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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峰年- 后冰川時代紀事

 DoWn 2007-10-11
我搬進出租房之前聽房東說已經(jīng)有人入住了,,他叫老木,,租我隔壁的那間。這讓我稍微寬心了一點,,就算受騙的話也有人作伴了,。我又憂心起租伴的為人來,,要知道一個不好的租伴也許是一連串倒霉的開始,。
  摸黑上了樓,掏出房東給的鑰匙扭了兩下,,好像沒用,,門鎖透出來的寒氣凍得我發(fā)麻。
  “推,!推,!”有人在里面模糊不清地喊。
  我用肩頂開霉朽的門,,一堆行李應聲滾進去,。大廳中間有一團肉乎乎的東西,應該就是老木,,正趴在地上吃方便面,。他抬頭看看我,歪歪頭,,示意我要不要來一點,。我看見他嘴角的涎水,下巴還拖著幾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面條,,連忙搖了搖頭,,隨后又笑著點點頭表示謝意,。他沒說什么,繼續(xù)吃方便面,,肥胖的身軀拱在地上,,露出尾椎骨上的魚狀棘。我暗自打了一個寒顫,,尷尬地四下張望,,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大廳沒有一張桌子椅子,地上盡是半化開的冰片子,。大廳一角赫然是那塊冰川紀遺留下來的遺冰層,,雖然房東已經(jīng)事先打過招呼,我還是被嚇得不輕,,根本不敢正眼瞧上一眼,,飛也似的把行李踢進房間,關起門來,。
  我花幾個小時把房間簡單鋪設了一下,,鏟掉了地上的冰皮。現(xiàn)在房間里鋪著我的鋪蓋,,沒有這個晚上得凍死,,鋪蓋的一頭堆著全部的行李,然后還剩有一小塊可以轉身的空地,。我搓著凍僵的手躺在鋪蓋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感嘆自己終于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找到一個房子是不容易的,,大多數(shù)房子都在冰川紀里毀壞了,當然,,人口壓力也減少了很多,。冰川消融以后就有人從廢墟里清理出尚可使用的房子,登記所有權,。這些第一批眼光遠大的圈地者后來成為了社會的貴族階層,、房地產(chǎn)商和房東。
  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覺起來已經(jīng)到了傍晚,,窗戶上結了一層霜,透出微微橘紅色的夕照來,。我貪婪地看著,,據(jù)生存學大師講,這樣有助于激發(fā)溫暖的幻覺,。不一會兒天就黑了,,我摸著墻夠到門閂,,打開門,門外的大廳也是一片漆黑,。我又轉身回屋摸出蠟燭來點上,,走到大廳,看到地上一個龐然大物,,嚇得我差點叫出來,,定睛一看是老木趴在地上吃方便面。像他這樣的食客一定養(yǎng)活了不少手工業(yè)勞動者,。
  “你還沒吃完,?”我問出這句才想到他應該是吃第二餐了。
  他哼了一聲,,沒有停下來,。
  “怎么,你就吃這個,?”我踢踢他的屁股問道,。
  “那吃什么?”他終于扭過頭來看著我,,扯著細小的眼角,,那神情像一只蜥蜴。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話(隔著門的那次不算),,聲音粗啞而讓人覺得粗俗,,我想事實就是這樣,一個人有這樣的吃相必定不會高雅得到哪里去,。
  “你可以吃些現(xiàn)成的食品,,這樣很浪費能源配額的,。”我好心勸告道,。
  “沒事兒,我合計著夠用,。”
  “你一天煮兩次方便面,,你晚上不開電熱毯?”
  他拍拍肚皮,,“我這里厚實,。”
  “哦——”,我看見了他身上撐得圓鼓鼓的棉襖,,點了點頭,,也許這個人真不怕冷,也許他寧可挨冷也要吃,,看他的體型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吃出來的,。
  老木的方便面把我惹餓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動用我的能源配額,只是找了一點壓縮餅干下肚,,就著冷開水把那些硬渣吞下去,,不管消不消化,只希望它們在喉嚨停留的時間短一點,。
  吃完我說要出去走走,,便套上棉大衣出了門。攏著袖子在漆黑的街上轉了半天,,一個人也沒有,,整個世界都被凍得死氣沉沉的,除了黑黢黢的廢墟就是還沒化凍的遺冰層,,風吹過空蕩蕩的街,,像一群落魄的貴族跑過。曾經(jīng)那是一個貴族的時代,,但是他們都已經(jīng)下了地獄,。我看不清腳下的冰,滑了好幾跤,,幸好一個人也沒有,。我這才想起我還不知道自己出來要做什么,呆呆地愣在街中間半天,,還是轉回去了,,我想我明天要找一個工作,我的積蓄不夠在這個寒冷的世界維持多少溫度了,。
  我回來時老木已經(jīng)睡了,,我經(jīng)過他的房門時停下來,仔細聽,,不一會兒就聽見老木翻身打滾和哼哼唧唧的聲音,。我在心里竊笑:凍你成孫子。
  這時候我慶幸我的能源配額還在,,我沒有因為一時沖動花掉它,。我把蓄電池接上電熱毯,鉆到鋪蓋里面,。這些能源可以夠我睡上一晚上好覺了,。
  第二天我看見老木的鼻子凍得通紅,笑著問他昨天睡得怎么樣,。
  他說:“我的魚狀棘硌得慌,,總睡不好的。”
  原來是這樣,,我表示同情,。
  他說:“你還可以吧,?”
  “很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瞪著我問:“你——你的變異呢,?”
  我窘迫地說:“我有的,我的……在下面那個……”
  他神情凝重地點點頭,,表示同情,。

  老木自稱是個地質學家,也許撿到過幾本地質的書,,還看了兩眼,。他指著地板說,這里是冰川劃痕,,你看這兒,,這個裂紋,一直到天花板,,是構造應力造成的,。他說,如果你照這里挖可以挖出螺螄殼,,冰川紀前的人吃剩下的,,聽說那些龜孫子很會享受……這時我就裝作很認真地點頭。
  地質學家于找工作同樣沒有什么優(yōu)勢,,老木找了幾天工作一無所獲,,我也一樣,所以我跟他有了一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有一天老木神奇地弄回來一些烤肉叫我一塊兒吃,。我的神經(jīng)在烤肉香味的刺激下興奮起來,我買來一小瓶酒,,兌了些水,,對老木說今兒咱們好好地腐敗一下。老木拿出餐刀把烤肉仔細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撥給我一半,。我給他斟上酒,,和他對飲起來,。老木嘴大,喝得急,,不多會兒就滿臉通紅了,。
  “今天我看見一只老鼠。”老木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嗯,?它們也活下來了,?”
