扯著父親唐希堯,，右手牽著母親趙氏，跪下大哭道：「不肖孩兒自從被難,，數(shù)年不能侍養(yǎng),，終朝思念父親、母親,。今幸得第,，指望少報(bào)寸恩，又不期父母潛身遠(yuǎn)害,，無處訪求,。在萬死飲泣之際，不期得遇表妹,。因幼時(shí)在家有約,，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勸勉，遂從權(quán)成婚,。今願(yuàn)二大人恕孩兒不告之罪,。」
　　唐希堯,、趙氏抱著端昌大哭道：「當(dāng)日孩兒進(jìn)場,，不見回來，我二人思你,、想你,，肝腸寸斷，甚是痛心,！只說今生不復(fù)見面,，誰知見了你鳳老伯，方知我兒高中，又知你與表妹成親,，快心不過，故特來看你,。且喜你有志成名,，不負(fù)我二人之望?！拐f罷 ,，遂攙了端榜眼起來。端居也來了,，大家相見,。端昌即告知緣故。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兒的親父母,，今日重逢,，也覺大喜。遂迎請到家,。
　　這日恰是滿月,，昌全、杜氏俱在內(nèi)室,，忽聽見有人先來報(bào)道：「小老爺去迎接鳳老爺,，在船中忽認(rèn)著了生身父母，如今同來了,?！共煮@又喜，忙出來迎接,，先拱請了鳳儀入去,，再接第二個(gè)端昌新認(rèn)之父，走到面前,，卻是一個(gè)老者,，依稀認(rèn)得像是臨清托孤的唐希堯。卻倉卒不敢廝叫,，不期那老者看見昌全,，早驚驚疑疑問道：「老先生莫非是數(shù)年前，在臨清見過的昌先生嗎,？」昌全方大喜道：「老丈既認(rèn)得昌全,，則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堯了！」
　　二人認(rèn)明,，大驚大喜,。遂同入廳來各各相見過。昌全因說道：「我小弟幸獲一女，得贅榜眼為婿,，自謂邀榮矣,。不期小女原係鳳老親翁之令愛，今不期小婿又係唐老親翁之令郎,，如今看來,，小弟之榮，實(shí)借光於老親翁多矣,?！?br>　　唐希堯聽了，哈哈大笑道：「昌親翁道 ：『借光於小弟,?！徊恢〉軐?shí)借光於昌親翁。昌親翁,，你道小弟這榜眼之子是誰,？即昌親翁昔年過繼與小弟之兒也！」
　　昌全聽了,，驚喜非常,，道：「原來小婿不是小婿，轉(zhuǎn)是我親兒昌谷,，大奇,，大奇！」端居聽見他二人說出始末緣由,，亦大驚說道：「這樣看來,，小兒端昌不是小兒，轉(zhuǎn)是我昔年之婿,，大奇,，大奇！」
　　正說未完,，只見端昌出來說道：「孩兒岳父轉(zhuǎn)是父親,，父親轉(zhuǎn)是岳父，固已奇矣,。誰知端家的媳婦,，轉(zhuǎn)是昌家原定的媳婦；昌家的繼女兒,，轉(zhuǎn)是端家的親女兒,，不更奇乎？」
　　眾人皆驚問道：「這是為何,？」端昌道：「方才昌母親說起孩兒幼年看會,，因作對定端媳婦時(shí),，曾有一對玉雙魚，將一個(gè)與媳婦為聘,，就將一個(gè)掛在孩兒身邊,，以為比目之兆。後因遭難,，將孩兒過繼在唐父母處,，還留下這個(gè)玉魚以為記念。方才昌母親與端母親說起往事,，因取出這個(gè)玉魚來，問端母親那個(gè)可在,？端母親說是掛在女兒身邊,，並女兒失去，不勝感歎,。不期媳婦身邊也掛著一個(gè)玉魚,，說是自小兒就有的。因愛其美,，故至今不捨得放下,。因取下來一比，兩魚合攏一處,，中間樞鈕聯(lián)合,，分毫不差。方知鳳老伯收養(yǎng)之女,，即是端父母所失之女,。既是端父母之女，豈不原是孩兒幼年所定之媳婦,？顛顛倒倒,，豈不更奇？」
　　眾人聽了,，俱稱奇道快不已,。忙叫取出玉魚來看，果然兩個(gè)湊成一個(gè),，是件寶物,。大家歡喜無已，因說道：「一向糊塗,，今既分明,，則名分俱要改正?！谷陨鲜韪拿?，以昌全,、杜氏為生身父母，認(rèn)唐希堯,、趙氏為恩養(yǎng)父母,，拜端居、李氏為岳父母,。彩文小姐以端居,、李氏為生身父母，認(rèn)鳳儀,、王夫人為恩養(yǎng)父母,，事昌全、杜氏為公婆,。從新安排筵席,，大吹大擂，拜見一番,，方正了名分,。正是：
　　昔日分離悲不了，今朝相見喜非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自此以後,，昌榜眼不忍唐希堯,、趙氏遠(yuǎn)去，端小姐不忍鳳儀,、王夫人分開,。鳳儀、唐希堯,、王夫人,、趙氏也捨不得分離。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三姓同居,。鳳儀因離任日久，不便久住,，只得單身赴任,，到揚(yáng)州做了三年鹽院。復(fù)過命,，就告了致仕,，不回臨清，竟來華亭一起同居,。
　　昌榜眼也起身進(jìn)京,，昌全吩咐道：「我當(dāng)日若無恩人周重文,，怎有今日之榮？父子怎能相見,？你今進(jìn)京,，以德報(bào)德，方見孝道,?！共阮I(lǐng)命。端小姐也說道：「當(dāng)年常勇求媳,，虧春輝代替,。若無春輝，我已骨化形銷,。怎今日與你享夫婦,、室家之樂？你此去若有可報(bào)處,，可為我報(bào)之,?！共葢?yīng)諾,，進(jìn)京復(fù)命。官居舊職,。
　　過了些時(shí),，在當(dāng)事面前吹噓，將周重文加了掛印總兵,。又見常勇削職,，又托人將常奇入學(xué)，以報(bào)春輝,。後來周,、常聞知，方曉得這些報(bào)德之處,，俱是親戚,，往來不絕。昌谷遂著人接了小姐進(jìn)京,。後來昌谷直做到大學(xué)士,，見父母年老，方才告致仕來家,。昌全直活到九十,，鳳儀、端居,、唐希堯俱各有壽,，相次而沒,。李氏、趙氏,、杜氏俱無病而卒,。昌谷生有四子，二子登甲,，二子入泮,。竟分接了三姓香火。以後夫妻相好愈篤,，也活到八十而終,。至今相傳為《飛花詠》《玉雙魚傳》。

第十五回     遭遷御史苦思君遠(yuǎn)塞得生還　改姓貴人不忘舊中堂抵死認(rèn)


　
　　詞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鋤奸,，誰惜身和命，漫道遠(yuǎn)疏離,，生還原有時(shí),。相逢換頭面，何處尋針線,。說出舊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調(diào)《菩薩蠻》
　　話說端居自離了宜城縣,，一路由長江而還,。風(fēng)恬浪靜，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墳，然後答拜親友,。見了朱天爵,，方曉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驚又喜,，即忙來拜。昌全兩人相見,，已是發(fā)鬢蕭蕭,，彼此慰問，不勝歡忭,。昌全遂述一番間別之苦,，又說一番繼去兒子之事。今蒙聖恩賜歸,，茍全性命,。端居道：「別後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兩人端然無恙,，依舊重逢,。真人生之僥倖！」又告訴一番失去女兒之事,，幸喜小弟過繼得一螟蛉之子,，盡可娛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來,？」端居道：「小兒幸叨一第,，今又公車矣?！?br>　　昌全聽了大喜道：「原來令公郎高發(fā),，皆是仁兄積德所致。小弟不勝欣羨,?！苟司右騿柕溃骸咐先市旨热焕^去公郎，無消無息,，近來膝前將何慰,？」昌全見問，蹙著眉頭道：「小弟雖福薄,，有子而無子,。幸喜天還憐見,，在窮途中繼得一女,。然女雖不如男，若論才情,，卻勝於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苟司右蚕驳溃骸覆灰馊市钟信缬?，真可賀也?！共珰U息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顛顛倒倒,，真令人莫測,。」遂說道：「小兒當(dāng)年看會時(shí),，蒙朱天爵贊襄,，得蒙老仁兄俯允絲蘿,。豈知我兩老人尚存，兩小兒女轉(zhuǎn)做了鏡花水月,，無影無蹤,。真可歎也！」二人說到傷心之處,，大家灑淚唏噓,。二人又談了半晌，方才別過,。正是：
　　真真糊塗假惺惺,，眼看差池耳怎聽。
　　親女親男都不識,，反從人說是螟蛉,。
　　昌全、端居雖是姻親無望,，卻是患難好友,，便日日你來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憐相愛,。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備細(xì)寫了一書,，著人進(jìn)京報(bào)知兒子,。過了場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禱告,，願(yuàn)兒子早得成名,。過不得數(shù)日，早有報(bào)到,。報(bào)端昌已中了第六名進(jìn)士,。
　　端居、李氏大喜,，打發(fā)報(bào)人去了,。一時(shí)間親戚填門，俱送禮來賀,。端居終日款賓待客,，大吹大擂的飲酒。一連半月,，客尚未曾請完,。忽又報(bào)來，報(bào)端昌中了榜眼，先前還是一個(gè)進(jìn)士,，雖然稱喜,，也還不奇。不期今日忽又報(bào)了榜眼,，又是一番熱鬧,。個(gè)個(gè)稱奇，人人說好,。不一時(shí),，連府、縣官俱親自到門賀喜,。華亭縣官著人豎旗桿,，上匾額，人人爭看,，十分熱鬧不題,。
　　卻說端昌自從聞父親告病回鄉(xiāng)之後，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輕離，只得硬著心腸等信,。又過了些時(shí),，忽家人持書拜見。端昌連忙拆書看了,，方知為柳家姻事不便應(yīng)承,，父親辭歸，這些緣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後，將及三月,。為何尚不見鳳老伯的家眷回來,？不知是何緣故,？」便終日差人在外打聽不題,。
　　卻說鳳儀自從路上失了女兒，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驛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女兒，念一回家鄉(xiāng),。自解自歎,，真是受盡了風(fēng)霜，耐盡了寒暑。鳳儀與王夫人無可奈何,，只得安心忍耐,。此時(shí)朝中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與風(fēng)儀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那個(gè)還肯出頭去捋虎鬚,，作逆鱗之事,？自也不望生還。曹,、石二權(quán)奸知他不能生還,，也不追求了。故此鳳儀在這個(gè)所在,，倒無榮無辱,。只在鎮(zhèn)守之處，支些錢糧度日,。又且他是個(gè)御史出身,，人還敬他。故此緣邊這些武官,，俱曉諭兵丁,，不許在驛地遠(yuǎn)近騷擾驚動他。到了時(shí)節(jié),，還送些禮物資助他,。故鳳儀在驛中倒也相安。
　　不知不覺,，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無子女親戚在朝，也就得一日過一日,，還鄉(xiāng)之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鳳儀在驛中坐得無聊,，同了一個(gè)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晌，忽向著東北上說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聖恩,，不賜我死，尚得餘生,。今我在此漠外,，怎奈天高聽高，無由傳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馳帝闕,，以盡臣職罷了,。」遂望著東北上,，雙膝跪下,，再三拜呼：「萬歲！」
　　家人看見老爺如此,，甚是笑他,。鳳儀拜完，家人攙了他起來,，又周圍看了一遭,。鳳儀指著東南上對家人說道：「此去白雲(yún)盡頭，是我故鄉(xiāng),。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說罷，低頭沉想,。正在出神之際,，忽抬頭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一陣，有十?dāng)?shù)個(gè)京樣的大漢,，飛馬直奔將來,。奔到山下，看見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兒,，可曉得榆林驛鳳老爺住在那裡？」
　　鳳儀突然見問,，不敢回他,。家人嚇得心慌，悄悄的說道：「老爺不好了,！莫非京中有變,，又差校尉來嗎？這都是老爺方才拜出來的,，這事怎麼好,？」鳳儀想道：「既是朝廷拿人，他怎肯口口聲聲叫我老爺,？畢竟還有別的緣故,。」只得硬著膽問道：「你們要問他何用？」這幾個(gè)大漢道：「俺們是京中差來,，報(bào)鳳老爺榮升,，並接鳳老爺去上任的?！?br>　　家人聽見,，歡喜得只是打跌道：「原來老爺這一拜，就是個(gè)官了,?！顾齑蠼械溃骸改銈円獙P老爺，這不是嗎,！」眾漢子道：「果真是鳳老爺嗎,？」家人道：「怎麼不真？難道我哄你不成,?！贡姶鬂h聽見是真，一齊下馬走上山頭,，齊齊的跪拜道：「老爺恭喜,，官還原職?？煨┙又肌,！锅P儀不敢怠慢，遂同了眾人一齊回到驛中,，此時(shí)家人先已報(bào)知王夫人了,。鳳儀忙排香案謝恩，方拆開詔書,。只見上寫著：
　　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臣端昌一本：為鋤惡薦賢事,，奉聖旨覽奏。劾曹吉祥,、石亨朋黨為奸,，惡跡甚著。即著削職聽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則鳳儀之遠(yuǎn)謫無辜。官還原職,。該部知道
　　鳳儀看罷，又驚又喜,。喜的是依舊原官，身回故里,。驚的是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後生,，並未識面，非親非戚,，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沒世難忘,。又想道：「他新進(jìn)有膽,，能繼我志。又能聳動君王,，除奸去惡,。一片忠肝義膽，又勝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真社稷之福也,。」遂細(xì)細(xì)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亦說道：「難得此人素?zé)o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榮歸故里。日後到家,，當(dāng)刻木拜他,，猶恐不盡,。」於是夫妻歡然,，收拾行囊,。一時(shí)傳開,，這些武將曉得鳳儀欽詔進(jìn)京,，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進(jìn)京去說長道短,，遂一時(shí)俱來相送。各有厚贈,。鳳儀見無盤費(fèi),，也只得笑納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齊起身,，望北京而來,。正是：
　　當(dāng)時(shí)遠(yuǎn)謫愁無奈，今日生還笑有聲,。
　　萬死不辭維大節(jié),，一朝得釋是重生。
　　鳳儀不一日到了,。離京不遠(yuǎn),，那幾個(gè)差人早飛馬先入城中，報(bào)知各衙門,、府,、縣都知，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門,，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時(shí)，將鳳儀接到,。鳳儀不敢先進(jìn)衙門,，因借公館宿了一夜。
　　次日五更,，即入朝謝恩朝見,。朝見過，然後同了王夫人進(jìn)衙,。不一時(shí),，同官拜見，各各稱賀一番,。鳳儀送客出門,，才走入穿堂,，早有門上人來稟，說新科榜眼端老爺來拜,，說是老爺至親,，有名帖在此。鳳儀見說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帳去拜謝他,，不期他倒先來了。又見說是至親,，便連忙接過名帖一看,，卻是愚表姪小婿端昌頓首百拜。
　　鳳儀看了,，不覺大驚起來,，因暗想道：「我親族中並無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見有,。又稱是小婿,，我又無女嫁他?！褂窒氲溃骸肝译m得了一個(gè)女兒,，已經(jīng)失散。當(dāng)初又不曾許人,，為何他寫小婿二字,？」一時(shí)心上驚疑，轉(zhuǎn)不便接見,。因?qū)胰苏f道：「你出去拜上端爺,，說我老爺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門矣,?！辜胰诉B忙出來，走到端榜眼轎前,，即將老爺之言說了一遍,。
　　端昌連忙走下轎來，笑說道：「我是你老爺?shù)闹劣H,，如何見外,？」遂不由分說，竟一直走上堂來。家人不敢攔阻,，慌忙報(bào)知鳳儀,。鳳儀只得連忙迎將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端榜眼甚是少年,，只好十八,、九歲，卻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帶著烏紗，穿著大紅圓領(lǐng),，越發(fā)好看,。笑嘻嘻走將上來,，說道：「老伯可還認(rèn)得愚姪,、小婿嗎？」跟來的家人早已將紅氈鋪下,，端榜眼連忙移椅子放在中間,，要請鳳儀去坐。
　　鳳儀見他如此稱呼,，又見他十分親厚,，又見他殷殷要拜，一時(shí)竟摸不著頭腦,。只得連忙扶住道：「學(xué)生遭斥邊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兇類,，不但救回老夫，抑且歸還原職,。報(bào)君者忠,，扶危者義，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義,，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見之後,，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轉(zhuǎn)逆禮先施，學(xué)生得罪多矣,?！拐f罷連忙要同拜下去。
