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烏臺詩案前后蘇軾詩詞的變化
1079年7月,蘇軾在湖州任上,,因烏臺詩案獲罪入獄,,次年元月,被流放至黃州,。詩案之前,,自1071年任杭州通判以來,蘇軾歷任密州知州,、徐州太守和湖州太守,,政績卓著。其詩詞作品在整體風格上是大漠長天揮灑自如,,內(nèi)容上則多指向仕宦人生以抒政治豪情,。而詩案之后,雖然有一段時間官至翰林學士,,但其作品中卻少有致君堯舜的豪放超逸,,相反卻越來越轉(zhuǎn)向大自然、轉(zhuǎn)向人生體悟,。至于晚年謫居惠州儋州,,其淡泊曠達的心境就更加顯露出來,一承黃州時期作品的風格,,收斂平生心,,我運物自閑,以達豁然恬淡之境,。
以烏臺詩案為界,,蘇軾的詩詞作品在創(chuàng)作上有繼承也有明顯的差異。在貫穿始終的“歸去”情結背后,,我們看到詩人的筆觸由少年般的無端喟嘆,,漸漸轉(zhuǎn)向中年的無奈和老年的曠達——漸老漸熟,乃造平淡,。
首先,,在題材上,前期的作品主要反映了蘇軾的“具體的政治憂患”,,而后其作品則將側重點放在了“寬廣的人生憂患”,。
蘇東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過去生活的態(tài)度,,一向是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臺,,吐之乃已”,。在杭州,在一首給孔文仲的詩里,,他流露出對聲勢煊赫的官場的蔑視:“我本糜鹿性,,諒非優(yōu)轅姿。”不僅如此,,他還替監(jiān)獄里的犯人呻吟,,替無衣無食的老人幽咽。他寫農(nóng)村田園情趣時,,他起的題目卻是《吳中田婦嘆》:“汗流肩赤栽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粞。賣牛納稅拆屋炊,,膚淺不及明年饑”,;他在歌詠“春入深山處處花”時也寫農(nóng)民的食糧,農(nóng)民吃的竹筍沒有咸味,,只因“爾來三月食無鹽”,,直指朝廷的專賣壟斷;他寫被征調(diào)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的筆觸更加尖刻犀利:“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他指責積貧積弱的朝廷,,他渴望“致君堯舜”,,渴望有朝一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他探問:“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他輕狂:“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然而,,“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東坡行云流水之作引發(fā)了烏臺詩案。夢后的黃州貶謫生活,,使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xiàn)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識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在下棋時,,他體悟到:“著時自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在幽林靜山之間,,他豁然開朗:“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耐客思家”,。他不再執(zhí)著于“奮力有當時志世”而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所以當蘇軾遨游赤壁之時,,面對“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發(fā)出“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感嘆,,便也可被世人所理解,。他飄然獨立,只愿做一只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其次,在文化上,,前期尚儒而后期尚道尚佛,。 前期,他渴望在仕宦之路上獲得成功,,即使有“歸去”之心,,也是“欲回天地如扁舟”“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 他有儒家所提倡的社會責任,,他深切關注百姓疾苦:“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他渴望在沙場上一展雄威,,“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尤其在密州徐州時,,其銳意進取,、濟世報國的入世精神始終十分強勁。蘇軾在其政論文章中就曾一再闡發(fā)《易經(jīng)》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思想,,希望“天子一日赫然奮其剛健之威”,能動于改革,,為變法搖旗吶喊 ,。 后期,尤其是兩次遭貶之后,,他則更加崇尚道家文化并回歸到佛教中來,,企圖在宗教上得到解脫。他認識到自己和朝廷權貴們已經(jīng)是“肝膽非一家”,。所謂使人追求的“浮名浩利”,,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 “鶴骨霜髯心已灰”,只能勞神費力,,再沒有什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壯志,“窮猿已投林,,疲馬初解鞍”,。對那個一生仕宦起伏顛簸的蘇東坡而言,他從心底發(fā)出最最真實的慨嘆“惆悵東南一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他深受佛家的“平常心是道”的啟發(fā),在黃州惠州儋州等地過上了真正的農(nóng)人的生活,,并樂在其中,。當太后允其在太湖邊居住的時候,他大喜:“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終于可以乘一扁舟來往,“神游八極萬緣虛”了。久旱逢甘露,,蘇東坡和農(nóng)人完全一樣快活而滿足,,他寫詩道:“沛然揚揚三尺雨,造化無心恍難測,。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墻東人響屐。腐儒奮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會當作溏徑千步,橫斷西北遮山泉,。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 第三,,在風格上,,前期的作品大氣磅礴、豪放奔騰如洪水破堤一瀉千里,;而后期的作品則空靈雋永,、樸質(zhì)清淡如深柳白梨花香遠溢清。 就詞作而言,,縱觀蘇拭的三百余首詞作,,真正屬于豪放風格的作品卻為數(shù)不多,據(jù)朱靖華先生的統(tǒng)計類似的作品占蘇拭全部詞作的十分之一左右,,大多集中在密州徐州,,是那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主流:有詞如“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樽前”鋒芒畢露;一首《江城子 密州出獵》決不可“十七,、八女子,,執(zhí)紅牙板”來悠然而唱,而必須要“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這些作品雖然在數(shù)量上并不占優(yōu)勢,卻著實反映了那段時期蘇軾積極仕進的心態(tài),。
