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韋慶龍 看海 我看到一個滿臉疲憊、步態(tài)疲沓的男人,,從一棟昏暗的樓房里走出,,穿過擁擠的十字路口,朝著馬路對面的海灘走去,。見到大海,,男人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起來,迎面吹來的海風(fēng)將凝結(jié)在他臉上的愁容吹散,。男人索性脫掉鞋襪,,盡情感受著被海水沖刷得緊實的沙灘。 海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拍照的游人、并肩緩走的情侶,、肆意玩著沙灘排球的青年,,海水裹著細(xì)沙,粘在他們的腿上,,在陽光里閃著光芒,。男人佇立海邊,敞開懷抱,,迎接著一波波的海浪由遠(yuǎn)及近,,向他涌來,。海水?dāng)噭又难澩龋谏钏{(lán)色的水面下,,像一團(tuán)扭動的海藻。男人彎下腰,,掬起一捧海灘的沙子,,水晶一般剔透的沙子下,隱匿著幾只殘碎的貝殼,,男人好奇地?fù)芘鼈?,?xì)細(xì)地數(shù)起歲月在它們身上刻下的紋路。 在那一刻,,時光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著時間縱向前行。男人清晰地看見大海在他面前呈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剖面,,就像掌心的貝殼一樣,,布滿了密集的輪廓。在密集的年輪里,,他看見了自己,,看到了記憶深處那些山川、草木,、田地和天空的云朵,,它們就像搖籃一樣,又一次與他緊緊相擁,。 踩著父親在田間地頭那兩行灑滿汗水的腳印,,男孩跑到不遠(yuǎn)處向陽的坡上,那里長著一棵筆直壯實的大橡樹,。橡樹下,,男孩頭枕青草,透過爬滿滄桑的枝丫,,陽光溫暖地灑在他的臉上,,他嗅著青嫩的草香,耳畔傳來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那聲音猶如老擺鐘,,把時間一下子渲染開來。男孩儼然看到樹上已經(jīng)長滿了黃亮亮的橡果,。他騎在父親的肩膀上,,高舉右手摘著樹梢那些圓鼓鼓的橡果,父親額頭的皺紋在他的左手掌心綻放,。 當(dāng)橡果做成的哨子吹響,,鋪天蓋地的秋天來了,。母親給男孩裝好了滿滿一行李箱的美食,炸得酥香的咸菜絲,、金燦燦的花生米,、香噴噴的煎餅,甚至還有綴著晨露的青菜,。青菜是母親早上剛剛為男孩采摘的,,男孩撿拾起上邊正在慢慢行走的蝸牛,嫩綠的葉子邊緣留下了它們啃食過的優(yōu)美線條,。 男孩奔向城市,,求學(xué)、工作,、結(jié)婚,,循著大部分人前行的軌跡。在奔跑在路上,,他看著天邊慢慢暈開的晚霞,,寒風(fēng)襲來,把男孩吹成了低頭垂目的男人,。男人伸出手,,伸向那抹夕陽,看著落葉凌亂地飛舞,,看滴露漸已成霜,,昔日徘徊于云間的雁,早已一字排開,,開始準(zhǔn)備向南的歸程,。 男人也終于回到了那個給他整個童年結(jié)滿黃亮亮的橡果的地方,只是老橡樹早已砍伐,,山坡之地也被一條筆直的高速路橫穿而過,。