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面是我讀史鐵生《病隙碎筆》的感想,,寫于2002年1月,。
智慧和信仰
——讀史鐵生《病隙碎筆》
三年前,在輪椅上坐了三十個年頭的史鐵生的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奇跡,,反而又有新的災難降臨。由于雙腎功能衰竭,,從此以后,,他必須靠血液透析維持生命了。當時,,一個問題立刻使我——我相信還有其他許多喜歡他的讀者——滿心憂慮:他還能寫作嗎,?在癱瘓之后,寫作是他終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辦呀?現(xiàn)在,,仿佛是作為一個回答,,他的新作擺在了我的面前。
史鐵生把他的新作題做《病隙碎筆》,,我知道有多么確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醫(yī)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輪椅上的他往返醫(yī)院還要經(jīng)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騰,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體和精神狀況最好(能好到哪里?。。┑臅r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時刻他才能動一會兒筆,。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趨飽和,,體況惡化,,寫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時間在受病折磨和與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筆,,而且縫隙那樣小得可憐,!按:下面是我讀史鐵生《病隙碎筆》的感想,寫于2002年1月,。 智慧和信仰 ——讀史鐵生《病隙碎筆》 三年前,,在輪椅上坐了三十個年頭的史鐵生的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奇跡,反而又有新的災難降臨,。由于雙腎功能衰竭,,從此以后,他必須靠血液透析維持生命了,。當時,,一個問題立刻使我——我相信還有其他許多喜歡他的讀者——滿心憂慮:他還能寫作嗎,?在癱瘓之后,,寫作是他終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辦呀,?現(xiàn)在,仿佛是作為一個回答,,他的新作擺在了我的面前,。 史鐵生把他的新作題做《病隙碎筆》,我知道有多么確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醫(yī)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輪椅上的他往返醫(yī)院還要經(jīng)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騰,,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體和精神狀況最好(能好到哪里?。,。┑臅r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時刻他才能動一會兒筆,。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趨飽和,體況惡化,,寫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時間在受病折磨和與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筆,,而且縫隙那樣小得可憐,! 然而,,讀這本書時,我在上面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病的愁苦和陰影,,看到的仍是一個沐浴在思想的光輝中的開朗的史鐵生,。這些斷斷續(xù)續(xù)記錄下來的思緒也毫不給人以細碎之感,倒是有著內(nèi)在的連貫性,。這部新作證明,,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不是一個殘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無疆之域,,思考著生與死、苦難與信仰,、殘缺與愛情,、神命與法律、寫作與藝術(shù)等重大問題,,他的思考既執(zhí)著又開闊,,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寫作之夜”依然充實而完整,。對此我只能這樣來解釋:在史鐵生身上業(yè)已形成了一種堅固的東西,,足以使他的精神歷盡苦難而依然健康,備受打擊而不會崩潰,。這是什么東西呢,?是哲人的智慧,還是圣徒的信念,,抑或兩者都是,? 常常聽人說,史鐵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為殘疾,,是因為他被困在輪椅上,除了思考便無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個殘疾人呢,,人們信心十足地推斷,他就肯定不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史鐵生,,——他們的意思是說,,不會成為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或者這么一個智慧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加膚淺的對史鐵生的解讀了,。當然,如果不是殘疾,,他也許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但也可能走上,,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他的那種無師自通的哲學智慧決不是殘疾解釋得了的,。一個明顯的證據(jù)是,我們在別的殘疾人身上很少發(fā)現(xiàn)這一顯著特點,。當然,,在非殘疾人身上也很少發(fā)現(xiàn)。這至少說明,,這種智慧是和殘疾不殘疾無關(guān)的,。 關(guān)于殘疾,史鐵生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在此意義上,,殘疾是與生俱來的,,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這樣??吹饺怂赜械牟荒芎拖拗?,這是智慧的起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就是因為知道人之必然的無知,而被阿波羅神贊為最智慧的人的,。眾所周知,,蘇格拉底就不是一個殘疾人。我相信,,史鐵生不過碰巧是一個殘疾人罷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夠由生命中必有的別的困境而覺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夠看到限制,,前提是和這限制拉開一個距離。坐井觀天
然而,,讀這本書時,,我在上面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病的愁苦和陰影,看到的仍是一個沐浴在思想的光輝中的開朗的史鐵生,。這些斷斷續(xù)續(xù)記錄下來的思緒也毫不給人以細碎之感,,倒是有著內(nèi)在的連貫性。這部新作證明,,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不是一個殘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無疆之域,思考著生與死,、苦難與信仰,、殘缺與愛情、神命與法律,、寫作與藝術(shù)等重大問題,,他的思考既執(zhí)著又開闊,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寫作之夜”依然充實而完整,。對此我只能這樣來解釋:在史鐵生身上業(yè)已形成了一種堅固的東西,足以使他的精神歷盡苦難而依然健康,,備受打擊而不會崩潰,。這是什么東西呢?是哲人的智慧,,還是圣徒的信念,,抑或兩者都是?
