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艷平,,湖北浠水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山花》《長江文藝》《清明》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摘》等刊物轉載,,入選《微型小說百年經典》及多種年度選本,獲全國華語兒童文學銅獎,、全國微型小說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20余種獎項,,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尋找背景的玻璃》。 看到死人般仰躺在病床上的梅守信,,陳有香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意象,,竟是一芽泡枯后被倒掉的茶葉。陳有香不明白,,腦子里怎么突然會冒出這樣一個意象來,,是因為自己喝茶的嗜好?還是因為梅守信此刻枯敗的樣貌,?抑或是床單上洇出的那一攤茶漬般的尿液,?肚子里有東西在往上翻涌,陳有香趕忙抬起手來,,用力捂住口鼻,。口鼻是捂住了,,肚子里那些往上翻涌的東西呢,卻更加用力地往上翻涌著,。陳有香干脆放下手去,,彎腰抱起梅守信,將他身下的臟床單扯出來,,再將一條干凈床單塞進去,,然后,,打來一盆溫水,幫他擦洗身子,。陳有香擦洗得很仔細,,全身上下、旮旮旯旯,,都幫他擦洗了個遍,。擦洗完身體,又幫他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忙過一陣,,陳有香出了一身的汗,也把肚子里往上翻涌的東西給壓了下去,。陳有香做著這些時,,梅守信始終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跟截木頭似的,。可陳有香還是感覺到了他的變化,。那變化,,藏在內里,像是一條即將解凍的河流,,外表看似平靜,,內里卻在“嘎吱”作響。陳有香相信,,梅守信知道她來了,。清洗完臟床單和臟衣服,陳有香準備坐下來歇一會兒,。屁股剛落到椅子上,,護士進來了。護士看到了病房里的變化,,當然,,也看到了陳有香。“你是病人的家屬,?”護士問迎上來的陳有香,。陳有香點了點頭,說:“嗯,,是的,。”剛說完又改口道,“哦,,不,,不是的?!币娮o士看著她,,陳有香紅了臉笑笑說,“就算是吧,?!?/span>陳有香說完,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她不敢看護士的眼睛,。好在護士沒再追問,也沒再看她,,護士關注的,,是梅守信床頭支架上掛著的那瓶藥水。那瓶藥水,,只剩瓶頸處一小圈藥液了,。護士快步走過去,麻利地將吊管上的針頭拔出來,,又迅疾地插進并排吊著的一個吊水瓶里,。換過吊水瓶,護士觀察了一下,,見藥液滴落得有點快,,便彎腰將吊管上的滑輪調了調。護士是個年輕姑娘,。陳有香估摸了一下,,年齡比她女兒可能還要小一點兒,但模樣跟她女兒有點兒像,,高挑的個兒,,光滑的額頭,明亮的眼睛,,還有臉上未脫的稚氣,,像是出自一個相似的版本。陳有香甚至覺得,,眼前這個忙碌的小護士,,就是她的女兒。“三天了,,總算見到了病人的家屬,?!甭牭阶o士暗含怨責的話語,陳有香一下子從恍惚中醒了過來,。“病人的家屬?我是梅守信的家屬,?”護士走出病房半天了,,陳有香還在心里這樣追問著。梅守信中風的消息,,是女兒告訴陳有香的,。女兒在電話里哭著對她說:“媽媽,我爸中風了,?!迸畠旱目拊V,像大海上突然掀起的一排巨浪,,迎面朝她撲打過來,。陳有香一慌,手機從她手中蹦了出去,。陳有香趕忙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鯽魚般蹦跳的手機,問女兒:“他怎么會中風,?什么時候中的風,?現在怎么樣了?”女兒說:“他是在老家中風的,,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是他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那個叔叔說,,情況可能有些嚴重,,還在縣人民醫(yī)院搶救呢?!?/span>“冤家呀,!”聽了女兒的回答,陳有香不由在心里暗叫了一聲,。