而后期的一些作品就既有地方人情的風貌,,也有娛賓遣興,秀麗嫵媚的姿采,。諸如詠物言情,、記游寫景、懷古感舊,、酬贈留別,,田園風光、談禪說理,,幾乎無所不包,,絢爛多姿。而這一部分占了蘇軾全詞的十之八九左右,。雖然也有“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大悲嘆,但更多的卻是“花謝酒闌春到也,,離離,,一點微酸已著枝”的小惻隱,他逃離了仕途官場的蠅營狗茍,,開始靜觀自然:“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他越來越覺得文字難以承載內(nèi)心之痛:“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他將自然與人化而為一:“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其間大有莊子化蝶,、無我皆忘之味,。至此,他把所有的對現(xiàn)實的對政治的不滿,、歇斯底里的狂吼,、針尖麥芒的批判全部驅(qū)逐了。其題材漸廣,,其風格漸趨平淡致遠,。 下面試探究一下蘇軾詩詞前后期發(fā)生如此之大變化的原因。 木齋先生對于這個問題的論述已經(jīng)十分精辟,現(xiàn)直接引用過來:“詩案對詩人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不能不發(fā)生深刻影響,。有人說,,詩案是蘇軾一生的轉(zhuǎn)折點:蘇軾由當初的“奮厲有當世志”、“致君堯舜”,,轉(zhuǎn)變?yōu)?#8220;聊從造物游”的藝術人生,。案前,詩入主要是深刻地反省仕宦人生,;其后,,他痛苦的心靈在自然的天地里找到了歸宿,發(fā)現(xiàn)了新的人生境界,。也有人說,,黃州時期.“蘇東坡精神寄托的對象從名利事業(yè)而暫時轉(zhuǎn)移到東坡,轉(zhuǎn)移到大自然,。這就是對統(tǒng)治集團的一種疏遠,這不能不無它的積極意義”,。詩案對于蘇軾,,渾如一場惡夢。夢后的黃州貶謫生活,,使蘇拭從具體的政治哀傷中擺脫出來,,重新認識社會,重新評價人生的意義,。” 現(xiàn)從先生的角度,,將這一問題作一個小小的展開。 首先,,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是蘇軾作品發(fā)生變化的客觀原因,。烏臺詩案之后,蘇東坡謫居黃州,,遠離官場,。在黃州,他在給好友章淳的信中寫道:“現(xiàn)寓僧舍,,布衣蔬飲,,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廩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擾。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jīng)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我們以看到在表層意義上蘇軾是謫居黃州,、惠州,、儋州等地,但他的謫居與其他人又不一樣,。他“寓僧舍”,、“隨僧餐”、“惟佛經(jīng)以遣日”,。這說明,,他在起居生活上已漸趨佛道。 其次,,崇尚佛老思想,。烏臺詩案是蘇軾對儒家的仕宦思想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在仕途失意之時,,自然傾向于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他在《安國寺記》里寫道:“余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現(xiàn)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面求之,有不可勝悔者,。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謝。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核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歸誠佛僧,,求一洗之”,、“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這說明,,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疏遠儒家思想,而日漸趨向佛老思想,。
第三,,儒道佛三教合一。表面上蘇軾棄儒從道,,但是實際上,儒學的觀念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其內(nèi)心之中了,,而蘇軾又將佛道的出世與儒家傳統(tǒng)思想中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和于宋代“修己治人”統(tǒng)一起來,故其作品談禪說理,、懷古感今,,無所不包。在黃州時,,蘇軾逍遙游世:“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在惠州時,,他超然淡泊: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爾耳”在儋州,,寵辱不驚、履險如夷,、臨危若素:“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蘇軾一生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宦海沉浮,,兩遭流放,。烏臺詩案對于蘇軾的仕途人生而言是一個低潮,但卻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這種仕途的不得意和現(xiàn)實的坎坷,,使他走出市井朝廷,將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多的寄托于佛法禪意,、青山秀水之中,,故而也就在更大意義上成就了東坡式“自在灑脫、空靈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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