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說 特殊時間段里,與書為伴的“父親”離世了,,其留下的藏書,,成為兒女們的需要去面對、清理的海量遺物,?!堕e趣》一文,作者寧肯是當小說寫的,;而《天涯》卻將其放在“作家立場”欄目,,當作隨筆刊發(fā),就是看重其思考性,。這其中有著“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錯位,,也預示著,,當足夠多的細節(jié)帶來逼到眼前的真切,也就消弭了“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界限,?!堕e趣》不“閑”,在“閑趣”二字之下,,是足夠嚴肅的省思,。 現(xiàn)推送寧肯《閑趣》,以饗讀者,。 閑趣 寧肯 如今一些小事還有些閑趣,。理發(fā)器的電池失效,拆了,,扔掉,,焊上新的。隨身多年的指甲刀解體,,柄軸脫落,,掉到地上。柄伸手即可撿起,,小軸滾到了床下,。應該放棄了,但還是撿起柄,,在床底摸小軸,,又到廚房找來筷子在床下掃。蘋果水剛才煮糊了,,忘了時間,,黑得一塌糊涂,這會兒還有很大的糊味,。父親死了,,像被海水帶走,水落石出,,八十五歲沒能過去,。筷籠里早已是兩頭包金的木筷,,個個尖得像芭蕾舞演員的腳尖,。老竹筷子所剩無幾,竹筷有紋理,,洗不凈也不符合時代,,但是長,居然也沒掃出小軸。掃出了粘了毛的藥片,、扣子,、小夾子、硬幣,,一碰就一股灰,。床距離地面不到兩指,地心引力即使在床縫里也不復雜,,小軸在如此小的垂直空間能蹦多遠,?斜率不會太大,很快被空間糾正,,推力在哪兒,?這事值得一探究竟,一個物理老師總該和常人有點不同,?沒有不同,。墻角掛著藝術收藏品一樣的烏木癢癢撓,父親的癢癢撓,,長度應足夠了,,果然一試便掃出了豆大的小軸。按柄一頭斷裂,,裝上小軸也使不上勁,,一使勁柄就掉落,小軸掉地上,。再次找出早年的電烙鐵,、錫條、松油,,在玻璃板上輕輕點焊。陽光落在松油咝咝響的青煙上,,雖不是室外,,雖說透過陽臺、玻璃,、花,、魚缸和魚,雖說是散碎的淡淡的陽光,,卻更像一種時光,。 按理說,過了七十三,、八十四就等于預訂了九十,,先別說一百,九十是可期的,,就等于買了下一站的票,。但海水不同別的,,在書房陳了三天,去哪兒都沒票,,哪兒的票都賣光了,卡在時間里,。不能老停在家里,算怎么回事,,最終多花錢處理,,幸虧錢何時都是通行證,,而且得感謝錢,,只是骨灰是不是真的,難說,。幸好父親傳統(tǒng)深厚,詩書禮義樂春秋,七十三之前就買了墓地,,不然又是關口,。不然又得討價還價,錢能解決問題,,也徹底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沒有悲傷,,不可能有悲傷,而且如果骨灰是可疑的,,那墓地也是可疑的,。這些不愿想,,可不可疑,,算不算墓地都不新鮮,,一切都不新鮮,。 若非自己理發(fā),,還從沒如此認真看過自己。發(fā)現(xiàn)不好看的臉更耐看,,鼻有點歪,,兩只眼大小不一,,早年青春痘留下的細密的火山坑很有質感,,誰沒被青春焚燒過,,只是有人嚴重,永遠也去除不掉過火的痕跡,。小的那只眼和歪鼻形成了不對稱結構(二階偏微分方程結構),,若單單只是一只眼小,或單單只是鼻子歪,,便構不成任何結構,,純屬生長事故。自從街上理發(fā)店,、美發(fā)廳,、美容美發(fā)中心都一齊關了張,就再沒進去過,,雖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像按鍵似的開關也再沒進去??ɡ镞€有不少錢呢,,剃頭不美發(fā)的小哥的孩子出生不到一星期他就離開了家,,會員卡里多存點錢,。孩子現(xiàn)在也有三歲了吧?小哥在哪兒呢?黑格爾說歷史上的大事會發(fā)生兩次,,第一次是什么劇,,第二次是什么劇,父親說的,,父親在書堆中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父親稀疏的發(fā)型也出自這個理發(fā)器,,稀得用不著理,,也就是剃一剃虛毛,,不過剃完了也還是比平時精神,。父親說還是具體的事有趣,具體和抽象父親常掛嘴邊。具體不就是小事,?就是一根頭發(fā),而不是頭發(fā),??床灰姾竽X勺,,但指壓,、觸摸這幾年已相當于另一雙眼睛,看不見的看見,??梢曂瑫r是盲人,,很準確的盲人。