叫完,,她合上眼睛,穩(wěn)了穩(wěn)神,,對女兒說:“你莫要哭啊,,坐月子的人不能哭?!?/span>陳有香雙手握住手機,對女兒說:“你莫要急,,不是有那個……”在陳有香“狐貍精”三個字快要出口之時,,女兒搶先喊了一聲“媽”,這聲媽,,把陳有香的嘴給堵住了,。為吞下那蒼蠅般的三個字,陳有香把臉都憋紅了,。陳有香嘆了口氣,,轉口說:“你莫要急,還,,還有我呢,,我這就買火車票去,不,,買飛機票,,坐飛機更快些?!标愑邢阏f完,,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陳有香勸女兒不要哭,,自己卻哭得稀里嘩啦的,。她不知道為什么哭,為誰哭,??捱^一陣,把身體哭空了,,也把自己哭醒了,,便拿起手機,給老鐘打電話,。電話通了,,卻半天不說話。這事兒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想好,,要怎樣跟老鐘說。“喂,,阿香,,你在哪里?怎么不說話,?”老鐘富有磁性的聲音喚醒了陳有香,。陳有香說:“我……我……我在家里,。”“在家里,?那你等著,,我馬上就過來?!崩乡姷穆曇艏鼻卸鴼g喜,。陳有香說:“別,別,,老鐘,你千萬別過來,?!?/span>老鐘說:“我今天沒事,正準備過來呢,?!?/span>陳有香說:“老鐘,你聽我說,,真的不要過來了,。”“怎么了,?阿香,,發(fā)生了什么事?不是說好了的嗎,?”老鐘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陳有香說:“老鐘,對不起,,你真的不要過來了,,我倆的事兒,還是過段時間再說吧,?!?/span>“阿香,你說什么,?為什么要過段時間,?你還不相信我?”老鐘更急了,。“不,,我相信你。我咋會不相信你呢,?”聽到老鐘一聲緊似一聲的追問,,陳有香的心不停地往緊里縮,。陳有香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老鐘。她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上,,直到老鐘的聲音消失半天后,,才把手機從耳邊移下來。移下手機,,她陡地站起身來,,快步向臥室走去。她是去臥室收拾行李的,。她要搶在老鐘到來之前,,趕去機場。第一次坐飛機,,陳有香有點不適,,特別是飛機剛起飛的時候,她感覺胸悶氣短的,,頭也有些暈,,耳朵里像灌滿了水,不停地響,。待到飛機巡航后,,才慢慢好了點兒。她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想養(yǎng)會兒神,,可腦子里亂得像一鍋粥,一鍋被炭火熬得“咕嘟咕嘟”直冒氣泡的粥,。十多年前,,陳有香的腦子也這樣亂過。那是梅守信提出要跟她離婚的時候,。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梅守信四十歲生日。梅守信愛面子,,提前幾天就說,,生日那天要請幾個哥們兒去酒店“奢侈”一回。陳有香呢,,說四十歲生日是該好好慶祝一下,,但沒必要去酒店,酒店貴不說,,還不衛(wèi)生,,不如買些食材回來,,自己做。梅守信不高興了,,黑著臉說:“自己做,?你能做出個什么名堂?”陳有香說:“你放心,,保證不比酒店的差,。”梅守信知道陳有香心疼錢,。當時,,他剛在廣州買了房,緊接著,,又把陳有香母女接到了廣州,。陳有香母女到了廣州后,一家人的開銷就大了,,不說別的,光女兒的入學費,,一次就交了三萬多,。看到梅守信將厚厚的幾沓錢送去了學校,,陳有香暗暗流了好幾天的淚,。她本來就節(jié)儉,自此后,,更是精打細算了,,生怕亂花了一分錢,花費上千塊錢去酒店吃頓飯,,那無異于要她的命,。梅守信最后依了陳有香,可心里像是大冬天喝了一杯涼水,,總有點不暢快,。他惡著聲對陳有香說:“就算是在家里辦,你也莫想省得下多少錢,?!闭f完,拿起紙筆,,給陳有香開列了一個購物清單,。去了超市,陳有香才知道,,清單上所列食材都很貴,,有幾樣貴得她差點把舌頭吐出來了,。盡管如此,她還是照著清單買齊了食材,。她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梅守信依了她,她也要顧及梅守信的面子,。不過,,在購買食材的時候,她用了點小心思,,幾樣貴重的食材,,都要少個三兩二兩的。