  “可不,就在路上,,小家伙卡在人行道下面的磚縫里,,被我逮住了。我原本想上交猴子發(fā)電廠的,,后來我想起來,,前幾天我在上城區(qū)廢墟發(fā)現(xiàn)一塊剛化凍的門板。”
  “門板和老鼠有什么關系,?”我嚼著烤肉問,。
  “廢話,沒有門板當柴火哪有你吃的烤老鼠肉,!”
  我像被打了一巴掌,,胃部一陣痙攣,趕緊灌了一口酒鎮(zhèn)住,。老木啊老木,,我真想揍你一頓,可是我全身癱軟,。緩和了一陣,,我還是決定原諒他了,我把我剩下的老鼠肉全部推給他,,光喝酒,。
  “你什么都能吃,可我不是,,我的胃很脆弱,。”我鄭重地警告老木。
  老木聳聳肩,,把一塊烤肉扔到嘴里,。他每扔一塊肉,我的胃就掙一下,。
  老木終于酒足肉飽,,啞著嗓子吼道:“冬天怎他媽那么長呢!”
  我不無感嘆,,經(jīng)過冰川紀的洗禮,,這些粗口仍然幸存了下來。我說:“什么冬天不冬天的,,早就沒有春天了,。”
  “冰川紀不、不早他媽結束了嗎?”
  “科學家說現(xiàn)在是后冰川時代,,至少還要持續(xù)上千年,,我們幸存下來就不錯了,幸運的還能長些膘,,你就知足吧,。”我不無諷刺地說。
  “唉,!”老木嘆了一口氣,,“多少食物呀,它們都不存在了,。”
  我鄙夷地瞟了他一眼,。
  老木道:“他們自個享受完了,就把地球弄糟了,,都沒想過留給我們一點,。”他憤憤地呼出一道粗粗的白氣,讓我感覺這個世界的不真實,。
  我不說話了,,和老木一起呆呆地仰著頭,干咽著口水,,喉頭一鼓一鼓的,。大廳角落的遺冰層里凍著那只東南亞仰跳猴,鮮紅的下巴朝著我們,,就像剛開始一次跳躍還未及落地一樣,,讓我不由得發(fā)怵。

  今天老木回來高興地跟我說,,我們的城區(qū)新建了一個猴子發(fā)電廠,,以后能源配額可以提高了。
  猴子發(fā)電廠,,我一想起來就頭皮發(fā)麻,。
  冰川紀之前,一切不可再生能源就消耗光了,,漫長的冰川紀使得大部分科技,,包括生產(chǎn)能源的科技遺失了。但是美洲大陸的科技考古學家們幸運地從一個“鴿子實驗室”遺址中找到了一組實驗資料,,那個實驗是讓染上毒癮的猴子去蹬一架腳踏板,,蹬得賣力就會有毒品從一個針管注射到它的身體里,否則猴子得不到毒品,。實驗表明猴子會拼了小命蹬腳踏板,,直到精疲力竭。后冰川時代的科學家們正是根據(jù)這個原理發(fā)明了猴子發(fā)電廠,。但是剛開始能源狀況并沒有得到顯著改善,,極低的毒品產(chǎn)量限制了猴子發(fā)電廠的規(guī)模。直到后來,,地球的這一端,,第二個技術里程碑出現(xiàn)了,亞洲大陸的科技考古學家們在一個不起眼的小作坊遺址里發(fā)現(xiàn)了用苯丙酮合成甲基苯丙胺的結晶方法,,猴子發(fā)電廠終于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起來,。人類再次進入了能源時代,無數(shù)的猴子,、遍布在世界各地的猴子蹬出了人類文明復燃的曙光?,F(xiàn)在,“猴子”不僅僅指猴子,,也包括所有用來發(fā)電的動物,,當然也包括人?!缎挛拿鞣ò浮芬?guī)定:“所有無業(yè)游民,、無產(chǎn)出者將送交人口委員會審查,申辯不能通過者將被發(fā)配猴子發(fā)電廠,。”
  猴子發(fā)電廠就是這樣一個地獄,,鞭策著每一個人去創(chuàng)造財富,同時它又是天堂,,讓我們看到溫暖,,看到熱的方便面。
  第二天我去領新的能源配額,,充電站前面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伍,。我看過一篇冰川紀前的文章,說各式各樣的排隊是小道消息流通和流言滋生的地方,??墒俏彝耆珱]有看到那樣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寒冷使人沉默,,我看見的人們都縮著頭一聲不吭,,偶爾挪動一下腳步,像一群孤獨的烏鴉,。我也懶得找誰說話,,排到我的時候我申請了三天的能源配額,把蓄電池插在充電插頭上,,等到綠燈亮了拿下來走人,,后面的家伙后腳就擠了上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能源配額果然多了零點幾度。
  我破例煮了方便面和老木慶祝,。老木意猶未盡地啜著面湯,,說幸好人們又通過手工作坊復原了這種工業(yè)時代的食品。
  這也是不容易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根據(jù)冰川紀前的廣告片段復原這種食品,卻復原出了橡皮筋,。人們對前人在飲食方面的生活方式似乎有著天然的興趣,,正如那句廣告:一種食品,一種生活方式,。
  老木冷不丁地說:“哦,,對了,我今天看見一個原種人,。”
  “哦,,是嗎?”我愣了一下,。
  “是只母的,,又黑又瘦精得像只猴子,他們一幫人圍,,都沒有逮住她,。”
  “在哪?”我心里頭一驚,。
  “春眠路,。”
  是她!我在右舷酒吧看見的那個女孩,。當時她要向酒吧老板贖回她的一盆花,,老板不認賬。誰都知道,,這樣的高檔品在黑市可以賣高價,,老板不可能還給她的。她像一只貓一樣跳上桌子,,揪住老板的衣服,。老板嚇壞了,說花已經(jīng)賣掉了,,他可以給錢給她,。最后她也沒要錢,她說:“請在場的人喝酒吧,。”聽到這句話,,在外面看熱鬧的人紛紛涌進酒吧,,那女孩在人群中溜走了。她路過我旁邊時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看我的,,那眼神是那樣驕傲,卻惹人憐愛,,讓我怦然心動,。
  “你怎么知道她是原種人,?”我有點不甘心地問老木,。
  “警察查她的身份證她拿不出來。她身上一點變異也沒有,,媽的,,別看她長得黑黑瘦瘦的,骨子里還是紈绔子弟的種,。”
