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被幾個男子綁著,，按在雪地里,，用一根藤條不斷地抽打著。

男子赤裸著上身,，耷拉著臉,，數(shù)九寒天，冰天雪地,，但是血漬,、鮮紅的藤條印痕,、痛苦的鼻涕汗水、疼痛的呻吟,，和打人者的呵斥聲混在一起,，在這條偏僻的秦嶺山溝里上演著。

“噼啪,、噼啪……”,，打人的惡漢累了，換一個接著打,，目的就一個,，叫這個中年漢子承認他是土匪。

被打的漢子痛苦地哼哼著,，散亂著頭發(fā)的腦袋幾乎抵在了地上,。

天氣陰沉沉的，一會兒又飄起了雪花,。

慢慢地,，遠處來了個身影，肩頭上背了個褡褳,，褡褳里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走近了打人的地兒，打人的男子和冒雪趕來的黑影兒打了個招呼：“狗哥,，你游到這里有啥事兒,？”

叫狗哥的男子是這個陳耳溝村的保長。

王保長走到跟前,，說：“甭打了,，我做保人，他不是土匪,，是逃難到這里的下苦人,。”

說著,，從褡褳里掏出一個旱煙包子,，放到地上，每個人散了一張紙片片,，叫大家自己卷煙抽,。

說著自己就抽出一片紙片子，捏了一撮旱煙葉子,，卷好,，用舌頭在邊沿舔了舔，用手卷了幾圈,，“呲溜”擦著了一根火柴,，先給卷好葉子煙的男子點著了,，再給自己點著，呼哧呼哧地抽了起來,。

被打的漢子逃過了這次生死劫,。

被打的中年漢子是我的親爺爺，姓趙,，叫棟賢,。

我沒有見過我的親爺爺，我這個爺爺在四十多歲就因病去世了,，埋在了他謀生的洛南縣陳耳溝,。

2007年我到老家洛陽偃師市邙嶺鄉(xiāng)去探親，見到了老家的村里人,，才大概知道了爺爺?shù)囊恍┩隆?/span>

爺爺趙棟賢,，在家族里排行老九。據(jù)說我老爺親弟兄兩個,，我老爺只生了我爺爺一個兒子,。

當時還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洛陽郊區(qū)人口稠密,，謀生艱難,。

我爺爺在洛陽炮廠里干過鐵匠之類的活計，能修理當時的快槍,，就是手槍,、步槍之類槍械，就帶著我大伯,、我奶奶,，用擔(dān)子前面挑著我姑姑，后面挑著我二伯,，沿著洛陽到西安的官道,，一路向西,，邊乞討,，邊給人修理鐵器，換些糧食,，解決吃飯問題,。

黃河川道平坦，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們生存都艱難,。人口多，有時還要餓肚子,。

爺爺聽說秦嶺山里人口少,，田地多,，好生活，所以就帶著一家老小沿著山路,，盤旋而上,，走到了秦嶺山里。

一天,，爺爺他們走到了一個叫陳耳溝的地方,，遇到了一個老家也是洛陽的保長，幫保長把他的手槍修理好了,。

保長很高興,，加上都可以說洛陽方言，就給我爺爺一家找了個沒人住的草棚子,，安頓下來了,。

在這個秦嶺山溝里，我父親出生了,。一家人雖然流落他鄉(xiāng),，但全家人在一起，也其樂融融,。

我爺爺利用打鐵的手藝,，支了個鐵匠爐子，打鋤頭,、鐵鍬,；給地主家熬短工，有空了開墾一點荒地,。偶爾給地主保長修理槍,，換到幾斤麥面，可以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

我爺爺修理手槍,，被幾個地痞子盯上了，發(fā)生了前面的一幕,。從此,，我爺爺落下了肚子疼痛的病根。

一天爺爺從地主田里干活回來,，肚子疼得死去活來,。偏僻的山溝里沒有醫(yī)生，用點草藥治不好,，當天晚上,，我爺爺不行了。

爺爺去世了,，家人就把他埋葬在了小河對岸的山根下,。

爺爺去世時,，我大伯才十七歲，家庭的擔(dān)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1949年,，陳耳溝村解放了。窮人們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再不用租種地主的土地了,。