　　端昌連忙攙住笑說道：「尊卑之禮,，從來一定,。怎麼亂得,？還是老伯請臺坐，容愚姪拜見為正,?！锅P儀道：「且莫說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馬,，翰苑名流,，亦無拜御史之理?！苟税裱鄣溃骸赣迠┡c老伯原係至親,，名分所關(guān)，故請拜見,。老伯為何就外人泛論,？想是老伯一時(shí)間認(rèn)不得愚姪了。請進(jìn)去見見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認(rèn)得,。」
　　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進(jìn)內(nèi)衙去見夫人,。鳳儀越發(fā)驚慌，連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請坐下,，請教明白,，不妨再見。我學(xué)生被謫,，昏聵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細(xì)細(xì)想來,，凡有瓜葛之牽,，實(shí)未見有貴姓。雖有一小女,，當(dāng)年實(shí)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與小女何處言盟,？乞細(xì)細(xì)見教明白,，庶免學(xué)生疑疑惑惑?！?br>　　端榜眼見問,，方笑嘻嘻說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姪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難後從恩父收留之姓也,。前邊家父，實(shí)係姓唐,，就是令愛小姐之婚,，亦係在唐家時(shí)，與老伯母面訂,。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詢之老伯母，方知愚姪小婿非謊言也,?！?br>　　鳳儀聽見，半日糊塗帳,，今聽見說出姓唐,。方驚問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堯一家嗎？」端榜眼連忙應(yīng)道：「唐希堯就是家君,?！锅P儀見說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便又驚又喜,，連忙道：「這等說起來，你實(shí)實(shí)是我表姪了,?！苟税裱鄣溃骸溉舨粚?shí)是，怎敢妄認(rèn),？」就要拜見,。鳳儀道：「慢些，見過你伯母未遲,?！?br>　　二人歡歡喜喜,，鳳儀扯著端昌的手兒,，同入後堂,，大叫道：「夫人那裡,？快來相見,?！雇醴蛉嗣ψ叱鰜?，鳳儀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說道：「夫人你可認(rèn)得他嗎,？他就是我的姪兒,，他就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
　　夫人聽說,，大喜不勝,。連忙上前細(xì)認(rèn)道：「正是，正是,，若不說明,，也認(rèn)不得了?！苟税裱劬驼堷P儀,、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別了幾年,，賢姪如此長成。今又作皇家翰苑,，叔叔,、嬸嬸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賢姪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將別後被人謀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說了一遍,。又將進(jìn)京會試,，尋訪父母不見，今又著人四處訪問,，尚未回音,，也說了一遍。說罷,，三人各自流淚,。
　　端榜眼拭淚，又問道：「賢表妹近來想已長成了,？敢請來一見,。」王夫人聽見端榜眼要請表妹相見,，不覺淒然變色,。道：「我那賢姪，你還想要問表妹,，我勸你不如不問吧,！」端昌聽了大驚道：「伯母此話說得大奇，姪兒怎麼不問,？當(dāng)時(shí)和《詠飛花》之詩,，已蒙老伯鑒賞,。後來聯(lián)《詠飛花》之詩，又蒙老伯母鐘愛,，配為夫婦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堕L相思》之詞,，又私與表妹訂盟。況小姪為有此盟,，就在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之際,，也未敢少忘。就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時(shí),，也不敢負(fù)心,。怎盼到如今，老伯與老伯母又塞外歸來,，小姪又僥倖通籍,，為何表妹轉(zhuǎn)不許問及？大奇,，大奇,！」
　　王夫人見他說得傷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一把扯著端昌,，道：「我那有情有義的姪兒呀！你表妹我既已許你,，怎麼不許你問,？但可惜你問遲了，如今問也沒用了,。」端昌吃驚道：「為何沒用,？伯母快說與姪兒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順的女兒呀,！我那命苦的女兒呀,！只指望與你同去同歸，誰知半路裡丟得我好苦也,！」鳳儀在旁也自流淚嗚咽,。
　　端榜眼看了，忙忙驚問道：「二大人如此傷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測嗎,？」王夫人只是哭,，那裡說得出。還是鳳儀說道：「因我連貶,，帶他赴驛,，同至中途，不期天雄關(guān)兵變,，一時(shí)兵民紛擾,，將女兒衝散，又不知是蹂躪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夢不寧,。」
　　說罷,，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四肢癱軟,。禁不住撲籟籟淚珠亂滾，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與你薄命無緣若此耶！猶記聯(lián)吟續(xù)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虛話耶,！豈不將我數(shù)年眷懷寤寐,，悉付東流耶？」說罷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聲,。
　　鳳儀、王夫人見他如此,，著實(shí)憐他,。只得拭淚，住了自哭,，轉(zhuǎn)勸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賢姪鳳冠。今賢姪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請自開懷,。」端榜眼道：「姪兒只為小姐,，流離抱病,，幾不願(yuàn)生。今不死者,，實(shí)欲希圖完此一段姻緣,。不想今成永別。當(dāng)日姪兒與小姐定盟,，原說男義女節(jié),，今無論小姐存亡，我只堅(jiān)心不娶而已,！」
　　鳳儀只得寬慰道：「賢姪既能逢難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與賢姪有這番願(yuàn)娶願(yuàn)嫁之私,，則一念真誠,，上蒼決不有負(fù)！況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況賢姪雖居翰苑,，實(shí)在可待之年,。今我已歸，就好尋訪了,?！苟税裱鄣搅舜藭r(shí)，也無可奈何,，只得收淚,，即欲辭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覺寂寞,。姪兒可移來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尋,。」端榜眼也不忍分別,，只得叫家人將寓中的行李搬來,，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兒女之情，故此越發(fā)比當(dāng)年更加親熱,。連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幫閒,，便終日去登山問水，看月尋花,?；蚴悄阏垼蚴俏已?，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說道：「當(dāng)初我指望你二人結(jié)成親家往來,，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為子虛,。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聽嗎？」昌全,、端居同聲說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聽,?！怪焯炀舻溃骸附鼇砺勚愣唤杂凶优６诵至罾?，雖然高發(fā),，尚未受室。昌兄令愛,，雖已長成,，亦未曾許人。何不也象當(dāng)年你二人重結(jié)親家,，使親情不絕,？當(dāng)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陰變?yōu)殛?，陽變?yōu)殛帯７锤才浜?，豈不又是一段奇緣,？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聽了,，細(xì)細(xì)尋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論,，愈出愈奇?？芍^善於撮合矣,。」朱天爵問道：「令郎先生不知幾時(shí)方得榮歸,？」端居道：「前日,，小兒書中已說，不久告假省親,，大約不遠(yuǎn),。」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說過,，等令郎榮歸,，小弟準(zhǔn)吃喜酒矣?！谷舜笮?。正是：
　　舊親欲改做新親，誰道新親是舊人,。
　　天意錯(cuò)綜人不識,，一番春認(rèn)兩番春。
　　卻說曹,、石二人,，自從被端榜眼上疏革職，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幾日，奉旨處死,。又查他二人往日這些阿附黨羽,，削的削，處的處,，早將常勇削職問罪,。當(dāng)事的因念鳳儀忠義可用，將他點(diǎn)了淮揚(yáng)鹽院,，以報(bào)他數(shù)年之苦,。不日命下，鳳儀謝恩辭朝,，領(lǐng)了文憑,，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見鳳儀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無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親過,？再來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親,。疏上也就準(zhǔn)了。端榜眼見準(zhǔn)了,，遂歡歡喜喜同鳳儀,、王夫人一齊出京。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踏破鐵鞋,，終成眷屬。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曉,。

第十四回     老知縣性傲一朝歸　小榜眼才高三及第


　
　　詞曰：
　　心似桂，性如姜,，到老未移常,。
　　一官落落不貪贓，歸去又何妨,。
　　才水湧,，學(xué)山長，下筆自成章,。
　　萬言立就獻(xiàn)明光,，安得不名揚(yáng)。
　　　　　　　　　　　　　　右調(diào)《喜遷鶯令》
　　卻說端居別了王成美,，回到私衙,，遂將柳刑尊托王生員為媒，欲要孩兒為婿,，我已推辭,，只說等你成名之後，方可議及之話,，細(xì)細(xì)說了一遍,。端昌聽了心下暗吃一驚，因想道：「我與鳳小姐已有生死之約,，只望功名成就,，即覓行蹤，以完樂昌破鏡。怎許他成名之後議親,？」因連忙說道：「父親何不竟說孩兒已有鳳婚,，絕其妄念？」端居道：「柳刑尊愛汝聯(lián)姻,，乃一團(tuán)美意,。況於我又有統(tǒng)屬之尊，豈可便遽拂其意,？推說成名之後再議,，已是不辭之辭。彼若會意丟開,，豈不兩無形跡,？倘若成名之後再來說起，那時(shí)直說已聘,，便不嫌唐突了,。」端昌聽了,，怏怏不快,。遂題詩一首以明己志。其詩曰：
　　拆散名花恨不勝,，忍牽野蔓與閒藤,。
　　分悲月夜和誰說，獨(dú)傍春風(fēng)祛自憎,。
　　信杳音沈徒有淚,，魂來夢去總無憑。
　　非關(guān)意馬牢拴定,，久矣心窩係赤繩,。
　　不一日宗師錄科，端昌早有了科舉,。又過些時(shí),，場期已促，端居遂叫李氏與孩兒收拾行囊,，差人服事,，前去赴試。端昌遂辭別父母,，到了湖廣省城住下,。不幾日，已是初八頭場,。端昌隨眾入去,，候得題目下來，真是才高不讓，早已風(fēng)雨驟至般落稿,，兔起鶻落樣謄真,。他人尚攢眉執(zhí)筆，端昌早交卷出場,。甚是得意,。二場、三場也是如此,。場完即同家人回到宜城。
　　端居叫他寫出場中文字看了,，果是篇篇?dú)鉂M神足,，歡喜不勝。端昌只在衙中靜聽消息,。過不得數(shù)日,，早鬧哄哄報(bào)到宜城縣來，見端知縣道：「老爺恭喜,，大相公已高中了,！」端居見報(bào)，忙討報(bào)條來看,?？匆妰鹤右阎辛说诙?jīng)魁，不勝大喜,，遂賞了報(bào)人,，命端昌仍帶了家人，到省拜謁主考房師,。俱見他年才十七八歲,，又生得美如冠玉，又中得高,，拜見時(shí)相待甚優(yōu),。端昌又會了同年，在省忙了數(shù)日,，方才回來,。
　　卻說柳星自從王成美議親之後，便安心等場後消息,。到了八月初,，忽報(bào)他入簾閱卷，他便歡喜欲中端昌,，成婚更易,。不期到場分房，他卻分在外簾，大失所望,。今見端昌中了第二名舉人,，心中大喜，遂著人請了王成美來,，說道：「端新貴已躍龍門,。賢契前言，正此時(shí)矣,?！?br>　　王成美便不敢怠慢，遂備了一副盛禮,，來見端縣尊作賀,。端居再三謙謝，只得收了,。王成美說道：「生員今日之來,，一為拜賀，一為令公子親事,。向日曾蒙老父母大人金允,。今令公郎先生既已成名，生員今日踐約,，願(yuàn)為柯斧,。」端居聽了愕然道：「柳刑尊之命,，豈敢不遵,？奈小兒緣慳，前已有聘矣,。辜負(fù)刑尊美意,，乞賢契為我一辭?！?br>　　王成美聽了大驚,，因問道：「今春柳老師，深知令公子未歸玉鏡,，私相愛慕,，故托生員以結(jié)兩姓之好。復(fù)蒙老父母大人定約,，成名方議,。今老父母忽言有聘，毋乃戲耶,？」端居道：「婚姻大事,，刑尊上臺,，一時(shí)不便直言，故借場後成名緩復(fù)之,，何言戲也,？」王成美又說道：「且請問令公郎之姻，還是在柳公之先,，還是在柳公之後,？又不知所定者何姓？作合者何人,？乞老父母大人細(xì)言,，以便生員轉(zhuǎn)達(dá)?！苟酥h道：「小兒自幼已蒙鳳御史不棄,，將令愛許配與他。已請媒作合久矣,。只因本縣待罪於此，鳳公又遠(yuǎn)謫邊庭,，故尚未受室,。」王成美聽見端知縣說得鑿鑿有據(jù),，只得別過去回覆柳星,，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自中了舉人,，心中甚是快活,，恨不能即刻起身進(jìn)京，以便尋問消息,。不期終日被這些同年往還,，竟無一刻之閒，只得對父母說道：「孩兒幸叨一第,，少不得要進(jìn)京會試,。孩兒在家應(yīng)接甚煩，莫若早進(jìn)京去,，潛居寺院,，清清閒閒，也可溫習(xí)書史,，以圖上進(jìn),。若臨期才去，倉卒奔走,，非所宜也,?！?br>　　端居、李氏見他說得有理,，只得料理停當(dāng),，打發(fā)家人端敬、端勤,，路上服侍,。端昌遂拜辭父母，帶領(lǐng)家人起身,。一路由長江進(jìn)發(fā),，端昌心中想道：「我如今進(jìn)京，少不得路過臨清,，便好訪問唐家父母,。但間別數(shù)年，不知二人如何光景,？只怕見面時(shí)還記不起我舊時(shí)的模樣哩,！待我細(xì)細(xì)說明，定有一番驚喜,?！瓜氲酱颂帲愫薏坏靡粫r(shí)飛到,。遂吩咐船上道：「我有急事,，要早到臨清?？膳c我努力兼程,。」船家見公子吩咐,，不敢遲延,。
　　不一日到了山東碼頭，家人早僱下轎馬,，望北京而來,。又行了數(shù)日，端公子問道：「前去臨清還有多遠(yuǎn),？」端敬道：「前去只有一日路了,。」到了次日,，端公子在轎中,，眼巴巴恨不得立刻就到。遂不坐轎,，倒騎了端敬的馬,，雖比不得轎中安穩(wěn),，卻喜馬上還可眺望，將心事散散,。怎奈愈行愈遠(yuǎn),，直到日落銜山，方才到了臨清,。因不便去尋問,，只得歇在店中。端昌一夜無眠,。
　　到了次早,，也等不得吃飯，就叫端勤在店看守行李,，自己即帶了端敬,，出門一路找來。怎奈臨清地廣人稠,，街道冗雜,。端昌雖離此地也只數(shù)年，且他在臨清時(shí)年又小,，又不甚出門,，那裡還記得當(dāng)時(shí)的門面路逕？遂疑疑惑惑,，只管走來走去。端敬因問道：「相公走來走去,，不知尋誰,？」端昌道：「我有一個(gè)至親在此，急要見他一面,?！苟司吹溃骸赶喙纫獙びH，豈無姓名住處,？」端昌道：「我小時(shí)曾在此住過,，論起來門巷也還該記得，不料東不是,、西不是,，竟忘記了?！苟司吹溃骸赶喙炔徽J(rèn)得住處,，只要記了姓名，就好尋了,?！苟瞬溃骸肝疫@親姓唐,。」端敬道：「這就好問了,?！贡惴耆司蛦枺灿腥苏f在前邊的,，也有人指說在後邊的,。二人及至尋到，卻又別是一個(gè)唐,。
　　端昌急得沒法,，只見街旁一個(gè)老人家，向著日色在那裡打草鞋,。因近前問道：「請問老丈,，這邊有一位姓唐的，住在那裡,？」那老兒只是低著頭做他的草鞋,，全不答應(yīng)。端敬道：「想是這老兒有些耳聾,。相公可問高些,。」端昌沒法,，只得又走上一步,，將手輕輕的撲著他的背，道：「我是過路的,，要尋問一個(gè)唐家,，你可認(rèn)得嗎？」