  我不禁為那個女孩擔心起來,。說起原種人,那本是貴族的后裔,。冰川紀到來的時候,,上層社會的人在世界各地建造了稱為“文明溫室”的庇護社區(qū),不僅保護貴族們,,還保存了大部分的科技,,而普通老百姓只有捱的份。最初的嚴寒導致地球的人口劇減過半,,庇護區(qū)外的幸存人類聯(lián)合起來,,艱難求生,漫長的嚴寒使得這些人類的基因發(fā)生了變異,,他們稱自己為新種人,,他們就是我們的先輩。而那些仍然保持著前人類純正基因的貴族后代被稱為原種人,。再后來,,先輩們向原種人發(fā)起了攻勢,這場平民對貴族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幾個世紀,,這也是科技走向毀滅的時期,。冰川紀年714年,最后一個“文明溫室”被搗毀,,但是原種人并沒有滅絕,,他們的遺民躲入了稱為“文明冷柜”的冬眠艙(我們把它叫做“棺材”)。盡管“棺材”秘密建造在地球的各個隱蔽角落,,在冰川紀里還是被找出來搗毀了不少,,冰川紀結束后,,痼疾一樣的前紀元貴族的遺老遺少們陸續(xù)從遺存的“棺材”里爬出來,復蘇的原種人聯(lián)合起來向新種人要求權利,?!缎挛拿鞣ò浮吠ㄟ^后,承認了原種人的權利,,允許他們有限度地進入我們的社會,。但是原種人始終是沒有社會地位的,就拿發(fā)配猴子發(fā)電廠的事來說吧,,新種人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審查程序才會給予發(fā)配,,原種人常常是往里一扔了事,任你申辯也沒有用,。
  老木察覺到我的表情,,說道:“你不高興?是怪可惜的,,像這樣的小雜種肯定是無業(yè)游民,,抓到上交猴子發(fā)電廠能獎勵不少能源,要是讓我趕上……”說到這里他響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感覺就像被一只癩蛤蟆舔了一樣惡心,,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雖然我并不認為前代人的罪惡還要追究到后代人的身上,,但是對原種人報以同情的人很容易被口水淹死,,我不得不有所忌諱。我掩飾地咳了兩聲,,說道:“是的,,是得抓,如果她真的有……那樣壞,。”
  老木斬釘截鐵地說:“嗯,!這是肯定的,原種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把環(huán)境搞壞了就躲起來了,,不管我們的死活,我們自己活下來了,,現(xiàn)在他們憑什么出來和我們共享資源,?他們憑什么不長尾棘!”
  老木的話讓我想起從前的政論廣播中飽含激情的演說:“原種人是那個時代聚斂資源的核心受益者,,也是環(huán)境策略的主要決策者,。全球的環(huán)境災難來臨時,他們拋棄了他們應擔的責任,,反而搶占了資源優(yōu)勢以求自保,。他們的純正基因是用廣大人類的死難換來的,,他們的每一個堿基對里都編碼著罪惡,他們的每一代都在復制著這種原罪……”我隱約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詞叫“憤青”來的,,用來形容老木這樣的人再合適不過了,。
  那些“憤青”所叫囂的“基因合法性”,其實只是一個發(fā)泄的借口而已,,真正地講,,基因的差異并不是分化兩種人類的根本原因,我們大部分人的變異都是微小的,,實際上和原種人沒有多大差別,,但它更像是一個胎記、一個符號,,提示著一段歷史,、一段仇恨,,告訴人們不平等要用不平等來償還,。
  我的頭腦中開始出現(xiàn)各種胡思亂想,如果她被抓住了會怎樣,?被送到猴子發(fā)電廠還出得來嗎,?以前我待的城區(qū)的發(fā)電廠后面有一條巷子,發(fā)電廠的一個小鐵門就開在那里,,我見過有“猴子”(我看了半天才確定是個人)從那里被扔出來,,無疑是嫌他太瘦弱了蹬不動腳踏板了。他腦袋里的意識估計成了漿糊,,說的都不是人話了,,只會沿著巷子爬,第二天去看他還沒爬出巷子,,挨凍受餓,,毒癮發(fā)作,死得比鬼還難看,。
  想到這里我后背一陣發(fā)麻,,我一把拖過老木問:“她跑往哪里了?”
  老木瞪著眼睛看我,,說:“去,、去發(fā)電廠方向了。”
  我蹭地站起來,,邁步要走,。
  老木驚忙問:“你干什么去?”
  我懶得理他,,隨手抓起一把餐刀,,說:“我去殺了她,。”
  “喂,你,,”老木在后面喊,,“小心那娘們撓人!我看要不算了吧,?”

  發(fā)電廠周圍是廢墟地帶,,房子基本上都被冰川毀壞了,只剩下殘垣斷壁,。大部分地方還沒有化凍,,也沒有什么人居住。路邊的殘冰中還凍著一些老樹樁,,一旦冰化去就會有人把這些樹樁挖去賣到黑市,,給新興貴族當柴火,那些闊佬們早已造好了壁爐,,只等著柴火了,。我想這里的環(huán)境正適合她兔子一樣的行蹤。走過幾條坍圮的巷子,,陽光傾斜地照在老墻中間,,在經(jīng)年的青苔上泛著光,滿眼都是破敗的景象,,除了墻上的數(shù)字沒有什么文明的信息遺留下來,。這里以前是好些個單位的大院,我穿過一個院子時聞到了微微的霉味,,這是好事情,,說明現(xiàn)在的氣候越來越適合孢子繁殖了。
  一伙人悻悻地從一條小巷子走出來,,一邊罵罵咧咧,。等他們走遠以后,我才鉆進小巷子察看,。
  她跳出一扇破窗子的時候正好與我面對面,,她驚得愣了一下。我搶先說道:“放心吧,,他們已經(jīng)走了,。”
  她將信將疑,終于還是相信了我,,她說:“我記得你了,,在右舷酒吧。”
  我們找了一家小面館坐下,,我給她和自己各要了一碗面,。
  “我請客,。”我故作慷慨地對她說。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硬梆梆地說:“怎么,,看樣子我付不起錢嗎?或者你另有所想,?”