這少下的,,她想好了彌補的辦法——燒制時多加點配菜,,省下的錢呢,足夠她們家兩三天的伙食費,。購齊食材,,總共花了五百多塊錢。結賬的時候,,陳有香雖然有點心痛,,但歡喜還是多一些,畢竟,,跟上酒店比,,要節(jié)約好幾百呢。上午九點鐘不到,,梅守信請的幾位客人就到了,。陳有香讓梅守信陪客人喝茶下棋,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備菜,。結婚前,,陳有香在縣城的餐館里打過兩年工,平時沒事,,總愛看廚師炒菜,,遇到廚師有事兒,她就主動頂上去,。成家后,,一日三餐的飯菜,也是她做的,。那個時候,,她沒出去做事,有的是時間,自己也做得了主,,就算是家常便飯,,也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弄出點花樣兒來,,所以,,對自己的廚藝,她還是比較自信的,。在陳有香備菜的時候,,梅守信進來看過兩次。第一次,,見陳有香還在揀擇和清洗,,就催促說:“你給我弄快點啊?!钡诙?,見該蒸的蒸了,該煮的煮過,,需要燒制的,,均已切好配好,一盤盤放置在案板上,,但他仍不放心,,反復提醒:“你多用點心,莫要弄得水煮鹽拌的,。”陳有香說:“去去去,,你放心陪你的客人下棋去,。”她邊說邊把梅守信推出了廚房,。十一點鐘的時候,,陳有香打開煤氣灶,開始炒菜,。陳有香一炒菜,,香味就從廚房里飄了出來,有客人吸著鼻子說:“呀,,好香啊,,你們準備辦大餐?”頭兩個菜炒得很順利,,沒想到,,炒第三個菜的時候出了問題,鍋里“嗞嗞”的響聲不像先前那樣熱烈了,。不僅不熱烈,,還像個垂危的病人,,有些氣力難支。“怎么回事,?”陳有香低頭看了看,,煤氣灶的火苗在慢慢變小,火焰也由藍色變成了紅色,。陳有香放下鍋鏟,,調了調煤氣灶的開關,勉強炒好了第三個菜,,炒第四個菜的時候,,火苗更小了。她關了煤氣,,提了提煤氣罐,,煤氣罐輕飄飄的。陳有香心里一緊,,但沒太慌亂,,原來在老家時,也出現過這種情況,。她找來一個臉盆,,倒了半盆開水,然后,,將煤氣罐放進去,。一番鼓搗過后,再次打開煤氣灶,,那燃起的火苗如一現的曇花般,,往上沖了幾下,便又萎落了下去,。“這個辦法咋不靈了,?”陳有香滿臉疑惑地看著煤氣罐。她不知道,,鄂東老家跟廣州的氣候不同,,鄂東老家的冬天特別寒冷,因而,,煤氣罐里殘存的液化氣會凝結在罐底,,用開水激一下,還可以再燒一會兒,,炒幾個菜沒問題,。廣州呢,氣溫高,煤氣罐里的液化氣不會凝結,,殘存液少,,用再多的開水也激不出火來。到了這個時間點上,,再叫人灌煤氣,,顯然來不及了。“怎么辦,?”看著奄奄一息的火苗,,陳有香急得要哭。她再次提起煤氣罐來一陣猛搖,,搖過之后,,又將其斜靠在一個矮凳子上。還是沒有效果,。沒有辦法,,她只有把梅守信喊了進來。“沒……還沒……煤……煤氣……可……可能……可能用完了,?!标愑邢惆碜樱优车赝嘶氐矫簹庠钆?。“煤氣用完了,?”梅守信兩只眼睛瞪得像一對電燈泡。陳有香不敢看梅守信,,忙低下頭去弄煤氣罐,。“你還弄有個屁用?!泵肥匦乓话淹崎_陳有香,陳有香被推了一個趔趄,,后腦勺“咚”地一下,,撞在了碗柜上。陳有香按著后腦勺,,哀怨地看著梅守信,。“我說去酒店辦,你要在家里辦,,現在辦得好,?”梅守信只顧著自己出氣,對陳有香后腦勺的傷情,連看都沒看一眼,。這還不算,,嚷過一陣后,他又瘋了一般,,上前將幾盤炒好了的和沒有炒的菜,,全倒進了垃圾桶。他邊倒邊說:“我叫你節(jié)約,,我看你還節(jié)約!”陳有香從沒見過梅守信這么兇神惡煞的,,嚇得身子不停地顫抖起來。待梅守信發(fā)泄完后,,她怯怯地說:“我哪想到煤氣這個時候用完了,,我真的沒想到……”“你能想到什么?你只曉得心疼錢,!”梅守信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幾個朋友上酒店去了。梅守信喝醉了,,醉得很厲害,走路歪歪躥躥的,,說話舌頭都大了,。他大著舌頭對陳有香說:“我要跟你離婚!”醫(yī)院的夜晚很安靜,,陳有香卻沒有一點睡意,。她靠窗坐著,將窗簾拉開一道細縫,。她看到,,周圍的街燈,還有天上的星星,,也都睜著眼睛,,似是有話要對她說。其實,,她也憋著一肚子話兒呢,。陳有香起身,從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盒茶葉,。