　　那老兒忽見有人問他,，方停了手中的草鞋,，抬頭一看，見是一位相公,，連忙立起身來道：「不敢不敢,，姓湯的就在前面，是我的親戚,?！苟瞬娝皇莻€(gè)聾子，只得又問道：「我問的是唐不是湯,?！鼓抢蟽盒ξ闹钢溃骸高@邊轉(zhuǎn)彎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苟瞬踩滩蛔⌒ζ饋?，大聲說道：「我問的是唐不是郎,！」
　　那老兒方才明白，因笑嘻嘻的說道：「原來是唐,。但我這所在,，姓唐的頗多。不知還是問那一唐,？」端昌道：「我問的是行醫(yī)的唐希堯,！」那老兒聽見，連忙問道：「小相公,，你問這唐希堯怎麼,？」端昌道：「他是我的至親，數(shù)年不會,，故此要問他,。」那老兒道：「這唐希堯不在了,?！?br>　　端昌聽說不在，吃了一嚇,，因驚問道：「他為何不在,？莫非死了嗎？」那老兒道：「阿彌陀佛,，怎麼就咒起人來,！不當(dāng)人子。相公若問別人,，也不曉得,。我老兒與這唐希堯自幼相知，只可憐他無子,，剛剛繼得一個(gè)兒子，又被人算計(jì)死了,?！苟瞬柕溃骸改憧蓵缘脼樯觞N被人算計(jì)死了？」老兒道：「只因他有個(gè)姪兒,，叫做唐涂,，要謀占叔子的產(chǎn)業(yè)。見叔子過繼的這個(gè)兒子甚是聰明,，府,、縣俱考了案首，犯了姪兒之忌,。守到進(jìn)場這日,，天還未明,，唐涂父子行兇，竟抬出城外打死了,。唐希堯家中竟不曉得,。可憐他夫妻兩口,，日夜想念,，七八想死、哭死,?！?br>　　端昌道：「唐涂謀死事情，他如何肯對你說,？」那老兒道：「他如何肯對人說,？只因後來騙了唐家的銀子，兩個(gè)兒子分不勻,，吵鬧說出來,。是我居間調(diào)停，故此曉得,?！苟瞬謫柕溃骸高@都罷了。但不知如今唐希堯怎樣了,？」那老兒道：「後來被姪兒串通光棍,，將人命賴他，把一個(gè)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無處存身,，近聞得他往下路依傍親戚去了?！?br>　　端昌又問道：「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那老兒道：「他要避這姪兒，是悄悄去的,。如何肯說出地方,？」端昌又問道：「他這姪兒如今怎麼了？」那老兒道：「惡人自有天報(bào),，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問道：「你這邊原有一位鳳御史老爺,，如今可在家嗎,？」那老兒說道：「這鳳老爺數(shù)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邊外驛丞，同了家眷去了,?！苟瞬謫柕溃骸杆疫€有人嗎？」那老兒道：「自從鳳老爺去後,，家人無主,，各自四散，房產(chǎn)俱被人占去了,?！?br>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只得歎了數(shù)聲。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的話,，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那老兒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因作下半個(gè)揖去道：「多謝相公賞賜,。下次若要問親戚，只來問我,?！苟瞬赵L了一場，無可奈何,，惟暗暗啼噓,。只得回到店中，又過了一夜,。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來指望說從前，不道重來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那能魂夢得安然。
　　次日,，端昌只得起身,。不日到了長安，叫人尋了寓所,，安頓行李。心上雖繫念希堯,，悶悶不悅,，卻因場期在邇，只得藏修守候不題。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連忙來見柳刑尊,，細(xì)細(xì)述知。柳星見說,，大怒道：「端知縣甚是無禮,！我一個(gè)刑廳，與你知縣聯(lián)姻,，也不為辱你,。我一個(gè)進(jìn)士的千金小姐，與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孰輕孰重,？怎一毫世務(wù)也不知？我所愛者,，止不過犁牛之子耳,。他說鳳儀有約，況這鳳儀忤觸朝廷,，流貶關(guān)外數(shù)年,，這段姻事從何結(jié)起？既是鳳儀有約,，當(dāng)日初議時(shí)何不明言,？今日又朦朧推托？此不過見兒子新中,，不屑與我聯(lián)姻,，故此推三阻四，奚落於我,。你今尚在我屬下,，怎這等可惡？也罷,，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無論鳳家親事有無，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已在關(guān)外多年,，存亡未卜。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gè)驛丞的公子了,，即使此女尚在,，塞外風(fēng)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
　　王成美無法，只得又來見端知縣,，細(xì)細(xì)述了一遍,，道：「這段姻親，實(shí)是門當(dāng)戶對,。況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足堪為公子之配,?！苟酥h道：「小兒臨去時(shí)，曾說鳳家姻事,，一絲已定,，生死不移,。決不以富貴易念。此乃小兒敦義之處,，本縣亦不能強(qiáng),。何柳刑尊不察，強(qiáng)使退婚,、就婚,？風(fēng)化所關(guān)，非所宜出,。即使可強(qiáng),，亦要男貪女愛,。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之教也,?！雇醭擅乐坏谜f道：「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自是不差,。但生員想來，仕途窄狹,，誠恐好事不成,。柳老師惱羞變怒,，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苟司哟笮Φ溃骸妇庸儋t否,，自有公論,。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br>　　王成美見端知縣迂腐固執(zhí)，只得回來細(xì)細(xì)告知柳星,。柳星勃然大怒道：「我將好意待他,，他反無禮待我！他一個(gè)貢生,，多大腳力,？虧得上臺抬舉他，故此一向安然,?！挂蛘f道：「賢契且回，我自有處,。少不得他有求我之處,。只怕他自來求親，也不可知,。這也且慢說,。」王成美見兩邊參差,，甚覺無趣,。只得告辭,。柳星便暗暗尋思，要捉弄端知縣一番,，使他知悔,。
　　過不得月餘，恰好按院到省,，眾刑官進(jìn)見,，即當(dāng)面發(fā)下許多已結(jié)、未結(jié),、積年的疑難文書與各刑官,，叫他一一審明回報(bào)。眾刑官俱吃了一驚,，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早有柳刑官上前跪稟道：「宜城縣知縣端居,，素稱折獄,。容刑官帶回，使他審定回報(bào),，無不合宜矣,。」
　　按院聽了,，即發(fā)與柳星帶回,。柳星歸到衙中，只將容易留下自己審錄,，揀那些疑惑難審之事,，俱著仰宜城縣知縣審明，詳院定奪,。端居只得逐件細(xì)審,，及送到柳刑廳處，柳星又駁下來,。審不得三五件,，尚未結(jié)局。柳星又發(fā)下數(shù)十件來,，不幾日案積如山,。端居只得慢慢審去。怎當(dāng)?shù)昧莿硬粍诱f是按臺事情,，不可遲延,，火速著人來催。弄得個(gè)端居日不安,、夜不寧,，審了月餘,，漸漸有些頭緒。
　　不期柳星又發(fā)下許多來,，端居想道：「按臺審錄,，原是刑尊之事，與知縣何涉,？如此發(fā)來,，不過刑尊為姻事不諧，故借此來奈何我,。我若再不知機(jī),，只消他撿出一些不到之處，在按君面前撥弄是非,，豈不將我名聲壞了,？況我孩兒，鳳家這頭親事是他心中所慕,，經(jīng)過幾番垂死，而猶念念不忘,，堅(jiān)守其義,。我為父的，豈可一旦畏勢變常,，使他終身抱恨,，豈非我為父的陷之於不義了？我在此為官,，雖略略有些名望,，怎當(dāng)?shù)美硇膛c我為難？他是上臺耳目,，若墮其術(shù)中,，非削即貶，豈不出丑,？且我年已望六,，何苦戀此浮名？況我孩兒又能繼我之業(yè),，何不乘其未動之時(shí),，告病回去，優(yōu)閒林下,，以樂天年,。」
　　主意定了,，遂吩咐掩門,，連夜做成文書,，到上司去告病。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遂準(zhǔn)他回籍養(yǎng)病,。病好再補(bǔ)原官。不一日文書下來,，端居大喜,，遂將一應(yīng)事情，留與後官,。柳星忽曉得端居告病,，還打帳到按院處留他，怎奈各上司俱批準(zhǔn)回籍,。見事不能挽回,，只得罷了。端居遂辭了各官,，竟同夫人,，帶了僕從，起身回去,。宜城縣百姓俱焚香遠(yuǎn)送,。端居此時(shí)，真是無官一身輕,，竟自自在在一路回來,，不題。正是：
　　涉世難逃是與非,，為人只合要知機(jī),。
　　一朝脫卻樊籠去，好似高天鴻鵠飛,。
　　卻說端昌在京住下,，細(xì)細(xì)訪問，方知鳳儀降在榆林驛做驛丞,。心中想道：「既然鳳老伯尚在,，則小姐自然無恙。小姐無恙,，定然為我堅(jiān)守,。我若再能僥倖，則見小姐之面,，尚有可望,。」遂將一切外念放下，自在下處揣摹,。到了場期,，依舊入場文戰(zhàn)。只因胸藏錦繡,，筆帶風(fēng)雲(yún),，早三場得意。到了揭曉之日,，竟高高中了第六名會魁,。
　　到了殿試，對策詳明,，言多剴切,，龍顏大悅。又見他年少,，遂賜端昌榜眼及第,。端昌得中之後，十分榮耀,，在京中遊街三日,，即選入翰林院編修。就有在京多官,，見他少年高中,，凡有女兒之家，人人羨慕,，俱著人來求親,。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辭了,。怎當(dāng)?shù)没亓诉@家,，又是那家來求。端昌見瑣碎得不耐煩,，只得在齒錄中填了娶妻鳳氏,，眾人看見，方才住了,。
　　此時(shí),，曹、石等終日驕功恣意,，驅(qū)逐大臣,，天子亦甚薄之。眾臣雖有章疏,，不敢明言,，虛應(yīng)故事，俱留中不發(fā)。端昌因想道：「鳳儀當(dāng)時(shí)降削,，使我與小姐不得團(tuán)圓,。曹吉祥、石亨二人實(shí)罪之魁也,。我何不參他一本,，倘蒙聖上垂憐，一則為國,，一則為私,，放回鳳儀，則我那表妹隨父回京,，相逢有日矣,。若空空妄想，一毫無益,?！辜磳⒍藧痕E，細(xì)細(xì)草成一疏上了,。
　　天子大喜道：「不意新進(jìn)小臣,，倒有如此膽量。不避權(quán)奸,，深為可嘉,。」遂將二奸即日削職,，鳳儀欽賜還朝,，官原舊職。聖旨下了,，誰敢不遵,！端昌見了，不勝大喜道：「不意聖上憐準(zhǔn)除奸,，又蒙賜歸岳父,。這段姻親，皆出之聖恩矣,！」遂望闕拜謝,。
　　方欲差端勤馳書告知父母，忽見湖廣報(bào)到,，說端知縣告病致仕,。端昌吃了一驚，道：「別來不久,，父親雖然有年,，尚還筋力未衰,。為何忽然有病，以致解任,？今既聞知,，豈有不歸省之理?！顾煲螯c(diǎn)上疏歸家省親,。又想道：「既然父親患病，為何不有家書,？莫非其中尚有委曲,？」又想道：「目今鳳老伯已是賜回，大約不久可到,。他來我去,，豈不又是一番錯(cuò)誤？不如且候候家書,，並見見老伯與伯母,、小姐，說明婚姻,，然後省親歸娶,，豈不一舉而兩得？」端昌因在京中等候,。只因這一守候,，有分教：
　　想望無限歡欣，見面俱成惆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唐希堯遭姪害流落到他鄉(xiāng)　昌天佑賴友扶錦衣歸故里


　
　　詞云：
　　家門不幸,，勾送家財(cái)歸異姓,。三指奢遮，他鄉(xiāng)重立家,。邊庭拚死,，誰想錦衣歸故里,。世事無難,，只要蒼蒼著眼看。
　　　　　　　　　　　　　　　　　　　　 右調(diào)《減字木蘭花》
　　話說昌全虧了周重文的妙計(jì),，遂將春輝認(rèn)為女兒,，假裝小姐，嫁與常公子為妻,。幸喜常公子酒色迷心,，春輝感昌全夫妻並小姐之德，又以酒色相迎，常公子快活不過,，那裡還來考什麼詩才,。就是要詩，也只憑春輝獨(dú)做,，又無限韻,，又不出題，春輝只將小姐的詩抄出幾首付他,，他便滿心歡喜,，就拿與父親並先生去看，先聲壓人,，誰敢不稱羨,？這邊所行所為的事，春輝即暗暗通知昌全,。
　　昌全想道：「他如今雖是隨便應(yīng)酬,，倘日後有甚難題目，一時(shí)決撒,，根究起來,，豈不要出丑？倘曉得是掉綿包假充的,，又要尋起人來,，就不妙了?！闺S即來見周重文,，細(xì)細(xì)告知周重文，即悄悄上了一疏,。不日果然命下,，聖旨批著道：
　　昌全在邊，屢有功績,。本該留任,，再建奇功，當(dāng)有不次之擢,。既總兵官指稱年邁,，力請解任，念其前功,，著昌全冠帶還鄉(xiāng),，欽賜照七品文官行事。
　　不日報(bào)到,，周重文,、昌全謝過聖恩,，昌全又拜謝周重文始終提拔之恩，因說道：「今日骸骨得歸,，皆大恩人之賜也,。」昌全回家說知,，杜氏與小姐皆各大喜,，遂打點(diǎn)收拾回南。常勇聞知,，預(yù)先使兒子,、媳婦歸家送別。昌小姐只得躲避,，不與常公子看見,。
　　又過了些時(shí)，起程已擇定日子,，昌全遂來拜別常勇,。常勇也來拜別昌全，送了許多厚禮,，又贈了三百多金,。周重文亦有厚贈。昌全又使杜氏並女兒悄悄入內(nèi),，拜別周重文的夫人,，然後起身。小姐恐露人眼目,，只得扮做青衣,，遮遮掩掩的與春輝彼此說些心事，各慰後日相見有期,。兩人不忍分手,，各自墮淚。小姐同了父母一齊起身,，常勇又差撥軍兵沿途護(hù)送進(jìn)關(guān),。正是：
　　記憶當(dāng)年離別苦，誰知今日別離歡,。
　　玉關(guān)生入已堪羨,，更喜明珠掌上還。
　　昌全同了杜氏並小姐,，與侍女秋素,，又有侍從數(shù)人,。這一番回來,，不比前番之苦,，真是天淵之隔。官雖不大,，卻是奉旨還,。既到了地方，也就要得人夫,，囊中又盤費(fèi)充足,，遂興興頭頭，夜宿曉行,，一路回南,，且按下不題。
　　卻說唐涂自從謀死了唐昌之後,，日日央人將第二個(gè)兒子要唐希堯過繼,。不期唐希堯只是堅(jiān)執(zhí)不從，唐涂懷恨,，每每要算計(jì)害他,，一時(shí)沒處下手。忽聽得鳳儀京中有此消息,，他便放心大膽,，要欺壓唐希堯。終礙著唐希堯是個(gè)叔子,，又不好打他一頓,，告他一狀，惟有保佑他早死就妙了,。不期這唐希堯再不會死,，唐涂漸漸等得不耐煩起來，終日納悶不快,。
　　一日,，信步閒走，忽遇著他的好友單謀,。單謀問道：「連日不見唐兄,，滿面財(cái)喜，想是令郎已在令叔家了,？」唐涂見問,，連忙蹙著雙眉，跌跌腳道：「不要說起,！小弟的心事,，仁兄盡知。我已央人千說萬說,，可恨那老不死只是不容,。我今氣他不過,，要拚命弄他一弄，又一時(shí)沒處下手,。在家中坐不住,，故出來消遣消遣?！箚沃\道：「原來令郎尚未繼去,。這老兒，也忒不近人情,。這份家私,，不與親姪，卻留與何人,？畢竟他有了心上人了,，這老兒甚是不通，也難怪老兄生氣,?！固仆康溃骸肝抑灰蜻@事在心，一個(gè)人俱氣得昏了,，今日見兄,，可同去吃三杯?！顾斐秵沃\同進(jìn)了一個(gè)小小酒店中,，揀副座頭坐下。
　　二人對飲了半日,，唐涂道：「從來說：『當(dāng)局者迷,。』往常小弟為朋友,，也還薄薄有些智謀,。不期近來只是糊糊塗涂的起來，不知單兄可有好計(jì)策,，教導(dǎo),，教導(dǎo)小弟嗎？」單謀只拿著酒杯,，只顧吃酒,，全不答應(yīng)。竟象不曾聽見說的一般,。又吃了半晌,，忽然拍掌道：「有了，有了！你要老兒這份家私,，你不發(fā)個(gè)狠心,，只是小小的算他，也決算他不倒,。我今有一計(jì)在此,，你若肯依我行去,，保管他這份家業(yè)穩(wěn)穩(wěn)的俱是仁兄與令郎受用,。」
　　唐涂聽了大喜,，連忙請問,。單謀道：「此計(jì)非可等閒，你可滿飲三杯,，我方授計(jì),。」唐涂只得飲乾,，單謀方始說道：「我家前年曾收得一個(gè)路人,，因他落薄，又見他有些膂力,，故留他在家?guī)臀易卟钚Я?。不期他不肯學(xué)好，賺來的銀錢不是賭就是嫖,，已染成一病,，死在目前。仁兄既要弄你叔子,，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不怕他不來尋你。你那時(shí)乘危,，就好進(jìn)身了,。只是兄得手之後，不要忘我為你之情,?！固仆柯犃舜擞?jì)，想一想果然妙絕,，連忙說道：「小兒若得進(jìn)身之後,，願(yuàn)以百金為籌?！苟怂阌?jì)定了,，又飲了半晌,，約定明日行事，大家方別過,。
　　你道這單謀家中收留的是個(gè)甚麼人,？原來就是宋脫天。只因當(dāng)日一時(shí)高興,，糾合眾人劫了端家女兒,，欲藏在別處，等他大了成親,。不期躲到半路,，不見了端女，他就依舊回到縣中,。宋脫天又無對證廝認(rèn),，故依舊同了這起無賴混帳過日。忽一日同人賭錢,，宋脫天色子順溜,，連贏了許多。宋脫天使乖,，便要歇手,。那無賴急了，一把扭住,。一個(gè)要賭,，一個(gè)不肯賭，竟鬧起來,。那人大罵道：「你現(xiàn)今頂著個(gè)死罪過日子,，只消我到縣中出首，少不得死在我手裡,?！?br>　　宋脫天見罵著心事，恐怕張揚(yáng),。遂連忙掇轉(zhuǎn)面孔說道：「你也忒小家子樣,！怎輸急了就放這個(gè)嘴臉出來？也不象往日的弟兄了,。況且你身邊又無半文,，將甚麼押稍與我賭？」那人道：「好賭身貧無怨,，我身上還有一件衣服作當(dāng),，何如？」真是賭場中，一邊相罵,，一邊說話,，依然又賭。
　　宋脫天雖然賭錢,，心中甚是不悅,。這日賭罷，因想道：「端家這事,，終久不妙,。況且他如今已做官了。倘日後再爭起來,，或有些風(fēng)吹草動,，就不妙了,。若是這女兒還在,，就拿到官，也無非問個(gè)拐帶的罪名,，也不致死,。如今不見了人，到官豈不是條人命,？與殺人何異,？」又想道：「如今在此，終久要吃他們的挾制,。不如逃去他方,，別尋事業(yè)，有何不可,？」又想道：「京中廣大,，不如到那裡去安身再處?！顾焓帐靶┍P纏,，竟不與人曉得，悄悄逃出,。逃至山東地方,，路上忽遇見走差的單謀。兩個(gè)在路上問起,，宋脫天說是投奔親戚不遇,，進(jìn)退無路。單謀見他精壯會走,，故收留他傳遞差使,。不期宋脫天舊心未改，有錢就去賭嫖，忽得一病將死,。
