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跟隨父母經(jīng)常到北京各大戲院看京戲,。那時候，老旦藝術(shù)家李多奎先生和很多名演員合作演出,，但自己從不組建班社,，掛頭牌唱戲。其原因,，主要是老旦主戲不多,，跟丑行一樣，大部分是配演,?？墒抢疃嗫壬缭?0年代就蜚聲劇壇，凡演大義務(wù)戲或名家薈萃的大戲,，總離不開他,。比如《龍鳳呈祥》中他扮演吳國太、《四郎探母》中必得請他演佘太君,，如果換別人去演,，這臺演出就大煞風(fēng)景。僅一出《桑園會》,，最后上的秋胡之母,，普通演員扮演這個人物平平淡淡，而請李先生演秋母,，那真是給全劇增光添色,。
       我小時候看戲，最吸引我的是武戲,，那些翻打撲跌,、精彩藝術(shù)越看越來勁兒?？次膽蛭揖蛺鬯X,，可一看李多奎先生演的《釣金龜》，就特別提精神,。尤其他扮演的康氏訓(xùn)斥張義那幾段唱,，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小時候也總喊那幾句：叫張義我的兒啊,，聽娘教訓(xùn)……就這樣,，李多奎的名字深深刻在了我幼小的心靈里。
       在我10歲那年,，跟隨父親在北京城各大票房“玩票”,，我第一次登臺演的就是《釣金龜》里的張義,。從那時起，我更加愛上了京劇藝術(shù),。
    回憶50年代中期，我考入荀慧生劇團(tuán)不到一年,，李先生的長子世宏經(jīng)人介紹也加入了荀劇團(tuán),。世宏比我大一歲，他是茹富華先生的門徒,。我過去雖與李先生見過面,，無非是握手點頭之交，通過世宏,，我與李先生的關(guān)系更近一層,，沒事就去拜訪李先生。有一次,，李先生問我：“你都看過我什么戲,？”“我小時候常與父母看您的《釣金龜、行路,、哭靈》,、《太君辭朝》、《望兒樓》,、《滑油山,、游六殿》、《雪杯圓》等戲”,。我跟李先生一背戲名,，把他說樂了。
       他家客廳正中央懸掛一幅二尺多大的劇照,，是《岳母刺字》中的岳母,。這幅劇照是岳母手拿長針要在岳飛背上刺“精忠報國”四個字時的情景。京劇界的名伶聚會在一起,，留下這幅珍貴的照片,，實在難得。
        當(dāng)時我指著這幅劇照對李先生說：“大爺,，就連您很少唱的這出《岳母刺字》,，我都看過。”李先生聽了哈哈大笑,。
        李先生愛養(yǎng)魚,，我也愛養(yǎng)魚。我們先養(yǎng)熱帶魚,，由于不懂科學(xué)養(yǎng)魚的規(guī)律,，總養(yǎng)不好,，花了不少錢，最后魚都死了,。后來又養(yǎng)金魚,，我經(jīng)常給他送魚食，跑的次數(shù)比較多,。我們爺倆兒有時候就聊養(yǎng)金魚,，如何換水，怎樣喂魚蟲,，每天喂多少……
        李先生在養(yǎng)金魚上很下工夫,，在他臥室里有很大一個玻璃魚缸，養(yǎng)的都是很高貴的龍睛魚,，有帽子,、珍珠、文魚,、獅頭,、鵝頭等，不單有紅的,，還有黃的,、紫的、黑的,，真是五光十色,，體態(tài)優(yōu)美。
        聊完金魚話題,，還轉(zhuǎn)到戲上。有時一聊就是多半天,，甚至到深夜,。有一天天很晚了，又刮起大風(fēng),，我騎車從他家出來,。當(dāng)時他家住崇文門鞭子巷頭條，我家住阜成門,，相距很遠(yuǎn),。夜里刮起大風(fēng)，騎車回家,，走到東珠市口,，那會兒還有有軌電車，頂著狂風(fēng)往西蹬車,，一不小心,，自行車前轱轆拐到電車道里了,，自行車前叉子斷了,，我一個筋斗從車上摔下去,，把臉和手都摔破了,。
        次日，李先生知道了這件事,，十分關(guān)心,，特地派世宏兄到家看我,。后來,，李先生提起這件事很后悔,，因為自行車前杈子斷了,，很容易出危險,。以后再聊天，他再不讓我太晚回去了,，以防出事,。可那時我年輕,，什么也不在乎,，無憂無慮。特別是我們爺倆兒坐一塊兒,，那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李先生不是談梨園掌故，就是講前輩藝人如何演戲,。高興啦，還拿起胡琴給我們幾個年輕人吊吊嗓子,，一板一眼地說唱腔和運氣方法,。