樹樁在馬路不遠(yuǎn)處矗立著,上邊一圈又一圈的年輪,,仿佛記錄著它和當(dāng)年樹下乘涼的男孩分別的日子,,那日子里訴說著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橡果哨子吹過,、啄木鳥啄過,、小蝸牛爬過,它們從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背著殼,、裹著核,風(fēng)吹雨打,,歷經(jīng)四季,,從青澀到暮年,,在一次次與風(fēng)霜的搏擊里,男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得以升華,。 撫摸著眼前這細(xì)小的貝殼,,這一刻,男人看到了貝殼抵抗海水沖擊的倔強,,這個過程里有懵懂,、倦怠、毀滅與希望,,也有他與這個世界的脈脈溝通與種種協(xié)調(diào)。海嘯殼鳴,,天高海闊,,男人抬頭看向那一朵朵卷起的浪花,浪花拍打著岸邊,,濺起一簇簇微涼,,落在他掌心細(xì)碎的紋路上。紋路之上,,我噙著淚水,,滿目光明,分明看到從前的自己與現(xiàn)在的自己之間,,跨越時空的邂逅,。 駛向彼岸 清晨,男人慢慢走在海邊,,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薄霧吹來,,在他的睫毛上結(jié)成綿密的水珠。這個時候的海邊,,鮮有人群,。男人微小的身影,在霧氣的浸染下,,仿佛被上帝遺棄在了時間之外,。男人堅信,自己與海水有著復(fù)雜的牽絆,。多年來,,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終徘徊在海邊,,試圖將靈魂慢慢滋養(yǎng)壯大,。 漸漸地,海邊變得瘋狂又混亂,,越來越濃烈的汽笛聲,、喧囂聲,、追逐聲,混合著汽油與香水的味道,,讓空氣顯得光怪陸離,,男人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急忙躲避著一張張耐人尋味的臉,,不知所措的腿,,踉踉蹌蹌。明晃晃的沙灘上,,早已干涸的海藻讓他惶恐,,沒有什么比脫水而亡更加殘暴的酷刑了。海藻析出的鹽在熾熱的陽光里閃爍,,像男人的靈魂一點點往外蒸騰,。 男人再也忍受不了逐漸滾燙的沙子,他故作輕松地踮起腳尖,,竭盡渾身的力量將肌肉緊繃,。終于,海邊的城市,,像一艘灰蒙蒙的巨輪,,在泛著白沫的海面上,離他越來越遠(yuǎn),。海的彼岸是什么樣子呢,,一樣充滿躁動的欲望?還是荒無人煙的寂靜,?男人并不清楚,。 這一刻,對于拼盡全力脫網(wǎng)的魚而言,,所有的探索都是對生命的救贖,,即便那是又一場流亡。這樣的決絕,,充滿恐懼,,也充滿誘惑。男人義無反顧地駛向深邃,。理所當(dāng)然的,,暴風(fēng)雨如約而至。閃電像一把把利刃劈開天空,,投擲在搖搖晃晃的海面上,,一波又一波渾濁的雨,攜裹著徹骨的冷,涌進(jìn)船內(nèi),。蕩起的浪花混合著咬碎牙齒的血腥味,,刺激著味蕾。男人的喘息愈發(fā)湍急,,他雙手緊握船槳,,像一只風(fēng)暴中迷途的鳥,撲打著翅膀,。 這是一場有關(guān)生與死的選擇——要么沉沉地睡去,,要么徹底擺脫長久的枷鎖??赡腥颂哿?,或許只有睡眠,才是他抵抗黑暗的唯一途徑,。在這孤獨的航程中,,海水卷起了一個個魅惑的漩渦,兇險得像是著了魔,,那些彼岸的未知,夾雜著無盡的疲憊,,讓男人在旋轉(zhuǎn)中逐漸迷離,。恍惚中,,一只低垂盤旋的海鳥落在了船頭,。在這個揮著狂風(fēng)暴雨的海面上,它扇動著兩只潔白的翅膀,,像天使一樣,,翩翩而至。那身姿讓男人忽地想起遠(yuǎn)方的岸上,,那個清晨里的自己,,彌散出的恒久的悲傷。 彷徨,、驚喜,、懼怕、奮不顧身……他們眼睛看著眼睛,,靈魂伴著靈魂,,在無邊無際的虛無的海中,碰撞出碎碎的火星,,燃燒成照亮彼此的漁火,。