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

古來文章有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dāng)今有李白?！洞簌i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班張所作瑣細(xì)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廬山,，觀瀑布,，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余愛此兩句,。登天臺，望渤海,，云垂大鵬飛,， 山壓巨鰲背，斯言亦好,。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擺超騰,，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手下忽然片云飛,，眼前劃見孤峰出,。而我有時白日忽欲睡，睡覺忽然起攘臂,。任生知有君,， 君還知有任生未?中間聞道在長安，及余戾止,， 君已江東訪元丹,。邂逅不得見君面,，每常把酒向東望良久。

見說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 新詩傳在宮人口,， 佳句不離明主心。身騎天馬多意氣,，目送飛鴻對豪貴,。承恩召入凡幾回， 待詔歸來仍半醉,。權(quán)臣妒盛名,，群犬多吠聲。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guān)去,。且向東山為外臣， 諸侯交迓馳朱輪,。白璧一雙買交者,，黃金百鎰相知人。

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shù)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八詠樓中坦腹眠,，五侯門下無心憶。繁花越臺上,，細(xì)柳吳宮側(cè),。綠水青山知有君， 白云明月偏相識,。養(yǎng)高兼養(yǎng)閑,，可望不可攀。莊周萬物外,，范蠡五湖間,。又聞訪道滄海上，丁令王喬時還往,。蓬萊經(jīng)是曾到來,，方丈豈惟方一丈。

伊余每欲乘興遠(yuǎn)相尋,，江湖擁隔勞寸心,。今朝忽遇東飛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報(bào)我一片言,，但訪任華有人識,。

【賞析】

本詩作者任華，唐玄宗時官秘書省校書郎,，出為桂州刺史參佐,。《全唐詩》稱“其亦狂狷之流歟”,?？梢娝且粋€狂放剛直的人。他在上公卿書中,，屢屢直斥對方缺點(diǎn),，毫不阿諛諱言。今存詩三首,，俱為雜言體,，全是人物詠贊。贊頌的是當(dāng)時三個身份卑賤的著名藝林人物：李白,、杜甫,、懷素。運(yùn)筆亦較怪異,，語言拗折而散文化,，因此頗受后代重視。

此詩描寫了李白狂傲不屈的形象和作者對其傾慕之情,。全詩共分五段,。首段贊李白的文章。先總括李白文章(包括詩賦和散文)的特色是“有奔逸氣,，聳高格”,，因此具有極強(qiáng)的藝術(shù)魅力，能“清人心神,，驚人魂魄”,。寥寥數(shù)語，概括得極為準(zhǔn)確,。李白是一位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歌，向來以豪放飄逸著稱,?！坝斜家輾狻敝傅氖秋h逸，“聳高格”指的是豪放,。《唐詩紀(jì)事》說“太白辭，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鯤觸巨海，瀾濤怒翻”,，這幾句話正好以形象的比喻給上面兩句話做了注腳,。至于李白詩文的藝術(shù)魅力，杜甫用“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來形容,，皮日休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來形容,， 由此可見,，任華的“清人心神，驚人魂魄”八個大字也是說得極精煉準(zhǔn)確的,。接著先說李白的賦和文,，舉出《大鵬賦》和《鴻猷文》為代表，來跟漢賦四大作家司馬相如,、揚(yáng)雄,、班固、張衡相比,。認(rèn)為在李白大作面前,，司馬相如和揚(yáng)雄會遭到嗤笑，班固,、張衡之作會顯得“瑣細(xì)不入耳”,。《鴻猷文》失傳,，具體內(nèi)容不知,。《大鵬賦》為《李白集》壓卷之作,，是青年時期所作,，以《莊子·逍遙游》中之大鵬自比，表現(xiàn)詩人宏大的政治抱負(fù),。序言說：“余昔于江陵,， 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遇希鳥賦》以自廣?！贝速x極雄健而有氣派,，中有句云：“燀赫乎宇宙，憑陵乎昆侖。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薄棒櫭桑壤做?。斗轉(zhuǎn)而天動,，山搖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爭,。”前人認(rèn)為是“賦家宏衍巨麗之體”,，“出《莊子》寓言,，本自宏闊，太白又以豪氣雄文發(fā)之,，事與辭稱,，俊邁飄逸，去《騷》頗近”,，“實(shí)可仰揖班,、張，俯提徐,、庾”,。由此可見任華評論之精當(dāng)。說完賦與文,，接著評述李白的詩歌,，舉出《望廬山瀑布》和《天臺曉望》為例，并各摘出兩個名句,，極力贊美,。李白《望廬山瀑布》詩有兩首，一首為五古,，一首為七絕,。七絕即“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那一首,。任華指的是五古：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jǐn)?shù)十里,。歘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仰觀勢轉(zhuǎn)雄，壯哉造化功!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罩衼y潨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無論漱瓊液,，且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

對廬山瀑布雄偉、壯闊,、清奇的景象,，作了具體逼真的描繪?！睹反嵲娫挕贩Q揚(yáng)說：“觀太白'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一聯(lián)，磊落清壯,，語簡意足,，優(yōu)于絕句，真古今絕唱也,。然非歷覽此景,，不足以見此詩之妙?！倍钕饶槌鲞@兩句來贊賞的是任華,，可謂獨(dú)具只眼。而《天臺曉望》也是一首清壯飄逸的作品：

天臺鄰四明,，華頂高百越,。門標(biāo)赤城霞，樓棲滄島月,。憑高遠(yuǎn)登覽,，直下見溟渤,。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風(fēng)潮爭洶涌,，神怪何翕忽!觀奇跡無倪，好道心不歇,。攀條摘朱實(shí),，服藥煉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