　　這日,，單謀與唐涂定計(jì)。到了次日,，叫人將宋脫天抬到唐希堯家,，說道：「小弟聞先生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今舍弟有病,，特過府求先生醫(yī)治,。若得痊好，自當(dāng)厚謝,?！固葡蛩煲酝⒙動^氣色,，後以浮,、沉切脈理，一一看完,。因說道：「令弟之病,，血枯神散，氣盡脈微,。此不治之癥也,。不消吃藥，可作速抬回要緊,?！?br>　　單謀假裝拭淚道：「我聞醫(yī)家有割股之心，濟(jì)眾施仁之妙,。今舍弟尚然有氣,，四肢皆動。先生何忍心至此,！」遂再三求唐希堯下藥,。唐希堯被纏不過，只得撮了一劑與他,。單謀道：「家下離此甚遠(yuǎn),，小弟望好心急，早一刻,，也是好的,。就求先生借一個(gè)藥罐煎與他吃吧?！固葡蛞娝f得苦切,，只得借了與他,。不期單謀身邊，早藏下不按君臣的妙藥,，摻和在內(nèi),，一時(shí)煎好。將宋脫天連連灌下,，不一時(shí),，只見宋脫天大叫一聲，肺腑迸裂而死,。正是：
　　脫天之死償前案,，禍到希堯是後因。
　　莫道眼前有遺漏,，老天到底不饒人,。
　　單謀看見宋脫天死了，便大叫大嚷起來道：「好醫(yī)生呀,，藥死人了,！」便上前一把扭住唐希堯道：「我好端端的兄弟，與你何怨何仇,，傷天害理的藥死他,！」唐希堯道：「我原說你令弟病不可救,，我不肯下藥,。你再三求我，下了一服,。況我下的俱是好藥,，你怎設(shè)心騙我？」單謀大怒道：「放屁,，現(xiàn)今人死在你家裡,，還要嘴強(qiáng)！不到官不夾你,，你也不肯招認(rèn),。」
　　左右鄰居見是人命干連,，又素常曉得單謀不是好人,，不敢走來招架。單謀氣吽吽走到縣間,，尋了相知,，寫了一狀，告蠱毒殺人,。知縣準(zhǔn)了,，遂出飛簽差了四個(gè)差人,，俱是單謀的好友。單謀又托人在知縣面前放風(fēng),，四個(gè)差人如狼似虎的趕到唐家,，就要拿唐希堯去見官。
　　此時(shí)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調(diào)停,，見縣中差人來了,，各打了照會，差人立刻要唐希堯起身,。唐涂再三求情,，做好做歹，差人索了差錢,，方許遲一二日見官,。知縣又差人出來打關(guān)節(jié)，唬嚇唐希堯說道：「老爺見是人命重情,，一見就要問成抵命,。」
　　唐希堯是一個(gè)忠厚老人家,，從來不曾見過官的,。今被這些人狐假虎威，一頓恐嚇,，主意全無,，驚慌無措。倒虧得唐涂兩邊調(diào)停,，只說要送知縣一千,，唐涂早落了一半。又講過送單謀三百,，叫他自己燒埋銷狀,。唐涂又是平分，把唐希堯一個(gè)富足的人家,，為了這場假人命,，登時(shí)化為烏有。房產(chǎn)田地,，盡屬他人,。只得另尋間小房住下。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業(yè),，不期被單謀弄假成真,，竟把叔子的家業(yè)轉(zhuǎn)送與別人去了。正是：
　　無子終須叔姪親,，花開一樹定分春,。
　　奈何用毒連根拔,，當(dāng)做枯柴送別人。
　　唐希堯雖然受屈,，把家事弄完,，還倚著自己的醫(yī)道好，終有恢復(fù)的日子,。故終日倒安慰趙氏,。不期自經(jīng)這一番是非之後，遠(yuǎn)近傳開,，俱說唐希堯會藥死人,，那個(gè)還敢來將性命試他？唐希堯生意絕無,，將器物變賣度日,。
　　過了年餘，漸漸衣食難周,。方曉得是外邊人怕他,，不敢來請。唐希堯見醫(yī)道不行,，只得對趙氏說知,，是名聲壞了，故無人來請,。趙氏道：「我聞得：『此處不留人,，還有留人處?！淮说孛暭葔?，又無甚好親好眷。一個(gè)鳳家又壞了官,，貶去他方。我們不如離了此地,，移到別處再做罷了,。」唐希堯道：「別處去固好,，只是人生路不熟,，有好些不便?！冠w氏道：「我兄弟趙拔,，在揚(yáng)州鹽商家做生意。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固葡蛳肓艘粫溃骸改阋舱f得是,。」
　　夫妻二人遂收拾起來,，僱了一隻船,，將要緊的東西搬在船中。不日開船,，從黃河直至淮安,。不日就到了揚(yáng)州。唐希堯找著了舅子趙拔,，那趙拔見了希堯,，大喜，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且喜趙拔生意頗好,，唐希堯竟在揚(yáng)州依舊行起醫(yī)來。漸漸出名,。趙拔又薦他在鹽商家走動,，生意興頭，夫妻甚好過日,。正是：
　　盡悲故里居無地,，不道他鄉(xiāng)別有天。
　　雖是一時(shí)遭毒害,，大都去往是前緣,。
　　且按下唐希堯在揚(yáng)州住下不題。
　　卻說昌全同著杜氏並小姐,，在路非止一日,，進(jìn)了潼關(guān)，又過了京師,，一路平平安安,，早入了山東境內(nèi)。昌全與杜氏說知,，要尋訪兒子,，便不敢耽延。不一日,，早到了臨清,，昌全將家眷安放好了，自己尋到向日的飯店主人家來,。昌全朝著店主人一拱道：「賢主人可還認(rèn)得小弟嗎,？」店主將昌全上下一估，又見昌全鬚髮盡白,，行動軒昂,，竟想不起,。遂說道：「相公貴人，小人實(shí)是一時(shí)想不起來,?！共Φ溃骸感〉芟蚰暝趯毜曛校少t主人高情,，親自將小兒繼與唐家,。我因在邊立功，職授參軍,。感蒙聖恩賜歸,。今日到此，一來謝謝賢主人向日之情,，二來要看看小兒,，並求賢主人指引一見，足見高情,?！?br>　　店主人聽了，方想起就是數(shù)年前當(dāng)軍的昌全,。又聽見說是做官欽賜回家,，遂連忙走出櫃來，施禮道：「原來就是昌爺,！我向日就說昌爺是個(gè)有福之人,，今日果然，恭喜,！賀喜,！」連忙作下揖去。昌全送上些人事,，因而坐下,，說道：「請問賢主人，小兒近日在唐家好嗎,？」店主人道：「昌爺再不要說起,。自從昌爺別後，真是桑田變海,，海變桑田，禍福無常,，使人意想不到,。」
　　昌全見他說得含糊,，不明不白,，因驚慌起來,，說道：「莫非小兒在唐家，有甚不測之事嗎,？萬乞明言,。」店主人只得說道：「當(dāng)日令郎在唐家過得甚好,，令郎也甚聰明,。不期這年遇著考期，令郎才高,，府,、縣俱取第一。到了道考,，令郎前去入場,，一時(shí)人多遺失了，唐家各處找尋,，竟無下落,。後來又傳說變故，也就不知真假了,?！?br>　　昌全忽聽了此言，不禁大哭道：「原來小兒已死了,！我只指望回來尚可團(tuán)圓,，誰知我倒重回，你竟喪亡,！往日思兒,、想兒，今竟做了一場大夢,！」店主人道：「事有前定,，人有壽夭。昌爺也不必十分傷感,?！共坏檬諟I，說道：「我今雖聞此信,，少不得要去見見唐兄,，謝謝他向日之情，也不枉一番相與,。煩賢主人一引為感,。」遂立起身來要走。
　　店主人連忙留住道：「昌爺且慢。如今唐家已非昔日，昌爺也不必去了,。」昌全道：「這是為何,？萬望見教?！沟曛魅怂鞂⑻仆恐\占家私,，唐希堯?yàn)橹嗣宜奖M費(fèi)事說知,。又聞得他久已搬往他方,，依傍親戚去了。昌全聽罷,，不勝傷感,。只得別過，來見杜氏,，說知兒子失去,，唐家不知去向之事。杜氏傷心流淚,，因在客店中,，不敢高聲。
　　過了一夜,，次日起身,，一路上耽耽擱擱，方到了松江府華亭縣來,。此時(shí)真是江山依舊,，人面全非。昌全到家,，幸喜昌儉還在,。昌儉忽看見老相公回家，不勝大喜,。連忙跟了昌全,，到船拜見主母。杜氏指說道：「你可拜見了小姐,?！共齼€拜過，方知相公今已做官,。因歡歡喜喜,，遂叫了人夫，將行李搬到家中,。昌全,、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歡喜無限,。就有向日舊友,、親戚，忽聽見昌全回來,，又見說是昌全在邊立功做官,，今日欽賜回來，十分榮耀,。俱來慶賀,。會見朱天爵，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兒,，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昌全見舊房低小，遂托朱天爵買了一所大房,，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在宜城縣做了知縣，為官清正,，不肯輕易準(zhǔn)人詞狀,。就是準(zhǔn)了，大半都是勸人和息,，真是訟簡民安,。此時(shí)端昌已是十八歲了。端居見他長成,，尚未議婚,，也時(shí)常勸他。端昌只以有了鳳家小姐之約,，不肯失義,。端居見不可強(qiáng)，也只得由他,。適值這年宗師按臨,，端居即備了文書，稟知宗師,。說有子隨任讀書候考,。宗師準(zhǔn)了。
　　過不多時(shí),，端昌竟容容易易的進(jìn)了,。又過了幾日，同著這起新進(jìn)送入學(xué)中。內(nèi)中只有端昌年幼,，騎了白馬紅纓,，分外好看。他因是父親在任,，各鄉(xiāng)紳以及同官俱送彩旗來賀,。端昌謝過宗師，端居遂叫兒子去拜謝同官以及鄉(xiāng)紳之家,。端昌先去拜過府尊以及刑尊,。
　　卻說這刑尊是個(gè)進(jìn)士出身，四川人,，姓柳名星,，有個(gè)女兒正在妙齡，因無得意之婿,，尚在愆期,。今日忽見門上人傳進(jìn)帖來，卻是端知縣的兒子端昌,，新進(jìn)秀才,。又聞他年尚幼，正欲一見,。遂吩咐衙役請留面會,。不多時(shí)，柳刑尊出來相見,，端昌要行大禮拜見,，柳星再三謙讓，只行了子姪之禮,。
　　柳星看見端昌果是少年清秀,，心中十分歡喜。遂說道：「賢姪高才,，今秋折桂,，明春定作狀頭?！苟瞬d謝不敢,。柳星又問：「賢姪今年貴庚了？」端昌道：「小姪今年十八,?！箖扇擞终勑﹦e事，端昌告辭,。這柳星退入私衙,，暗暗想道：「若得此人為吾之婿,，吾願(yuàn)足矣?！挂蛴腥说蕉酥h衙中去說,，又一時(shí)無可托之人。忽想起他一個(gè)得意的門生王成美,，除非央他說合,，自然可成。遂著人拿一名帖去請,。
　　王成美來見，坐下說道：「不知老師呼喚門生,，有何尊諭,？」柳星道：「我聞得端縣令之子，年少多才,。今已新進(jìn),。本廳有女，素嫻閨教,，尚然待字,。意欲與端子作兩姓之歡，係赤繩之足,，一時(shí)柯斧無人,，欲屈賢契為我一行，不知可否,？」王成美道：「以老師門楣,，俯願(yuàn)宋陳。端父母無不樂從之理,?！?br>　　王成美別過，即來見端知縣道：「生員奉柳老師之命,，來見老父母大人者,，因柳老師有一位小姐，賢淑多才,，正在芳年,。前見令公子英英俊彥，不久登瀛,。又知令公子未娶,，柳老師心實(shí)慕之，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故托生員作一月老冰人,，結(jié)二姓之盟,，願(yuàn)偕伉儷。乞老父母大人俯賜允從,?！?br>　　端居見王成美突然說起親事，大費(fèi)躊躕,。因沉吟了半晌,，方說道：「本縣葑菲下屬，怎敢仰比黃堂,？既柳刑尊不棄,，以兒女姻親下話，誠為天幸,。但恨小兒賦性頑劣,，只欲以功名入手，方才受室,。本縣見其大言自負(fù),，每每勸戒。無奈他立志已定,，不能相強(qiáng),。故此蹉跎?；橐鲋?，乞賢契將小兒之意上達(dá)刑尊，尚容緩議,，何如,？」
　　王成美只得辭出，又來見柳刑尊,，細(xì)細(xì)說知,。道：「門生揣度端父母之意，大約望子成名念切,。況且今歲秋闈已近,，莫若俟其試過。倘能僥倖一第,，門生再奉老師之命,，敬執(zhí)絲鞭。則端父母無辭,，而端兄亦願(yuàn)成婚矣,。」柳星道：「望子成名,，堅(jiān)心博金紫,，亦人之常情,。但兒女婚姻之事，實(shí)人生所不免,。何不一言為定,，以俟秋闈得意，方使百輛於歸,，未為不可,。再煩賢契細(xì)述我言為感?！?br>　　次日,，王成美又來見端知縣道：「生員昨日領(lǐng)老父母大人之言，即見柳老師細(xì)細(xì)說知,。柳老師亦盛稱令公子賢而有志,。秋闈已近，不妨靜俟,。但想婚姻締好，總不即行幣帛,，亦必有一言為定,，方使不移。故托生員再求老父母大人允諾,?！苟酥h只得含糊說道：「婚姻豈不願(yuàn)結(jié)？但遲歸終吉,，只待小兒望過秋闈,，定當(dāng)報(bào)命?！雇醭擅酪姸酥h已有允意,，便滿心歡喜，忙打一恭道：「生員謹(jǐn)佩臺命,。即復(fù)柳老師矣,。」於是辭出,。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司李愛才嫁女，令尹為子歸家,。
　　不知果能成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頭甘死節(jié)　周總兵變生意外悄移花


　
　　詞云：
　　苦樂誰禁誰不禁,，卻出在人心,。
　　不經(jīng)斧鑿不經(jīng)火,，煉不顯黃金。
　　妙用投機(jī)淺也深,，幾個(gè)是知音,。
　　一枝剪彩一枝絲，繡已作花簪,。
　　　　　　　　　　　　　　右調(diào)《眼兒媚》
　　話說?？傛?zhèn)備了聘禮來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辭,，只得將禮物著人送進(jìn),，與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這丫頭嘴快,，竟瞞著春輝走進(jìn)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了小姐,。小姐在牀上,，正昏昏沉沈，忽聽見秋素來說,，知收了常家的禮物,，不覺驚醒。遂說道：「罷罷罷,！我這段姻親,，大約前世無緣，今生已矣,。不料昔年與唐家哥哥臨別叮嚀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應(yīng)在今日,。我當(dāng)日原設(shè)死誓,，今日豈可偷生負(fù)約？所可恨者,，今在天涯盡頭,，不能使他聞知，以明我志耳,！」
　　遂叫秋素在篋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詩詞曲兒，看著燒了,，又叫取筆硯來,，欲作一首斷腸詩，留與他日後聞知,，也見我前言不謬,。秋素忙送過筆硯來,，小姐舉筆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癡也,！生前尚無一字相聞,，怎尚作死後計(jì)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靈不昧,，飛向天南，尋著哥哥,，再結(jié)來生罷了,！」乃將筆往地下一擲，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負(fù)初心矣,！」
　　言訖，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竟奄然長逝,。秋素在旁，忽見小姐雙目緊閉,，四肢筆直,，慌忙連叫幾聲小姐，見不答應(yīng),，再走近牀前，將小姐身上一摸,，早漸漸冰冷,。秋素慌張，大哭起來,。此時(shí)房中並無一人,，俱在外邊收拾常家送來的聘禮，只有秋素小丫頭在房中,。今忽見小姐死了,，一時(shí)害怕起來，遂不顧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聽見,，嚇得魂不附體，忙將禮物丟下,，趕進(jìn)房中,。見小姐死在牀上,，竟擂天倒地大哭親兒。春輝,、秋素同眾婦女,，俱趕來哭做一團(tuán)。杜氏忙著人去報(bào)知老爺,。昌全正同著來親飲酒,，忽然見報(bào)，遂不顧他二人,，慌忙搶入房來,，撫屍大哭。只見小姐手腳雖然冰冷,，卻喜心頭溫?zé)?，還微微跳動。連忙對杜氏說道：「孩兒心頭尚熱,，你們且不要哭,，亂了主意?！苟攀现坏猛,？蓿蠹沂刂?。
　　卻說周重文同著吳趨,，飲了半日，只道昌全進(jìn)去收禮,，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見出來。家人又不敢稟報(bào),。又飲了半晌,，忽見一個(gè)家人走出，慌忙稟說昌小姐如此這般,。周重文,、吳趨聽見，大驚失色,。吳趨道：「這事卻怎麼處,？」周重文也一時(shí)無法。二人面面相覷,。不一時(shí),，昌全在內(nèi)含淚出來，說道：「小女無福，一旦天奪其年,，有辜?？?cè)纸z蘿之望?！苟艘采鯕U息,。昌全道：「今將來禮，敢煩吳先生帶回,，與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將原禮退出,。
　　吳趨正欲收拾作別,，只見昌家一人飛走出來說道：「老爺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聽見,，又一齊驚喜。周重文便說道：「小姐死後回生,，則小姐之病無恙矣,。」昌全,、吳趨忙問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恍〗愦瞬〔痪米匀r且今日常寅翁一團(tuán)高興,，喜事匆匆,，焉可說此不利之言去回覆他？若依我看來,，如今這些禮物，且不必退回,，權(quán)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吳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為妙,?！箙勤吋?xì)想，也不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將禮物放下。遂對眾人說道：「昌小姐偶然氣急,，今已平復(fù)如舊矣,。」於是眾人依舊歡歡喜喜而回,。正是：
　　又驚又喜又疑猜,，任是聰明想不來。
　　盡道一時(shí)人事巧,，誰知天別有安排,。
　　卻說昌小姐因一時(shí)感痛傷心，又是幾日不曾飲食,，一口氣噎住,，遂致手腳冰冷，儼然死去,。今杜氏聽見昌全說他心頭未冷,，尚微微跳動，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姜湯來灌,。不一時(shí)取到姜湯，杜氏拿瞭望著小姐口中輕輕灌入,，一連灌了幾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氣出。杜氏見了大喜,，叫道：「我兒快些甦醒,！」又灌了兩口，只見小姐回過氣來,，說道：「哥哥我好苦也,。」開眼一看,，見母親在旁遂流淚,，道：「孩兒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勞母親救回,。」
