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唧的大手

連云山高聳入云、重巒疊嶂,、云霧繚繞,。

十二歲的少年右手緊握鐮刀，左手抓住山坡上雜亂的柴枝,，在連云山麓汗流浹背,、艱難地砍伐著……

少年五官棱角分明，口方鼻高,，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出的是堅毅的目光,。雖然因營養(yǎng)不良，少年看上去有些偏瘦,，但由于長期砍伐,，少年的肌肉比同齡人都要發(fā)達，特別是他那雙小小年紀就結(jié)滿老繭的手,，寬大而厚實,。

少年砍伐累了，便席地而坐,，靠在山坡上休息一會,。這時，他望著遠處的瀏陽縣洞庭完小,，同學(xué)們都在讀書,，而他卻已是第三次輟學(xué)砍柴賣給村里的土窯——他要賺夠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才能重新返學(xué)。

想著想著,，少年覺得有些委屈,，便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留下了淚水。

這個少年就是我的慈父劉忠國,，我們五姊妹（二姐六歲半夭折）都親切地稱他“爹唧”,。

（今年8月17日，家父在祖居泮春劉氏“德馨祠”留影）

那年月,，爺爺,、奶奶生下了兩兒兩女共四個子女,，家庭負擔本來就重。作為家中長子的爹唧還沒上小學(xué)時,，爺爺患了村人稱之為的黃腫病,、幾乎喪失勞動能力還要長期吃藥，這讓本來就清貧的家雪上加霜,。以至爹唧后來上小學(xué)后,，經(jīng)常連學(xué)費都交不起。

每次交不起學(xué)費,，小小年紀,、一直好學(xué)上進、成績優(yōu)異的爹唧只好每學(xué)年的上學(xué)期休學(xué)砍柴,，再用砍柴賣的錢給爺爺治病,、交學(xué)費。下學(xué)期才回校讀書的爹唧,，每次期末考試卻還能拿到班上成績的一,、二名。老師們驚嘆之余,，對爹唧也器愛有加,。

由于長期的艱苦勞作，特別是多學(xué)期連續(xù)不斷的砍柴,，爹唧便有了一雙比同齡人都寬大,、厚實的大手。

就是爹唧的這雙粗壯的大手,，為我們的家遮風擋雨,，撐起了兒女們的一片天，也給了我滿滿的幸?；貞?。

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待我出生后,，家里兒女雙全，父母自是喜不自禁,。

特別是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泮春民中畢業(yè),、被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極力推薦到山田人民公社文化站參加了工作的爹唧，一回到家就將我抱在懷里,，逗我開心,。

等我再大一點，爹唧就經(jīng)常將我的兩只腿架在他脖子上，用他那雙壯實的大手抓住我的兩只小手,，肩扛我去村子里,、山上、河邊轉(zhuǎn)悠——觀山,、觀水,、觀各種動植物,。

有時,，肩扛著我的爹唧會讓我將兩只小手張開，他卻抓緊我的雙腳,、突然小跑起來,。張開雙手的我就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自由地飛翔了起來——一串串歡聲笑語便在山水間回蕩,。

記憶中,，從小到大爹唧別說打、連罵都沒罵過我一次,，對我呵護,、關(guān)愛有加。

記得我將滿六歲,、次年就上小學(xué)那年冬日的一天，我感冒高燒不退,，天蒙蒙亮爹唧就背著我去看醫(yī)生,。

那天天寒地凍，屋檐下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冰凌,，稻田里的水溝也都結(jié)了冰,。

半路上，我突然想起夏天時,，看到旁邊水溝里有小魚游動,，便要爹唧抓魚給我。

爹唧便跟我商量：“鵬妹唧聽話（村里人一般都將男孩子叫“妹唧”）,，這么冷的天,，風又大，你感冒發(fā)燒,，等你病好噠我再來抓魚給你?。ǔ裕绵?？”

任性的我便大哭了起來：“要不得（不行）,、要不得，我就是要魚魚?！蔽疫€威脅爹唧說抓不到魚我就不去看病,。

見爹唧還是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把抓住爹唧的頭發(fā),，大哭著要去抓魚。

“哎呦,！哎呦,！快松手、快松手,，咯我哩（那我們）先去抓魚吧,。”爹唧被我抓疼了,，將“哎呦”聲拉得長長的,，無奈之下只好背著我轉(zhuǎn)身往回走——我這下才松開死死抓住爹唧頭發(fā)的手。

我將爹唧的頭發(fā)扯疼了,，他也沒有罵我半句,，至今想起，也不知道小時候爹唧是否對我有些溺愛,?？傊瑩Q作是母親,，我是決不敢扯她頭發(fā)的,。

到了我指定有魚的水溝旁，爹唧一只手托著我的屁股,，另一只手麻利地從田里錐形的干稻桿堆上拖下幾捆稻桿,，鋪在只剩下禾樁、空曠的田地上,，再慢慢將我放在干稻桿上,，脫下身上的黃色大衣將我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一群群不知名的鳥兒在稻田的上空盤旋、鳴叫,。

爹唧吩咐我裹緊大衣,、乖乖地坐在稻桿上后，便穿著單薄的衣服,，大步跨過兩米多寬的灌渠,、搖搖晃晃地落在了灌渠的另一側(cè)。由于慣性，爹唧的身子在灌渠邊左右搖晃了幾下,，差點就倒在后面的灌渠,。此時，只見爹唧的兩只大手在空中揮舞著——他終于找到了平衡,，蹲下身子,，立住了腳。