常常聽人說,,史鐵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為殘疾,是因為他被困在輪椅上,,除了思考便無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個殘疾人呢,人們信心十足地推斷,,他就肯定不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史鐵生,,——他們的意思是說,不會成為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或者這么一個智慧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加膚淺的對史鐵生的解讀了。當然,,如果不是殘疾,,他也許不會走上寫作這條路,但也可能走上,,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他的那種無師自通的哲學智慧決不是殘疾解釋得了的,。一個明顯的證據(jù)是,,我們在別的殘疾人身上很少發(fā)現(xiàn)這一顯著特點。當然,在非殘疾人身上也很少發(fā)現(xiàn),。這至少說明,,這種智慧是和殘疾不殘疾無關(guān)的。
關(guān)于殘疾,,史鐵生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在此意義上,,殘疾是與生俱來的,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這樣,??吹饺怂赜械牟荒芎拖拗疲@是智慧的起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就是因為知道人之必然的無知,而被阿波羅神贊為最智慧的人的,。眾所周知,,蘇格拉底就不是一個殘疾人。我相信,,史鐵生不過碰巧是一個殘疾人罷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夠由生命中必有的別的困境而覺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夠看到限制,,前提是和這限制拉開一個距離。坐井觀天,,就永遠不會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個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為生存而受苦,??墒牵绻覀兛偸亲谌馍矸蔡ミ@口井里,,我們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個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種分身術(shù),,要把一個精神性的自我從這個肉身的自我中分離出來,,讓它站在高處和遠處,以便看清楚這個在塵世掙扎的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從一定意義上說,,哲學家是一種分身有術(shù)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經(jīng)能夠十分自由地離開肉身,靜觀和俯視塵世的一切,。在史鐵生身上,,我也看到了這種能力。他在作品中經(jīng)常把史鐵生其人當做一個旁人來觀察和談論,,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鐵生之外來看史鐵生,這幾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這另一個史鐵生時而居高臨下俯瞰自己的塵世命運,,時而冷眼旁觀自己的執(zhí)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當然,,時常也關(guān)切地走近那個困頓中的自己,,對他勸說和開導。有時候我不禁覺得,,如同羅馬已經(jīng)不在羅馬一樣,,史鐵生也已經(jīng)不在那個困在輪椅上的史鐵生的軀體里了。也許正因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連三的災難就傷害不了已經(jīng)不在肉身中的這個史鐵生了,。
看到并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這是智慧的起點,,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沒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脫,,沒有超越,智慧就會淪為冷漠的犬儒主義,??墒牵坏で笳群统?,智慧又不會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實,,當一個人認識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絕對的,,困境是永恒的,,他已經(jīng)是在用某種絕對的完美之境做參照系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別人作比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種具體形態(tài),,譬如說肉體的殘疾,。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以自己的殘缺比別人的肢體齊全,以自己的坎坷比別人的一帆風順,,所產(chǎn)生的只會是怨恨,。反過來也一樣,以別人的不能比自己的能夠,,以別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運,,只會陷入淺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與神作比較時,,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論這種限制在自己或別人身上以何種形態(tài)出現(xiàn),都不餒不驕,,心平氣和,。對人的限制的這樣一種寬容,換一個角度來看,,便是面對神的謙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蘊涵著信仰的傾向,。這也是哲學之所以必須是形而上學的道理之所在,,一種哲學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著絕對價值的預設(shè),它作為哲學的資格就頗值得懷疑,。
進一步說,,真正的信仰也必是從智慧中孕育出來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會尋求解脫,,基督就無須傳播福音。任何一種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為出發(fā)點,,它作為信仰的資格也是值得懷疑的,。因此,譬如說,,如果有一個人去廟里燒香磕頭,祈求佛為他消弭某一個具體的災難,,賜予某一項具體的福樂,,我們就有理由說他沒有信仰,只有迷信?;蛘?,用史鐵生的話說,他是在向佛行賄,。又譬如說,,如果有一種教義宣稱能夠在人世間消滅一切困境,實現(xiàn)完美,,我們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斷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烏托邦。還是史鐵生說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給定”,,人休想篡改這個給定,,必須接受它。“就連耶穌,,就連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來行那宏博的愛愿,。”一切烏托邦的錯誤就在于企圖篡改神的給定,其結(jié)果不是使人擺脫了限制而成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義施強制于人,,把人的權(quán)利也剝奪了。
《病隙碎筆》中有許多對于信仰的思考,,皆發(fā)人深省,。一句點睛的話是:“所謂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兩種姿態(tài),。當它登高俯視塵世時,,它看到限制的必然,產(chǎn)生達觀的認識和超脫的心情,,這是智慧,。當它站在塵世仰望天空時,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滿,,因肉身的限制而尋求超越,,這便是信仰了。完滿不可一日而達到,,超越永無止境,,彼岸永遠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續(xù),。所以,,史鐵生說:“皈依并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這條路沒有一個終于能夠到達的目的地,,但并非沒有目標,,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標存在的證明,而且是唯一可能和唯一有效的證明,。物質(zhì)理想(譬如產(chǎn)品的極大豐富)和社會理想(譬如消滅階級)的實現(xiàn)要用外在的可見的事實來證明,,精神理想的實現(xiàn)方式只能是內(nèi)在的心靈境界。所以,,凡是堅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堅定就已經(jīng)是信仰的成立。
最后,,我要承認,,我一邊寫著上面這些想法,一邊卻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無情的事實是,,不管史鐵生的那個精神性自我多么堅不可摧,他仍有一個血肉之軀,,而這個血肉之軀正在被疾病毀壞,。在生理的意義上,精神是會被肉體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裝不懂這個常識,?上帝啊,我祈求你給肉身的史鐵生多一點健康,,這個祈求好像近似史鐵生和我都反對的行賄,,但你知道不是的,因為你一定知道他的“寫作之夜”對于你也是多么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