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和家鄉(xiāng)是最親密的，因年幼時對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只有夢一樣的幻想,，像一只待飛的小鳥只能呆在生養(yǎng)自己的方寸之地,。所以，童年的足跡撒在了從這家到那家的屋檐下,；撒在了村里每條長滿雜草的小路上,；撒在了菜園子里的果樹下……果子成熟是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期待，而我每年最期待的是奶奶種的那棵棗樹開花結(jié)果,，待鮮棗成熟時,，樹下有吃、有玩,、有童年的歡樂……

棗樹在離家門口大約三百米的菜園里,。菜園是一塊向上的坡地，一畦一畦,，整整齊齊,，一畦高過一畦，每一畦都種著蔬菜,，郁郁蔥蔥,，綠油油的向上呈梯狀，美得像畫筆畫出來的,，奶奶就是那個“畫師”,，畫筆就是她手中那把閃著銀光的“鋤頭”。棗樹就被奶奶“畫”在了坡底的邊沿,，邊沿往坡下大約一米是進出村口的路,，路不到兩米寬，路的另一邊是石頭砌的籬笆,，上面長滿了雜草和荊棘,，籬笆內(nèi)是鄰居奶奶家的菜園。棗樹粗壯高大,，枝繁葉茂,，樹干夠我們兩個小孩合抱，樹冠茂密,，一半張開在菜園里,，一半伸展開占領(lǐng)了小路的空間。棗樹恰到好處的生長這個位置,，既沒占菜地多少地方,，又好像為村口的這條路而生，“大樹底下好乘涼”,，說的就像是棗樹,。炎炎夏日，男女老少從村外回來,，都會習慣性地停留在棗樹底下躲個清涼,，喘口氣，散散熱，然后才輕輕松松,、不急不躁的慢步回家,。

站在棗樹下望向菜園，每個位置該種什么,，該長什么,，都在奶奶的規(guī)劃中，單就這棵棗樹生長的位置就不得不佩服奶奶,，是個伺候土地的能手,，菜地種出了滿滿的儀式感，所以,，鮮棗成熟時,，打棗，奶奶也有她的一套“儀式”,。

從有記憶開始,，棗樹每年都是碩果累累，滿樹的棗掛得枝條垂垂晃晃,，下端的枝條垂彎了腰,，垂到了菜地里，風一動,，彈上彈下似彈簧,，左舞右舞似舞女，盡情的展示著它的風姿與豐收,，也誘惑著我們奔向菜園子,。這時，奶奶就會用樹杈撐起下垂的枝桿,，說是為了防止斷掉,。我們原本在樹下觸手可及，被奶奶撐高后,，踮起腳尖也只能勉強夠得著，用力地揚起頭也摘不到幾顆,，棗子脆甜脆甜,，甜得我們不愿挪開腳，心里急得拉住奶奶的衣角,，死皮賴臉地纏著她給我們摘,，奶奶只好摘一些熟一點的給我們解解饞，然后叮囑我們,，不摘了,，等太陽把它曬紅一點，讓它熟透。但其實,，她等的是姑姑和姑姑家的表哥表姐們,，心情就如同我們等大紅的棗子成熟一樣。

眼看著樹上的棗一天天的在陽光下由青變紅,，我們直巴望著兩個姑姑家的表哥表姐快些來過暑假,，每年必須他們都到齊了，奶奶才肯讓棗下樹,。打棗的時間奶奶都會定在早上,，那個時間太陽升得還不高，陽光還不烈,，我們不用奶奶喊,，早早地提著籃子站在了棗樹下。這時,，奶奶提著鐮刀,，揮刀砍著路邊長得高一些的雜草，姑姑她們展開厚實的薄膜鋪在鄰居奶奶家的籬笆上,，這都是打棗前的準備工作,，必須依著奶奶的意思這么做！