　　杜氏已聽見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說道：「我二人暮年得你，愛如至寶,，並無異視,。滿望將來娛我晚景。孩兒事我二人，孝過嫡親,，亦無彼此之嫌,。況在此死生之際，孩兒若有心事,，不妨與我說明,，我好作商量?！?br>　　小姐連連歎息道：「孩兒不肖,，實(shí)不便於明言。然事已至此,，總是一死,。與其寂寂無聞，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將自己在鳳家,，從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後來各自長成，又詩句較才,，相憐相愛說了……「只指望長大於歸,，不期鳳家父母觸奸遭難，孩兒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歸,，母親視為己出，實(shí)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憐惜孩兒,，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兒癡蠢,，只知守節(jié)義為重，視身死為輕,。只可惜負(fù)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補(bǔ)報(bào)，只好容來世作銜結(jié)之償罷了,。」說罷,，淚流不止,。
　　杜氏聽了，說道：「孩兒且自耐煩。既有此一段姻緣,，焉能強(qiáng)你,？不妨謝絕常家就是了?！剐〗愕溃骸溉舻媚赣H為孩兒作主,，使孩兒守義。俟月缺重圓,，恩如天高地厚矣,。」
　　昌全別過了吳趨,、周重文,，即忙入內(nèi)，見小姐回生,，歡喜無限,。杜氏又將女兒的心事悄悄說知，昌全只要女兒病好,，便滿口應(yīng)承,。說道：「只要孩兒無恙，回也容易,?！勾藭r(shí)小姐身子，原不是甚麼榮衛(wèi)偏枯,，膏肓受病,，止不過斷了幾日的飲食，鬱痰氣結(jié),。又聽見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時(shí)氣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將熱姜湯連灌,，趕散邪痰,，回過氣來，今又見父母許他肯退常聘,，不覺神舒氣暢,。杜氏又終日看守調(diào)理，漸有生機(jī),。正是：
　　節(jié)義若虧拚一死,，高堂諒我又回生。
　　自關(guān)風(fēng)化人倫事,，不是尋常兒女情,。
　　小姐在牀月餘,，身子方得平復(fù)。卻說昌全見女兒病好,，雖是歡喜,，然為著常家之事，心中著實(shí)驚憂,。終日眉頭不展,。一日，對杜氏說道：「常家這頭親事,，原不大差,。誰知女兒心中有此情由。前日聞死,，已打點(diǎn)將禮物退去,，又不期女兒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後若嫁女兒,，又是這樣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禮物,，如何回他,？這事目下雖然挨過，到底不是了結(jié),！卻怎生區(qū)處,？」杜氏道：「我這些時(shí)，在女兒面前從不曾提著常字,?？诳诼暵曋徽f是回絕了。我又吩咐春輝,、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歡歡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聞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br>　　夫妻二人想來想去,，事在兩難。忽一日,，?？傛?zhèn)差人來送催妝並嫁娶日期，昌全一發(fā)驚慌,，只推說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煩周重文收了，打發(fā)來人回去,。自此昌全連周重文也不敢去見他。周重文著人來問,，又見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來,。昌全無法,，只得接見。周重文說道：「聞得令愛貴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雖不過望妝奩,，然先生也要打點(diǎn)些,，以遮世俗之眼?！?br>　　昌全蹙著雙眉說道：「若只要妝奩遮眼,，這還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妝奩,，則是苦事了,。」周重文見他說話不明不白,，因而驚訝道：「聞知令愛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慮？」昌全聞言,，愈加不樂道：「小女雖然好了,，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怪苤匚牡溃骸赶壬?，襟懷磊落。今日說話,，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曖昧難言,，不欲向知己說乎,？」因又再三盤問。
　　昌全見事不可瞞,，只得垂淚說道：「小弟之苦,，一言難盡,！小弟自蒙勾攝，夫妻,、父子一齊出門,。行至中途，只因小兒尚在孩稚,，不便同行,，只得忍心割愛，繼人撫養(yǎng),。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載，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無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撫天雄關(guān)之亂,，軍中獲一幼女,，流離可憐。小弟見之不忍,，遂帶歸撫育成人,，以圖娛我晚景。不期他聰慧多才,，小弟見了驚駭,。再細(xì)細(xì)詢問，方知他是御史公鳳儀老先生的閨秀,，一向慇懃膝下,，過於親生。小弟夫婦愛之如寶,，欲覓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時(shí)無才，只得因循下了,。又不期?？?cè)智胺麸嫞右娝罟?，端莊穩(wěn)重,，又且文學(xué)可觀，私心愛慕,。又蒙大人於中牽結(jié)絲蘿,，遂不自揣，竟欣然從命。又不期小弟應(yīng)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只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cè)植判羞^聘來，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聞知,，已早死去。弟婦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細(xì)問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說出當(dāng)年幼時(shí),，曾在鳳家受過唐家之聘。唐鳳原係表親,，幼時(shí)常常往來,，曾與唐表兄詩詞唱和，曾與唐表兄立誓定盟,。今雖流離不知生死,，然其貞念，要敦從一之節(jié),。故一聞許嫁常公子,，即懨懨抱病。一聞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與弟婦問明，彼時(shí)只要他的病好,，只說常聘已退,。小女信為實(shí)然，故調(diào)養(yǎng)至今,，方覺如初,。但常聘實(shí)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過來,，小女到了臨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婦日夜思維,，別無生計(jì)，只好挨到臨時(shí),。待小女死後,，愚夫婦亦即相繼而死罷了,。」說罷,，淒淒哽咽,。
　　周重文聽了昌全這一番說話，殊覺驚訝,。再三躊躕,，也一時(shí)無法可處。因說道：「原來令愛,，原是鳳老先生閨淑,。我聞鳳老先生，丹心耿介,，觸奸被謫,，今還尚在。忠臣也,，令愛一個(gè)忠臣之女,，豈肯失義？自然要輕生了,。但我想常寅翁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兩人相對默然,。
　　不期杜氏見周重文過來相會,，又因話長坐久，遂備了數(shù)種果物點(diǎn)心,，又將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輝、秋素二人送將出來,，與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著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說道：「這段姻親，關(guān)係非小,。當(dāng)初是我贊襄而成,，我今細(xì)細(xì)想來，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憂,；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測之禍。到那臨期參差起來,，連我也有些不便,。這事怎麼處？」
　　周重文一面說話,，不覺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輝在旁看見茶完，連忙翠袖慇懃,，仍將那壺內(nèi)的苦茗,，連忙輕移蓮步，走至周重文面前,，復(fù)又篩上,。周重文忽抬頭，看見好一個(gè)清秀女子,，只見他白白的臉兒,，彎彎的眉兒，細(xì)細(xì)的腰兒,，小小的腳兒。頭髮披肩,，正在破瓜之際,，大有豐韻，綽約可愛,。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歡。因暗想道：「這件事情我有計(jì)了,！我若不為排解,，使這有才女子，守義佳人,，一旦捐生,，豈不謂我不智？若欲兩全,，必須如此,。」因?qū)Σf道：「這個(gè)女子倒也生得清秀,，只不知可識些字嗎,？」
　　昌全見問，因說道：「此女今年十六,，日侍小女閨中,，捧侍筆墨。小女見他有些資性，往往教他,。他雖不敢稱才,，若論筆墨之事，也還頗識一二,。且其心靈機(jī)巧,，敏捷過人?！怪苤匚穆犃舜笙驳溃骸讣热绱?，則令愛小姐名節(jié)可以保全，而老先生性命亦無憂矣,！」
　　昌全聽見,，不覺驚喜，問道：「老大人有何妙策,？得能兩全,。」周重文因使春輝,、秋素二人迴避,，遂對昌全說道：「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又患無才,。今觀令愛,，不獨(dú)有才有德，抑且節(jié)義兼全,，焉肯負(fù)約,！若逼他去嫁，這一死是不消說了,，於心何忍,？且我看常寅翁此舉止，不過因令愛之才名起見,，而結(jié)此婚姻,。實(shí)無定見，認(rèn)得令愛為何許人,？即常公子,，縱使有才，也不敢十分責(zé)備令愛,。我如今有一兩全之法,，除非如此，如此,?！?br>　　昌全聽了大喜道：「老大人之計(jì),，真有移天換日之功，使小弟死人復(fù)有生路矣,！但慮他夫妻日久,，閨閫較才，倘若透泄風(fēng)聲,，又將如之何,？」周重文道：「這也無妨。令愛小姐大約閨中吟詠必多,，可悉授之,，以備一時(shí)之用。我還有一言奉勸：昌先生今在暮年,，此境亦不宜久歷,。到那時(shí)，小弟為先生上疏陳情,，乞骸歸裡,，與令愛小姐同回故鄉(xiāng)，豈不遂其所願(yuàn),？」
　　昌全聽了,，不禁大喜道：「老大人如此曲全，使我昌全父女再生,，銜結(jié)亦不足以報(bào)鴻恩之萬一,！」昌全一時(shí)心境豁然,，說也有，笑也有,，二人又坐了半晌,，周重文起身辭出。昌全遂歡歡喜喜來尋杜氏,，不期杜氏在小姐房中。昌全一直走來，滿臉笑色,，對著杜氏說道：「你我終日焦憂，今日有展眉之時(shí)了,！」又對小姐笑說道：「好花遭雨,，嬌鳥被籠，從來不免,。只因我為父的一言不謹(jǐn),，輕諾於人，遂致孩兒親受其苦,。且不獨(dú)孩兒受苦,，連我老兩口兒都弄得行不是,、坐不是，束手待斃,。自分與孩兒共死,，不期今日周重文忽設(shè)了一策，可以保全我夫妻,、子母之命,，其樂無涯矣！」
　　小姐聽了半晌,，遂驚問道：「爹爹之言,，孩兒竟漠然無知。乞爹爹為孩兒說明,?！共鞂⑹芰顺Ｆ福缃袼瓦^日期來娶,，以致日夜愁死,。今日周重文又如何設(shè)策，只待移花接木之後,，就要與我上疏,，使我還鄉(xiāng)，一一說知,。杜氏與小姐聽罷,，不勝大喜。小姐道：「父母二大人為不肖孩兒如此焦勞,，恩深罔極矣,。」小姐見父親說明就裡,，真是歡喜無限,。
　　到了夜間，小姐因?qū)Υ狠x說道：「我的心事,，你俱盡知,。我今在萬死之時(shí)，只圖守義,。父母為我,，亦不願(yuàn)生。今虧周老爺見你姿色過人,，想出這條計(jì)來,，為我父母解憂。我今只得屈汝李代桃僵,，我今情願(yuàn)與你結(jié)為姐妹,，共事爹娘,，不知你心下如何？」
　　春輝久已心下明白,，遂說道：「賤婢蒙老爺,、奶奶養(yǎng)育深恩，小姐情如骨肉,，便赴湯蹈火,，也甘心而不敢辭，何況以春輝下賤,，充作小姐桃夭,，結(jié)絲蘿於常總鎮(zhèn),。此乃抬舉春輝之事,，有何不可？」小姐見他心肯,，大喜,。次日遂與父母說明，同了春輝拜見昌全,、杜氏,，認(rèn)春輝為次女。小姐又與他交拜結(jié)為姐妹,，一家愁變?yōu)橄?。正是?br>　　青畫蛾眉丹點(diǎn)唇，孰為婢子孰夫人,。
　　倘能得入巫山夢,，雨雨云云一樣春。
　　小姐遂與春輝同行同坐,，教他習(xí)些粗粗文理,。只叫他穩(wěn)重寡言，又將自己往日做的詩稿,，盡付與他抄寫收藏,。小姐又與他打扮得花枝般嬌美,，昌全與杜氏備了一副嫁妝,，以待常家來娶。
　　過不多時(shí),，到了吉日,，常總兵使吳趨帶領(lǐng)僕從軍兵,，來娶昌家小姐,。一路爆竹喧天,，笙歌徹地，人人掛彩,，個(gè)個(gè)簪花,。不一時(shí)，早到周重文衙門,。昌全早穿了大紅吉服,，烏紗角帶，同了周重文一齊迎接吳趨,。早有賓相唱禮,，請小姐上轎。春輝與昌全,、杜氏拜別,，又與小姐說了一番，然後拜別,。各個(gè)灑淚,。
　　不一時(shí)，春輝上轎,，昌全送嫁,，周重文因是原媒，也只得同來,。到了?？傛?zhèn)衙門，三聲大炮,，?？傛?zhèn)遠(yuǎn)遠(yuǎn)躬迎進(jìn)了衙門。於是賓相請了常公子與昌小姐,，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公姑,，夫妻交拜,，然後送入洞房，共飲合巹,。
　　丫鬟與昌小姐揭去蓋頭,，常公子見昌小姐果然生得標(biāo)緻異常，渾身酥軟,。常公子正在少年好色之際,，那裡是個(gè)真正才子，有什麼合巹詩詞,，洞房佳句,，兩相唱和之理,？今見小姐打扮得天仙一般，不覺神魂飄蕩,，心窩裡奇癢起來,，也不管小姐害羞不害羞，遂打發(fā)開了使女僕婦,，竟擁了小姐同入鴛幃,，共赴陽臺之樂矣。外邊周重文,、昌全,、常勇、吳趨四人,，入席飲酒,。不等席完，俱告辭回衙,。只因這一回來,，有分教：
　　星夜奔馳，錦回故里,。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題詞寫恨忽遺失露出幽情　行聘求婚乍聞知驚成死病


　
　　詞云：
　　情難說,，須防透出詩喉舌,。詩喉舌，見影聞聲,，輕輕漏泄,。婚姻只道絲蘿結(jié),，誰知?jiǎng)e有花枝節(jié),。花枝節(jié),，不是友歡,，便成永訣。
　　　　　　　　　　　　　　　　　　　　 右調(diào)《憶秦娥》
　　話說?？傛?zhèn),，見昌參軍批贊他兒子的文章精采，不勝大喜,。遂來見吳趨道：「有事奉煩,?！箙勤吇琶柕溃骸覆恢问?？望即賜教,。」常勇道：「小弟心中,，實(shí)欲要求昌小姐為兒媳,。一向只愁昌老眼睛高大，又恐小兒文字粗淺,，不能打動他,。今見昌老批閱，甚是稱揚(yáng),。則昌老之心,，必有幾分打動。今乘其心動之時(shí),，請良媒說合,，則婚姻有可成之機(jī)。今想良媒,，非先生不可,。故特相求?！箙勤呥B忙打恭道：「以老大人泰山北斗之尊,，令公郎冰清玉潤之譽(yù)，晚生再掉三寸不爛之舌,，自然十有九成,。但據(jù)愚意想來，還得老大人再致一字與貴同寅,，托其從中撮合,，則兩處著力，無不妥矣,?！钩Ｓ碌溃骸赶壬苏摌O妙。我即寫書,?！贡銊e了出來，著人寫書不題,。
　　卻說昌小姐,，自從父親叫他看文之後，心中甚是不樂,。此時(shí)小姐已是十七歲了,，因想道：「我那唐生，此時(shí)正在弱冠之年，多應(yīng)入泮久矣,。青青子衿,，桂枝易折。但思他既具擲果之容,，他父母自應(yīng)擇配成婚,，以娛現(xiàn)在。豈肯為我飄萍生死未定之人,，而使他守盟失偶,？斷斷必?zé)o此理。但我看那唐生,，為人年紀(jì)雖小,，卻十分至誠，言如金石,。既與我定盟終身,，焉肯相負(fù)？即使父母逼之,，恐他亦不肯負(fù)心,，作薄倖之人?！?br>　　小姐幾番自解,，又幾番自歎，早不覺眉黛低顰,，香消玉減,。春輝看見小姐無情無緒，早窺八九,。只說是小姐懷春,，愆期傷感，不知其別有心事,。因百般解慰,，以博小姐之歡。一日,，小姐想到無聊之際,，制一桃源憶故人的小詞，以消煩悶,。小姐做完看了,，甚是得意。想道：「我二人日後果得相逢,，也不枉我一番忍死偷生,。」正打點(diǎn)錄出，不期秋素走來說道：「奶奶忽然病發(fā),，小姐作急去看要緊,。」小姐聽見吃驚,，慌忙將詞藏入袖中，到母親房中問候,。杜氏在牀呻吟,，小姐在旁服侍了半晌，方得漸漸甦醒,，有些清頭,。
　　不一會，昌全也急急走來,，問了一番,。見杜氏平復(fù)，方放心去了,。杜氏見小姐在房中忙了一日,，因說道：「我疼已定。你回房去歇息,，歇息吧,。」小姐只得回到自己房中,，吃過夜飯,，因勞碌了一日，正打帳收拾安寢,。忽想起日間所做的詞兒,，連忙在袖中一摸，卻不見了,。心下著驚道：「詞中吐露幽情,，一旦被人拾去，傳到父親眼裡,，只說我女孩兒家涉邪,。卻怎麼處！」連忙喚春輝,、秋素道：「我日間曾做了一首詩詞在袖中,，如今不見了。必定失落在太太房中,。你二人可速去為我尋來要緊,。」
　　二人轉(zhuǎn)身就走，走至中門,，不期中門早已鎖了,。二人無奈，只得走回對小姐說知,。小姐聽見,，急得沒法。道：「待我自去叫開,?！顾焱舜狠x、秋素走出房門,，忽又想道：「父母已睡,，夜間無故去驚他，非女孩兒之為也,?！顾煊只胤浚卸它c(diǎn)燈於房中,，一路各處找尋,，直尋到半夜，並不見片紙隻字,。小姐無奈,，只得上牀而睡，一夜無眠,。正是：
　　心事關(guān)心心不支,，不禁默默見於詞。