    一次，他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我聽好多人唱戲有個感覺,，有的人是唱好戲的,；有的人是好唱戲的。一出很好的戲,，就因為演員基本功不扎實,，在臺上還吊兒郎當(dāng),，平平淡淡，把好戲演砸啦,。也有的一出很平常的戲,，就由于演員表演水平高，把戲演得特別精彩,。
        咱們演戲要講究精,、氣、神,。演戲可不能‘一道湯',！演員在臺上沒精神，怎么感動臺下的觀眾呢,？演員在臺上的一舉一動,，臺下觀眾看得清清楚楚，演戲絲毫不能松勁兒,。”
    李先生是老旦演員,，在京劇里，老旦主演的戲不多,?？擅慨?dāng)看他的演出，不管是主演戲《釣金龜,、行路,、哭靈》、《望兒樓》,，還是與花臉合演的《遇皇后,、打龍袍》、《赤桑鎮(zhèn)》,；或是配演《四郎探母》,、《桑園會》，只要李多奎一出場,，無論是花白黲發(fā)窮苦的康氏,，還是白發(fā)蒼蒼、富貴榮華的佘太君,、吳國太,，他總是從特定的感情出發(fā)，準(zhǔn)確地掌握人物性格,，并以飽滿的激情去塑造人物,。
       從李先生的演唱藝術(shù)里，不僅突出老旦的蒼老,，而且充分運用他那條帶有“雌音”的寬亮高亢,、清新爽朗,、富于韻味的好嗓子,，以婉轉(zhuǎn)流利的唱腔去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情感,。同時他靈活巧妙的運用氣口的技巧，真稱得上一絕,。

         一次,，李先生和名丑馬富祿先生在中和戲院合演《釣金龜》，一出僅40分鐘的小戲,，臺上只有康氏和張義母子兩人,，卻演得臺下滿堂喝彩，掌聲不斷,。
        第二天我特地到他家請教：“一出兩個人物的小戲,，您怎么演得那么精彩？”李先生笑著對我說：“我唱了幾十年的戲,，不管大戲、小戲,，主演配演,，只要我一出場，不管今兒嗓子好壞,，什么全忘了,，一心就想把戲演好，要演出角色的精,、氣,、神。別瞧我扮的是老旦,，可必須以激情去演戲,。這激情可不是象有的演員不管人物身份，總是吹胡子瞪眼,，唱起來咬牙切齒,，用腳去使勁跺臺板，逼著觀眾叫好,，認(rèn)為這就是激情,。不對！這是‘灑狗血',，有時能破壞了戲,。要演人，用行話說,，在臺上決不能‘泡湯'（偷油不使勁的意思）,。我不管演大活兒,、小活兒，只要扮上就得叫她象樣兒,。一出《釣龜》我唱了不知多少遍,，沒事就拿起胡琴自拉自唱，反復(fù)琢磨唱腔,，琢磨氣口,。” “我聽《釣龜》康氏最后唱的：‘小張義在一旁他不睬不聞'，腔托得那么長,，聽不出您換氣,，好象是一口氣唱下來的。”這時,，李先生小聲把這句又唱了一遍,，詳細(xì)給我解釋：“你說對了，要讓觀眾聽著好象一口氣唱下來的,，最適合康氏此時滿腔怒火,，十分氣憤的心情。其實我運用偷氣,、換氣,、丹田氣托腔的方法演唱。‘小張義'這句是一口氣,，借‘他'字是平聲字,，我狠狠偷了一口氣，送到腹部,，然后又從腹部用氣到胸部,，再推上口腔送出去。”
        李先生特別耐心細(xì)致,，毫無保留地給我講這句的演唱技巧,。這樣的演唱又合乎人物的心情，又展現(xiàn)出演員的絕技,。
        當(dāng)然,，他不止在《釣龜》中有絕腔。拿《大登殿》中的王夫人來說,，全劇已快結(jié)束,，薛平貴、王寶釧已經(jīng)唱了兩個多小時,，臺下觀眾聽唱工戲也都過了癮了,，此刻，劇已到尾聲，可李先生扮演的王夫人一句“來在午門下車輦”,，還有《四郎探母》中“一見嬌兒淚滿腮”的高腔,，可真是洪亮寬厚，音質(zhì)飽滿明凈,，氣力充沛,，蒼勁挺拔，具有醇美酣暢的特殊韻味,，令滿臺生輝,。尤其是[垛板]，咬字真切,、噴口有力,，句句動聽，更加充分展示他演唱技巧的精湛高超,。