  “不不,,別誤會,我不是街上那種痞子,,我還欠你一杯酒呢,。”我看著她,她凍得通紅的小手和臉上有好些刮傷的痕跡,,像一只從荊棘里走來的小鹿,,讓我隱隱心痛。
  她的聲音溫和了一些:“現(xiàn)在撿了便宜還知道回報人不多了,。”
  我想報以一個微笑,,可是臉凍僵了,只能笨拙地提一提嘴角,。她倒是忍不住笑了,,她的笑讓我溫暖起來,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我叫炯三。”我說,。
  “很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叫豐顏。”
  “哦,,豐顏,。”
  她點點頭。我們聊起來,。
  小面館是一對老兩口開的,,倚著城管大院廢墟的半面墻,再用撿來的石棉瓦搭出一個頂棚,。我看見老漢把面條下在熱氣騰騰的電熱鍋里,,然后撕開一個配料包倒進去,這不是方便面嗎,?我失望極了,,這真是一個方便面的時代啊。老漢剛要端鍋頭,,大媽打開他的手,用抹布裹住燙手的鍋柄,才把面條倒出鍋,,端上來,。看著碗里我眼睛一亮:里面竟然有幾片肉,!隨即我差點下意識地去摸摸口袋——我不知道這里的面有多貴,之前沒有問價,我犯了充闊佬的大忌,。
  我隔著騰騰的霧氣看豐顏,她瘦削的臉頰在霧氣里晃晃悠悠,。我想說些什么,,看她捧著碗出神,我只好低頭吃面,。
  吃完面給錢的時候,,豐顏說:“你不必破費了,我有錢的,。”
  要抽身的話這是一個機會,,我猶豫了一下,暗地里伸手進口袋里摸錢,。估摸著還夠用,,我說道:“就當是我回請你吧,我欠你一次的,。”
  “你欠我,?”
  “是……是啊。”
  豐顏抿嘴笑起來:“隨你吧,。”
  我不知道她笑什么,,也傻笑著。還好不算貴,,我的錢還夠,。我付了錢,突然想到什么,,遲疑了一下,,還是問老板娘道:“大媽,您是從哪里弄到的肉,?”
  大媽說:“我們這里離廠子近,,經(jīng)常有‘猴子’拿出來處理,很方便的,。”
  老木的,!我?guī)缀跻摽诙觯夏景±夏荆趺炊几阋粋€樣,?罷了罷了,,我努力止住痙攣的胃,擠出一個笑容對豐顏說送她回家,。豐顏同意了,,我陪她走進破敗的巷子。
  “你是一個原種人,,對嗎,?”走在路上我裝作隨意地問。
  她驚得跳到一邊,,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個疤痕橫在我前面,“我有變異,!”
  “這是燒傷的,,你自己干的吧?放心,,我沒有惡意,,我也是個原種人。”
  她仔細打量我,,沒有在我的身上發(fā)現(xiàn)什么變異,,眼中的警惕才消退一些。
  “那個傷疤,,以后別做那樣的傻事了,,這樣騙不了人,只會傷了自己,。”
  她委屈地點點頭,。
  我知道我知道,為了生存你受了多少的委屈,,我多想抱著你的肩膀安慰你。
  到了她的住處,,竟然是廢墟里的一個地窖,。我搖搖頭對她說:“你要去找一個工作,然后去租一間正式的房子住,,要不然他們會把你當無業(yè)游民,。我也沒有工作的,我們可以一起找,。”
  “謝謝,。”她感激地說。
  “努力。”我說,,“我明天來找你,。”

  回到家我累得倒頭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被老木敲醒來,。老木一把把我拽出門,,拉到廁所里。
  我搓著眼睛說:“什么,?”
  老木打開蓄電池上的應急燈,,照著廁所角落的一塊冰叫我看。他竟然舍得開應急燈,,必是有什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我朝冰層里看,看見有一個圓筒狀的東西,。
  “看見了,?”老木問。
  我點點頭,,又疑惑地看著他,。
  老木馬上把應急燈關了,“這是一個易拉罐,!喝的,,冰川紀前的。”
  “無聊,,你又拿不出來,。”我興致索然地睡覺去了。
  然而老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對那個易拉罐的鍥而不舍,。他每次吃方便面都把面湯留著澆在冰層上,,我很驚訝他竟然能割舍下這份口舌之欲。他每天蹲在廁所不厭其煩地澆面湯,,我甚至奇怪他肥胖的身子是怎么進行如此細致的工作的,。冰層一點點的化開,到了第二個星期易拉罐終于取出來了,。老木捧著罐子展示給我看,,罐子上面寫著“Coca Cola”,雖然已經(jīng)變形,,但竟然是密封完好的,。老木說這可是頂級奢侈品啊,我要拿到黑市去賣,。我說隨你吧,,你不能指望闊佬也和你一樣饑不擇食。
  第二天老木真?zhèn)€把易拉罐塞在一個黑皮包里出去了。

  這時候我跟豐顏的關系日漸熱絡起來,,我們流竄在大街小巷,,看電線桿上和勞務所里貼出來的招工的條子,其實我心不在焉,。
  工作不好找,,尤其對于原種人,歧視條件很多,,甚至常有人不懷好意地盯著豐顏,,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拉著她飛快地走開。每結束毫無收獲的一天,,我沮喪又有點暗暗高興,,高興的是第二天我又可以和豐顏繼續(xù)我們的旅途了。有時經(jīng)濟緊張了我們就靠打些零工賺錢,,我做過房屋中介所的催款員,,做過一家品牌膨化餅干的推銷員,做過酒吧的摻水師,。但是我知道,,想要不被抓去發(fā)電廠,最保險的方法是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看著偏西的日頭,,我對豐顏說:“我們去喝一杯吧,到春眠路的酒吧,。”
  豐顏不說話,。
  我知道她怕什么,我拍拍口袋,,說:“我有刀,,我保護你。”說著我露出餐刀的刀柄給她看,。
  她看清楚那截黑東西,,燦然一笑,跳到前面叫道:“炯三,,聘你為本姑娘的帶刀護衛(wèi),,不得偷懶!”,。我大步跟上。
  我們找了一間叫“小資”的酒吧,,這名字似乎在提示著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我選了一個靠里的位置,讓她擋在里面,邊喝邊聊起來,。豐顏說起她的身世,,臉上泛著酡紅的哀怨,“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不再撫養(yǎng)我了,。”她眼睛里的幽光透過酒杯散射出來,,整個屋子都漂浮著她的氣息,讓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被牽引,。“父母對我一直不好,,他們說這是讓我變得冷酷,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只有冷酷的內心才能讓你生存下來,。但是我總學不會,。”她苦澀地笑了一下。
  “真羨慕你還有父母,,像我,,我們這些人,都是從試管里出來的,。從育兒所到教養(yǎng)院,,就像流水線,我走出來的時候只記得那些人的工號,。但是有一個老師,,她肯告訴我們她的名字,也愿意和我們用名字相稱,,她叫雅卓,,我聽過的最美麗的名字。”
  我說了一些我們那班孩子和雅卓老師的趣事,,把她逗樂了,。
  “她啊,就像我們這些孩子的母親,,這是我生命中唯一感受到的母親的感覺,。”我頓了一頓,“你在想什么,?”
