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姚鼐詩學中的以文論詩
摘要:姚鼐善作詩,對詩歌創(chuàng)作也作過不少論述,,提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詩論主張,,本文認為姚鼐詩學的最大特色是以文論詩:內(nèi)容上,融合詩之“情”與文之“理”,;形式上,,以文法入詩法,即“義法”與“文章”的統(tǒng)一,;審美特征上,,主張“神韻”與“氣勢”結合。
關鍵詞:以文論詩 當乎理與合乎情 義法與文章 神與氣
與方苞“絕意不作詩”不同,,姚鼐“詩文并極其力” [1],,在詩歌領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惜抱學詩集》及《詩后集》不乏辭雅格峻之佳什,,在清代詩壇有它的一席之地,。姚鼐善作詩,對詩歌創(chuàng)作也做過不少論述,,并提出了有自己特色的詩論主張,。一方面由于他的文名極大,使他的詩論在當時能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壯年辭官教書,,門徒遍及大江南北,遂使桐城詩學蔚然成派,,因此對姚鼐詩學的考察對我們進一步認識桐城派是不無裨益的,。本文認為姚鼐詩學的最大特色是以文論詩。
詩文一理是姚鼐以文論詩的理論前提,,他說:“詩之于文,,固是一理”[2],認為詩歌和散文具有共同的審美規(guī)律,。詩文一理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是文向詩強勢侵進,詩歌淪為載道之工具,;二是文對詩的認同,,詩文純化,,共屬純文學的范疇。在創(chuàng)作上,,前者表現(xiàn)為“以文為詩”,,后者則是“以詩為文”。姚鼐基于詩文一理的理論前提,,統(tǒng)分結合,,總結兩種傾向的經(jīng)驗,以詩文共同的審美特征來規(guī)避“以文為詩”之弊端,,從而達到詩法“當”的目的,。
而詩文一理的邏輯前提是詩文相異,這一點姚鼐沒有具體的論述,,他是承文論史上的“詩文之辨”而有所發(fā)明的,。“詩文之辨”在明情兩代甚為流行,詩文之異也漸明晰,,質(zhì)而言之,,內(nèi)容上,“詩主言情,,文主言道”[3];形式上,,詩“導揚諷喻,本乎比興”[4],,文則“辭令褒貶,,本乎著述”[5];審美特征上,,詩具“一唱三嘆”之特質(zhì),,“言有盡而意無窮”,文則“猶飯之不變米形,,噉之則飽”[6],。我們說姚鼐“以文論詩”也要看他在這三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
一,、“當乎理”與“合乎情”
宋以后詩學史上最突出的話題就是唐,、宋詩之爭,唐,、宋詩之爭起自“宋調(diào)”變“唐調(diào)”而自立,,繼而變?yōu)轺硭巫谔普吲c黜唐宗宋者的長期論爭。這實際上是兩種詩歌性格的爭論問題,,唐詩和宋詩標志性的區(qū)別在于“唐人詩主情”,、“宋人詩主理”[7]。因此唐,、宋詩之爭之所以形成并長期爭論不休,,歸根到底還是“情”“理”沖突的問題,。
明朝的滅亡,引發(fā)了文人的諸多思考,,對明代模擬詩風的批判是其中的一部分,,清人總結正反兩方面的經(jīng)驗,在對待唐,、宋詩的態(tài)度上更趨于辯證,。從錢謙益對七子派的批判到宋詩熱的形成,宋詩的地位逐漸提升,,唐,、宋詩之間不再有彼此不可跨越的鴻溝,走向兼容成為可能,。姚鼐的“以文論詩”正是在這種詩學背景下提出的,,他在其詩學中規(guī)避以文為詩所帶來的諸如“以理為詩”的弊病也是應有之義,他認為詩歌表現(xiàn)“理”仍然是詩歌“所以然者”,,但應該在“合乎情”的前提下,。前者表明他“以文論詩”的主體特征,后者則表現(xiàn)他詩論的通融性,。
姚鼐認為詩歌內(nèi)容之“理”首先是天地萬物之“理”,,即宋明理學所說的“天理”。他認為讀書積學明理是作詩的前提,,姚鼐說: “且夫文章,、學問一道也”[8],“為學之要,,在于涵養(yǎng)而已,!聲華榮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以寬以期乎歲月之久,,其必有異今而達乎古也。”[9]但姚鼐并不認為詩中之“理”就是經(jīng)學家的“理”,,而是用來審美的理,,是藝術的“理”,這就不同于宋詩的“理趣”,,也不同于公安派詩中所表達的人生趣味,,他說:“夫內(nèi)充而后發(fā)者,其言理得而情當,,理得而情富,,千萬言不可厭”[9],“夫文者,,藝也,。道與藝合,,天與人一,則為文之至”[10],。
