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fēng)度與竹林七賢》（下）
        ● 許天一       郭長秀

 

 

【阮籍阮咸樂稱圣】

　　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借琴癡黃鐘公之口寫到《廣陵散》,，稱之為“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么神游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大暢……”
　　就嵇康來說,，他從小就對音樂有著特殊的感受性，后學(xué)琴,、笛,，將一曲《廣陵散》奏成“千古絕響”。嵇康有一張非常名貴的琴,，為了這張琴,，他賣去了東陽舊業(yè)，還向尚書令討了一塊前代玉佩,，截成薄片鑲在琴面上作琴徽,，此琴可謂價值連城。據(jù)說有一次,，山濤想乘醉意剖琴,，嵇康以生命相脅，才使此琴免遭大禍,。嵇康創(chuàng)作的《長清》,、《短清》、《長側(cè)》,、《短側(cè)》四首琴曲,，被稱為“嵇氏四弄”，與蔡邕創(chuàng)作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是我國古代一組著名的琴曲,。隋煬帝曾把彈奏《九弄》作為取士的條件之一，足見其影響之大,、成就之高,。嵇康除以彈奏《廣陵散》聞名外，在音樂理論上也有獨到貢獻,，這就是《琴賦》與《聲無哀樂論》,。在“竹林七賢”中堪與嵇康之琴曲比肩的，還有阮籍的長嘯和阮咸的琵琶,。

 

【司馬之心路人知】
　　
    阮籍（公元210～263年）,，“建安七子”中阮瑀的兒子,，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人,，音樂家,、文學(xué)家。曹爽輔政,，召為參軍,，不久托病辭歸，后相繼為司馬懿從事中郎,、司馬師從事中郎,。阮氏一門，出了很多音樂家,。阮瑀曾從同鄉(xiāng)蔡邕學(xué)習(xí)音樂,，其子阮籍、孫阮咸,，皆為“竹林七賢”中以琴見稱者,，而咸子阮瞻也是為后人稱頌的音樂名家。
　　阮籍初被司馬懿召去任從事中郎時,，不敢拒絕,，是怕他面慈心狠，遭日后的報復(fù),。對更無所忌憚的司馬師的任命,，阮籍更無法逃避，因為一旦被他看中,，除了以性命相搏之外，無論積極還是消極的抗拒,，都是白費心力,。這種事有成例在先：
　　司馬師帶兵東征，特辟上黨人李喜為從事中郎,。李喜是名士,，曾拒絕過司馬懿的征召，而當(dāng)司馬師相召時卻乖乖地來了,。司馬師狡黠地問道：“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來？”李喜倒也坦率,，回答說：“先公以禮見待,，故得以禮進退；明公以法見繩,，喜畏法而至,。”
　　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語震動當(dāng)時并傳之后世的司馬昭，于魏晉之間的政壇上,，堪稱首屈一指的人物：要剛毅有剛毅,，要智謀有智謀，要實力有實力,，司馬昭可稱得上雄視宇內(nèi),。
　　要大經(jīng)營，就離不開用人,，離不開用干練之人,，尤其離不開用大名人。在司馬昭看來,，大名人不一定有大實用,，但至少能得大虛用，用他們可點綴門楣,，顯示自己盡得人心,。這樣做，未必獲得期望的效果,，但總能為自己的臉上貼些金,。
　　但用名士得注意他們的顯著特點，就是喜歡發(fā)議論,，以炫耀有見地,；此外脾氣大，容易發(fā)牢騷,。因此用名士來“裝飾”政壇,，得把握分寸：他們完全可以清談，可以玄言,，談風(fēng)花雪月,，談天文地理，談那些無關(guān)宏旨的人,，談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然而絕不準(zhǔn)他們對本集團進行非議，進行詆毀,，進行任何刺激性的評說,。如不這樣，本集團的政治行為將從反面被攻擊得體無完膚,，自己苦心樹立的形象將遭到極大的扭曲,，才得到的一點人心將無可挽回地散去。
　　名士們只要不說長論短,，鬧點脾氣,，使些性子,，都好說。即使心存芥蒂,，不愿合作,，不愿靠攏，不愿歌功頌德,，那也好說,，沒多大的關(guān)系。原則只是一條,，不得亂說,，亂說便不客氣。像那個以孔子后裔自重的孔融,，目空一切,，由著性子亂說一氣，曹操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將他給殺了。
　　司馬昭心里的想法,，拿出來就成了規(guī)矩,。對當(dāng)朝名望大得無出其右的竹林七賢，司馬昭非常關(guān)切,。他的關(guān)切,，典型地反映在對“七賢”的態(tài)度上：
　　山濤洞識時務(wù)，可委以重任,；
　　王戎心向官場,，可授以美位；
　　劉伶縱酒昏放,，可隨他胡鬧,；
　　阮咸癲狂無度，可由著他性子來,；
　　向秀悔過自新，可既往不咎,；
　　唯有嵇康不識抬舉,、胡言亂語，得給他點兒顏色看,。
　　嵇康拒絕了他的拉攏,，以致司馬昭的興趣全部轉(zhuǎn)向了阮籍。拉攏阮籍,，多少能彌補一點遺憾,。在竹林七賢中,，阮籍的歲數(shù)不及山濤大，風(fēng)度不及嵇康好,，然他卻是其中的另一個領(lǐng)袖,。能將他歸入彀中，便等于招降了“七賢”中的大半,。
　　阮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激起談興，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然而他的言談內(nèi)容卻清空奧妙，有趣,、有致,、有理、有道,，但仔細一辨,，玄遠得很，似乎什么都說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說,，讓人摸不著邊際。他極為謹慎,，簡直謹慎至極,。與他交談，聽不到人過,，聽不到時事,，聽不到“敏感”問題。也因此司馬昭才感嘆：“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可謂至慎,！”
　　有這樣謹慎的人在朝中做個榜樣,，便能為口無遮攔者戒，為喜歡批評者戒,，為存心誹謗者戒,。戒得透了，朝中就會減少孔融般的人，嵇康般的人,，就會減弱輿論波瀾的泛起,，就能保證自己的事業(yè)少些阻擋，以便更好地向縱深推進,。
　　阮籍有用,，且有大用處，司馬昭對他很是看好,。因此阮籍提出的一般要求,，都盡量予以滿足：他要當(dāng)東平相，就讓他去當(dāng),，當(dāng)不下去,，回來了，照樣歡迎,；他要當(dāng)步兵校尉,，也讓他去當(dāng)，事情不管,，將酒喝得爛醉,，也由著他去。
　　至于阮籍的狂,，那是名士做派,，沒這樣的做派，反倒不像大名士,。對這種無傷政局的事,，可睜一眼閉一眼，無需拘束得太緊,，否則砸了朝中的花瓶,，是很不上算的。
　　司馬昭不需要名士來充當(dāng)先鋒,、充當(dāng)爪牙,、充當(dāng)走卒，只希望名士都能像阮籍那般彼此相安無事,，也就知足了,。花瓶就是花瓶,，司馬昭想得非常清楚,。