其中“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兩句與任華所引“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不同,。任華跟李白交游,，對李白無比敬仰，所引詩句應(yīng)當(dāng)是較為可靠的;同時“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上下句均為動態(tài),，全屬虛擬，語意略嫌重復(fù),，而“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則為一動一靜，一虛一實(shí),，既寫海又寫山,，后者實(shí)優(yōu)于前者。任華所引,，當(dāng)更符合李白原作,，可作校勘之資,。舉完典型詩例后,，任華又對李白詩歌特色作了概括：“多不拘常律，振擺超騰,，既俊且逸”,。這十三個字評得極精煉準(zhǔn)確。李白的詩歌,，具有強(qiáng)烈的自我表現(xiàn)的主觀色彩,，詩人的自我形象特別鮮明突出，耀人眼目;驚人的想象力,，大膽的夸張,，善于利用神話傳說和幻想形式，使他的詩歌具有特別激動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情緒上的大起大伏,，結(jié)構(gòu)上的跳躍騰挪,，語言上的自然真率,，音調(diào)上的鏗鏘響亮等，確是“振擺超騰,，既俊且逸”的,。而李白的個性自由奔放，豪邁不拘,，因此,，他運(yùn)用得最多最出色的詩體是七言歌行、七絕,、五絕,，其次是五言古風(fēng)，律詩寫得最少,。前人評李白五七言古詩“杳冥惚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至”,；稱李白五七言絕句為“神品”；贊李白五七言律詩能“于律體中以飛動票姚(勁疾)之勢運(yùn)曠遠(yuǎn)奇逸之思”,。這就是任華所說的“不拘常律”,。詩文評述以后，便刻劃李白創(chuàng)作時的神態(tài)：“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手下忽然片云飛，眼前劃見孤峰出,?！薄杜f唐書·文苑列傳》載：“白既嗜酒，日與飲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倍鸥Α讹嬛邪讼筛琛芬矊懙剑骸袄畎滓欢吩姲倨L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而任華以“片云飛”“孤峰出”兩個比喻極生動地形容出李白敏捷的詩思和飄逸的詩境,，是能得其神的,。

次段敘任華對于李白的欽慕之情。先以白日欲睡,，睡醒攘臂的動作來烘托任華欽慕李白而又擔(dān)心李白不能理解他的心理活動;接著敘述他追蹤至長安欲訪李白而李已去江東的惆悵心情,。“每常把酒向東望良久”一句,，從正面直接抒寫了任華對于李白的一片深情,。

三段寫李白供奉翰林時的傲骨。先以“胸中矛戟何森森”一個比喻句以突出李白不肯屈己于人的剛直性格,，然后對他在翰林時詩思的敏捷,、意氣的昂揚(yáng)、權(quán)臣的嫉妒和玄宗的放歸作了具體描繪,，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鐵骨錚錚,、才華超群的浪漫詩人的形象。李白的杰作《玉壺吟》恰可印證這一段描寫的真切可信：

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揄揚(yáng)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shù)換飛龍馬，勅賜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西施宜笑復(fù)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李陽冰《草堂集序》也說：“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睂懲昀畎坠┓詈擦謺r的表現(xiàn)后，任華以兩句詩來總結(jié)這一段,，并對炎涼世態(tài)進(jìn)行批判：“白璧一雙買交者,，黃金百鎰相知人?！币馑际钦f,，世情只重金錢不重友誼，李白被放后更看清了炎涼世態(tài),。

四段寫李白被玄宗放出以后的行為,。先寫他的傲骨：“數(shù)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崩畎鬃约涸凇秹粲翁炖岩髁魟e》中曾明確宣稱“安得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接著寫他到處浪游,，以山水為樂?！熬G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識?！眱删錁O其精彩地寫出山,、水、云,、月仿佛都變得極有感情,，非常歡迎李白，愿同李白結(jié)識,。這是李白熱愛大自然,、把大自然當(dāng)成最親密的朋友的結(jié)果。李白有《獨(dú)坐敬亭山》詩：“眾鳥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痹娙丝淳赐ど讲粎挘赐ど娇丛娙艘嗖粎?，所以說“相看兩不厭”,。只有當(dāng)詩人把山水云月花鳥等當(dāng)成最親密的朋友看待,，物我無間，才會出現(xiàn)這種境界,。任華這兩句詩,，傳神地寫出了李白的這種精神。而對于大自然的這種淳厚天真的態(tài)度跟他對于權(quán)貴的傲岸態(tài)度,，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此段最后，寫李白象莊周一樣逍遙物外,，象范蠡一樣浪跡五湖,，到滄海上去探蓬萊、方丈,，去找丁令,、王喬。實(shí)際上這是詩人揮斥幽憤的一種特殊方式,，是詩人抗臟傲骨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對險(xiǎn)惡世情的反撥。

五段寫任華寄此詩給李白的情意,，再次表示他對詩人無限欽慕之情,。此詩利用長短不齊、參差歷落,、佶屈拗口的句式,，自由的節(jié)奏和韻律，塑造了大詩人李白的形象,。李白那種天馬行空,、不可拘勒的氣勢，火焰般熾烈的政治熱情,，撫劍夜嘯,、嫉惡如仇的英風(fēng)俠骨，蔑視權(quán)貴,、笑傲王侯的不屈精神,，功成身退、不求名利的飄逸作風(fēng)等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現(xiàn),?？梢哉f，這是唐代一首人物特寫式的“散文詩”,。（姜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