其次是日常生活所用之“理”,,他認為,詩歌表現(xiàn)自然人事時,,也應該合情合理,,要依據(jù)做人的“理”,做到“修辭立其誠”,。以其《贈戴東原》一詩為例,,此詩作于乾隆二十年秋,當時姚鼐春試禮部不第,,居京師,,與戴震有來往并作此詩。詩歌是這樣寫的:“新聞高論詘田巴,,槐市秋來步落花,。群士盛衰占碩果,六經(jīng)明晦望萌芽,。漢儒止數(shù)揚雄氏,,魯使猶迷顏闔家。未必蒲輪徵晚至,,即今名已動京華,。”[11]詩歌第一句就將自己對戴的傾慕之情溢于言表,下一句以景寫情,,婉轉(zhuǎn)而流麗,。中間四句從兩個方面說戴震在考據(jù)方面的成就。末兩句用漢武帝遣使者行征魯申公的典故,。整首詩表現(xiàn)了姚鼐深于揣摩人情,,一方面是好友,,一方面是對戴震學問的羨慕,;一方面是自己落第京華,另一方面是戴震“名已動京華”,,二者之間要做到人情物理切當,,羨慕而不是揄揚,窮困也要有做人的個性,,這大概就是姚鼐所說的“合乎情”,、“當乎理”吧。
二,、“義法”與“文章”
“義法”說是方苞的文論觀點,,“義”即“言有物”,,“法”為“言有序”,“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又書<貨殖傳>后》)強調(diào)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但方苞這里所說的“文”僅限于古文,,他認為“古文之傳,,與詩賦異道。魏晉以后,,奸僉污邪之人而詩賦為眾所稱者有矣,,以彼瞑于聲色之中,而曲得其情狀,,亦所謂誠而有形者也,。故言之工而為流俗所不棄。若古文則本經(jīng)術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為偽”(《答申謙居書》)在這里姚鼐并沒有和方苞達成共識,,因為這一點和姚鼐詩學所本的“詩文固是一理”相逆,他甚至說:“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當然,姚鼐也并沒有完全拋棄方苞的“義法”理論,,而是在充分吸收的基礎上,,融合貫通,并將“文法”打入“詩法”,,從而“藝與道合,,天與人一”的目的。
姚鼐將“文法”打入“詩法”的理論主張在他所編選的《今體五七言詩鈔》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其中最為明顯的是他對杜甫“詩法”的贊賞,。他說:“杜公長律有千門萬戶、開闔陰陽之意,。元微之論李杜優(yōu)劣,,專主此體,見雖稍偏,,然不為無識,。自來學杜者,他體猶能近似,,長律則愈邈矣,。遺山云:少陵自有連城壁,爭奈微之識珷玞。有長律如此,,而目為珷玞,,此成何論耶?杜公長律,,旁見側出,,無所不包。而首尾一線,,尋其脈絡,,轉(zhuǎn)得清明。他人指陳偏隘,,而意緒反不逮其整晰,。”[12]姚鼐贊賞杜詩的包羅萬象,波瀾起伏,,這正是文的審美特征,。《今體五七言詩鈔》對詩歌的注釋很少,,但對杜甫律詩的章法和結構發(fā)明甚多,。如他說杜甫《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情事甚雜,敘來總不費力,,但覺跌宕頓挫,,首尾浩然”[13],他甚至把杜詩和韓文,、《史記》相提并論:“讀少陵送人贈詩,,正如讀昌黎贈送人序,橫空而來,,盡意而止,,變化神奇,初無定格,。”“太史公敘事牽連旁出,,曲致無不盡,詩中惟少陵時亦有之,。”[14]這些都是在充分肯定“文法”入“詩法”對詩歌創(chuàng)作所起的積極作用,。
姚鼐以“文法”進“詩法”的理論并不停留在詩歌外在形式的層面。他在《述庵文鈔序》認為文章應該善用“義理”,、“考證”,、“文章”三端,,“今夫博學強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聞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為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為文之至美而反以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過,,而智昧于所當擇業(yè),。”姚鼐并不是將文章之“三端”作內(nèi)容與形式的簡單化處理,而是把“文章”內(nèi)化為文之“善”與“陋”的審美尺度,,也就是說他將“文法”上升到了一般的文學審美標準,。
三、“神”與“氣”
“神”與“氣”是詩文理論中重要的理論范疇,,自其進入詩文領域,,就始終和詩歌和散文的審美特征糾纏在一起,因而,,文學史中的“詩文之辨”往往牽扯到“神”與“氣”的理論歸屬問題,。在唐、宋詩之爭出現(xiàn)以前,,“詩人傾向于神一邊,,文人傾向于氣一邊”[15],詩人喜歡用“神”論詩,,古文家喜歡用“氣”論文,,這大概如郭紹虞先生所說“莊子之所謂‘神’,是道家的修養(yǎng)之最后境界,;孟子之所謂‘氣’,,是儒家的修養(yǎng)之最后境界。所以論‘神’必得內(nèi)志不紛,,外欲盡蠲,,論‘氣’必得配義與道。其虛實之別,,即‘神’,、‘氣’之分,因此后人把神與氣的觀念應用到文學批評上,,也覺得論‘神’則較為虛玄,,論‘氣’則較為切實。”[16]宋人以文為詩不僅將文的理性帶進了詩歌,也將古文之“氣”帶進了詩歌,,如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以氣喻比蘇舜欽詩歌之特點:“余嘗于《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癲狂,,醉墨灑滂霈,。”[17],宋以后以“氣”論詩達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這和唐宋詩之爭相始終,,經(jīng)過正反論爭,至清代唐宋詩逐漸走向兼容,,以“神”運“氣”成了詩學理論的總體趨勢,,姚鼐順勢而發(fā),提出著名的“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八字理論,,其中“神”與“氣”是他以文論詩在審美特征上的觀點。