 

【步兵應(yīng)恨做響笛】
　　
    當(dāng)嵇康因呂安案被牽連入獄之后，阮籍曾帶病向司馬昭求情,。但司馬昭卻說：“阮校尉別再枉費心機了，嵇康非死不可。”阮籍聞聽此言如晴天霹靂,，知道生平至交再無生還之望,，頓時呆住了。突然,，一股腥氣從胸中涌起,，阮籍口噴鮮血，昏倒在地,。
　　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冬,，司馬昭為進一步謀篡曹魏政權(quán)，準(zhǔn)備加封自己為晉公,，并賜九錫,，于是指定由阮籍撰寫《勸進文》。但阮籍一次次“沉醉忘作”,。一天,，阮籍正在袁孝尼家飲酒，司空鄭沖寫親筆信,、指派專使騎馬前來索要文章,。阮籍此時已有九分醉意，既無法推托,，又不敢不寫,。
　　他抖抖顫顫拿起筆，使者見狀,，不信他能握管行文,，便說：“阮大人是否等酒醒之后再寫？”阮籍冷笑一聲,，說：“趁我尚不清醒,，方能草就；一旦酒醒,，恐怕這筆就不聽使喚了,。”言畢，信手揮毫,，片刻工夫,，一篇言不由衷的《勸進文》便書寫出來。全文一氣呵成,，觀者無不嘆服,！司馬昭讀后也大為滿意。
　　阮籍被迫于醉中書《勸進文》,，精神再次遭受重創(chuàng),，身體從此垮了下來，一病不起。兩個月后,，阮籍在病痛與憂憤中去世,。