大伯、奶奶分到了陳耳溝村里地主家的兩間廈房,，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業(yè)了,。

大伯十九歲，成人了,。在共產(chǎn)黨的關(guān)懷下,，大伯積極參加了村里的民兵組織，成了一名基干民兵,。

莊稼快成熟時,，大伯晚上背著鋼槍，為村集體看護莊稼,。后來,，大伯通過掃盲班學(xué)習(xí)，認識了一些字,。

村里人看大伯人做事情認真,、負責(zé)，選他做了村里的生產(chǎn)隊隊長,。

時光如流水,。禍國殃民的“四人幫”倒臺了，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新時期,。農(nóng)村推行了土地承包責(zé)任制,，大伯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從我住的村子到大伯家里需要翻過秦嶺山頭,，繞過幾條山溝,，就走到了。

我上初中時,，暑假到山里大伯家里住過幾天,。聽說他家里貓生了貓崽,，想帶個貓崽養(yǎng),。

那時大媽身體還好。大媽是抽旱煙袋煙的,，可能秦嶺山里氣候涼,，大媽是秦嶺山里長大的,，當?shù)貗D女有抽煙的習(xí)慣吧。

大伯和大媽沒有親生孩子,，抱養(yǎng)了秀芹姐,。

吃了早飯，大伯就帶我和秀芹姐去山上挖草藥,。當時挖的藥叫紅參,，去時帶個小河邊柳條編織的籃子，我拿個小镢頭,，大伯和秀芹姐拿著大镢頭,，順著兩邊長滿蒿草的羊腸小道爬上山坡，到人的腳印少的地方,，開始在樹林下面尋找紅參苗,。

找到苗再仔細刨出苗周圍的土石，然后大伯用大镢頭舉得高高的,，用力往下一揮,，镢頭深深扎進泥地里，用力一撬,，完整的一坨泥巴里,，就是一根完整的紅參。

扒拉掉泥土,，混著泥土濕氣的紅參就拿在了手里,，我趕緊把上面的枝葉用小镢頭截斷，把表皮粗糙發(fā)紅的紅參放到了柳條籃子里,，感覺到自己今天收獲滿滿,。

下山時，看到一個農(nóng)民大叔一邊用樹條子趕著幾頭山牛,，一只手里卻提著條一尺多長的紅花相間的蛇,，蛇不停吐著舌頭，嚇得我一直不敢走近他,。

從小在黃河邊長大的我,，很少在山林里走來走去，很少見到蛇,，更別說這么長,，顏色這么瘆人的蛇了！

心里想：幸虧剛才在林子里找紅參苗的時候沒有遇到蛇,，如果碰到?jīng)]注意腳踩到了蛇,，就要被它咬一口了。沒想到山林里這么多可怕的動物呀！

大伯一生小心謹慎,，雖然做過生產(chǎn)隊的隊長,，但還是帶頭苦干農(nóng)活，也不認識幾個字,，只能在地里多流汗,，謀點口糧。

土地承包后,，村里人分地都有自留坡,，坡上有林地，是國家的,，村民自己管理,，蓋房子時可以到縣林業(yè)局開個證明，砍伐一些木頭做建筑材料,。

等有點積蓄后,，大伯開始蓋自己的房子了。到下河灘里用架子車拉些石頭,，請泥水匠丈量房屋地基,，畫線，挖地基,，用石頭做成房屋的根基,。

當時還沒有水泥，就用白灰漿粘住石頭縫隙,。

五間大上房,，根基做好，用夾板做土方,，砌成兩邊的山墻,，和屋后的背墻。

兩邊一邊是廚房,，大伯和大媽的房間,，一邊是給秀芹姐做結(jié)婚用的房間，都盤了土炕,，外面留了燒炕的坑洞,。

前檐兩根圓松木做成的立柱，立柱下是兩個請石匠師傅雕刻的柱墊石,。

山里木頭多,，大伯利用農(nóng)閑，把準備好的松木鋸成板子,，把五間大上房的樓都請木匠棚了起來,。

房頂?shù)耐撸埠苤v究，大伯特意用了滴水檐瓦,，好像電影大宅院里房子才有的瓦。

門前是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細石間游魚很多，自由自在地暢游著,。

籬笆院子里,，養(yǎng)了幾只雞，天天東刨刨,，西啄啄,。山里樹多，鳥也多,，喜鵲在高大的楊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小河上的橋是用幾根圓木固定起來的，人走在上面,，頗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詩意,。