        李先生晚年與裘盛戎先生精心研究,，在傳統(tǒng)基礎(chǔ)上大膽創(chuàng)造，合演了《赤桑鎮(zhèn)》,，他扮演吳妙貞,，當(dāng)見到包拯后的頭一句“見包拯怒火滿胸膛”，唱得氣力充沛,，高亢挺拔,，寬亮清脆，甜潤中又帶沙啞,，唱出了吳妙貞怒氣填膺的心聲,。一出40多分鐘的唱工戲,，讓他們二位唱得極為精彩,，可稱精品佳作。真是百聽不厭,，感觸頗深,，不禁聯(lián)想起一次李先生的講話。
        那是1963年10月,，我從內(nèi)蒙古放假回北京探親,，順便去看望李先生。那時他因患腦血栓,，雖脫離危險,，但醫(yī)生勸他不要再登舞臺了。李先生只得養(yǎng)魚,、種花,，在家恢復(fù)健康。當(dāng)我去看他，一進(jìn)門很快把話題轉(zhuǎn)到戲上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次北京京劇團(tuán)去香港演出,，在火車上應(yīng)列車長的邀請，請演員們清唱,，裘先生從廣播里聽到萬一英唱了一段《望兒樓》,，裘先生特別高興，立即把萬一英叫到他的軟臥車廂,，問她都會什么戲,？就聊了起來。
        因為李先生一病,，過去與裘先生合演的《遇后·龍袍》,，特別是這出《赤桑鎮(zhèn)》，都不能唱了,。今天聽萬一英一唱,，嗓音寬亮清脆，還有“李派”老旦的風(fēng)韻,，便鼓勵萬一英與他合演《赤桑鎮(zhèn)》,。
        萬一英在裘先生熱情鼓勵和直接指導(dǎo)下，果真在香港演出了《望兒樓》,，頗得贊揚,。返回北京不久，便與裘先生演出了《赤桑鎮(zhèn)》,，博得各界的好評,。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冒出一個老旦藝術(shù)苗子,。李先生為此事也特別高興，他曾主動提出讓萬一英到他家里,，要好好給她說說,。后來，萬一英在李先生的精心傳授下,，成為北京京劇團(tuán)老旦行的佼佼者,。不久，萬一英一步一步和眾多藝術(shù)家同臺演出,，直到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中她扮演沙奶奶,，響名全國，成為馳名的優(yōu)秀老旦演員,。
        是的,，在我接觸李先生的十多年里,，我的確感受到他是一位平易近人、忠厚善良,、熱心培養(yǎng)后代的前輩藝術(shù)家,，尤其是他對藝術(shù)那種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更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據(jù)李先生介紹,，他早年學(xué)老生，因受挫折,，后改老旦,，拜羅福山先生為師，又投前輩老旦龔云甫先生門下求教,，并得龔先生琴師陸五爺傳授,。他常說：“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聽他講述學(xué)藝過程,，那真是披星起、戴月歸,，“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取得今天藝術(shù)上的成就,。雖然他早在30年代就蜚聲劇壇，可是要保持自己藝術(shù)常青,，決不能有半點輕率,、麻痹大意的思想，他始終在藝術(shù)上刻苦鉆研,，精益求精,。
        直到他躺在病床上，仍然念念不忘京劇藝術(shù)事業(yè)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苦心培養(yǎng)后代傳人,。李先生一生受了很多徒弟,，早年已有成就的有李盛泉,、李金泉、劉子元,、姚炳維,，解放后又培養(yǎng)了趙鳴華、王夢云,、王曉臨,、林麗娟、程靜華、劉桂欣,、李鳴巖,、李重華等女老旦新秀。
        李多奎先生已經(jīng)離開我們近30年了,，可每當(dāng)我聽到他演唱的錄音,，便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一些往事，對他那種崇高的敬業(yè)精神,，總是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