　　詞兒失去為人見,，道是無私也有私,。
　　卻說昌全次早起來，忽見使女掃地,，拾起一條字紙來,。昌全看見，忙討來看,?？磥恚瑓s是女兒寫的一首詞兒,。只見上寫道：
　　朝朝暮暮皆挨過,，音信杳無一個(gè)。胡涂坐久胡涂臥,，淚也胡涂墮,。簾都捲起巢都破,，燕雀還來稱賀。新詞只當(dāng)舊詞做,，料想無人和,。
　　　　　　　　　　　　　　　　　　　　 右調(diào)《桃源憶故人》
　　昌全看完，暗暗驚訝道：「這妮子如何有此豔詞,？」因想道：「常言：『女大不中留,。』我若執(zhí)此詞詢問起來,，那時(shí)牽枝帶葉,，一旦聲揚(yáng)，未免參商骨肉,。抑且敗名,?！褂窒氲溃骸杆暌鸭绑?，又多才多識。感懷借喻,，有所不免也,。未必便有他意。但他不見此詞,，必然驚惶,，慮我看見。我若收藏了,，相見時(shí)未免有些形跡芥蒂,，使他跼蹐不安。莫若竟做不知,，仍將此詞置於原處,。待他尋覓而去，方無疑慮,。且他一個(gè)慧心女子經(jīng)此一番,，必然改悔，何必盡情托出,？」遂將此詞放在原處,。
　　隔不得一會，小姐果然使了春輝先來問安,，就留心將眼四下偷看,。忽見牀旁果有一團(tuán)字紙，他便遮遮掩掩,，乘著奶奶不看,，他就連忙踅去拾了,。藏入袖中，如飛走回,，來見小姐,。小姐正在穿衣，春輝走到面前,，笑說道：「小姐,，一天疑慮皆消矣！」遂於袖中取出原詞,。小姐接看,，不勝歡喜道：「畢竟還是你伶俐，作事妥當(dāng),?！褂謫柲棠倘绾喂饩傲耍看狠x道：「奶奶已好了,?！?br>　　不一時(shí)，小姐梳洗打扮完了,，歡歡喜喜,，同了春輝，到母親處問安,。就在母親房中伴了一日,，到晚方才歸房。正是：
　　亡羊只道善追尋,，尋著亡羊已放心,。
　　兒女慢誇遮飾巧，誰知父母實(shí)恩深,。
　　卻說吳趨受了常勇之托,，遂攜了書札，帶了僕從,，竟軒軒昂昂,，騎馬來見周重文。到了轅門外,，先使人拿了?？傛?zhèn)的名帖，又拿了自己的稟謁見的名帖,，入去投遞,。去不多時(shí)，早有門上人出來,，說道：「那位是吳相公老爺,？在後衙請見,。」吳趨連忙下馬,，家人即在氈包中取出一幅儒巾儒服,，粉底皂靴，與吳趨穿戴得齊齊整整,，隨著門役走入衙中,。
　　周重文已知書中之意，連忙走出迎住道：「先生下臨,，不及迎接,，獲罪多矣?！箙勤吋词棺笥忆佅录t氈,，欲行大禮拜見。周重文連忙扶住道：「先生與敝寅翁有師範(fàn)之尊,，即與本鎮(zhèn)相同,。安有拜見之理。況先生素推名望,，又居太學(xué),，只宜行賓主之禮,，豈可過分,。」吳趨道：「老大人名鎮(zhèn)寰宇,，晚生末學(xué),，上下相懸，進(jìn)謁豈有不行拜見之禮,，少申顒望之誠,。」
　　二人再三謙讓,，先行師生,，後行賓客。坐定茶罷,，吳趨即一恭道：「晚學(xué)生受敝主翁之命,，進(jìn)謁臺臺。蓋緣敝主翁公郎,，英英弱冠,。老臺臺前已寓目。今敝主翁聞知昌公有令愛,，笄年淑媛,，久擅才華,，尚然待字。敝主翁景仰之極,，欲求聘為關(guān)雎之偶,。誠恐晚學(xué)生體貌卑陋，言不驚人,，不足取重於昌參軍,。故致書老大人，求老大人鼎力,，曲諭參謀,，以偕秦晉之好。使才不孤生,，兩賢並蒂,，則不獨(dú)敝主翁感德臺臺，即晚學(xué)生借此成榮,，亦與有榮光矣,。」
　　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為翩翩佳公子,。昌參謀令愛，窈窕久聞,，詞華素著,，實(shí)一代之佳人。若結(jié)絲蘿,，才子佳人,，誠千秋盛事。乞先生歸致寅翁,，本鎮(zhèn)願(yuàn)執(zhí)柯斧,，準(zhǔn)偕秦晉。紅絲一係,，即奉聞矣,。」吳趨道：「蒙老大人慨諾,，歸報(bào)敝主翁,，自感銘無已。謹(jǐn)齋沐以俟好音矣,?！辜幢戕o出，去回覆?？傛?zhèn)不題,。
　　周重文隨即請昌全來,，細(xì)細(xì)告知其事。因勸說道：「以令愛之才,，而配常公子之才,，兩才對美，與梁孟何殊,？況常公子翩翩之美,，前已見矣，的的之才,，昨又觀矣,。依我看來，這段良緣,，美如錦片,，不可失了?！?br>　　昌全聽了,，一時(shí)主意不定。只得說道：「小女葑菲陋質(zhì),，恐未稱耳,。」周重文道：「常寅翁已知令愛之才之賢,，故作如是想,。又何謙乎？先生可歸,，與尊閫令愛商之可也,?！共藲w,，見了杜氏，即將?？傛?zhèn)致書周重文,，並遣人為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若據(jù)我看來，常公子人物倒也豐厚,，文才竟有可觀,。況孩兒漸長,，若再愆期，未免有標(biāo)梅之歎,。況此地要選擇才人,，恐除此人之外，不能復(fù)得,?！苟攀系溃骸改闼婋m然不差，但我想來尚有未妥,?！?br>　　昌全忙問道：「這是為何？」杜氏道：「養(yǎng)兒所以備老,。你我在此,，亦非久遠(yuǎn)之地。今若一定就便聯(lián)姻,，焉保日後他無升遷,，我不歸裡？彼此阻隔,，如之奈何,？」昌全道：「我聞得他是北直人，在此為官,，久後自然回去,。我非昔比，也要尋個(gè)機(jī)會回鄉(xiāng),。若皆同回到京中,，相逢也還容易。但我所嫌者,，常勇係權(quán)門之人,，恐終有禍?！?br>　　兩人說話之間,，早被秋素細(xì)細(xì)聽見，見老爺將小姐許嫁?？偙膬鹤?，不勝歡喜。也不等他二人說完,，即轉(zhuǎn)身飛走,，來見小姐。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只得笑說道：「小姐恭喜了,！」小姐忽然聽見喜字，遂吃驚道：「你這賤人,，怎這等無禮,！我日處深閨，禍不輕來,，喜非易至,。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真可惡也,?！骨锼赜中Φ溃骸感〗愎还擦耍∥曳讲旁诜恐?，聽見老爺對奶奶說到小姐姻事,，老爺已將小姐許了常公子了。這不是小姐一場天大的喜事,？」
　　小姐見說罷,，只嚇得魂不附體，也顧不得使女看見,，竟撲籟籟弔下淚來,，道：「紅顏薄命，一至此乎,？茍延於此,，久已失魂。今再為此,，是奪我魄矣,！」便一時(shí)坐立不寧，只是落淚,。春輝,、秋素忽見小姐如此光景，俱摸不著根苗,。春輝復(fù)再三寬慰,，而小姐終無一言。惟含淚說道：「命薄如斯,，焉可強(qiáng)也。你二人可體吾心,，不可傳知父母,。」小姐竟上牀而睡。春輝,、秋素俱嚇得無法,，春輝埋怨秋素，秋素又抱怨春輝,。只不知小姐為何傷心至此,？又不敢通知老爺奶奶，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寸步不離,。小姐只是悶悶的半眠半坐，正是：
　　蛾眉蟬鬢正生春,，一念差池與死鄰,。
　　不是女兒情性劣，此中名節(jié)認(rèn)來真,。
　　卻說昌全意雖兩可,，當(dāng)不得周重文為媒撮合，推辭不得,，竟?jié)M口應(yīng)承,。周重文大喜，即寫回書,，說昌參謀自愧卑微,，不敢仰攀。小弟委曲執(zhí)柯,，方得允請,。常勇見書，不勝大喜,，即對來人說道：「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爺,，說我明日先著人來討吉日。我這邊就好行禮過來,?！箒砣俗匀セ馗仓苤匚摹⒉活},。
　　且說常公子見父親與他議親,，又見昌家允了，又知昌小姐能詩能文,，不勝歡喜道：「我的才學(xué)中中,，今若娶了他為妻，日後凡有詩文,，皆替我代做,。即明日宗師考較，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我有了他內(nèi)助之才,，我豈不儼然也是一個(gè)才子了,？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因又想道：「從來才貌原不能兼,。當(dāng)初蘇家小妹人物,，也只平平。我今只喜其才,，便人物差些,，也罷了?！瓜氲降靡馑?，因是先生為媒，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親擇日送禮,。常勇遂揀了日子,，要吳趨親自送去，方見鄭重,。又見日子尚早,，不便就去，且到臨期送去不題,。
　　卻說昌小姐,，自從那秋素來報(bào)喜之後，一連三四日,，水米不沾,。心中只以誓死見志。春輝再三勸進(jìn),，小姐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強(qiáng)我?！寡粤T飲泣,。春輝見小姐如此，心實(shí)不忍,，因哭道：「小姐芳年,，前程甚遠(yuǎn)。何自苦若是,？我來服侍小姐,，亦已多年。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情同骨肉,，無言不說,。小姐今日一病到此,，有何心事,，不妨與我略言一二。倘能效力,，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憂也好,。」小姐長歎道：「嬌花零落,，難上枝頭,。今事已如此，言之何益,？你若念相處有年,，今亦無所望於你。你只與我打聽常家消息,，若有日期,，可速來報(bào)知。便足見你之情,?！拐f罷，鼻息奄奄,。
　　春輝看見小姐十分沉重,，只得去報(bào)知老爺、奶奶,，道：「小姐忽得一病,，甚是危篤?！苟寺犚姶篌@道：「既小姐有病,，你這賤人如何不早來稟知！直到病深,，方來報(bào)我,。」春輝道：「小姐再三吩咐,，不要驚動老爺,、奶奶。故賤婢不敢亂傳,。賤婢也只道無妨,，不期一病至此?！共?、杜氏一齊來看小姐,。只見小姐肌瘦面黃，奄奄一息,。杜氏看見小姐一旦如此,，不禁大哭道：「孩兒得此重病，我做父母的竟不曉得,！」昌小姐總不開言,，只將手搖，惟垂淚而已,。昌全忙延醫(yī)用藥調(diào)治,，又追問春輝、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俱說並不曉得,。昌全、杜氏日夜驚慌,，暗暗墮淚,。正是：
　　只知有女正芳年，不道他心別掛牽,。
　　若問冥冥兼悄悄,，便教父母也徒然。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再三盤問,。小姐只是短歎長吁，並無一語,。杜氏道：「我二人飄零異國,，實(shí)指望你長大成人，以娛晚景,。倘你有些長短,，我二人冷冷清清，雖生亦死了,?！拐f罷，悲傷不已,。小姐亦終無一言,。昌全見他如此，因想起前詞,，悄悄對杜氏說道：「這般光景,，莫非孩兒有甚心事，不便明言,，以至如此,？」杜氏見說,，只疑女兒想念鳳家父母，再不想到別處,。因又再三問他,，再三寬慰，小姐只是搖頭,。昌全,、杜氏無法,，只得朝夕不離看視,。
　　卻說常總鎮(zhèn)到了吉日,，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早備了許多禮物，著百十名軍丁,，俱披紅掛彩的扛抬將來,。吳趨也穿了吉服，騎了高頭大馬,，一路上興興頭頭,，望著周總兵衙中送來。周重文看見,，連忙著人去請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禮,。
　　此時(shí)，昌全見女兒如此,，也就神情恍惚,，連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記了。今忽見周重文來請他收聘禮,，一時(shí)間沒了主意,，只得與杜氏商量道：「如今常家送聘來，若是公然收了,，如今女孩兒現(xiàn)已病重,，恐怕日後三長兩短，耽誤人家怎了,？若是不收,，且回他等我女兒病好起來再送，他又是個(gè)總?cè)?，又是本官撮合,，卻怎好出爾反爾？事在兩難,，實(shí)難區(qū)處,?！苟攀弦矡o法主張，又不好去問女兒,，只得說道：「他們興興頭頭的送來,，一個(gè)婚姻喜事，怎好回他,？或者趁此喜事一衝,，女兒的病好了，也不可知,?！?br>　　昌全無法，又見周重文著人來催,，只得走了出來,，見了吳趨，彼此說了一番套話,。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禮,。昌全只得照禮單上逐件查收,，叫人送了進(jìn)去,，隨即管待來人,。又不一時(shí)，昌全同了周重文,，邀吳趨入席,。正飲酒間，只見裡面一人慌慌張張走至昌全耳邊,，不知悄悄說了幾句甚話,，昌全忽大驚失色，道：「小弟不得奉陪,?！辊缴砭妥吡巳肴ァＶ苤匚?、吳趨正不知他是甚麼緣故,，連忙著人去打聽，不一時(shí),，那人也驚驚慌慌跑來回說,。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錦片前程,，已化作飛花,。
　　後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且聽下回便曉,。
　　

第十回     端郎閱報(bào)驚流離相思欲死　昌女評文疑盜襲鑒拔如神


　
　　詞云：
　　分離久,，不復(fù)知他安否,。說出參商兼卯酉，這病加人陡,。誇詐不知顏厚,，盜襲以為無咎。不道慧心偏會剖,，出盡當(dāng)時(shí)丑,。
　　　　　　　　　　　　　　　　　　　　 右調(diào)《謁金門》
　　話說常勇自聽了周重文之言，知昌小姐多才,，思量謀娶為兒媳,。既要與先生商議，又要看看兒子的學(xué)問,，遂一逕走入書房中來,。原來這先生姓吳名趨，是個(gè)白丁監(jiān)生,。因他專會趨承，訪知?？偙凶幼x書,，遂央了一個(gè)大老，薦了他來,。?？偙植蛔R貨，遂歡歡喜喜留下了,。雖也日日與常奇講書作文,，止不過虛應(yīng)故事而已。
　　不期這日,，忽見常勇走入書房,，只說他走來查看學(xué)生的功課，不覺吃了一驚,。見了常勇,，連連打恭說道：「近來令公郎學(xué)業(yè)大有可觀，正欲將近日的佳作呈覽,?！钩Ｓ抡f道：「這且慢著。我今有一件事,，要與先生相商,。若得事就，愚父子佩德不忘,?！?br>　　吳趨聽見常勇不看功課,，心上早放下了一塊石頭。又見說是有事商量,，一時(shí)膽壯起來,。又打一恭道：「老先生有何使令，晚生雖計(jì)不如陳平,，智不如子房,，若有效力之處，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
　　常勇大喜,，即促膝對談,，道：「今日本鎮(zhèn)在周寅翁處飲酒，說及前日所做的壽文,，竟不是昌參謀之筆,，轉(zhuǎn)是他令愛之作。因打動我一片愛才之心,，欲與他聯(lián)姻,，求他令愛作小兒之婦。倘事成了,，使他郎才女貌,，同詠白雪陽春，豈非閨中佳話,？若以本鎮(zhèn)之門楣,，再不惜厚聘，以禮相求,，中間再請良媒作合,，諒無不成之理。今本鎮(zhèn)所慮者,，昌老既生此才姝,，自留心訪求才婿。他女兒前日這篇壽文,，本鎮(zhèn)雖不甚深解,，然彩聽人言，實(shí)似大有可觀,。但小兒素叨先生琢磨,，不知才果如何？只恐縱然有才，也只好料理科甲之事,。至於詩文雜學(xué),，只怕還不精妙。倘昌老相見,，或有意外之求,，卻將何以應(yīng)之？不得不予為防範(fàn),。不知先生可能為本鎮(zhèn)畫策嗎,？」
　　吳趨道：「不須畫策。令公郎之才,，若論文字,，實(shí)不讓玉堂金馬。至於詩詞,，乃文人餘事,。令公郎實(shí)不屑為。況詩詞與文章不同,，文章有日新之妙,，愈出愈奇。詩詞不過花花草草,，盜襲陳言,，補(bǔ)湊堆砌，以惑炫人之耳目,。倘昌小姐自負(fù)詩才高妙，必欲觀令郎之作,，卻也不難,。只消晚生將古人最警拔之句，移東作西,，湊成幾首,。再將令公郎幾篇好文字送將去請教他，不怕不使他心服,。這段姻緣,，包管唾手而成矣?！钩Ｓ侣犃舜笙驳溃骸赶壬写烁咭?，有此奇思，吾何憂矣,?！狗讲艅e過，進(jìn)內(nèi)去了。正是：
　　明以詩詞真作假,，暗將文字假為真,。
　　學(xué)生莫怪無真學(xué)，請得先生是假人,。
　　常勇過了幾日,，因?qū)懥藘蓚€(gè)請?zhí)钊巳フ堉芸偙?、昌參軍二人來赴席,。差人持了名帖，遂到周總兵處投遞,。周重文見是請?zhí)?，因?qū)砣苏f道：「前日老爺在此，不過便酌,。你老爺如此多心,，轉(zhuǎn)來請我，又不好辭,。明日我老爺與昌爺同來便了,。」差人去後,，周重文即著人將常勇請?zhí)团c昌全,。
　　到了次日，昌全見周重文許了,，不敢推辭,。即同著周重文騎馬而來。不一時(shí)到了,。常勇早帶了兒子接入私衙,。一同相見，彼此致謝一番,，然後入席,。常勇說道：「本該優(yōu)酌，但你我知己談心,，故不設(shè)此俗套,。幸勿見怪?！怪苤匚牡溃骸盖叭沾掖?，不盡鄙衷，反擾郇廚,，誠覺顏甲,?！?br>　　三人在席中談一回軍務(wù)，又說一回朝事,。大家飲得深濃,。常勇因說道：「小弟前日歸來，與小兒細(xì)看昌小姐之文,，妙不能述,。當(dāng)今無兩。小弟意欲小兒彷彿其意,，摹寫一篇,，以申景仰之思。小兒必不肯下筆,，以為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共B忙謙說道：「小女孤陋之學(xué),，不過塗鴉。雖幸不辱命,，每一回思,，不勝內(nèi)愧。何敢當(dāng)老大人與令公子如此鄭重,?！怪苤匚牡溃骸噶罟捎⒂⒖匀粚W(xué)貫天人,。使小弟一見而即驚其不凡也,。」
　　常勇道：「小兒雖然稟質(zhì)愚蒙,，幸而銳志苦讀,。文章一道，弟雖不諳,。見其往往蒙相知之譽(yù)，未免妄喜,。只因此地文宗不到,，小兒每每稱屈。小弟畢竟不知他學(xué)力何如,。今日屈老寅翁與昌參謀先生小酌,，故命小兒趨侍，實(shí)欲求老寅翁並昌先生賜教,?！怪苤匚牡溃骸噶罾缮耱E，即不問亦知其為千里駒也?！?br>　　昌全聽見二人遞相稱贊,，也就不住的將常奇細(xì)看。常勇見昌全頻頻偷看他的兒子,，心內(nèi)甚是喜歡,，因又說道：「小兒不但苦讀，更有一件奇處,，與人不同,。今年十七，尚不肯議姻,。必要成名,，以完大登、小登之願(yuàn),。小弟時(shí)常笑他癡兒作癡想,。」周重文道：「從來有志事成,。令公子正未可量也,。」常勇道：「久聞昌參軍曾入泮宮,。今雖棄去,，然文章之準(zhǔn)繩自在。容小兒錄出近藝送來請教,，求指示一二,，萬勿吝教為幸?！?br>　　昌全聽了只得說道：「令公郎雄才天授,，晚生焉敢佛頭著糞?！拐f罷觥籌交錯(cuò),，曲盡其歡。然後作別,，上馬而去,。正是：
　　賣假全憑贊，誇才莫怕羞,。
　　贊誇如得力,，明眼也回眸。
　　周重文與昌全飲酒回來,，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在端居衙內(nèi),，已長成十六歲了。忽一日,，因?qū)W中無聊,，遂同了衙役走出學(xué)中來閒步。只見一人手拿著一本書走來,，端昌不知是何書,，因走近前來借看。那人見是一位少年相公,，連忙送過來看,。端昌一看，卻是一本縉紳,。觸著他的心事,，因想道：「鳳小姐的父親鳳儀，在京做官,，畢竟也在上面了,。」遂將京中各衙門細(xì)細(xì)翻看,，並不見有鳳儀名字,。心上吃驚道：「莫非他升轉(zhuǎn)外任了？」又細(xì)細(xì)查去,，也不見有,。