每天一大早，秀芹姐用扁擔(dān)到小河里挑水,，倒在廚房的大水缸里,，一家人夠吃一天了。

那時候,，秦嶺山的金礦還沒有大量開采,。

父親只能在水澆地里種點大蒜，賣點蒜薹,、大蒜,；旱地種點綠豆、芝麻賺一點點錢,。

我和姐姐還在上學(xué),，家里沒有能力蓋新房子，還住在三門峽水庫攔洪時遷住于半坡的幾間矮小的廈房里,。

到大伯家看到大伯新蓋的五間大上房,，羨慕得很，心想秦嶺山里松木多,，房子蓋得就是大氣,！

大伯家里是五間大瓦房，人口不多,。90年代,，秦嶺的金礦開采進入瘋狂期，大伯的院子前面就是到洛南縣城的公交車的起點，也是去靈寶,、潼關(guān)金礦的中轉(zhuǎn)站,。

這里上山的下山的，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我大伯利用家里的空余房間，給那些到金礦上干活的路人提供晚上的臨時住處,、粗茶淡飯,，倒也賺了幾個輕松錢。

后來,，金礦生意不好了,，人流量少了，小旅館的生意就沒有了,。

父親親姊妹四個,，大伯、二伯,、姑姑和父親,。爺爺去世早，大伯要干活養(yǎng)家,，沒有機會讀書,。父親小時候從洛南山里跟著奶奶和山外陳姓這一家合家了，山外這個爺爺老實不識字,，賺不到幾個錢,。

我父親很老實，反應(yīng)慢,，一輩子不識一個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簽名只能按個紅手印,。

只有二伯人機靈,，喜歡讀書，曾經(jīng)在剛解放時的文底鄉(xiāng)董社高中上過學(xué),。

二伯入贅到了一個缺水的山梁上,，名字叫霍家?guī)X，吃水很艱難,。二伯住的村子交通更是不方便,，所有東西只能扛到家里，連輛架子車都拉不上去,。

二伯家距離大伯家里不很遠,。聽秀芹姐說,，二伯到大伯家里，就想多住幾天,。住了幾天大伯就說：“回家里去吧,，這些苞谷糝子拿回去，過你家的日子去吧,！”二伯就訕訕地走了,。

大伯家就是二伯的根，爺爺就埋葬在大伯家小河對面的山根下,。

二伯很早就因肚子疼病離開了人世,。我和秀芹姐的愛人明喜哥去給二伯上墳,，公交車到了山腳下,，就只能一路步行走上去，連自行車都不能騎,，坡太陡,，路太窄，砂石路,，步行都滑,。

看到孤單的二伯的墳?zāi)梗腥吮瘡闹衼怼,，F(xiàn)在想起來還傷心不已,。

大伯慢慢變老了，偶爾到山外我家里和姑姑家里走走,，住幾天,。

大伯后來就是種種地，把自留坡里的不好的雜木砍一些背下來,，截成一段一段的,，栽種木耳。

木耳成熟后,，曬干了,，這可是正宗的秦嶺山黑木耳，土特產(chǎn),，賣給到村里收山貨的客商,。

春天有空閑時間，就去坡里挖點草藥,。記得大伯給我說過,，村里有幾個小伙子消息靈通，合伙收購了一大車核桃,，運到山外,，賺了不少錢,。

他說他老了，只能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在坡里轉(zhuǎn)轉(zhuǎn),，找條錢路。