一場聲嘶力竭之后,男人靜靜地倚靠在小船上,,像一只剛剛蛻殼的螃蟹,。 慢慢地,,漁火熔化了黑暗,化為一抹潮紅撒在了海上,。清晨混著血與淚燦爛地盛開了,,日光、云朵,、鳥群也燦爛地盛開了,。在那盛開的海天交接處,一片俊秀挺拔的椰樹高聳入天,,它們搖曳著碧玉般的樹冠,,像把大蒲扇一樣,攪動著天上的彩霞,,在彩霞的最深處泊著紅彤彤的太陽,,好似記憶深處那氤氳著溫暖的大紅燈籠,默默地等候遠(yuǎn)方的男人,。 生命的海 百川赴海,,匯集成海的龐大。海水蒸騰,,變成霧,、變成云、又變成雨,,雨水落下,,化成溪河。這是宿命,,是輪轉(zhuǎn),,是星辰運行的永不停息的環(huán)。男人看不見這環(huán)的起點,,但他篤定它的存在,。 男人在起伏的浪濤中緩緩前行,綻放開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去聆聽海的故事,,像海上翻涌的一粒沙,,可他卻無法完全聽懂它的言語——海的神秘,用心幻想都難以理解,。 男人的腳踩到一株珊瑚,,他的生命頓時裂開:是那棵溢滿一圈又一圈年輪的橡樹樁嗎?是鉆井平臺的鋼架上密密麻麻的貽貝嗎,?還是海邊的欄桿,、市井和稠密的俗世?也許是天空飛過的那一群鳥吧,它們揮動著翅膀,,猶如天邊卷起的朵朵浪花,。這浪花徐徐蕩漾,撐開了男人生命的畫布,,有閃耀與暗淡,,有富足與窮苦,有浮與沉的反反復(fù)復(fù),。 男人把頭埋進(jìn)泛著猩紅的海水,,那清亮而深邃的鏡面下,五彩斑斕的珊瑚一層又一層地疊加在大片頹萎的灰色礁石上,。死去的礁石托起新生的珊瑚,,新舊紛呈的生命共同聚合成了這一瑰麗寬宏的幻境。四季交替,,風(fēng)云變化,,男人也在畫著白色橫條紋的大路上一路奔來,就像魚兒沿著固定的軌跡遷徙——任何東西都不能游離于法則之外,。 男人的身體慢慢被海水浸沒,,他的呼吸和脈搏隨著海水起伏,融進(jìn)了海,。男人相信海是包容萬事萬物的神祇,,是一切秩序的掌控者,它的每一個漩渦,、每一朵浪花,、每一座冰山,,都是有生命的,。在它們周而復(fù)始的幻化中,聚集著越來越多的智慧,,這些智慧,,在不知不覺間,讓海變得無比強大——它可以無堅不摧,,頃刻間把船只和虛偽撕得粉碎,;它也可以溫柔到極致,只需要一滴水,,就足以填滿男人無垠的荒涼,。 男人的粗鄙,在海上展露地一覽無余,。海以無限遼闊的身軀容納著他的得失,,在海浪的撫慰里,他心底的污垢得到徹底的剝離,他窒悶的心胸得到無限的擴(kuò)展,,他卑微的苦痛得到恒久的平復(fù),。他掀起了他生命的潮汐,他成為了他生命的海,。 海浪奔騰,,淘洗著五顏六色的沙子,將一片片破碎的貝殼送上岸,。此刻,,男人的羽翼、綠洲,、方向,,在無盡的時空里重現(xiàn)。他看到了那生命之環(huán)的起點,,洞悉了有限和無限的真諦,,也終于聽懂了海的耳語——生命本是流動的,潮起潮落,,聚散興衰,,只要靈魂不丟,就不會在生命的海里失重,。 作者簡介:韋慶龍,,85后,山東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 《詩星光》現(xiàn)代詩編輯。出版散文集《云散開的聲音》,。文章散見于《詩刊》《中國詩人》《奔流》《中華文學(xué)》等紙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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