　　他還打帳從新再看起。那人說道：「小相公是要查那位老爺,？」端昌也不應(yīng)他,，遂又看完，也竟不見,。因說道：「他在京做官,，為何不載名字，這又奇了,?！鼓侨说溃骸感∠喙兴恢９俑挡灰?，或是閒職,，或是論死，或是軍配流徒,，一年幾換，那裡是一定的,。我是專走報(bào)的,。小相公要查那位老爺,，只問我便曉得了?！苟瞬裏o奈,，只得說道：「我是尋親戚鳳儀的?！鼓侨说溃骸高@鳳儀久不在京了,。」端昌忙問道：「莫非致仕歸家嗎,？」那人道：「那裡是致仕,。因他得罪朝廷，久已連家小流徙邊外去了,?！?br>　　端昌忽然聽見說家眷都流徙去了，嚇得冷汗直淋,。只得又問道：「老兄這信是真嗎,？」那人道：「我們專管朝報(bào)，豈有不真之理,?！褂戇€縉紳就去了。端昌見說是真,，想到小姐身上,，忍不住傷心起來。渾身竟軟了,，不能行走,。因?qū)ρ靡壅f道：「我一時(shí)身子不快，不去閒走了,?！?br>　　遂轉(zhuǎn)回衙裡，走入書房,，呆思靜想道：「怎我二人如此緣慳,，多遭魔障！天既不使我團(tuán)圓,，何不當(dāng)初不相識,？既使我二人相見情深，為何又令我二人如此顛顛倒倒,？生死未決,，欲見無由。我南爾北,，九死一生,。此何意也,？莫非這段姻緣，終難指望,？」又想道：「鳳小姐嬌花弱柳,，柔嫩豐姿。即藏之深閨金屋,，猶恐不禁,。今一旦風(fēng)霜遠(yuǎn)涉，邊塞淒涼,，舉目無親,，傷心誰說？自應(yīng)柔腸寸斷,，幽恨千端,，怎免得瘦損腰圍，摧殘玉貌,。鳳小姐既一身如此,，我端昌還要此性命何為？況鳳小姐情義甚重,，我既念他,，他亦未必不念我?！?br>　　端昌想到此際,，不禁涕淚橫溢。家人送進(jìn)夜飯來,，他竟不吃,，和衣睡倒。睡到更餘,，只見一天月色照入窗來,，端昌因想道：「我何不起去，向此月光拜禱一番也好,?！顾炱鹕碜叩酵ブ校p輕移出書桌,，又見爐中尚暖,，即忙添上些香，深深對著月光拜道：「嫦娥,，嫦娥,，你是廣寒仙子。縱不念我端昌東西顛沛,，也須憐鳳小姐邊塞流離之苦,。早賜還鄉(xiāng)，以為我二人團(tuán)圓之地,。」
　　拜祝畢,，端昌見月色甚佳,，只在月下徘徊。又想起當(dāng)初與小姐定盟,，亦同此月,。昔日照我兩人成對，今日照我一人孤單,。你在此照我,，亦未必不去照他。既有照我之勞,，何不憐我兩人,，各將心事傳來，令我一人感你的深恩,?！拐f罷，想罷,，又對月再拜了一番,。早見月影西斜，將及五鼓,。端昌無聊之極,，只得上牀，孤孤恓恓的睡去,。忽見鳳小姐走入書房,，對著端昌笑說道：「哥哥我來也?！苟瞬娏舜笙?，連忙起身說道：「今日方遂我良緣矣?！拐鰟e後之苦情,，忽被雞鳴驚覺，端昌依舊在牀,。忽歎一口氣,，道：「恨殺金雞，今叫我何處去尋訪,？」正要追想夢中小姐的嬌容,，思欲摹擬一番,，怎奈頭如斧劈，渾身發(fā)熱,，昏昏沉沈,，似睡非睡。正是：
　　人生最苦是相思,，暗痛私疼只自知,。
　　慢道靈心都識破，關(guān)情到此也成癡,。
　　到了次日,，端昌直睡到飯後。館童見他睡久,，只得來催,。只見端昌面紅耳赤，含糊不答,。館童忙了,，如飛報(bào)知老爺、奶奶,。端居,、李氏連忙走入書房來看視，見端昌睡著,，問他只不答應(yīng),。連忙請醫(yī)調(diào)治，幸得端昌元神充足,，不曾損傷,，調(diào)理了月餘，方才平復(fù),。端昌見端居夫妻恩養(yǎng)情深,，因想道：「我今一身三姓，皆受深恩,。所望者只我一人而已,。我若一旦委形，則豈非天地間之一大罪人也,。就是鳳小姐一段良緣,，目下雖然離散，料他必能堅(jiān)守,。天下事離而合,，合而離，亦理之所必有。莫若還是依鳳小姐臨別之言,，倘博得功名入手,，那時(shí)三姓之恩可報(bào)，即鳳小姐飄零蹤跡,，我亦可以追尋。此時(shí)徒死,，一毫無用,。」自此主意一定,，遂堅(jiān)心讀書，以候考期,。正是：
　　思前自分拚情死,，想後方知貴事成。
　　若要事成心得遂,，此中妙境是功名,。
　　卻說端居那幾個(gè)門生，進(jìn)京聯(lián)捷之後,，俱各入詞林,。因感念端老師鑒賞不差之力，互相商量,，大家用情,，因與掌選說明。到了選期,，遂輕輕巧巧將端居選了湖廣襄陽府宜城縣知縣,。不日報(bào)到新喻縣學(xué)中，端居因暗想道：「我一個(gè)貢生,，得在此學(xué)中足矣,。今又無相識在京，我又無力夤緣,，忽得此美升,，真是感皇上之恩，祖宗之佑不盡矣,?！轨妒谴虬l(fā)了報(bào)人，又過不得半月,，早有宜城縣的衙役來接,。這一番迎接，是知縣的氣象，與前大不相同,。端居遂同了家眷起身上任,。端居到任之後，料理政事,，體察民情,，一清如水。百姓無不悅服,。且按下不題,。
　　卻說常勇自請過了周重文、昌全之後,，見周重文滿口贊他兒子,，又見昌全殷殷注目，便不勝歡喜,。想這親事十分可成,。遂叫吳趨將常奇往日做的文字，只揀好的抄寫幾篇,，要送去與昌全看,，使他心服其才。吳趨滿口應(yīng)承,，不敢怠惰,，遂將刻文中有名的好文章揀了幾篇，又恐常奇寫得不工,，遂覓佳手替他寫得端端正正,，共有十五六篇，真是篇篇錦繡,，得意之極,。俱填上常奇名字，送與?？傛?zhèn)說道：「這幾篇文章實(shí)係令公子佳作,，真錦心繡口，滿紙琳瑯,。以搶元之手，而博一佳人,，吾立見其成也?！?br>　　?？傛?zhèn)大喜,，即叫封好，差人送去,。差人傳入周總鎮(zhèn)衙裡來,。周重文拆開，見是?？傛?zhèn)的兒子幾篇文章，是送與昌參軍看的,。周重文遂自家尋見昌全，說道：「常寅翁見先生文士,，今將他公子的文章送來求教,。先生可細(xì)細(xì)添批，方見先生知文,?！?br>　　昌全接了，不敢推辭,，遂將文章帶入書房,，細(xì)細(xì)看去,。果然篇篇老到,。因暗想道：「我前日見他兒子少年篤實(shí)，倒也罷了,。但見常總鎮(zhèn)自誇太過,，我只道是他為父的溺愛,，不道他胸中果具如此文才,，則異日前程，正未可料也,?！挂蛴窒氲溃骸肝遗航裨隗悄辏舢惾照械萌绱瞬湃?，我亦無憂也,。」遂又細(xì)細(xì)看去,，甚是得意,，不忍釋手。又想道：「才人難遇,，不可當(dāng)面錯(cuò)過。況我飄零異域,，何處擇人,？這些武弁的子姪,，不過強(qiáng)弓大馬，是他本領(lǐng),。若要此文才之子,，實(shí)不易得,。只不知他二人緣分若何？」又想道：「我如今且將此文拿與女孩兒去看,。叫他評閱,。看他如何,？他若中意,，我自有處?！咕徒星锼貋碚f道：「你可去請小姐來說話?！?br>　　不一時(shí),，小姐走到，問：「父親何事呼喚孩兒,？」昌全道：「我因?？偙退麅鹤訋灼淖謥?，要我批閱,。我因久不丹黃，未免荊棘,，一時(shí)難於詳確,。孩兒你可為我一看,。若果然可觀，孩兒可加些好評,，使他服我知文,?！剐〗愎粚⒊Ｆ嫖淖忠灰豢慈ィ赐?，小姐說道：「此數(shù)篇文字雖皆具科甲之才,，可以奮起功名,，但各有各妙，筆墨參差,。性情差別,。似乎不出一手，莫非有抄襲之弊,？」
　　昌全聽了,，暗暗吃驚。因說道：「孩兒看得不差,。論的也是,。但才人學(xué)問到了高深之處，手筆到了活潑之時(shí),，往往逞才,，如生龍活虎。有時(shí)而春風(fēng)花柳,，有時(shí)而枯木寒鴉,。焉肯與人一手捉定？亦或有之,。孩兒亦不可多疑,。」小姐見父親如此立論,，便不好再辯,。只得說道：「父親之見，又高出孩兒矣,?！共炫e筆添批，著實(shí)贊賞,。次日即差人送還常勇去了,。正是：
　　看文各自有明眼，評文各自有深心,。
　　以假亂真蒙鑒賞,，知音還是不知音,。
　　常勇見昌全送還文章，又見文後批點(diǎn)十分稱揚(yáng),，不勝快活,。遂走來見吳趨，說道：「小兒之文,，昌老甚是心服,。」遂將原文遞與吳趨,。吳趨一看,，果然篇後著實(shí)批獎(jiǎng)。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道：「何如,？我原說令公子之才大進(jìn)，今他見了,，果然折服,。方知晚生之言不謬?！钩Ｓ碌溃骸感褐畬W(xué),，實(shí)由先生造就。其功不小,，容圖厚報(bào),。但我今尚有一事，要煩先生為我一行,，萬勿推卻,。」吳趨連忙拱揖道：「不識大人何事相托,？」常勇方慢慢說出,。只因這一說，有分教：
　　蕉分鹿夢,，李代桃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香奩才女代傲父做真壽文　絳帳庸師為愚徒集假家課


　
　　詞云：
　　筆墨風(fēng)騷，頌德稱功何等妙,。別有譏嘲,，不許人知道。要博名高,，借粉搽花貌,。君休笑,，無才有竅。深謝先生教,。
　　　　　　　　　　　　　　　　　　　　 右調(diào)《點(diǎn)絳唇》
　　話說周重文,，因常勇要參謀昌全代做壽文，去拜賀中貴,。只得對昌全說了,。昌全領(lǐng)命，不敢遲延,，走入書房,，就打帳起草。展過一幅長箋,，鋪在案上,，磨濃了墨，坐想良久,，方欲成文,。及至下筆，卻一句也寫不出,。因想道：「凡為壽文,，必其人有賢可誦，有德可稱,?；蛴泄γ少潛P(yáng)，方好下筆,，引作壽征,。今曹吉祥不過一閹宦之流，若稽其出身,，原係一市井無賴,。即今竊位專權(quán)，無非仗奪門之功,。想其當(dāng)日是一亂臣耳,。據(jù)今屢屢屈陷忠良，是又一奸臣耳,。何賢何德,？又是何等功名？叫我何處著筆,？」因?qū)懙檬?，早抹去九句，寫得一篇，又扯去兩個(gè)半篇,。寫來寫去,，總不成文。只在書房中走來走去的思量,。
　　想了半晌,，復(fù)又坐下想道：「常勇雖是總兵，卻鎮(zhèn)守的是天雄關(guān),。我又不在他名下,，須管我不著。我只使人回他,，叫別人做罷了,。」遂立起身來,，要去回覆周重文,。不期昌小姐在書房後邊，早有春暉走來說道：「老爺今日在書房中做文,?！剐〗慵粗锼厝ニ藕虿杷?br>　　秋素去了半晌,，即回來說道：「老爺在書房中做了半日,，竟做不出來?？治以谂缘K事,，命我回來了?！剐〗懵犃讼氲溃骸父赣H做甚詩文,，如此費(fèi)力？我且去看來,?！罐熥宰咧帘卺釓埧矗姼赣H做了又涂,，寫了又改,。見此光景，大有可疑,。忽見父親將這紙籠入袖中,，往外就走。小姐看見,，慌忙走出,，叫道：「父親那裡去,？這等要緊,?！?br>　　昌全見女兒問他，只得轉(zhuǎn)回身來說道：「我要做一篇文字,，關(guān)乎名節(jié),，礙於道理，難於下筆,。做了半日,，再做不出。故要去回他,?！剐〗銌柕溃骸甘瞧觞N文字？」昌全說道：「是篇壽文,?！剐〗愕溃骸溉羰菈畚模贿^尋常酬應(yīng),，有甚難處,？爹爹這等費(fèi)力?！共溃骸笁畚碾m不難做,，要做了與奸人曹吉祥上壽，故難耳,?！顾鞂⒊Ｓ卵胫苤匚闹拢?xì)細(xì)告知小姐,。
　　小姐聽見說出曹吉祥,，吃了一驚。因暗想道：「當(dāng)初鳳家父親只因忤觸曹石,，以致父子拆散,，幾乎有性命之虞。今父親又不肯與常鎮(zhèn)代筆,。倘日後傳入權(quán)奸之耳,，不幾復(fù)蹈前轍？」因?qū)Ω赣H說道：「凡事貴乎經(jīng)權(quán)並用,。經(jīng)者守常不變,，權(quán)者反經(jīng)合道。曹吉祥權(quán)奸小人,，雖可輕而不足重,。若自為文獻(xiàn)媚而趨承，以圖寵榮，則不可,。今父親所做的壽文,，不過是鄰鎮(zhèn)景仰父親之才，相求為重耳,。又自知非屬,，不敢輕請，而轉(zhuǎn)托本鎮(zhèn)婉求,?？芍^盡禮矣。今父親即屈筆為之,，亦是奉周鎮(zhèn)之命,，而非奉常鎮(zhèn)之命矣。即奉周命,，則非趨勢之心,。既不奉常命，則又非希寵之意明矣,。為此者不過上行下效,，職分所該，又何患焉,？若必守經(jīng)固執(zhí),，推辭不為，鄰鎮(zhèn)雖無統(tǒng)屬,，而本鎮(zhèn)相委相托之人,，何以復(fù)其來意？父親還須三思,?！共溃骸负核摴淌恰Ｖ挥X奸人無所稱揚(yáng),，難於下筆,。」小姐道：「從來壽文,，皆是虛譽(yù),。若必求實(shí)功實(shí)德而祝贊之，天下無壽文矣,。只借賢影喻可也,。若父親必不樂為，容孩兒草成,，父親潤色,，何如,？」
　　昌全聽了大喜道：「不信孩兒又能為文。你且做來我看,?！剐〗愕溃骸负翰皇悄芪模庇竿甏斯付?。」因坐近書案,，磨墨舉筆,，展開素紙，信筆揮灑,。昌全在旁看見女兒如此舉動,，已是大奇。今見他一直寫去,，越發(fā)驚駭,。小姐寫出一句，他便在旁點(diǎn)頭贊好,，寫兩句,，只是說妙。不一時(shí)小姐做完,，送與父親,。昌全再細(xì)細(xì)看過，不禁大驚大喜,，道：「不期孩兒有如此靈心慧性,！洵是天才真才女子也?！剐〗愕溃骸负贺M願(yuàn)樂為,？只為當(dāng)初鳳家父親罹禍，亦出此人,。今孩兒代父親之筆,，蓋鑒前車，而欲父親明哲保身也,。望父親改正,。」
　　昌全聽了,，一發(fā)大喜道：「孩兒又能思前慮後,，不獨(dú)賢，而且孝矣,。此文無復(fù)增減,，孩兒可為錄出,。」小姐即磨墨端楷,。適母親走到,，昌全連忙細(xì)細(xì)告知，道：「若非女孩兒具此奇才,，幾令我得罪總?cè)忠?。一向竟不曉得，今日方知,?！苟攀下犃耍泊篌@大喜,，道：「原來女兒又通翰墨,。」因恨一聲道：「只可惜我那親兒拋棄,，不知生死存亡,。若使二人配合，豈非一對,？」昌全道：「昌谷若無恙,，此時(shí)必有婦矣?！苟攀系溃骸概畠杭仁遣排?，須要留心揀擇一個(gè)才郎配他，娛你,、我的晚景才好,。」不一時(shí),，小姐將文錄完,。昌全復(fù)又細(xì)看，見他句句稱揚(yáng),，卻又句句不貼在曹吉祥身上,，滿心歡喜。遂籠入袖中,，來見周重文,。周重文忙接了，展開一看,，只見其文道：
　　奉祝大中貴太監(jiān)曹老公公五十華誕：
　　古之頌壽,，詩稱竹苞。鬆茂尚矣,，然不過養(yǎng)尋常草木之年,，何足獻(xiàn)大貴人之觴,。若夫大貴人名並南山，聲高北斗,，自有不齒發(fā)而黃耇者,。又當(dāng)祝禧於甲子之外。吾茲有以知曹老公公之遐齡不朽矣,。曹老公公身依日月,，豈不分日月之光。日月之光不磨,，則老公公之壽不磨可知矣,。老公公出入九重，自應(yīng)承九重之寵,。九重之寵不衰，則老公公之壽不衰可知矣,。況純陽乃內(nèi)養(yǎng)之,，真丹無漏，實(shí)長生之妙訣,，將見立地成仙,。何必如儒家虛引德功，然後希冀永龜鶴之年於旦暮哉,。即如所引,，而老公公之德功奇?zhèn)ァ?nèi)結(jié)一人之知,，外喧萬民之口,。又何嘗非儒家之所得而稱者也。由此論壽,，壽豈有既乎,？武夫不文，謹(jǐn)質(zhì)言以附華封之後,。至於瑤池蓬島,，桃熟籌添，荒唐之言,，不敢妄陳,，以涉諛媚。
　　周重文看罷,，不勝擊節(jié)贊說道：「身依日月,，出入九重，稱揚(yáng)得微妙,。曹太監(jiān)見了未有不快者,。常寅翁得此佳文往祝,，增榮多矣。但先生平日之文,，端莊博大,，不知今日為何又有一種靈秀娬媚之妙？令人覽而動色,，真可敬可愛也,。」昌全聽了,，只是掩口而笑,。周重文見他笑得有因，遂問道：「昌先生為何含笑,？莫非笑本鎮(zhèn)不知其文,，稱譽(yù)不當(dāng)嗎？」昌全道：「老總?cè)骤b識有如犀燭,，悉窺底裡,。學(xué)生又安得不笑？」
　　周重文見他說話胡涂,，越發(fā)動疑,。因說道：「先生誠實(shí)君子也。從無隱情,。何今日吞而不吐如此,？」昌全見周重文問得慇懃，只得說道：「學(xué)生蒙老大人見委,，即欲應(yīng)教,。因一時(shí)意興沮喪，不能著筆,。小女見了,，恐我違命獲罪。因不自揣,，竟代作此文,，以圖塞責(zé)。不期老大人不以為非,，轉(zhuǎn)蒙見賞,，又蒙法眼說出靈秀娬媚四字來，纖毫不爽,。故學(xué)生不覺驚喜而失笑也,。」
　　周重文聽見這篇壽文是他女兒做的,，不覺大驚,。問道：「果是令愛所作嗎,？」昌全道：「實(shí)是小女所作?！怪苤匚牡溃骸噶類塾写讼刹?，真令男兒抱愧。今又見蘇家一妹矣,?！挂蛴謫柕溃骸噶類矍啻簬缀我樱俊共溃骸感∨衲晔??！怪苤匚挠殖泽@道：「原來令愛尚幼，可曾受聘嗎,？」昌全道：「一者年尚有待,，二來邊地?zé)o婿可擇，故尚未議及,?！怪苤匚牡溃骸覆烹y自古歎之。今既有如此才女,，亦必有如此才郎求,，將來兩相配偶,，方不虛天地生才之妙,。若悠忽而適匪才，則是虛生矣,。今後先生須自重,，必慎擇一佳婿方妙?！共犃?，不勝感激。正是：
　　盈盈十六正芳年,，況復(fù)多才更可憐,。
　　不是謝家真玉樹，紅絲休想等閒牽,。
　　周重文到了次日,，即將此稿封固，又寫書致意?？偙?。常總兵即選名手寫了,，裱做一幅錦軸,，又使先生細(xì)細(xì)開單,，同了禮物，差了數(shù)十個(gè)的當(dāng)家人押送至京,，進(jìn)與曹吉祥拜壽去了,。又過了些時(shí)，只因黑山嶺變亂之後,，軍久無糧,，故各處總兵官俱以近就近，商議發(fā)糧之期,。常勇與周重文兩處相隔不遠(yuǎn),，故常勇遂帶了幾員驍將，來會周重文,。周重文接著,，商量定了發(fā)糧日期。公事畢,，周重文即備酒留入內(nèi)衙款待,。須臾席完，周重文即令參謀昌全相見,。昌全見了常勇,，要行屬禮。常勇再三謙讓道：「自來參謀原無統(tǒng)屬,。況昌兄又係皇上欽依,，與眾不同。今況又在周寅翁軍中任事,，豈可越禮,。」昌全只得行了賓主之禮,。
　　三人入席,，飲到中間，常勇再三稱說前日壽文之妙,。道：「昌參謀即此一文,，已知宿學(xué)弘才。今復(fù)識荊,，大快所願(yuàn),。只怕此文傳入帝都，若邀曹中貴鑒拔,，昌參謀還有一番奇遇,，豈止參謀而已。」昌全聽了,，只得連連打恭道：「晚生不敢,、不敢?！怪苤匚拇藭r(shí)酒後高興,，又見常總兵極口稱贊,，遂大喜笑說道：「此文實(shí)非昌參謀之筆也,。」
　　常勇聽了吃驚,，說道：「北地軍中,，才俱襪線。小弟軍中並無一人,，老寅翁幕中有一昌兄,，可稱冠軍矣。奈何更有才人,？則才人何其多耶,？且請問老寅翁，此位卻是何人,？容弟荊識何如,？」周重文又笑道：「雖有其人，相去甚近,。若老寅翁欲識荊州,，則其人又遠(yuǎn)矣?！钩Ｓ碌溃骸讣扔衅淙?，遠(yuǎn)則遠(yuǎn),，近則近,。為何老寅翁作此若遠(yuǎn)若近之言？使小弟望而神馳,，慕而垂涎,。莫非老寅翁視弟為武夫，不堪與文人相對耶,？」
　　周重文看了昌全,，笑說道：「常寅翁既如此見責(zé)，小弟何敢再隱,？只得要真說了,。說便說，只怕老寅翁初聞之而驚，再回思而又喜也,?！钩Ｓ麓笮Φ溃骸咐弦陶f得這等奇奇怪怪，無非高其聲價(jià),，欲使小弟敬而服之也,。老寅翁幸速見教，毋使小弟寸心在胸中,，如大旱之望雨,。」周重文知不可瞞,，只得直說道：「昌參謀不獨(dú)具文武之才,，而宿學(xué)甚富。只緣年大無子,，止生此一令愛,，遂視掌珠為箕裘。於軍中閒暇,，竟將胸中之學(xué),，悉心教之。不期他令愛天生聰慧,，又能仰承父志,。讀盡父書，下筆竟要跨灶閨詞,。詩句長篇大賦不可勝數(shù),。小弟也一向不知，前日蒙老寅翁見教,，小弟即奉來命,，煩昌參謀一揮。不期昌參謀偶得小疾,，不能承命,，他令愛恐誤臺事，竟代父具草,。小弟見其脫略常套,，獨(dú)具精神，甚為驚訝,。又見其筆墨之外,，更有一種秀媚之氣。再三詢[原書以下缺320字]虛名,，而失之當(dāng)面,。」