  “沒,,沒有。”豐顏回過神來,,“母親的感覺,?那是什么樣的?”
  “我說不清,,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你相信前方有光明,,身處寒冷你相信溫暖會到來,。”
  “雅卓也能感受到嗎?”
  “嗯,,我相信,,我能夠看到她眼睛里的幸福。”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人?,F(xiàn)在的人都已經(jīng)不關心孩子了,,不是嗎?”
  “是啊……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后代,,誰還對后代抱有希望呢,?”
  這個時代的人類不再有延續(xù)種族的光榮,哪怕存續(xù)在基因里的本能依然強烈,。我的腦海里響起了“絞肉機”轟隆的聲音,,如一陣空洞而狂暴的鼓點敲擊著我的太陽穴。
  每個月都有一天,,“絞肉機”會從街上經(jīng)過,。那是個鐵的機器,像立著的巨大的圓桶,,周圍遍布著一個個孔洞,。我上次看見“絞肉機”來是一個星期前,它由四個輪子驅動,,頂上的小煙囪冒著煙,,讓我想起了古老的蒸汽機。它一面走一面播放著咿咿呀呀的音樂,,但是它本身的機械體發(fā)出的轟隆聲更催動人心,。當它從街角露出身影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黑壓壓的男人們等著了,它緩緩滾到街中間停下來,,圍觀的男人們涌上去,,一面解褲帶一面推搡著,搶著把下面那玩意塞進一個個圓洞里,。“絞肉機”轟隆隆運轉起來,,男人們像螞蟥一樣緊貼在圓桶四周,扭動著身軀,,興奮地喊叫著,,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地癱軟下來。“絞肉機”繼續(xù)發(fā)出磨碾子碾雞一樣的聲音,,意猶未盡的男人被拖下來,,又一批男人立刻搶進,后面的提著褲子催促,。
  “絞肉機”巍然屹立了兩個小時后,,又唱著歡快的調子走向下一個街區(qū),。走之前它不忘宣傳一通,什么“為了人類的未來,,請生育您的后代。”“不育可恥,,多生光榮,。”
  但是沒有人聽政府的這些宣傳,十個世紀前的人放棄了他們對后代的責任,,十個世紀后的人繼續(xù)著同樣的報復,。前人用一百倍的資源來滋養(yǎng)自己,難道要我們用一百分之一的資源去養(yǎng)活別人不成,?來到這個冷酷的世界上受苦的生命還不夠多嗎,?
  這是被拋棄的時代,這是拋棄了一切的時代,。
  于是科學家們只好用“絞肉機”搜集來的精子培育胚胎,,艱難地維持著出生率和人種基因的多樣化。全世界的頂尖科技都被調動起來,,為延續(xù)人類種族而努力,。
  豐顏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從前的人不是這樣的,雖然他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們總說他們很自私,,但是我覺得他們也有美好的一面,他們之中兩個陌生人會走到一起,,組成家庭,,關心對方,他們會生育后代,,為后代規(guī)劃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們有我們所不具有的力量。”
  “是使命感吧,?”我不確定地說,。
  我想起那個在每年的市民代表大會上高聲呼吁的知識分子,他的呼聲振聾發(fā)聵:“醒醒吧,!我們對后代不再懷有使命感,,人類要滅亡了!”然而沒有人理會他,,人們關心的是自己的生路,,而不是人類這個已到遲暮的種族。后來那個知識分子瘋了,,他在一次市民代表大會上割下自己的那玩意,,說要把它懸在最高的大樓上,,讓它看著整個人類的滅亡。
  幸運的是,,知識分子總是先于他憂勞的種群滅絕的,。
  豐顏皺了皺眉頭,“還有別的什么,,有時候我能隱約地感覺到,,我們丟失了太多的東西。”
  但是誰都找不到答案了,,我們與一千年前的人已經(jīng)是不同的兩個種族,,雖然他們的文明還在影響著我們,但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早已完結在一千年以前,。

  老木沒有賣掉那個易拉罐,,又把它帶回來了。我看見他矛盾的樣子:一會兒蹲在地上沉思,,一會兒站起來出神,,夕陽把他的剪影投在地上,有一種形而上的意味,。
  他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來,,“嗤”的拉開易拉罐,對我說:“你——”
  “不要,!”我搶道,。
  老木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一仰脖子自個喝了,,喝得干干凈凈的,,然后冒起一串嗝。他這才顧得上跟我說話:“真奇怪的味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沒舍得賣掉易拉罐嗎,?因為我發(fā)明了一個東西,,這個罐子用得上。”
  老木迅速把他的構想演示給我看,,他把罐子放在電熱爐上,,把一截軟管插在罐子口,然后翻他的雜物箱,,翻出一朵塑料的花,,“比方這是一圈槳葉。”他拿塑料花對著軟管的另一頭,,“你看,,把它們固定起來,漿葉上傳動一個發(fā)電機,。電熱爐把罐子里的水煮開,,水蒸氣通過軟管,,推動漿葉,帶動發(fā)電機,,就可以發(fā)出電來,。”
  我在頭腦里判斷了一下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問道:“你這個裝置的動力來源是什么,?”