 

【長嘯歌哭說阮籍】　　
 
   在司馬氏的黑暗統(tǒng)治中，阮籍內(nèi)心的痛苦實非常人可及,?！稌x書》中稱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之所以“癡”,，是因為心懷不平，只得借酒澆愁,，或者寄情音樂,。音樂的不確定性、無限性的特點,，最適合承載他自由縹緲的精神,。
　　阮籍的拿手好戲是吹口哨。一次,，阮籍去拜訪蘇門山中的真人孫登,。阮籍對著孫登談天說地，激揚文字,，可真人卻聽而不聞,。阮籍無奈，干脆對著真人吹起了口哨,，音調(diào)清麗激越,，嘯聲空廓遼遠。孫登微微一笑,，說：“請再來一次,。”阮籍屏氣凝神，再次長嘯,，其聲深沉致遠,，久久不歇。阮籍引身而退,，至半山腰,，山谷中忽然回蕩起優(yōu)美的嘯聲，阮籍抬頭望去,，原來是真人在長嘯不已,，韻律和諧,，聲音在林谷中回蕩，在天際間傳響,，沁人心脾,，奪人魂魄。受嘯聲的感染,，回到百家?guī)r后，阮籍寫出了著名的《大人先生傳》,，以抒發(fā)自己的所思所想與感慨之情,，尤其是痛斥虛偽禮法之士一段，直抒胸臆,，嵇康看后,，拍案叫絕。
　　我的一位同事說,，在他的家鄉(xiāng)尉氏縣一中的門口,，有一個大土丘，據(jù)說是阮氏長嘯臺,，上面如今只剩下萋萋荒草,。當(dāng)年的阮籍，“志氣豪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且“嗜酒能嘯”。想像一下他在長嘯臺上“嘯聞數(shù)萬步”,，“韻響寥亮”,、“有如風(fēng)音”。這樣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能爛漫地吹著口哨,，實在很是瀟灑。
　　阮籍的哭也是非常有名的,?！稌x書·阮籍傳》說，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男兒有淚不輕彈,，要怎樣的傷痛，才能積攢如此的號啕大哭,！阮籍也曾萌發(fā)過棄世歸隱的念頭,，但是這樣的理想追求和精神向往只能棲情感于琴曲,、棲精神于音樂。與琴相伴,，為阮籍的精神獨住帶來了勇氣與支持,。
　　阮籍創(chuàng)作的琴曲《酒狂》，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他在司馬氏大肆殺戮,、排斥異己的黑暗統(tǒng)治下,，且恐且憂、且怒且避的真實心態(tài),。全曲通過五個段落的循環(huán)變奏,，使感情不斷深化，將主人公對黑暗現(xiàn)實強烈不滿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矛盾心理,，借醉酒者的形象表達得非常充分,。《酒狂》,，稱得上是我國古代音樂中的珍品,。
　　除《酒狂》之外，阮籍還有音樂理論著作《樂論》,。

 