她想泡一杯茶,,坐下來,跟那些街燈,,還有星星,,好好地聊一聊,。擰開茶葉盒,一縷清香就冒了出來,。陳有香輕輕吸了兩下鼻子,,然后,尖起三根手指,,拈出一撮茶葉來,,丟進一個小巧的茶杯里。茶葉落入杯底,,發(fā)出一陣細碎的聲響,,聽到細碎的聲響,陳有香的心就慢慢定了,。梅守信自那天說要跟她離婚后,,就很少回家了。那個時候,,梅守信在一家旅游度假公司供職,,并做到了部門經理。部門經理屬公司高管,,公司安排有單獨的住房,。梅守信不回家,女兒又住校,,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突然就空了。陳有香一天到晚,,面對著空空的房子,,心里惶惶的。她想,,要是梅守信真的跟她離婚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廣州,她怎么過???陳有香后悔了,后悔當時沒聽梅守信的話,,如果按梅守信說的,,去酒店辦一桌,就不會有這檔子事兒?,F在呢,錢沒省著,,還弄得梅守信要跟她離婚,。陳有香不敢閑下來,,一閑下來,就會想這個問題,??梢粋€人住在家里,能有多少事兒可做,?她只有不停地做衛(wèi)生,。地板拖了,過一會兒再拖,;家具抹了,,過一會兒再抹。拖地板的時候,,她對著地板說:“我真笨啊,,怎么就沒想到煤氣會用完呢?”抹家具的時候,,她對著家具說:“我真是一個糊涂蛋,,事先怎么不曉得把煤氣罐檢查一下?”女兒回了,,她更是說個沒完,。女兒說:“媽媽,你煩不煩啊,,一句話說來說去的,。”陳有香哭了,,說:“孩子,,你爸要是跟我離婚了,我可怎么辦呀,?”女兒瞥了她一眼:“我爸跟你離婚了,,你就不能活呀?”女兒還小,,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加之大大咧咧慣了,說話不知輕重,。平時說什么她都不計較,,可這次,女兒的話讓她心痛了好幾天,。“這孩子,,怎么這樣不曉事,這是活不活的事兒嗎,?你忘了,,我們來廣州的時候,,鄉(xiāng)親們怎樣地羨慕啊。他們說我們是苦盡甘來,,跟著你爸到廣州來享福,,可來了這么短的時間,你爸就說不要我了,,你說,,以后回去,我還有什么臉面去見那些羨慕我們的鄉(xiāng)親呀,?”為了維系住婚姻和家庭,,陳有香小心翼翼地生活著,生怕什么事兒再惹惱了梅守信,,對梅守信長期不回家,,還有梅守信對她的冷落,也是聽之任之,。她甚至想,,不管梅守信做什么,只要不跟她離婚,,她就這樣過下去,。這種自欺欺人的生活,陳有香也只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天上午,,陳有香正在做衛(wèi)生,家里的電話響了,。她以為又是梅守信打回來的,。梅守信不回家,平時有什么事兒,,就用電話跟她聯系,。她放下手中的拖把,快步跑過去,,抓起聽筒,,輕輕地“喂”了一聲,電話那邊沒有回應,。她又“喂”了一聲,。這次有回應了,回應的是個陌生的女聲,。“你是陳有香嗎,?”陳有香正想問那人是誰,那人卻搶先問她了,。“你不要問我是誰,,我是誰,你以后自然會知道的,?!蹦沁叺穆曇粲行﹩苋恕?/span>“廢話,沒事我打你電話干什么,?”那邊的聲音更嗆人了,。“哪有這樣跟人說話的?”陳有香想把電話掛了,,心里又有些好奇,,就問那女人,“你找我有什么事兒,?”“你老公讓我告訴你,,他要跟你離婚!”這話說完,,那邊就把電話給掛了,,陳有香想罵娘都來不及了。過了幾天,,那女人又打來了電話,。這次,陳有香有了心理準備,,待她說出“你老公”時,,立馬接口說:“既然你承認他是我老公,他跟我離不離婚,,跟你有什么關系,?”陳有香以為這樣可以堵住那女人的嘴,沒想到,,嘴沒堵住,,卻把她的笑神經給觸動了。聽到那女人像剛下蛋的母雞一樣,,“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陳有香心虛地問:“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那女人說:“我笑你呀,,你這人太好笑了,。”陳有香說:“我有什么好笑的,?”那女人說:“你說的話好笑啊,。你老公早就跟我在一起了,可你還說,,他跟你離婚跟我沒有關系,,你說好笑不好笑?”