　　周重文聽了，因說道：「常寅翁高論,，自是選婿良方,。昌參謀不可不深思其妙?！共犃?，忙向常勇深深打一恭，道：「謹(jǐn)領(lǐng)臺教,?！谷苏f得投機(jī)，歡然暢飲,。常勇便與昌全更覺親熱,。臨別尚有許多眷戀。周重文與昌全直送出轅門,，常勇方才作別而去,。正是：
　　良賈深藏實(shí)不差，奈何輕露一枝花,。
　　只因不慎春風(fēng)面,，惹得游蜂滿樹嘩。
　　原來這常勇是北京人,，只因會趨奉曹吉祥,，故得做了此地的總兵。他生得一子,，取名常奇,，今年十七歲了。只因這常勇是個(gè)武官,，文理不甚溜亮,，故要兒子刻苦讀書。便不惜館金,，請了有名的先生,，只要教得常奇文理通透，做一文官,，方才快活,。不期這常奇人物倒也生得魁偉,，有些福相,，書倒也肯讀。只無奈資性愚鈍,，再讀不透,。今年十七歲，才做破承題，尚未知一些竅脈,。先生見常勇急欲教子成名,，只得將他的破題逐句改過，送與常勇去看,，只說令郎漸入佳境矣,。將來必是大物。
　　常勇見先生稱贊兒子,，也就信為實(shí)然,。以為兒子功名可望，才子可稱,，又每每思想,，若在此地必難成名，須到京中方能出頭,。故屢屢要送兒子進(jìn)京,。先生說道：「令郎雖是有才，尚未充足,。還須揣摩,，然後一戰(zhàn)成功。古語云：『三年不鳴,，鳴則驚人,；三年不飛，飛則沖天,?！徽酥^也?！钩Ｓ轮坏昧粝聝鹤?，請他再教。然心下認(rèn)真兒子的才高,，遂打帳要求一個(gè)才貌之女配他,，方才得意。雖有此意,，卻因眼前無人,，只指望京中去求。故將兒子的親事就因循下了,。
　　今日常勇恰恰在周重文衙中飲酒,，聞知昌全的女兒能做壽文。如此多才,，又且未聘,，正中其懷,。不勝大喜，遂留心要娶他為媳婦,。因在馬上一路暗想道：「不期昌全生此奇女,，若不早求，倘被他人娶了,，豈不當(dāng)面錯(cuò)過,？但我看昌全這老兒，做人有些古板,，世務(wù)有些不達(dá),。他有了這個(gè)女兒，必定要在女婿面上用心揀擇,，必?cái)车盟畠旱牟徘?，方肯死心許嫁。若是有一些不妥,，莫說此老,，我想此女既會做如此的好文章，自家一定有些主意,。就是這老兒肯了,，這個(gè)女兒不肯起來，也是無法,。只不知我的兒子胸中才學(xué),，果是如何？不知可能實(shí)實(shí)敵得他過,？想到此處,，一時(shí)無法起來。
　　忽又想道：「我一個(gè)總?cè)诛@職,，將來掛印腰玉,，拜將封侯，俱實(shí)實(shí)可望,。他雖是參謀,，尚無關(guān)防印信，不過是個(gè)軍中書記之人,。參謀二字,，無非名色為人所重。我若以威勢壓他,，他安敢抗違不從,？況且我的兒子，等我腰玉之後,，使他進(jìn)京懇求曹中貴一臂,，只怕舉人,、進(jìn)士可垂手而得,。若論力量,，縱不望鼎甲，二甲之內(nèi)還要占在前邊,。若在二甲,，選入翰林，至穩(wěn)至當(dāng),。他的女兒若肯許嫁,，一進(jìn)吾門,，即鳳冠霞帔,，就做夫人,。豈非榮幸,？我若去聘他,，難道這老兒就不想到這個(gè)田地,？」因又道：「但只恐才子配佳人,，必使男歡女愛,，以作佳話,，使人羨慕方妙,。我今若但以勢利壓求，未免使人笑我武夫輕才,?！?br>　　想來想去，這又不好,，那又不妥,。忽又想道：「我如今除非如此，如此,，方不失斯文體統(tǒng),，大家有光。這老兒方不敢有詞,?！乖隈R上想到得意之際，遂意氣揚(yáng)揚(yáng),，歸到本衙,。眾軍士接入，常勇且不進(jìn)私衙,，竟往書房中來,，看先生與他兒子。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姻緣遇而不遇,，佳期合而不合,。
　　不知常勇果聘得昌全的女兒為媳婦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昌小姐女思男悲吟一曲　端公子男思女痛哭多時(shí)


　
　　詞云：
　　見面最酸甜,，嘗著相思便苦。何不心頭吐出,，要吐無能吐,。長歌痛哭望消磨，不道全無補(bǔ),。若要?dú)g歡喜喜,，除是雙星睹。
　　　　　　　　　　　　　　　　　　　　 右調(diào)《好事近》
　　話說昌全在亂軍中救了鳳儀的女兒,，叫他拜認(rèn)做義女,，帶回衙來，叫他拜見杜氏,。將前事細(xì)說了一遍,。杜氏不勝驚喜，見他年紀(jì)雖幼,，卻生得秀自骨生,，美從胎出，說話溫和,，更兼小心孝敬,，竟似嫡親生的一般。杜氏喜他愛他,，一如己出,。又知他是小姐出身，受過榮華富貴,，遂派了兩個(gè)丫鬟服侍,。一名叫做春花，一名叫做秋花,。
　　昌全又於後面的花園中一帶樓房收拾齊整,，與女兒為臥室。又將自己看的書籍,，俱堆集其樓下,，擺設(shè)得精精緻致做書房。內(nèi)裡圖書滿架,，觸目琳瑯,。昌全凡有周重文發(fā)來筆墨之事，他就在這書房中校閱書寫。小姐坐臥其中,，盡他瀏覽,，甚是歡喜。又因丫鬟的名字甚俗,，遂將春花改了春暉,，秋花改了秋素。若論年紀(jì),，也只好十三四歲,，與小姐差不多,。二人中又覺春暉作事伶俐,，更中小姐之意，時(shí)常教他讀些書兒,，學(xué)寫幾個(gè)字兒,。因此就曉得些義理，故與眾不同,。小姐每到針指之暇,，看些書史消遣寂寞。
　　若論這鳳小姐,，在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來,，今得安閒，就該凡事都丟開了,。誰知人心最活,，不可一律而論?？嘤锌嗑?，樂有樂境，當(dāng)其在苦境,，自家救死且不暇,，那裡還想得到別人？就不想人,，也不叫做無情,，也不叫做負(fù)心；若處於樂境,，竟一旦將從前受過的恩義置之不理,，則此人禽獸不如矣。
　　故彩文小姐自拜認(rèn)昌全,、杜氏做了父母之後,，處身得地，身子安閒,，又年漸長,，怎叫他不思前想後,？故有時(shí)想一回自己本身的父母，拋別數(shù)年,，被劫之後不知如何苦楚,？如何思念？只疑我摧殘死矣,。今生無相見之期,，豈知我尚在天涯，未曾喪命,?？蓱z他如今年老，又無兄弟代我奉養(yǎng),，況離別數(shù)年,，死生未卜，怎教人不徘徊痛切,？又想起鳳儀父母二人,，養(yǎng)育之恩，實(shí)有過於生長,。他只指望螟蛉有女,，以娛老懷，不期遣謫同行,，又被亂兵衝散,。幸喜我年幼不致喪亡，他二人在路行藏,，明明官長,，不知實(shí)是囊空。若遇亂兵,，又無黃白可獻(xiàn),，不傷於兵，亦饑殍於溝渠,。即使脫生,，又不知今存何地？竟不知我倒安然別認(rèn)父母,。
　　想到此處,，淚滴涓涓矣。又每每欲將生身父母告訴今日的父母,，又因前日初見時(shí),，已認(rèn)定鳳家父母，皆以小姐稱呼。若今說明,，未免轉(zhuǎn)說我巧言掩飾,。及想起鳳家父母之恩，每欲啟齒要在昌家父母面前求使人緝訪下落,，又恐疑我做孩兒的在此思彼,，不但無成，抑且恩義有乖,。徒使心念,。又想道：「天既生我如是才能，又令我東圓西缺,，何我命之不辰乃爾,！」
　　每想到此，真覺傷心,。又想起當(dāng)日初見表兄唐昌,，蒙他殷殷眷愛,，一段溫存,，又於詩中默默相關(guān)，隱隱寓意,，以致兩相愛慕,，彼此定盟，許以終身,。臨別綢繆繾綣,，叮嚀告戒，只以為終身姻契,，故心各相安,。奈何分手未幾，忽遭此飛災(zāi)橫禍,，流離顛沛,，處身異域。彼安居讀書,，定然不知,。設(shè)若聞知此變，必疑我珠沉玉碎,，月缺花殘,。況他情深義重，自應(yīng)清宵不寐,，對著短檠孤燈,，有無限傷心。自應(yīng)白晝無聊，看詩書題詠而不勝悲痛者,。豈知我轉(zhuǎn)在此粗安,。世事無常，我既遭殃,，不知那表兄此時(shí)此際,，更作何狀？今欲尋消問息,，又無奈天南地北,，目斷衡陽，將何以慰知己之望,？誠可悲也,。由此終朝想念，累月懷思,，又不敢盡情吐露,，惟有停針不語，獨(dú)步低回,。若到那苦雨淒風(fēng),，花開花落之際，更覺增人惆悵,。故每每借景舒懷,，寓於吟詠。
　　忽一日,，春暉說道：「園中百花舒放,，小姐何不暫止繡工，去散一散步,？也免得春光笑人,。」小姐聽了,，正無處消遣,，遂同了春暉到園中閒步。春暉引著小姐東西賞玩,，雖也花逕逶迤,，亭臺曲折，及細(xì)細(xì)看來,，只覺春光慘澹,，花香寂寥?？v紅滿枝頭,，卻絕無娬媚鮮妍景象,。小姐見了，殊覺不樂,。因問春暉道：「我聞草木遇時(shí),，必有一番嬌豔奪目，芳香襲人,，使人流連花底,，不忍即去。今園中之花,，雖嬌不嬌,，雖豔不豔，雖芳香而只覺不芳香,，不知何故,？」春暉笑道：「小姐原來不知。大凡地分南北,，非虛名也,。水土即以南北而異。南方水土潤,，地氣和柔,，故草木之生亦和柔；北方水土燥,，地氣乾枯,，故草木之生亦乾枯。所以古稱河畔冰開,，長安花落，非時(shí)不同,，實(shí)地不同也,。此地原不曾種花，這些花皆因周老爺是南方人,，不惜重價(jià)移來,，故為桃為杏，雖具花名,，而花色終只尋常,。」
　　小姐聽了,，暗暗點(diǎn)頭稱是,，轉(zhuǎn)覺不樂起來。忽觸著他當(dāng)日與唐昌花下之言,，不禁墮下幾點(diǎn)淚來,。又恐春暉看見,，只得勉強(qiáng)低頭暗拭。早被春暉看見,，連忙說道：「小姐正好開懷,，為何轉(zhuǎn)覺添愁？小姐莫非別有心事,，就對春暉說說,，卻也無妨?！剐〗惚粏?，只得支吾道：「偶然觸景，連我亦不自知,，實(shí)非有以,。」春暉見小姐興致索然,，遂同歸繡室,。正是：
　　桃貪結(jié)子始飛花，柳欲成陰方吐絮,。
　　莫認(rèn)無端空淚垂,，傷心自有傷心處。
　　昌小姐自同春暉園中看花回房,，愈覺無情無緒,，懨懨不樂，不能自適,。遂做成一套閨思,，按了宮商，譜入絲弦,，以消積悶：
　　十二紅
　　[山坡羊]依銀屏低回深想,，驀忽地兩相依傍，我何曾知他是誰,，他早驚驚喜喜謙還讓,。
　　[五更轉(zhuǎn)]暗端詳，細(xì)識認(rèn),，無來往,。如何一旦從天降。竟自假托親親,，將笑面如花相向,。
　　[園林好]年輕輕，垂肩發(fā)長,。態(tài)翩翩,，涂容粉香,。
　　[江兒水]略不避嫌疑怨曠。妹妹哥哥,，只認(rèn)做孩提無狀,。
　　[玉交枝]瞞爺哄娘，俏心兒中藏不良,。弄情直貼心窩上,，那裡管眼損眉傷。
　　[五供養(yǎng)]笑我一時(shí)心蕩,，早認(rèn)定他們做鴛鴦,，兩兩。已將琴與瑟,，細(xì)細(xì)辨宮商,。便彈出離鸞，也不願(yuàn)分張,。
　　[好姐姐]癡望已許偕隨唱,，奈一霎花奔柳忙。
　　[玉山頹]東家謫散,，又早西家乘障,。飄零無定處，絮顛狂,。知他蹤跡在誰行,。
　　[鮑者催]記他姓唐，幾番望他名字香,。諒詩書不負(fù)行與藏,。
　　[川撥桌]雖則音信爽。這恩情怎忍忘,、我只須拿定心腸,，我只須拿定心腸。
　　[嘉慶子]便辜負(fù)今生也不妨,，將飛花吟認(rèn)作檀郎。將飛花詠認(rèn)作檀郎,。任一世孤單相看,，只認(rèn)雙。
　　[僥僥令]簪花徒有淚,，對鏡不成妝,。風(fēng)月雖佳誰去賞，拚冷冷清清做一場,。
　　[尾聲]一身既已珠擎掌,，為甚又將人送葬,，到底天心問不詳。
　　昌小姐一時(shí)做完,，又將箋紙寫出,，自己看了數(shù)遍。因想道：「偶然為此,，只覺情詞太露,，非兒女子之事。倘遺泄於人,，豈非無瑕之一玷,？」欲要?dú)ィ窒氲溃骸附耠m無用,，倘日後相逢,，也可驗(yàn)相思之有在?！顾鞂⒐{紙折做方勝兒,，收入篋中藏好，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與王夫人,，被兵馬趕來，各逃性命,，不覺失散了小姐,。王夫人大哭數(shù)番，使人尋訪,，並無消息,。打聽得周總兵提兵剿平亂兵，四境安然,，鳳儀方得又同了王夫人望榆林驛而來,。一路上孤孤淒淒，甚是不快,。
　　不一日到了榆林驛,，只有兩間草房，又是牆穿壁破,。鳳儀夫妻到了半日,，也不見有人來迎接。又過了半晌,，方才走了三四個(gè)像是花子般的人出來,，看見鳳儀，磕頭說道：「小人不知老爺遠(yuǎn)來,，不曾傳知眾人,，有失迎接,。但不知老爺為何到此荒涼寒苦之地？況且這驛中不曾修葺,，老爺如何受得此苦,？」鳳儀說道：「我鳳儀身居御史，只因忤觸權(quán)奸,，自分必死,。今蒙皇上洪恩，降此驛丞,，已為萬幸,。雖驛地不堪駐足，卻是我臣子職分當(dāng)該,，怎說受苦二字,，以辜聖上之恩？只借重列位與我去覓些蒿草,，遮蔽得風(fēng)雨,，足感盛情了?！?br>　　言罷,，即取出些銀子，付與那幾個(gè)人,。這些人見鳳儀說話,，又達(dá)道理，又近人情,，又不裝腔使勢,，故此都敬他憐他，遂報(bào)知眾人,，俱來料理這驛中,。不數(shù)日間，早收拾得光光鮮鮮,，與鳳儀住下,。只因鳳儀以德化了這些頑民，故在這驛中竟相安無事,。正是：
　　逆鱗只道鋤奸死,，得賜投荒聖主恩。
　　但恨孤忠徒抑鬱,，不能重叩到天閽。
　　鳳儀與王夫人夫妻暫時(shí)守困驛中,，且按下不題,。
　　卻說端昌同了父母上任之後,，終日只在學(xué)中讀書作文為事。父親端居又時(shí)常送進(jìn)些秀才的月課文字來,，叫端昌批閱,。端昌遂將得意之文，批了五卷,。道：「此五人今科斷然要中,。」父親也就依了他,，發(fā)付五人,。這五人聽見，也還說是學(xué)師的褒獎(jiǎng)之常,，不在心上,。及到鄉(xiāng)場揭曉，恰恰五人俱中了,。因此這五個(gè)舉人感文字相知,，俱認(rèn)真端居為老師。說道：「門生北上,，倘能聯(lián)捷,，決不令老師久屈。門生輩當(dāng)竭力為老師之□,，以報(bào)鑒定之恩,。」後來果得其報(bào),，這是後話,。
　　卻說此時(shí)端昌已是十六歲了，漸漸長成,。今在衙中,，雖蒙端居教養(yǎng)，不異親生,。然思前想後,，每暗暗不樂，常想生身父母,，今在邊關(guān),，不能見面。又想到唐家父母待我何等深恩,，不曾圖報(bào),。自此胸中憂憂，書都看不下去，便終日昏昏悶悶的起來,。欲要出去遣興,，又恐礙父親官箴，故只在書房中悶坐,。
　　忽一日,，衙役送進(jìn)一封書來，端居拆開一看,，卻是王尚書的公子做的幾篇文字,，要求學(xué)師批閱。端居看了一遍,，即走入書房遞與兒子,，道：「這幾篇文章是王公子送來的，你可細(xì)細(xì)批獎(jiǎng)幾句,，我好著人送去,。」端昌接了,，慢慢細(xì)看,，及看到後面，卻有一個(gè)經(jīng)題,。端昌看了題目,，卻是兩句詩經(jīng)上：「既見君子，不我遐棄,?！?br>　　端昌忽然見了，正觸著當(dāng)年鳳家小姐之言,，不禁失聲長歎道：「這段良緣,，只指望天長地久，蒙小姐深情訂約,，又蒙伯母許諧伉儷,，長成得附乘龍。誰知我命不濟(jì),，忽遭兇惡,，竟不知有何怨何仇，將我致死,？若在唐家父母名下,，小姐雖在京中，我也還可尋些事故,，少圖一面,。不期飄流至此，欲見無由，今又改頭換面,，遠(yuǎn)隔關(guān)山,，竟侯門如海矣?！褂窒氲溃骸肝以怆y之事，自然要傳至京師,。倘傳得小姐知道,，我那小姐的俏心兒，定有許多展轉(zhuǎn),。若以為我必死,，而小姐一種俠烈之性，未免要為我朝悲暮泣,，憔悴而死,。倘有此情，豈非我尚偷生,，轉(zhuǎn)先致小姐之死乎,？」又想道：「就是我那伯母，愛他心切,，百般勸勉,，不至於死。我想小姐心事難言,，柔情默默,，亦必為我瘦減腰圍矣?！?br>　　端昌想到此處,，涕淚交流。忽一交跌在牀上捶著,，哭不出聲,。早被書童看見，連忙入內(nèi)報(bào)知老爺,，道：「相公在書房中看了幾篇文字,，忽然大哭起來。小人不知是甚緣故,，特來稟知,。」李氏連忙同了端居走入書房,，只見端昌果然在牀上掩面悲啼,。李氏走近牀前，撫摩他道：「孩兒為何傷心至此？有事可說與我知道,?！苟瞬鲆姼改妇阍诿媲埃炝⑾聽梺?，嚇得不敢做聲,。端居、李氏再三問他,，他只是支吾不說,。
　　端居大怒，說道：「你日讀聖賢詩書,，怎敢在父母面前如此掩飾,，可謂孝乎？即念生身,，亦不妨明言,，好作區(qū)處。似這般背前面後,，哭哭啼啼,，成個(gè)甚麼模樣！」端昌聽見,，連忙跪下說道：「孩兒焉敢在父母面前不言,。但其中實(shí)有隱情，難於啟口耳,?！估钍戏鏊饋恚峙c他拭淚,，道：「吾兒有話直說,，為父母的自當(dāng)為你處分。何苦哭壞了身子,?！?br>　　端昌無可奈何，只得將鳳小姐許訂終身,，又將鳳小姐所引喻之詩,，今日忽然看見，觸感傷懷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孩兒並無他意?！苟司拥溃骸冈瓉砣绱?。但我想這段良緣,，王夫人與小姐既有此愛才愛親，則此姻緣自在,。但鳳公門第甚高,，恐不肯招贅□面。今孩兒若念鳳小姐這段盟言,，只消努力詩書,，以求上達(dá)。倘僥倖一第,，那時(shí)面懇鳳公,，且內(nèi)中有約，無不允矣,。此時(shí)徒想何益？」端昌聽了父親之言甚是有理,，方生歡喜,，說道：「父親所見甚確。孩兒敢不信從,！」遂又歡然讀書,，且按下不題。正是：
　　默默無言事在心,，自從別後到爾今,。
　　蘆花明月知何處？只合愁中夢裡尋,。
　　卻說邊庭守將,，有一人姓常名勇，是個(gè)總兵,，鎮(zhèn)守天雄關(guān),，與周重文同僚。兩處兵馬互相呼吸,，有事接應(yīng),，各守汛地。這個(gè)常勇,，他是朝中內(nèi)官曹吉祥所喜之人,，故叫他協(xié)守邊疆，有功即報(bào),，皆冒為己有,。這常勇有了這個(gè)靠山，遂覺威勢炎炎,，各邊境武官俱要加意奉承,。若是奉承不到,，便要時(shí)常呵責(zé)。呵責(zé)不受,，即通知曹吉祥,，非降即調(diào)。往往武官們受其鉗制,。惟這周重文,，屢屢在邊上立功，有些聲名,，難以威攝,。故常勇倒來結(jié)交周重文。周重文亦謙謹(jǐn)待之,。
　　這年常勇打聽得他主人曹吉祥五十歲,，要借此進(jìn)奉。早在半年前,，即差人到各處去彩買禮物,，並珍奇玩好，無般不有,。實(shí)指望這番孝順,，要取個(gè)腰玉之榮。料理多時(shí),，諸禮俱備,，只單少一篇祝贊的壽文稱其功德。軍中雖有書記,，俱是些刀吏之筆,，恐不能贊揚(yáng)盡妙。若要去求別人,，又一時(shí)無可求之才,。因忽想起周重文軍中參謀昌全，文才博學(xué),，何不差人拿我名帖,，要周重文叫昌全代筆。豈不是一件妙事,？遂差人致書周重文,。周重文見了，即將來意告知昌全,。昌全那裡敢推辭,，遂連書拿了，入書房而來,。只因這一做,，有分教：
　　才中顯色,，色裡呈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