【阮咸精研音中理】
　　
    在阮籍的侄子阮咸（字仲容,，生卒年代不詳）身上，曾發(fā)生過一個近似“黑色幽默”的故事：阮氏家族一街兩行分居,，“南阮貧,、北阮富”。陳留風(fēng)俗,，每逢七月初七,，家家戶戶都在外邊晾曬衣服，以防蟲蛀,。北阮諸家晾出來的都是紗羅錦綺,，在陽光下燦爛奪目，而阮咸家沒有這些華貴東西,，就在院子里用一根長竹竿挑出破褲子舊圍裙晾曬,。外人都感到好笑，阮咸卻自嘲地說：“我也做不到免俗,，姑且就這么著吧,！”后人以“未能免俗”喻遷就世情，由此可見阮咸的放達與幽默,。
　　關(guān)于阮咸的愛情,，《世說新語》里也有一個有趣的故事：阮咸愛上了姑姑身邊的一個鮮卑族使女。后來姑姑搬家,，本來說好了把這個使女給他留下,，但等到要出發(fā)了,，姑姑卻又把這個使女帶上了路。當(dāng)時阮咸的母親去世,，阮咸正在居喪,，聽到這個消息后，阮咸顧不得換衣服,，穿著重孝,，借了頭驢就去急追這個使女，并和她同驢而返,。阮咸和她生了個兒子叫阮遙集,，后來也成為晉代名士。
　　阮咸在文學(xué)方面沒有留下任何作品,，后人幾乎無法從文字方面去追探他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但是他精通音律,，對音樂有著天才一樣的敏感,，有著超乎常人的悟性和辨別力。據(jù)《世說新語》記載：荀勖是當(dāng)時主管樂禮的官員,，位高權(quán)重,，對音樂也很精通，但是他的才能不及阮咸,。荀勖自造新律,，請阮咸來欣賞，阮咸認為新律不合于古韻雅樂,，不能表現(xiàn)音樂“中和”的境界,。荀勖極其自負，聽阮咸這樣說,，便對阮咸產(chǎn)生嫉恨,，阮咸因此被貶為始平太守。
　　后來,，有人在掘地時發(fā)現(xiàn)一把周代玉尺,，荀勖用這把“天下正尺”校以新律，發(fā)現(xiàn)新律都要比正尺稍微短一點,，才真心佩服阮咸的“神識”,。即便稍微有一點聲音上的差異，阮咸也能聽出來,。
　　阮咸留給這個世界最光彩的東西,，便是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樂器——“阮咸”，其實就是琵琶,，它在今天的民樂中仍然占據(jù)重要的位置,。阮咸擅彈琵琶,，死后以樂器隨葬。500多年后的武則天時代,，蜀人蒯朗在其墓中得銅器,，身正圓似琵琶，與《竹林七賢圖》中阮咸所彈的樂器相似,。元行沖認為,，“此阮咸所作也”，后“易以木,，弦之,，其聲亮”，武則天以阮咸的名字命名樂器,，宋時簡稱“阮”,。以人名來為樂器命名，中外音樂史上僅此一人,。
　　林清玄在他的散文《冢中琵琶》中說：“阮咸與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聯(lián)想的,，經(jīng)過時空一再的洗煉，我們雖無幸重聆阮咸的絲竹之音,，但我們可以感受到一顆偉大的藝術(shù)心靈不朽,。藝術(shù)心靈的偉大縱使在地下數(shù)百年，縱使他手中的樂器弦敗質(zhì)朽,，卻仍然能在時空中放光,，精燦奪目。”
　　詠曰：
　　司馬之心路人知,，
　　步兵應(yīng)恨做響笛,。
　　長嘯歌哭說阮籍，
　　阮咸精研音中理,。

 

【魏晉風(fēng)度千載行】

 

　　對于中國文學(xué)史上如此重要的“竹林之游”,，正史中并未作詳細記載。今天,，憑著對他們的了解,，我也來“戲說”一下當(dāng)時的情形：
　　夏日的一天，百家?guī)r下的田野里,，農(nóng)民們正頂著日頭辛苦耕作,。當(dāng)他們從田里直起腰來喘口氣的時候，看到山腳下竹林里游蕩著這么幾位“閑人”：
　　阮籍在頭前開路,。一旦到了路的盡頭,，他就扯開嗓子長嘯一聲，坐在地上開始痛哭流涕,。嵇康跟在他后面抱著琴,，看見阮籍哭了,，趕快為阮籍彈上一曲，治治他的“翻白眼”,。劉伶醉醺醺坐在鹿車上喝酒,，上車前他塞給向秀一把鐵鍬，說：“你先幫我扛著,。待會兒走哪兒看我不行了,，就挖個坑把我埋了算了！”向秀老老實實扛著鍬,，累得呼哧帶喘,，心想這朋友真不夠意思，看來還不如去幫嵇康拉風(fēng)箱,，還能掙個酒錢,。阮咸替劉伶趕車，時不時從車上偷點兒酒喝,，同時在瞅路邊的竹子,，尋思著哪根可以拿回去，七月初七晾衣服時用,。跟在后面的山濤安步當(dāng)車，思量著隱居真不如當(dāng)官好,，至少弄個“寶馬”什么的,，也不用像這樣年紀(jì)一大把，還坐“11路”,。王戎埋頭劈里啪啦地撥著算盤,，算計著這次旅費一共多少，自己應(yīng)該找個什么借口,，把這費用攤在另外六位頭上……
　　述曰：
　　康慕莊行,，秀解周言，
　　王戎智士,，劉伶酒仙,。
　　山公近儒，道鐘籍咸,，
　　千載稱名,，魏有七賢。