聽了那女人的話,,陳有香張開嘴巴,,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經過幾次交鋒,,陳有香領教到了那女人的厲害,,也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知道,,梅守信的心早被那女人俘獲了,,跟她離婚,是遲早的事兒,,跟那個女人結婚,,也是遲早的事兒。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梅守信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了,,但留下了偏癱后遺癥,右手和右腳基本報廢了,,大腦也有些問題,,反應遲鈍,以后,,生活可能難以自理,。“這可怎么辦呀?”聽了醫(yī)生的話,,陳有香的心一下子涼透了,。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她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說了梅守信的情況,,說完,又問女兒要江小薇的電話號碼,。她說:“你把那個狐貍精的電話給我,。”女兒問:“你要她的電話干什么?”陳有香說:“叫她來照料你爸呀,?!迸畠赫f:“你覺得她會來嗎?”陳有香說:“她敢不來,!她現在才是你爸的合法妻子,。”女兒說:“媽媽,,你還說這話有用嗎,?”“怎么沒用?她男人病成這個樣子了,,她應該來照料。當初,,她不是說……”陳有香突然頓住了,。她覺得,那些話跟女兒說不合適,,但想起江小薇,,她就來氣,禁不住罵了一句:“狐貍精,!”這些話,陳有香是在肚子里罵的,。這些年來,,她不知多少次罵梅守信“陳世美”“沒良心的”,但全都是在肚子里罵的,。她像一個冷血女王,,把那些話囚禁在肚子的一個角落里,嚴加看管著,,就算是剛離婚最恨梅守信那陣,,就算是那些話在她肚子里舉起義旗造反的時候,她也一次沒放它們出來過,。陳有香自小在農村長大,。她喜歡那些忍辱負重、勤勞善良的女人,,不喜歡那些潑婦和毒舌型女人,。她母親很勤勞,吃了很多的苦,但很毒舌,,得理不饒人,,罵人要罵得血兒滴,對外人如此,,對自己的親人(包括丈夫和子女)更有過之,。她受夠了母親的罵,每次挨了罵,,她就在心里對自己說,,長大后,我決不做潑婦,,決不做毒舌型女人,。一個不喜歡罵人的女人,就像一個沒帶武器的戰(zhàn)士,,難以上陣與人搏殺,,遇到事情,只能退讓了,。那天,,江小薇自報了家門,并催陳有香跟梅守信離婚,,陳有香說:“離婚可以,,你叫梅守信自己回來跟我說吧?!标愑邢阈拇婊孟?,以為梅守信不會真的跟她離婚的,畢竟,,他們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當初,陳有香在縣城一家餐館里打工,,梅守信在餐館門前擺攤畫像,。餐館在車站旁邊,做的是過路客的生意,,不僅要便宜實惠,,還要方便快捷。因此,,餐館里賣的,,除了油條、饅頭,、包子,,就是熱干面和炒粉,即買即食,拿在手里可以邊吃邊趕路,。當然,,炒菜吃飯的也有,但少,,都趕著搭車辦事,,誰愿意坐下來耽誤工夫。梅守信雖然不趕車,,也不急著辦事,,但兜里沒錢。擺攤畫像,,是碰運氣的事兒,,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畫個一張兩張,,掙個十元八元的,,運氣不好,一連幾天無人問津,,收入極不穩(wěn)定。因而,,梅守信的一日三餐,,也沒個正經,餓了就到餐館里買幾個饅頭啃,,渴了就到餐館里討杯水喝,。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陳有香心善,,加之自小就喜歡寫寫畫畫的人,有時梅守信買饅頭,,她卻給他兩個大肉包子,,梅守信討白開水,她偶爾會給他一碗蛋湯,。那蛋湯,,雖說只有水面上漂蕩的幾朵蛋花,但比起白開水來,,多了一些滋味,,也多了一些營養(yǎng)。當然,,梅守信也不是木頭,,對陳有香的善意心知肚明,但人窮,無以為報,。一天下午,,梅守信沒有生意,正無聊,,見陳有香坐在柜臺里,,眼睛朝車站門口看著,像是在想問題,,又像是在等人,。那樣子,既專注又閑適,,既復雜又單純,,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梅守信看得怦然心動,,趕忙拿起畫筆,,偷偷地給她畫了一張素描。