爹唧下到緊挨著灌渠的稻田水溝邊,，用拳頭砸開水溝的一段冰，抓幾把干稻草和田泥堵住水溝的兩頭后,，再雙腳跨在水溝兩邊,，用雙手一下一下往外潑著溝里的水,。

水溝里的水隨著爹唧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的潑水動作而慢慢變少,。

“鵬妹唧，有魚露背了,，有魚露背了,，真嘎（真的）有魚呢！”爹唧抬起頭,，對著三,、五米外，坐在稻桿堆上的我道,。

“爹唧,！快抓噠把我、快抓噠把我,?！蔽移炔患按睾艉爸?/p>

“等下唧,，好快,！好快！”爹唧應(yīng)和著,。

不一會,，只見爹唧往回飛躍過灌渠，快速向我走來,?？斓轿腋皶r，爹唧彎下腰,，將兩只大手松開,，兩條村人叫“白鷺哩”的小魚便從他的手心滑落到我面前。

看著兩條小魚在我眼前的稻田里跳躍，我興奮得揮起小拳頭,，大喊大叫了起來——驚起一群水鳥,。

不一會，兩條小魚就跳不起來了,。

“爹唧,，快挖個洞洞，搞些水水給魚魚喝,，不然魚魚會死的,。”我對著爹唧大喊,。

“太冷噠,，活不成的。我用稻桿將它們串起來,、回家煮給你?。ǔ裕绵?？”

“不好,，快挖洞洞，魚兒快死了,?！蔽?guī)е耷淮叽俚蟆?/p>

爹唧只好蹲在我面前，用凍得通紅的手挖了一個小坑,，再幾次從灌渠用手捧水放在小坑里,。

我趕緊撿起地上的兩條小魚,，丟進了水坑里——可兩條小魚已翻白了,。

爹唧裹了裹圍在我身上的大衣后，將兩只手伸進干稻桿堆里,，使勁用稻桿搓著被冰水凍紅的雙手,，以此取暖——湘東地帶的瀏陽北鄉(xiāng),、零下的天氣著實太冷了，但爹唧為了讓我開心,，全然不顧,。

就這樣，爹唧來回地跨過灌渠,，陸續(xù)抓了十幾條小魚放到我面前的魚坑里,。每次爹唧將魚送過來后，都會使勁用稻桿搓手取暖,，我卻每每高興得拍著小手,，大喊大叫,，興奮不已。

不一會,，小溝里的魚被爹唧全部抓完了,。爹唧將剛放在小溝里的干稻草取出，平整了水溝,，又用田泥將裝有小魚的魚坑密封,，等回來時再拿回家。

爹唧在灌渠里洗了洗手和鞋子,，再次用稻桿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后,，便重新穿上大衣，背著我往公社衛(wèi)生院的方向走去,。

趴在爹唧背上的我,，感到爹唧的身子不時顫抖著……

待我慢慢長大，特別是成年后,，每每想起這一幕,，我內(nèi)心都無比感動而內(nèi)疚——爹唧對我的愛就如家鄉(xiāng)那高入云端的連云山，深沉,、無聲卻又是那么的偉大,。

一路走來,，爹唧從人民公社文化站輔導(dǎo)員到小學(xué)校長,、再到人民公社文教辦業(yè)務(wù)專干、中學(xué)校長,、書記,，勤勤懇懇投身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三十余年，一步一個腳印,，任勞任怨,，以校為家，兢兢業(yè)業(yè),，廉潔清正,。

2017年9月，教育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為爹唧頒發(fā)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從教30年”榮譽證書,，爹唧還曾被評為“長沙市優(yōu)秀教師”等。

爹唧從瀏陽九中退休后,，便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山清水秀的淳口鎮(zhèn)山田新村生活。

一晃爹唧就回到鄉(xiāng)下生活二十年了,。明天（公歷8月26日,、農(nóng)歷7月11日）,，爹唧就滿八十整了。

如今,，八十歲的爹唧身體健朗,，兒孫滿堂。他不但生活可以自理,，還經(jīng)常自給自足下地種菜,，可挑百多斤的擔子，可以開小車,、摩托車,。

八十歲已是耄耋之年，按鄉(xiāng)下規(guī)矩,，八十大壽一般都要擺好幾十桌客的,。但廉潔奉公一輩子的爹唧吩咐我們兒女，不要麻煩鄰里,、親朋,，八十歲堅決不做壽，一個客也不請,，一切從簡,。生日的當天，爹唧讓我和妻兒帶他到大圍山走走,，以此慶生,。

爹唧八十歲生日的前夜，我匆匆寫下此文,，獻給疼愛我的爹唧,，就當是我給爹唧八十大壽的賀禮吧。祝愿爹唧生日愉快,！健康長壽,！開心每一天。

而爹唧為家人遮風擋雨,、為我破冰抓魚,、幾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勞作的大手，將永遠印刻在我的腦海,，激勵我直面人生,、勇往直前！

（今年8月17日,，家父與我,、大兒媳劉媛媛、長孫劉海辰在泮春劉氏“德馨祠”祖居前留影）

2023年8月下旬于瀏陽淳口鎮(zhèn)鄉(xiāng)下初稿、8月25日晚定稿

本專輯攝影及圖片提供：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