 

【正始竹林開風(fēng)氣】　　
 
    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歷史中,，幾乎再也找不到像魏晉這樣令人詫異的時代,。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局面維持了二百多年后,，“禮義廉恥”竟然奇怪地被顛覆了二百多年,。隨之而來的是“全民皆僧”的南北朝,，然后是儒、釋,、道三教并重的唐朝,，最后經(jīng)過頻繁戰(zhàn)亂的五代十國，才到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xué)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宋朝,。由此我們不得不驚訝于魏晉“破壞力”之大，不得不對這樣一個時代投以關(guān)注的目光——究竟它有什么樣的魅力,，竟能影響數(shù)代風(fēng)氣,，而風(fēng)流、風(fēng)度,、風(fēng)神,、風(fēng)情、風(fēng)姿之類的詞語,，幾乎影響了后世1800年的文史哲學(xué)……
　　“竹林”中的嵇康,、阮籍等人，最初是因為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只好閉口談玄以避禍,，更確切地說，他們是恥于同當(dāng)權(quán)者合作,，借玄學(xué)這塊陣地來表達自己對披著名教面紗的虛偽當(dāng)權(quán)者的蔑視和憤慨,。他們用種種狂放的姿態(tài)把以何晏、王弼為代表的正始玄學(xué)以自然為本的思想推向了極端,。而嵇,、阮之后的中朝名士或是江左名士，大多則是在所謂的“名士情結(jié)”的驅(qū)使下對林下諸賢的模仿使然,。
　　從最初的清議到后來的玄談,，固然是因為統(tǒng)治者的迫害而退縮，但既然“談”就難免不走火,、不出格,，仍有遭迫害的危險。更進一步便是阮籍的不臧否人物與嵇康的不喜慍于色,，再進一步便是“任誕”中人,，以放誕不羈作掩護，以縱酒沉醉忘卻痛苦……

 

【名教自然兩分離】
　　
    “竹林”中人反對最烈的,，莫過于當(dāng)時的“禮教”,，又稱“名教”。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說的正是這個意思,。這從“竹林七賢”中阮籍對女性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
　　有人甚至開玩笑說，阮籍可能有強烈的“戀母情結(jié)”,。譬如他早年做官時,，過問的唯一一個案子就是逆子殺母案，他判了兇手死刑,。這本不奇怪,，奇的是他的結(jié)案詞。當(dāng)時阮籍一反自己無喜無嗔的作風(fēng),，氣得破口大罵：“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你應(yīng)該殺你爹才對，你怎么會把你媽殺掉,？,！”偏巧那天皇帝旁聽審案，當(dāng)時驚得目瞪口呆,。待緩過神兒來,，他趕緊問阮籍：“殺父乃天下第一惡行，你怎能加以鼓勵,？”阮籍自知失態(tài),，趕緊辯解說：“陛下，畜生都只知道跟著娘到處亂跑,，從不知道哪個是自己的爹,。殺父親還算畜生的同類，如果殺母親就連畜生都不如,！”
　　最能體現(xiàn)阮籍“戀母情結(jié)”的事情，是他母親去世他的表現(xiàn),。阮籍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和別人賭棋。聽到這個消息,，對手勸他別下了,。他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弱點，故意繃著勁,，堅持把棋下完,。等到他自己回到家里，就一頭扎進酒缸里,，不知不覺喝下去兩斗酒,，直到喝得吐了好幾升血才住嘴。
　　在母親的葬禮上，他又一次喝得吐血,，酩酊大醉,，披頭散發(fā)，兩眼翻白,。人家來吊唁,，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哭,，也不言語,，就那么呆坐著。別人見他總是以白眼對人,，也都不愿再理他,。后來嵇康知道了，連忙抱著琴來,，給他彈了一首阮籍最愛聽的——大概是“搖籃曲”吧,，阮籍這才回過神，露出黑眼珠來,。從此他就對嵇康青眼有加,，引為知己。
　　母親死后,，阮籍的這種“戀母情結(jié)”轉(zhuǎn)移到嫂子身上,。每次哥嫂來看他，他都和嫂子聊個沒完,。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特意跑去和她告別。別人對此說三道四,，他眼睛一瞪：“我是流氓我怕啥,？你們那些禮法到阮爺我這兒統(tǒng)統(tǒng)無效！”
　　再后來,，他這種“戀母情結(jié)”進一步惡化,，逐步擴大到全體婦女身上。譬如說他好喝酒,，附近有美婦人當(dāng)街賣酒,，他經(jīng)常去喝，醉了就在美婦人旁邊倒臥,，因其行為怪異,，美婦的丈夫也不認為他有什么不軌。甚至當(dāng)他聽說隔壁有個未嫁之女因病夭折,，竟也不顧世人議論,，跑到靈前大哭一場,，盡哀而還。
　　這些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情為他招來非議,，他仍然神色自若,。他在服喪期間，依然無視禮法,，我行我素,，即便在“功德盛大”的晉文王（司馬昭）所舉辦的宴會上，仍是“箕踞嘯歌,，酣放自若”,。只有真正的性情中人，才能夠那么自然地對待悲喜,。
　　魯迅先生曾說：“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guān),，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瀆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tài)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dāng)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zhí)得多,。”