  “水蒸氣,。”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電,。”
  “這就對了,你用電來發(fā)電,?我想這個裝置只能用更多的電發(fā)出更少的電,。”
  “那是因為這個裝置還太簡陋,很多能量散失出去了,,只要我不斷地改進系統(tǒng),,減少系統(tǒng)的能量散失,輸出的電量肯定會增加的,,當輸出的電量大于輸入的電量的時候,,我的發(fā)明就成功了。”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上擺著認真的表情,,我說道:“呃,祝你成功,。”
  我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就讓他忙去吧,至少他不會有閑空在我面前做那些蠢事,、說那些蠢話了,。

  豐顏好幾天都沒有跟我出來,她好像在忙自己的什么事,,我一連幾天心里空空的,。終于她神秘地對我說:“走,帶你去看我新發(fā)現(xiàn)的古物,。”
  發(fā)電廠周圍荒無人煙,,那里有很多沒有被踏足過的地方,豐顏告訴我她經(jīng)常在這一帶找古物,。在一處廢墟里,,她讓我見識了那些塵封在冰中的往昔。那原本是一間臥室的一隅,,一張桌子被困在冰層里只露出一個角,,透過冰層還可以看見它上面有幾本書,。可以想象,,主人只來得及翻上幾頁就匆匆離去了,,忙亂中掉下的一本相冊一直躺在桌子下,時間就像凝固了一樣,,靜靜地晃過千年,。
  豐顏從挎包里拿出釘子和石頭等東西給我看,“我正在挖掘這張桌子,,先鑿出輪廓,,再融化冰,現(xiàn)在已經(jīng)挖出一個角了,,挖到那些書要一個星期,,最后的目標是那本相冊,可能需要一個月,。”
  “你用什么辦法融化冰,?”我問。
  “用熱水,,如果是紙質的東西,,到最后就不能用熱水了,要用體溫去化開,。”
  我的心一緊,,目光跟去看她的手,她的手紅通通的,,攥著一枚釘子,,就用這一點點溫度?我摸了一下冰塊,,冷得縮了回來,。我不解地問:“這些東西,值得花這么多工夫嗎,?”
  “嗯,。”豐顏不在意地答道,她拿出幾張相片,,“這是我以前弄到的,,你看,這是冰川紀前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
  我好奇地搶過來看,相片已經(jīng)泛黃發(fā)皺,畫面里是一個女孩安靜地站在陽光里,,長發(fā)垂肩,,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淡淡的憂傷,融化在了陽光里,。另一張是她和一個男孩的照片,,男孩帶著頑皮的笑,她捧著一束花,,倚靠在男孩肩膀上,,笑靨如花。
  “那時有這么美麗的花,,它們開放在陽光里,。”豐顏神往地說。
  我看見相片上沒有標日期,,問道:“這兩張照片哪一張在先哪一張在后,?”
  她搖搖頭,隨后馬上肯定地說:“兩個人的那張照在后面,。”
  豐顏爬到二樓高的一塊樓板上,叫我上去,。我小心地踩著殘缺的墻走上去,,豐顏拉我一把,我就跳了上來,。我們坐在樓板邊上,,看著下面黑色的廢墟和白色的冰。豐顏變戲法似地拿出一本筆記本來,,說:“這是我在同一個地方找到的,,那個女孩的日記,是我最珍藏的東西,。”我想伸手去拿,,她立刻收了回去。“我念給你聽,。”她說,。
  她翻開日記的一頁念道:“孩子們追逐著郵遞員的單車,郵遞員摔倒了,,摔在一片花海里,,孩子們嘻哈笑著圍上去,郵遞員害羞極了,,推起單車就跑,,身后追著一群花瓣,像孩子一樣燦爛。”
  我困惑地皺著眉頭,,“郵遞員,?單車?你能明白多少,?”
  她搖搖頭,,然后笑道:“但是很奇妙,我能體會到那些心情,!那些跳躍在字里行間的喜悅就像陽光的斑點一樣,!”
  豐顏歪頭看著我,我不知道她期待我出現(xiàn)什么回應,,只好不自然地笑笑,。她說:“女孩的外婆家在郊外的一幢小屋,每個夏天她都會到那里住上一段,,那里有鮮花,、原野、陽光,,有玩耍的孩子,,有一個叫郵遞員的人會定時經(jīng)過,在那里她遇到了照片里的另一個人,。但是我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她沒有提到過。”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我們看他們的樣子,,談論他們的生活,甚至體會他們的感情,,仿佛我們跟他們一樣,,生活在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走進他們的世界,,我們體會到的只是我們自己的感覺,。我們終究只是在遙望。
  豐顏翻開日記本的另一頁,,念道:“雨線斜斜地打在窗戶上,,窗外有穿裙子的少女,她們提著裙子走過小小的水洼,。如果我跳出去和她們打一架,,你會站在誰的一邊?”她臉頰緋紅地小聲笑起來,,“日記本里還有一句:如果一個不曾相識的男孩再三地說他欠你的,,那么他就是對你有意思了,。”
  “啊,?”我的心一動,,撓撓頭跟著笑起來,突然不想去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這時豐顏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她翻到后面的一頁,輕輕念道:“我們坐在郊外的那塊大石頭上,,下面是茂密的草叢,,我穿著花花的裙子晃著腳,你吹著好聽的口哨,,我們折好多紙飛機放飛,,看它們在我們身邊打轉,一只一只地沒入草叢中去,。”她合上日記本,,“如果這一切還在。”
  “如果這一切還在,,今天我們就不用面對這些廢墟和冰塊了,。”我附和道。
  她搖搖頭,,“你不明白,。”
  “日記后來怎么寫的?她怎么樣了,?他們怎么樣了?”
  她不肯告訴我,,把日記本收進挎包里,,低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輕輕扛著肩頭的那個重量,,端直地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我低頭看見四只腳,兩只黑乎乎的穿著人造革的皮鞋,,兩只臟兮兮的穿著開裂的靴子,,四只腳懸在廢墟上面搖晃。
  “你敢嗎,?”豐顏突然問我,。
  “什么?”
  “我在下面發(fā)現(xiàn)一個地下室,,很黑,。”
  “我……當然敢了,我有刀!”
  豐顏高興地拉我起來,,說道:“走吧,。”

  我們從一個入口爬進了地下室,我在前面探路,,腳下全是亂石堆,。“小心。”我提醒豐顏,。往前走一段,,腳下變成平地了,再往前走,,我摸到了一堵墻,。
  “什么也沒有。”我摸著前面的墻壁說道,。
  一片安靜,。
  “豐顏?”我問道,。
  “炯三,,你敢嗎?”她突然從后面抱住我的腰,。
  “你說什么……”我驚慌失措起來,。
  “你想要孩子嗎?”
  我的心狂跳,,我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不……不能……”
  我急促地喘著氣,她的臉貼在我的后背,,我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
  過了好一陣子,她放開我,,幽幽地說道:“你不是原種人,,你有變異,對嗎,?”