2008年,，大伯去世了,，聽說走得很突然。

晚上還在鄰居家里坐著聊天,，一會兒感覺身體不舒服,，鄰居趕緊叫我哥去照看，等我哥把他背到家里,，人就有些糊涂了,，當晚就去世了。

大媽去世早,，大伯去世后就和大媽葬在了一起,，距離爺爺?shù)膲災(zāi)共贿h。

山里原來交通不方便,。秀芹姐識字不多,。秀芹姐的丈夫叫明喜，聽說上過當時的農(nóng)村高中,，人長得白,，瘦瘦高高，很實在,。

但我姑父總說他是個洋贛（意思是干活沒有眼色）,，因為我姑父當過兵，也干過村里的隊長,，人很靈活,。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明喜哥到我家里來,，我當時在放假,，他到家里來游。

我小時候不講衛(wèi)生,，不太洗澡,，脖子很臟，明喜哥給我洗頭,，連帶把我脖子洗得干干凈凈,。

清楚記得明喜哥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xué),，叫我也開心開心,。

為了生活,，兄弟間總是聚少離多。等后來聽到明喜哥的消息是,，他在金礦的山洞子里開小火車運礦石,，腦袋撞到了洞子天花板，不幸亡故了,。

大伯,、秀芹姐人都老實，包工頭給了兩萬塊錢,，就不追究對方責(zé)任了,，人就埋了。

村里的事,，人埋了,，事情也就結(jié)束了。聽大人們說,，我姑父很不同意,，不叫埋人,。說要叫他的四條蟲（我姑四個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去找那個包工頭，給我大伯家里人更多的賠償,。

我父親,、大伯老實，沒有話說,，最后事情說說就沒有下文了,。

現(xiàn)在想起大伯、大媽,、二伯,、明喜哥這些親人，我總是想哭,，為啥親人們總是匆匆而去了呢,？

大概2010年清明節(jié)，家里買了面包車,，我和父親開車到爺爺,、大伯、大媽的墳前,，去燒了紙錢,。

秀芹姐后來找了個鄰村的女婿，叫漢林,，是個本分的莊稼漢,，比明喜哥嘴巴會說些,。也沒有啥雄心，就是養(yǎng)了幾頭牛,，早上把牛趕到山坡上吃草,，下午把牛喊回來喝水。種種地,，大院子里弄些木頭,，種些木耳，木耳長成了曬干賣,。

明喜哥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到了寺耳,，她女婿我見過一次,，很樸實的農(nóng)村人。

明喜哥的兒子叫趙勇,，小時候被大伯寵得不行,。大伯一輩子沒有親生子女，當然對自己的孫子十分溺愛了,。

前年春節(jié)前去了一趟陳耳溝,。還沒有進村，就看到大路邊有了道灰色磚做的矮墻,，墻體鏤空,，圖案漂亮；花墻里栽種的是各種花木,，有寶塔形的雪松,，有盛開粉紅色花的雪梅，也有常見的黑綠的冬青,，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

我還以為車導(dǎo)航錯了，到了縣城邊上呢,！

小河上原來的木頭小橋已經(jīng)不見了,，變成了鋼筋水泥橋，但是我開到橋邊,，橋窄,，車過不去。正在納悶要不要把車停在橋這邊時,，漢林哥說往下走兩百米,，有一座可以過車的大橋，我從橋上把車直接開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鋪了水泥地坪,，干凈平整,。院子里原來用的手拉的抽水井換成了省力衛(wèi)生的自來水龍頭。

看著新農(nóng)村的巨大變化,，我不禁感慨：假如爺爺他們沒有早逝,，能看到現(xiàn)在富裕、美麗的陳耳溝,，那叫人該多開心?。?/span>

趙勇在南方蘇州工廠里打工,，比在村里種地好多了,，農(nóng)民也有了“五險一金”的待遇。

晚上在火爐邊和趙勇拉家常,，他說洛南縣有政策,，如果把村里的宅基地退給集體，到縣城里買房子,，政府有優(yōu)惠補貼,。

我和他說，村里的老房子是爺爺蓋的,，是祖屋,，如果在外面混得好，可以把祖屋作為回鄉(xiāng)體驗田園生活的地方,；在外面混得不好,，祖屋就是根據(jù)地,，是根基,，是再出發(fā)的休養(yǎng)地！可以在此療傷,，在此尋找回憶,，在此重新積蓄能量，在此體會割不斷的親情,！

陳耳溝,，我永遠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