 

【諸子風(fēng)流各穎異】
　　
    《世說新語》中說：“林下諸賢，各有俊才子：籍子渾,，器量弘曠,；康子紹，清遠雅正,；濤子簡,，疏通高素；咸子瞻,，虛夷有遠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遺,；秀子純,、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萬子,，有大成之風(fēng)，苗而不秀,；唯伶子無聞,。凡此諸子，唯瞻為冠,，紹,、簡亦見重當(dāng)世。”
　　劉伶這個“酒仙”,，與后世的“詩仙”李白好有一比,，兩個人的兒子都近于白癡。過飲之罪,，豈能言哉,？除此之外，“竹林七賢”的兒子們,，個個“見重當(dāng)世”,，令人感嘆。
　　山濤看起來最不像竹林中人,，但他的兒子卻很有“竹林”之風(fēng),。據(jù)《世說新語》記載：“山公大兒著短袷，車中倚,。武帝欲見之,，山公不敢辭,，問兒，兒不肯行,。時論乃云勝山公,。”
　　“著短袷，車中倚”,，實在是很瀟灑的態(tài)度,，幾乎也就是“魏晉風(fēng)度”的體現(xiàn)?；实巯胝僖娝?，山濤不敢替兒子推辭（居然想到推辭，于此已可以想見這個兒子平日的言行態(tài)度）,。果然：問兒,，兒不肯行。態(tài)度不只是瀟灑,，而近于簡傲了,。于斯世而能輕視王侯，更無畏于父親的權(quán)威,，于此一端,，山簡見重當(dāng)世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山濤雖不敢辭,，卻也只是問兒,，顯然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雖然“父不如兒”,，這樣的老子究竟還是可取的,。很多父母見子女犯了錯，忙不迭搶在社會之前痛斥他們的不長進,，恨不能代社會斬草除根,、以謝天下。這樣的事情每一天都在發(fā)生著,，很多,，卻也沒人當(dāng)作悲劇。
　　據(jù)記載,，阮渾的氣韻風(fēng)度與其父相似,，他也曾想學(xué)父親那樣“飲酒酣昏”。阮籍教導(dǎo)他說：“我和你的兄長仲容之所以任性縱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竹林之游有我們倆已經(jīng)足夠了，你和兄弟們切勿再入此道,！”而被山濤推薦做官的嵇紹,，在晉惠帝兵敗被困，文武百官紛紛逃散之時,，衷心維護,，“血濺帝衣”，可稱忠烈,。
　　魯迅先生評論說：“（嵇康）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xùn)。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后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愿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地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于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這是因為他們生于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并非他們的本態(tài),。但又于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zhí)之極的,。”
　　魯迅先生所說的才是嵇康,、阮籍所謂“越名教”的真諦。

 