那張素描,,雖說是偷偷畫的,,但因手中的畫筆,受著情感的驅使,,有如神助一般,,畫得特別順暢,也畫得特有神韻,。梅守信覺得,,那是他學習畫畫以來,畫得最好的一張素描,。他想自己留著,,留了兩天,還是送給了陳有香,。陳有香看到那張素描,,紅著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活”在了那張紙上。隨后,,陳有香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個精美的相框,將素描畫裝進相框里,,放置在床頭柜上,,有空就拿起來看一看,一看,,心就“怦怦”地跳,。因了那張素描畫,,陳有香愛上了梅守信。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那層紗,,很快就被陳有香捅破了,中秋節(jié)的晚上,,陳有香約梅守信看電影,,看完電影出來,兩人就好上了,。干柴烈火,,越燒越旺,沒過多久,,兩人便結婚了,。結婚那天晚上,梅守信對陳有香說:“我要愛你一輩子,?!?/span>陳有香想,就算梅守信忘了自己的諾言,,不再愛她了,,他們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呢,他能舍得下自己的女兒,?陳有香不知道,,一個色迷心竅的男人,,沒有什么舍棄不了的,,第二天,梅守信就回來了,,而且還帶著江小薇,。見了梅守信,陳有香的肺差點氣炸了,,她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扇他兩個大耳光,,然后問他:“你現在出息了,,就要跟我離婚。你忘了,,你是怎樣出息的,?當年,,你家里窮,你又不會做農活兒,,誰都不愿嫁給你,,要不是遇上我,你可能至今連媳婦都找不上,。我好歹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可跟你結婚后,為了讓你安心出去畫像,、學藝,,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農婦,責任田里的活兒和家務活兒,,我一個人全包了,。更可怕的是,我辛辛苦苦種出的一點糧食,,還沒賣,,債主就來了,還了債后,,手頭就空空的,。一次,你出去畫像,,我把家里僅有的二十塊錢,,全給了你做路費,你走后不久,,女兒病了,,發(fā)高燒,我抱著女兒,,跑了十幾里山路,,可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不給治,,因為,,我身上掏不出一分錢來。這些,,你都忘了,?你現在迷上了那個狐貍精,她有什么比我強,?不就是比我年輕十多歲嗎,?誰沒年輕過?”陳有香沒有去揪梅守信的衣領,,也沒有去扇梅守信的耳光,,更沒有去質問梅守信,。此前,她也想過,,去梅守信供職的公司大鬧一場,,甚至想過,去跟江小薇狠狠地干一仗,,把她的頭發(fā)扯下一大把來,。最后,她都沒有去,。后來,,陳有香也經常想,當初,,如果自己狠一點,、兇一點,去跟梅守信和江小薇大鬧一場,,結局也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梅守信也可能到不了這個地步。梅守信跟她離婚,,應該是見心起意,,要是一開始就想著跟她離婚,他在廣州買房后,,就不會把她和女兒接到廣州的,。男人都是貓托生的,見不得一點腥味兒,,在梅守信剛起意之時,,她沒有去把他拽回來,她給了江小薇可乘之機,??磥恚袝r候,,人還是要狠一點,,不然,,連自己的東西都保不住,。陳有香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老家那些毒舌型女人?,F在,,她有些理解她們了,但是,,她不想成為她們,。辦完離婚手續(xù),,陳有香大病了一場,幾天水米未進,,要不是因為女兒,,她可能早就死了。那段時間,,女兒突然變得懂事了,。她沒在學校里住讀,每天下午一放學就跑回家,,陪著陳有香,,還給陳有香做好吃的。晚上,,她跟陳有香睡在一張床上,,摟著陳有香的脖子說:“媽媽,我要你好好活著,,我愛你,。等我長大了,我會好好孝敬你的,?!甭犃伺畠旱脑挘愑邢懔髁艘荒樀臏I,。她說:“孩子,,你放心,媽媽會好好活著的,?!?/span>醫(yī)生說,過兩天,,梅守信就可以出院了,。