兩個表哥負責上樹打棗,，我們負責在樹下?lián)?。一大家子，全部聚集到了棗樹下,，十一個孩子(兩個姑姑家各三個,、我家三個、叔叔家兩個）的叫嚷聲,，估計把這一路的生命都叫醒了,。奶奶抬起頭一聲“打吧”，兩個表哥在樹上揮起了竹竿,，“啪啪……啪……”的響聲一過,，棗像下雨般落了一地，這時,，我們小孩子只會盯著又紅又大的撿,，邊撿邊吃邊往口袋里塞，大人急得直喊：“別吃多了,，沒洗了,，要吃壞肚子的……”。那時的鄉(xiāng)間小路,，雜草,、泥土,、石頭是它們的本色，干凈自然談不上,，在這樣的路上撿棗也不是件輕松的事,，落在雜草里的，石頭縫里的,，荊棘叢里的,，非常考驗?zāi)托?，也考驗手速,。不用心，撿不干凈,，撿慢了影響行人過路,。我們這幫孩子是靠不住的，吃飽了,，口袋里裝滿了,，就開始偷懶了！當然,，也逃不過大人的眼晴,，“手中的籃子要撿滿啊，路面上的要撿干凈啊……”,。耳朵在,，心不在，手磨洋工,，腳搗亂,，畢竟尚年幼，缺乏自制力,，所以大人們也不會過多的計較,，就當是在棗樹底下放羊了。又是一陣“棗雨”下來,，表哥在樹上吹著口哨,，哼著歌，得意又悠閑,，拿著鮮棗一臉壞笑的往我們頭上扔,。我傻傻地抬起頭望著樹上的表哥，露出羨慕的神情,，心想，打棗一定比撿棗好玩,，等大一點我也要上樹……陽光照在樹上,，穿過枝枝葉葉落在天真的臉上，映照出一臉的夢，沒見過的,，沒經(jīng)歷過的,，對童年的我而言都是夢，但期盼都是真的……

“孫伢子呀,，你們兩個下棍輕一點,，少落點在這邊的菜園子里……”，奶奶在鄰居家的菜園里撿著棗,。落在鄰居菜園里的棗都是奶奶親自去撿,，她不會準我們跟著進去，怕我們踩壞鄰居家的菜,。鄰里關(guān)系任何時候都是一門需要修的學問,，那個時候也一樣。駝了背的奶奶撿棗是不容易的,，別人家的菜園里彎著腰還得小心翼翼,。那駝著的背猶如她手上的鐮刀，又像那棵被沉甸甸的鮮棗壓彎了枝的棗樹,，她本是個高個子,，卻駝的已看不出原本的身高。姑姑喊她出來,，撿不到的就不要了,，但奶奶連荊棘叢里的都要撿出來，又怎么可能不要了呢,！姑姑知道拗不過她,，只能自己進去撿，讓奶奶出來休息一會,。奶奶靠在石頭邊,，反手捶著背，幾個小我一點的弟弟妹妹,，跑過去嘰嘰喳喳地圍著她耍賴,，“奶奶，我不想撿了……”,，“奶奶,，我想上廁所了……”，“好……好,，你們想干嘛就去……”奶奶一臉微笑地摸著他們的小腦袋,。

“嬸啊，你們家每年打棗都這么熱鬧,，您好福氣啊,，孫子孫女們都粘著您轉(zhuǎn)……”村里的大媽最會講話了,，講得奶奶臉在笑，心也在笑,，熱情地抓起一大把棗就往大媽手上塞,。鄰家同齡的孩子端著個碗，一臉羨慕的在旁邊看熱鬧,，奶奶招呼著他到籮筐邊,，親手裝滿了他的口袋。不管誰路過,，奶奶都一臉笑容地喊別人“吃棗……吃棗……”,。這一天，奶奶最開心了,，除了過年,，打棗的這兩天是家里最熱鬧的時候，“打棗”在奶奶眼中是一年里最盛大的事情之一,，于我也是童年里最甜美的時光,。

上午的太陽高高地掛在了天空，整棵棗樹沐浴在了陽光下,，陽光穿過枝穿過葉,，射線般的一束束灑向地面，風一吹,，滿地的碎金閃著流動的光,。表哥在樹上喊著晃眼，手中的竹竿“啪啪的……”帶著又急又亂的節(jié)奏,，鮮棗,、棗葉隨著晃動的光影紛紛落落灑滿了一地。大人們加快速度拾著地上的棗,，我也在他們的催促下?lián)鞚M了一籃子,。奶奶拿著棍子在有草、有荊棘的地方,，地毯式地搜尋,，看看撿干凈了沒，一個棗也要蹲著腿彎著腰撿起來,。確定撿完了,，拿起事先準備好的竹掃帚，清掃從樹上落下的枝葉,，她說,，路是大家的，我們搞亂了,，就要清理,，做完了這一切,，打棗才算完成任務(wù)，按照奶奶的步驟一步都不能少,！棗樹有點大，棗有點多,，裝了三大筐,，樹上零零落落的留下不少，并沒有打干凈,。奶奶望著筐子,，滿臉的喜悅，閃閃的銀發(fā)襯著一張慈祥的臉,！