姚鼐八字理論的“神”,, 用姚永樸在《文學研究法》的話說:“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其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也就是“神韻”,,“神韻”從古人畫論脫胎而來,古人論畫側重畫之傳神,、神似之意,。司空圖、嚴羽借以論詩,,“韻外之致”,,鏡花水月,沖淡自然等觀點成為后人以“神韻”論詩的重要詩學范疇,。胡應麟和王士禛等人對神韻的含義多有生發(fā),,但其基本含義是一致的,那就是風韻天然,,不可湊泊,。姚鼐說:“大抵高格清韻,,自出胸臆,而遠追古人不可到之境于空濛曠邈之區(qū),,會古人不易識之情于幽邃杳曲之路,。使人初對,,或淡然無足賞,;再三往復,則為之欣忭惻愴,,不能自已,。此是詩家第一種懷抱,蓄無窮之意味者也,。以言才力雄富,,則或不如古;以言神理精到,,真與古作者并驅(qū),,以存名家正統(tǒng)。”他說的“詩家第一種懷抱”正是神韻的詩歌意境,。他在《張花農(nóng)詩題辭》贊賞“谿行無雜樹,,人聲出叢竹”二句“有超遠之韻”。另外姚鼐還認為神韻的詩歌境界,,是詩人自然而達到,,“非勉力而為之也”,貴在“自然生成”,。
姚鼐論詩更贊賞于自然神韻之中貫以雄健的氣勢的作品,,體現(xiàn)了他“神”“氣”結合的詩學觀。他在《今體五七言詩鈔序目》中說:“中唐大歷諸賢,,尤刻意于五律,,其體實宗王、孟,,氣則弱矣,,而韻猶存。”認為王,、孟詩作是神韻與雄健氣勢的完美結合,,而大歷詩人則只得其韻。他又說:“夫文以氣為主,,七言今體,,句引字賒,尤貴氣健,。如齊,、梁人,,古色古韻,夫豈不貴,?然氣則躓矣,。”“杜公七律,含天地之元氣,,包古今之正變,,不可以律縛亦不可以盛唐限者。”認為七律當以氣勢雄健為佳,,杜甫的七律達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
以上是從三個方面對姚鼐詩學中以文論詩的特色進行了粗淺的分析,主要以姚鼐詩論對詩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特征三個方面考察他以文法論詩的詩論特征,,然而姚鼐古文中所蘊藏的詩學理論是博大精深的,還有待我們繼續(xù)進行探究,。
注釋:
[1][2][5][8][9][10]姚鼐著,劉季高校點.惜抱軒詩文集.劉海峰先生傳[M].上海:上海古籍社.2008年4月.第308頁,第289頁,,第50頁,第54頁,,第104頁,,第49頁
[3] 費錫璜著,漢詩總說[M],,載文淵閣《四庫全書》.
[4][5] 柳宗元著,,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1979年5月.第579頁.
[6] 吳喬著,圍爐詩話[M].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上海古籍社,,1983年12月.第479頁.
[7] 楊慎著,,升庵詩話[M].歷代詩話叢編本,北京:中華.2006年8月.第799頁.
[4] 嚴羽著,,滄浪詩話[M].北京:人文社.2005年12月.第148頁.
[11] 姚鼐著,,姚永樸訓纂,宋效永校點.惜抱軒詩集訓纂[M].合肥:黃山書社.2001年11月.第284頁.
[12][13][14] 姚鼐編選,,曹光甫標點,,今體詩鈔[M].上海:上海古籍社.1986年3月.第124頁,第141頁,第147頁.
[15] 郭紹虞著,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之“神”“氣”說,,載自《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社.1983年10月,,第66頁.
[16] 郭紹虞著,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2月,,第25頁.
[17] 歐陽修著,,六一詩話[M],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2006年8月,,第267-2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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