要說呢,這是一個喜訊,,陳有香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出了院,梅守信去哪里,?誰來照料他,?兩年前,,梅守信供職的公司,,因為經營不景氣,大幅裁員,,梅守信失去了部門經理的職位,,薪金少了一半,。梅守信接受不了,就辭了職,。辭職后,,去過幾家公司,都不如意,。梅守信失業(yè)了,。失業(yè)后,愛情更是一團糟,,江小薇經常找他的碴兒,,說他把錢都貼給了陳有香和她女兒。江小薇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是她跟前夫生的,前夫死后,,她一個人帶著,。當初,她找梅守信,,就是想找個依靠,。為了不增加累贅,他們結婚后,,沒再要孩子,。因為金錢走到一起的兩個人,金錢沒了,,人呢,,遲早會散的。兩個人為錢的事,,天天爭吵打鬧,。日子過不下去了,又沒有孩子的牽掛,,離婚就是一種必然,,江小薇已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梅守信不想離婚,,就跑回了老家,。恰好,老家在搞新農村建設,,需要寫寫畫畫的人,,在朋友的幫助下,,他找到了用武之地,,可天不遂人愿,,做了不到兩個月,就中風了,。梅守信中風這么長時間,,江小薇連電話都沒打一個,更不要說來照料了,。就算江小薇還愛著梅守信,,愿意來照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她的兩個孩子,一個上初中,,一個上高中,,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時候。一個母親,,怎么可能丟得下自己孩子呢,?梅守信父母死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江小薇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女兒了。女兒讀書,,是梅守信出的錢,,從小學到大學,到研究生,,畢業(yè)后找工作,,梅守信也是出了力的。當年在廣州買的那套房子,,梅守信也留給了她和女兒,。他養(yǎng)女兒的小,女兒應該養(yǎng)他的老,,但女兒剛生了小孩,,以后還要上班,哪有精力照料他,?陳有香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她不知是為梅守信嘆的,,還是為自己嘆的,。嘆完氣,她又接著想,誰來照料梅守信呢,?想來想去,,最后,她竟想到了自己,。“不,,不行的,我不能長期照料他,?!标愑邢悴煌5負u頭。陳有香搖頭,,并不是因為記恨梅守信,,離婚十幾年了,有些事情,,她早就看淡了,,也看開了。她搖頭,,是因為老鐘,。跟梅守信離婚后,,陳有香只得出去打工掙錢,。這些年來,她去過餐館,、去過超市,、做過家政,都是一些辛苦而工資低的職業(yè),。后來,,去了一家保健品銷售中心,推銷按摩床,、按摩椅等保健用品,。這些保健用品,主要針對的是老年人群,,價格昂貴,,提成也高,賣出去卻不那么容易,。老年人惜命但更惜錢,,錢袋口捂得緊。陳有香做了快一個月,,一件產品也沒賣出去,。一日,,店里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頭發(fā)雖已花白,,臉色卻很紅潤,穿著也很講究,,整個人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一個生活優(yōu)渥之人,。“您好!請問想要買點什么,?”陳有香急忙迎上去用蹩腳的普通話招呼,。客人回說:“我先看看,?!?/span>“好的,那您慢慢看,。我們中心銷售的,,都是高科技保健產品,您看,,這張按摩床,,具有指壓按摩功能,可調節(jié)人體陰陽平衡,、氣血運行……”客人在前面看,,陳有香跟在后面,給他介紹每一款商品的性能和特點,。陳有香介紹的,,都是說明書上的文字,那些文字,,已被她背得滾瓜爛熟,。她像一個優(yōu)秀的電影演員,把那些文字,,變成了自己的臺詞,,并用心加以演繹。陳有香正熱情地介紹著,,客人突然轉過身來,,瞪大眼睛,面對面地看著她,。陳有香被客人的舉動,,弄得有點手足無措,忙停了介紹,紅了臉立在一旁,。客人聳聳肩,還眨巴了一下眼睛,,接著,,用浠水話說:“那你是浠水的?”聽到久違的家鄉(xiāng)話,,陳有香心里一熱,,笑著點了點頭。