  我無話可說,,只好點點頭。
  “你為什么騙我,?”
  “對不起……”我理虧地說,。
  她嘆了一口氣,“可是你為什么又寧愿跟我在一起,,連累自己找不到工作,?”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知道是對是錯,我只是喜歡和你在一起,,我想我能體會到照片里面兩個人的感覺了,。”
  “這叫戀愛。”豐顏在我的耳朵后面輕輕說,,“我不怪你了,。” 她繞到我前面,踮起腳尖吻了一下我的臉頰,,然后踏著清脆的腳步走出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想我戀愛了,。”我對老木說,。
  “你說什么?你是說戀愛,?愛情,?那是多少個世紀前的概念了?”老木正在擺弄他的發(fā)明,,那個裝置已初具雛形,。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這么稱呼,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我只對‘絞肉機’有感覺,。奇怪,你從來都做不了那事的啊,。”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截軟管塞到易拉罐里去,。
  “不是那種感覺。”
  “那就別給自己找事了,,你的工作還沒找到吧,?”
  “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誰?。?#8221;
  “那個原種人,。”我說完捏緊了拳頭,,如果他敢有什么異動我就先下手為強。
  老木停了下來,,過了片刻,,他嘆一口氣道:“唉,我早該想到的,。”
  他竟然沒有對這件事再說什么,,我暗懸著的拳頭放了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給我擺弄起他的裝置,不知道他從哪里搞來了一個小馬達,,連在槳葉上,,串上一個小燈泡。現(xiàn)在這個裝置已經(jīng)能讓燈泡微微發(fā)亮了,。得知他為了省出實驗用的能源已經(jīng)把方便面戒掉了,,我感到不可思議。
  老木廢寢忘食地撲在發(fā)明上面,,一天天消瘦下來,,變得形容不整,他的積蓄所剩無幾,,卻沒有再去打工,。房東來催了好幾次房租,每次都威脅說要清房,,我的錢東湊西湊交上去了,,老木的還一直拖著。我對老木說你去做點正事吧,,要不到時候你來問我借錢,,我可是沒有的。他說:“我這個是劃時代的發(fā)明,,堅持下去肯定能成功,,到時候你每天都能煮方便面了。”他仰起一個高大的背影,,夾雜著脊柱的噼啪聲,。艱難地撐直腰以后,他高山流水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呆呆地望著大廳角落的東南亞仰跳猴,,東南亞仰跳猴也用鮮紅的下巴望著他。他哆嗦一下,,說道:“實在不行的話,,那東西化出來還可以填填肚子。”
  我有些酸楚地走開了,。

  好幾天沒找到可打的工,,我和豐顏的經(jīng)濟再度緊張起來,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豐顏突然說她接了一個活,,只要去猴子發(fā)電廠偷出檔案文件,就可以拿到一大筆錢,。我知道這是什么回事,,我不希望她跟那些原種人激進組織有什么聯(lián)系,,那些人總是以破壞的手段謀求權利。
  她有些生氣地說:“你做什么都怕,!難道你養(yǎng)活我,?”
  我啞口無言了,只好說:“我是擔心你的安危,,那里是最危險的地方,。”
  她挽著我的臂彎說:“不會啦,你不是有刀嗎,,你保護我?。?#8221;
  我愣了一下,,勸阻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她拉著我說:“快走呀!”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我們趴在發(fā)電廠外的一截斷墻上偵查,,發(fā)電廠四周是二人高的圍墻,透過圍墻頂上可以看見里面灰色的廠房和巨大的變電器,。我們的目標是檔案室,。
  “你看,那里有一堆膠管,。”我說,。
  “嗯,我也看到了,,我可以從另一邊搭磚頭爬上墻,,翻過去,跳在那堆膠管上,。”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想到那是輸液用的膠管,說不定還藏著針頭,。“太危險了,。”我直搖頭。她卻堅持這個方案,。我說:“你進得去出不來,。”
  她說:“你拖住保安,我拿了檔案從大門跑出來,,只要我跑出了發(fā)電廠他們就抓不到我。”
  我最終說不過她,,只好按計劃行事,。“小心,!你要安全地回來。”我叮囑道,,然后捧起她的手呵了一口氣,。她眨了眨眼睛,笑著點頭答應,。
  我掂著兩瓶酒來到廠門口的傳達室,,幾個保安立刻圍了上來。我說:“我是來找肉的,。”一個滿臉贅肉的保安說:“你找對地方了,。”招手叫我進屋。
  屋子里有四五張小折凳,,中間的一張桌子攤著幾副牌,,還有半鍋尚有余熱的方便面。一個肚子肥厚的保安仰靠在一張沙發(fā)里,,把沙發(fā)填得滿滿的,,我一眼看見他的下巴上有一塊刺眼的紅斑。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保衛(wèi)科科長,,沖我道:“開店的吧,?”
  我點點頭,“開面館的,。”
  “不錯,。”他把酒瓶子蓋咬開,倒了一杯酒,,“要鮮貨,?”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轉臉向窗外,,以免讓人發(fā)覺我臉上的生疏。廠區(qū)里堆了幾堆銹跡斑斑的籠子,、踏板,、軸承和鏈條之類的東西,我這才注意到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味,,讓我一陣惡心,。
  科長拿出一個小本子,“鮮貨要預約,。人肉你是不要的吧,?我們近期有一頭驢,十二只猴子,,兩只獾,,都有人預訂了,。還有一只叫萬戶侯的大象,瘦得皮包骨頭快不行了,,應該近期就可以出貨,,你就要它吧。”
  我搖頭說:“象肉太糙,,耗火時,。”
  “那你就得等一陣子了,看看這些……”
  我瞟了一眼窗外,,看見豐顏的身影從廠房邊上折了過去,,提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我故意提高音量,,煞有介事地商討貨物的價錢,。
  我和科長討價還價,不時地向窗外瞟一眼,,如果豐顏這時跑出來,,我就立馬虛張聲勢地拍板定價。過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就在我開始胡亂猜想的時候,,警鈴響了,幾個保安迅速跑了過去,,我回頭看大鐵門已經(jīng)吱啞啞地關起來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廠區(qū)里傳來雜亂的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一會兒就看見豐顏被幾個保安押了過來,,我的腦袋嗡的一陣發(fā)蒙。
  好幾個保安才制服住她,,把她押進傳達室,。我看見她滿臉灰土,有幾塊青腫,,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豐顏看見我,安靜下來,。我想開口說什么,,但又覺得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機,只好默默地看著她,。
  科長端著酒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問道:“身份證?”