弟弟,、妹妹們在家門口邊吃邊逗著狗，口袋里掏一下,，嘴巴里咬一下,，手一伸扔向了狗。奶奶看見狗的旁邊是吃了一半,，丟了一半的棗,，瞬間怒了，拿起柴火棍就打在了他們屁股上,，打得他們捂著屁股邊跑邊哭,，奶奶卻毫不留情，邊打邊說：“叫你們浪費,，今晚你們跟狗去睡……”,，這氣勢完全沒了棗樹下那番慈愛的樣子！大一點的我們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笑,，也被奶奶一臉嚴肅地瞪了一眼,！“多好的日子啊，有吃有穿,，誰教你們的,，搞浪費……”。那時,，是九十年代初期,，物質(zhì)也還不豐富，但在奶奶眼中已是好日子,！

姑姑們把棗均分裝著筐子,，商量著幫奶奶去煤礦區(qū)市場賣，那里拿工資的人多,，能多賣些,。奶奶說,，賣兩筐，留一筐曬成紅棗,，要吃鮮新的樹上還有,。說到奶奶曬的紅棗又饞了，顏色紅得誘人,，軟軟的,，甜絲絲的，我們又開始期待,。

奶奶二樓的窗口有一個木方搭起的曬架,，鮮棗均勻地攤在竹編的簸箕里擱在曬架上，我們每日都會抬著頭眼巴巴地張望好多回,，幻想著有一雙會飛的翅膀,，飛上去瞧瞧紅棗曬好了沒？趁著奶奶不在屋里,，我偷偷地爬上樓去瞧了兩回,，第二回，腳踩梯子下了一半,，被奶奶抓了個現(xiàn)形,，“妹崽子呢，摔下來怎么搞啰……”,，奶奶又擔心又無奈,，因為那時還是活動的木質(zhì)梯子，小孩子獨自上下確實危險,。紅棗終于曬好了,，奶奶不敢再擱樓上，干脆分給我們拿回了家,，一點都沒留,。進了家門，挨了父親的訓(xùn),，他說,，奶奶一年的經(jīng)濟來源都在菜園子里，兒女的錢從不要,，買點肉給她,，只割一小塊留下，每年只要求他和叔叔給幾擔稻谷,。紅棗,，奶奶也是要賣的！父親越說越激動，說我們吃得是奶奶的油,、鹽錢,，要不是母親攔著，我們挨了揍,！

爬梯子的事情,，往后不敢再干，奶奶遞到手上的紅棗,，也不敢再多拿,！但每年依舊盼著棗樹開花結(jié)果，盼著打棗的熱鬧場面,。童年的時光里吃棗重要，快樂同等重要,，更重要的是棗樹底下聚滿了濃濃的血緣親情,，讓我感受著大家庭的溫馨與溫暖，其樂融融的親情氛圍熏暖了我的童年,！

轉(zhuǎn)眼間到了上初中的年紀,，撿棗，我們已不再偷懶,，但奶奶卻老了,，生病了，已無力再去棗樹下,。奶奶口中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家里在這一年建起了新房，年關(guān)將至,，父親,、母親抓緊時間收拾著新房，準備讓奶奶跟著我們?nèi)バ路坷镞^年,，可奶奶卻沒能熬過年關(guān),！

臘月寒冬里的一個清晨，奶奶的屋子里響著一陣陣悲涼的哭泣聲,！父親跪在床邊,，拉著奶奶冰涼的手，哭得像個孩子……而我只覺得那間屋子冷冷的,，冷得像個冰窖,，冰涼冰涼刺心又刺骨，我仿佛全身掉進了冰里,，冷得眼淚都凍成了冰,，想流卻流不出來！懵懵的,，腦子里空空的,，只希望這是一場夢,，等夢醒了，奶奶還是棗樹下那個慈愛的奶奶……就差那么一點點,，奶奶就可以看到更好的日子,，只差一點點，成了全家人的遺憾……

奶奶走后,，她留下的所有家當,，包括菜園子，包括棗樹,，父親都讓給了叔叔,，父親傳承了奶奶大家長的風范。棗樹歸了叔叔家,，讓我心里滋生出一股無名的堵,，感覺堵得童年的路回不去了……

春暖花開又一年，菜園里沒了“畫師”,，菜地沒了“畫筆”下的美,，棗樹寂寞地開著花，結(jié)著果,，不再是我的期待,；表哥表姐們不來過暑假了，姑姑們也來得少了,，親情好像在走遠,，在變淡……棗樹下沒了昔日打棗的熱鬧場面，棗樹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年的時間,，靠路邊的枝桿枯萎了，三年不到,，整棵棗樹枯死,！叔叔柴刀一揮，棗樹成了煙囪里的一縷煙,，飄飄散散,，隨奶奶而去……

從此，童年的棗樹倒在了記憶里,！留給我們的,，是和歲月一樣漫長的思念……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