“我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你是浠水的,。”客人有些得意,。“您是英山的?那我們兩個縣挨著呢,,是正宗的老鄉(xiāng),。”陳有香忙去泡了一杯茶,,給老鐘遞上,。老鐘把茶杯端到鼻子底下,輕輕地聞了聞,。聞過之后,,又問陳有香:“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茶吧?”陳有香說:“是啊,,董河碧珍,,我們家鄉(xiāng)的名優(yōu)特產?!?/span>一杯茶喝完,,老鐘似是有些醉意,瞇著眼說:“還是家鄉(xiāng)的茶好喝啊,。喝了這杯茶,,不用你再介紹了,,那張按摩床,我買了,?!?/span>過了幾天,老鐘又來了,。他帶來了一個新的客人,,又買走了一張按摩床。自此后,,隔三岔五,,老鐘就會給陳有香帶來一個客人。做生意講的是人氣,,有了人氣,,生意自然會好起來的,。陳有香售出的產品多了,,提成也就多了。為感謝老鐘,,陳有香要請他吃飯,。老鐘說:“你請我喝茶吧,我最喜歡喝家鄉(xiāng)的綠茶,?!?/span>喝了幾次茶,老鐘喜歡上了陳有香,,陳有香也喜歡上了老鐘,。老鐘是當兵轉業(yè)到廣州電網工作的,五十歲那年,,老伴得癌癥去世了,,一個女兒在北京的一所大學當教授,并已成家,。老鐘退休后,,不愿跟女兒去北京。一個人住著,,不免有些孤單,,就想著要找個老伴兒,正好遇上了陳有香,。陳有香呢,,雖然很喜歡老鐘,但覺得老鐘條件太好,,自己配不上,,再說,,她受過一次傷,不想再受傷了,。所以,,不管老鐘怎樣地追她,她一直不敢答應,。好在老鐘有耐心,,陳有香不答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追著,。追了兩年多,,陳有香終于答應了。就在他倆準備領證結婚的前幾天,,梅守信中風了,。“冤家,你怎么就不能讓人安生呢,?遲不中風,,早不中風,偏偏這個時候中風,?!标愑邢悴挥陕裨蛊鹈肥匦艁怼KX得,,最該埋怨的,,還是她自己?!案x婚十幾年了,,我憑什么還要來料理他?當初,,他傷害我還不夠嗎,?”陳有香的心痛了起來。她趕忙起身,,給自己泡了一杯“董河碧珍”,。幾口熱茶喝下去,陳有香感覺心痛好了些,,可眼里的淚,,仍不住地往外流。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很想老鐘,。“有香——”陳有香正給茶杯里續(xù)水,突然聽到有人喊她,,手一抖,,開水全倒在了茶幾上,。要說呢,陳有香照料梅守信有些時日了,。在這些時日里,,只要單獨面對陳有香,梅守信的眼睛就沒有睜開過,,嘴巴也一直閉著,,一句話不說,像陳有香剛來的那天一樣,。有時,,陳有香跟他說話,他也不應,。剛開始的時候,,陳有香還有些想法,“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我特地來照料你,,你卻連理都不理一下,我欠著你不成,?”后來,,她慢慢想通了,,梅守信這樣,,可能是因為心里有愧,不敢面對自己,。畢竟,,當年他做得太過分了。“有香,?!标愑邢氵@樣想著的時候,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陳有香慌忙放下開水瓶,,循聲走過去。她看到,,仰躺在病床上的梅守信,,眼睛依然閉著,左手卻不停地向上劃動,,似是想要抓住什么,。被子被他推到了一邊。“有香,,有香,?!泵肥匦诺穆曇艏鼻卸@恐,像是被一群惡狼追趕著,。陳有香知道,,他可能在做噩夢,就伸出手去,,握住他那只不停劃動的左手,。左手被握住后,梅守信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病房里又響起了均勻的鼾聲。陳有香輕輕放下梅守信的左手,,重新給他蓋上被子,。蓋上被子的梅守信,一動不動,,像是一只熟睡的小羊羔,。安頓好梅守信,陳有香感覺有些累了,,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也許是茶葉泡的時間太長了,,她喝出了滿嘴的苦澀,。“冤家啊?!标愑邢阌謧牡乜蘖?。哭過之后,,她拿起手機,。她要給老鐘打一個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