  豐顏喘著氣傲兀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科長啐了一口唾沫,罵道:“媽的原種人,!”
  我小心地插話道:“沒有身份證的不一定是原種人吧?”
  科長捏起她的下巴,,“你不會看嗎,!她身上哪里有變異?”他在豐顏的身上捏了幾把,,豐顏像一只怒獸一樣張嘴咬他的手,,他驚忙縮回手來,酒灑了一身,。“就像一只猴子,!這就是那些貴族的后代。”他彈著身上的酒譏笑道,,轉臉對部下說:“先做成‘猴子’,,再向能源部補個批條。”
   “等等……”我急忙說,,“不是應該先由人口委員會審查嗎,?”
  “審個球!”科長惡狠狠地說,,“她肯定是來破壞發(fā)電廠的,,對這些仇視社會的原種人,早處理早省事,!”
  豐顏氣洶洶地叫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我的變異在哪里!”她是在幫我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我悄悄地摸到了刀柄,。
  科長不吃她那一套,不耐煩地揮手道:“拖走拖走,!”
  豐顏的眼睛無助地閃爍著,,我知道她想從我這里尋找一些安定的力量,卻又極力避免眼光落到我的身上,,她怕連累我,,這讓我的心如刀絞。
  她把頭扭過一邊,,“炯三……”,,她終于忍不住小聲說出來,這句話她是對著科長說的。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科長還是察覺到了什么,警惕地盯著我,,“你認識她嗎,?”
  我看看豐顏,又看看他,,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摸著刀的手又按了下去,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
  科長冷冷地對我說:“你緊張什么,?你的身份證拿我看看。”
  我索索發(fā)抖地拿出身份證給他,,他低頭看了看,,抬眼看我,帶著穿透一切的寒冷,。他逐字地念道:“炯,,三。”
  保安的包圍圈立刻向我這邊圍攏過來,,一個剃著光頭戴著皮手套的保安撿了一張折凳,,不急不忙地折起來,在地上跺了跺,。
  科長擺手道:“算了,,小心被原種人栽贓,諒他也不敢和這個原種人有什么關聯(lián),,除非他想不開了想去做‘猴子’,!”這既是警告也是威脅,他把身份證扔還給我,,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你是來談生意的,是嗎,?走之前別忘了簽訂單,,到時候走貨付錢,你要是失約,,哼,,我們找得到你。”然后他轉頭對部下說:“沒事了,,走吧,。”
  豐顏轉眼就被人架了出去,,她咬著嘴唇?jīng)]有再說一個字,沒有再看我一眼,。我全身被寒冷侵透了,,手腳不聽使喚,艱難地伸手進兜里摸到刀柄,,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拔出了刀,迅速抵在科長的脖子上,,用盡力氣喊道:“放了她,!”
  保安們一下子慌了神,光頭的保安想去拿折凳,,我把刀尖扎進科長紅通通的下巴,科長疼得喊道:“哎喲別動,!都他媽別動,!照他的話做!”保安放開豐顏,,我斥退他們,,叫門衛(wèi)打開大門。豐顏退出去后,,我挾著科長跟著退了出去,,命令門衛(wèi)把門鎖上。我把科長往前一推,,科長肥胖的身子順勢就滾在地下,,我拉起豐顏跑起來。
  我們一頭鉆進廢墟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我氣喘吁吁地抱她在懷里,,吻她的額頭,,望著她烏黑閃亮的眼睛。

  她的黑瞳彌漫開來,,變成一片漆黑包圍住我,,一口冰冷的空氣涌入我的肺腔,我走在漆黑的樓道里,,扶著墻,,麻木地邁上樓梯。
  如果,,如果我那樣做了,,如果我救了她,,如果這是真的……

  然而沒有,我終于沒有勇氣去涉險一搏,,我的餐刀是鈍頭的,,有一次切壓縮餅干還切彎了,我會把自己也送進猴子發(fā)電廠的,。我拿開手,,睜開眼睛,看見她消失在工廠的深處,。我用發(fā)抖的手簽了訂貨單,,科長讓人打開門放我出去。我麻木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她住的地窖,,我走了進去,翻撿著她的物品,,除了一床鋪蓋和她的挎包,,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了。我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傍晚的陽光照進地窖口,,我?guī)е目姘叱龅亟眩依镒呷?。我是多么想見到老木啊?/font>

  我走在漆黑而逼仄的樓道里,,死寂的頭腦中不時浮現(xiàn)出一些虛幻的想象,虛幻的希望,。這時我摸到了門,,掏出鑰匙擰了好久擰不動,試著推了一下,,推開了,。
  老木還在那里擺弄著他的發(fā)明,他的側影佝僂得厲害,,我走到他旁邊停了下來,。他仍然沉浸在其中,又一次接上電源,,打開電熱爐,,電熱絲卻沒有亮,他咕噥地罵了一句,,拿起電熱爐敲了兩下,,電熱絲亮起來了。他用粗短的手指調弄好一個個組件,。易拉罐上糊了厚泥以減小散熱,,不一會兒水咕嚕嚕地燒開了,,在易拉罐內積蓄壓力,過了一會兒,,他松開軟管上的夾子,,蒸汽哧地噴出來,推著漿葉吱吱轉起來,,馬達上的小燈泡短暫地亮了片刻,。老木瞇著眼睛觀察小燈泡的亮度,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和前幾次的數(shù)據(jù)作比較,,然后似乎不滿意地搖搖頭,。
  “老木,不要再弄這個了,,它不可能成功的,。”我疲憊地說。
  老木抬起亂發(fā)斑斑的頭顱,,用熬紅的眼睛看著我,,什么話也沒有說。
  “停下來吧,,你什么也沒有了。”
  老木垂下頭去,,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用低啞的聲音說:“那就只有去猴子發(fā)電廠了……”
  我沒有再說什么,平靜地繞過他和他的裝置,,走進房間,。我砰地關上門,靠在門后,,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夕照打在窗戶上呈現(xiàn)出溫暖的橘紅色,朦朧而縹緲,。我在豐顏的挎包里翻出那本日記本,,翻到日記的最后一篇,眼淚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使勁眨著眼睛,,過了好久我終于認出來了,上面只寫著一行字:

  “沒有人能逃出這個世界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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