【傳至后世風(fēng)度稀】　　
 
    玄風(fēng)的大盛,，引起服飾,、服食、飲酒等風(fēng)尚的變化,，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一批“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尸祿耽寵，仕不事事”的名士,。如果說正始名士何晏,、王弼，“竹林七賢”嵇康,、阮籍諸人的清談,、尚玄，還有一定的政治,、哲學(xué),、宗教的原因的話，那么后人所學(xué),、所談,，無非是東施效顰，完全成了無意義的空談,、極造作的玄言,、無緣故的飲酒。
　　劉伶散發(fā)裸裎,，閉室酣飲,，實無可非議，但發(fā)展到后來的周顗,，欲在宴樂之中與歌伎交接,，且“露其丑穢，顏無怍色”,，就很是駭人聽聞,、有傷風(fēng)化了。與王戎的慳吝相對,，一些名士如石崇,、王愷之流，競相斗富,。石崇甚至為顯豪奢,，“交斬美人”；而王濟則以人乳所養(yǎng)之豬待客,，窮奢極欲,，無所不用其極。
　　晉元康年間,，石崇,、歐陽建、潘岳、陸機等名士皆依附于權(quán)貴賈謐,，人稱“二十四友”,，其中卑瑣諂媚者比比。石崇和潘岳每候賈謐出即“望塵而拜”,，而“士無特操”說的就是魏晉時此等末流,。
　　又如“清談?wù)`國”的王衍，王戎曾說他“如瑤林瓊樹,，自是風(fēng)塵外物”。風(fēng)塵外物,，是超塵脫俗,；瑤林瓊樹，是高潔雅逸,。王衍身為宰輔,，卻口不論世事，唯雅談浮虛,，希心玄遠,，未嘗語利，終為石勒所殺,。
　　被殺前,，王衍不斷強調(diào)自己一介清流，不過隨波逐流,。沒想到性格直率火暴的石勒聽后大怒：“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當(dāng)場就下令處死王衍！不過石勒“愛其名士”,，允許他“不加鋒刃”——用磚頭活埋,。王衍死前曾感嘆道：“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冷酷的現(xiàn)實讓王衍徹底否定了自己當(dāng)年的虛無玄誕,。
　　后世能得“竹林”余韻的，東晉陶潛,、北宋蘇軾約略似之而又有不同：陶潛不越名教而返歸自然,，蘇軾則合名教于自然,，而豪邁之氣猶有過之。其余鄭板橋之類,，除得“七賢”之怪行外,，余無足言。
　　“七賢”留在山陽當(dāng)?shù)氐?，除百家?guī)r的竹林之外,，就沒有太多東西了。當(dāng)?shù)赜幸环N小吃叫“七賢澄沙糕”,，實際上就是“豌豆黃”內(nèi)加入了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的懷山藥,、雞頭黃精等。據(jù)稱這種小吃是久居山陽的“竹林七賢”所創(chuàng),。
　　采訪結(jié)束時,，記者聽到了云臺山進一步開發(fā)的規(guī)劃。云臺山景區(qū)為改變其“自然景觀游覽區(qū)”的面貌,，增加人文歷史的氛圍,，正以百家?guī)r為中心投資興建“竹林七賢人文景觀區(qū)”。而在此之前,，記者在武陟縣采訪山濤墓與向秀冢時,，武陟縣有關(guān)方面也表達了他們準(zhǔn)備與修武縣聯(lián)手開發(fā)“竹林遺跡”的愿望。
　　在歷經(jīng)了千余年的沉寂之后,，百家?guī)r的竹林內(nèi)又將迎來一片“世俗”的喧囂,。竹林或許從此不再清幽，但竹林上的天空卻也不再陰霾,；我們能看到“七賢”的遺跡,，是否能體會到“七賢”那看似瀟灑實則憤懣的心境？
　　詠曰：
　　     正始竹林開風(fēng)氣,，
　　     名教自然兩分離,。
　　     諸子風(fēng)流各穎異，
　　     傳至后世風(fēng)度稀,。
　　
    串連起諸篇名目,，又成一首小詩，以為結(jié)語：
　　      郁郁竹林七賢逢,，
　　      嵇康任氣有俠名,。
　　      山公自有長者風(fēng)，
　　      向秀思舊賦友情,。
　　      劉伶酒醉三年醒,，
　　      王戎鉆核鬼靈精。
　　      阮籍阮咸樂稱圣，
　　      魏晉風(fēng)度千載行,。
　                                               （全文完）　        
                                 

            （2004-12/06-12/15《 大河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