父親說不讀書可惜了,,沒什么可惜不可惜,,一根頭發(fā)挺好,再具體不過,,且這么稀疏的頭發(fā),,一根非常具體,將不可修或沒必要修的指甲刀修好與書有何不同,?何況一個中學物理老師讀什么哲學,、宗教、歷史,、詩書禮義樂春秋,?父親不讓我學文科,卻總自相矛盾,。 一個神秘的白鐵皮箱子,,里面放著錫、松油,、二級管,、三級管、電阻,、電容,、喇叭、線路板,、電烙鐵,、半導體收音機外殼、淺綠色玻璃板,、小鑷子,、小鉗子、小剪子,、小改錐,,琳瑯滿目,散發(fā)著時間的氣息,。玻璃板在箱子最下面,,扁方白鐵皮箱子就是按玻璃板大小特制并封存,有足夠的電子元器件和大小不一的外殼,,攢半導體的家什一應俱全,,任何時候攢上三五個半導體都沒問題。就是說,既然因為指甲刀,、理發(fā)器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那就繼續(xù)許多年前的時間:一個十歲的天才少年就已會攢半導體,用電烙鐵,、錫,、松油,將電容器,、電阻點焊在祖母綠般鎦金的集成電路板上,,就成了原初的芯片。那時咱們的芯片并不落后,,起點不錯,,但家家反而都沒有電視,甚至也沒有報紙,,唯一與外界聯(lián)系的就是耳機子和戲匣子,,學名叫電子管收音機,。二極管,、三極管都是電子管,電子管體積大得像電燈泡,,打開后蓋最顯眼的就是一排豎燈泡,,體大笨重,只可放在兩邊有太師椅的八仙桌子上,。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有了集成電路,、晶體管,真是神奇,,像父親的山頂洞一樣神奇,。晶體管比護城河的蝌蚪還小,二極管有兩根小須,,三級管像有三條花蕊,,一下不叫收音機也不叫戲匣子了,叫半導體,。你們家有半導體嗎,?半導體半導體半導體,誰也不知道啥叫半導體,,為什么叫半導體,。有人管瘸子叫半導體,聽著挺像,,實際差著十萬八千里,,瘸子怎么是半導體?不過知道半導體等于收音機就行了,別的不必細究,,和瘸子到底有沒有關系也不必細究,。稀有的半導體可以放兜里隨身聽,哈,,當時咋不叫隨身聽,?裝置很簡單,孩子也可以組裝,。孩子從課外書找到有關半導體電路方面的書,,雖然不懂元器件的電磁原理,但可以拿著電烙鐵,,按照電路圖,,配合松油、錫條焊接元器件,,直到裝上喇叭,、開關、外殼,,最后一旋轉開關,,響了,清晰的話語流出,,真是激動人心,。處理父親的書可真是麻煩透頂,那些書都是父親的另一種存在,,松油氤氳上升的青煙與焚燒的白煙像量子糾纏,,穿越了多少時光?父親是大學哲學系的教授,,教宗教,,但也是后來接的這門課,半路出家,,并無宗教信仰,,或者什么信仰也沒有,不過以父親的藏書量(非閱讀量),,他教任何課都沒問題,。 父親的數萬冊藏書使他在晚年像一個山頂洞人。所有房間上上下下都是書,,所有的房門都關不上,,相互映現(xiàn)也全是書。窗,、陽臺被碼得高高低低的舊書遮擋或半遮擋,,房間晦暗,即使有光線也不規(guī)則,一如父親被稀疏的頭發(fā)半遮住的臉,。父親坐擁山頂洞,,目光常常是房間里最亮的東西。一生別無嗜好,,只是買書,,什么書都買,幾乎是本能行為,,就像藏糧食一樣,。好像特別餓過,餓成了本能,。正經的哲學書,、宗教書、《史記》,、十三經這些不必說,,飯碗端得還是不錯的,同時大多是五花八門的舊書,。舊書也不特別舊,,主要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出的書,三十六計,、西洋百圖,、金庸,、古龍,、第三帝國、希特勒,、二郎神,、八大山人、鬼谷子,、文玩鑒寶,、猴拳、太極,、菜譜,、大內秘方、摔跤,、十字軍,、還珠格格、小鳳仙,、貝勞共和國……比百科還百科,,什么琉璃廠、潘家園、報國寺,,大街小巷的廢品收購站,,父親是常客,,都跑遍了,。父親每次出門絕不走空,收獲少則一本多則一捆,,活到老學到老是父親的口頭禪,、信條、真理,?;畹嚼蠈W到老不錯,只是父親并未意識到這話并不能完全解釋他的購書行為,,倒是他的大體都是學理科或生物的子女意識到了,,戲稱父親為倉鼠、田鼠,。父親不讓他的孩子學文科,,一個都不讓。但他自己卻活到老學到老,?饑餓到老,?恐懼到老? 到處是書堆,、書山,,奇峰巉巖,幽深邃道,,某種光線下甚至聽到水聲,。除了書山還有一塊“盆地”,那便是父親的床,,永遠鋪著狗皮褥子,,即使潮熱的三伏天也鋪著。這也是一種恐懼,?反正很難解釋,。父親怕冷不怕熱,多熱都不怕,,渾身水淋淋的才好呢,,以至書都有一種味道。那床只有一側低矮一些,,其他一圈都是參差錯落如片麻巖,、火成巖的書,,散發(fā)著各種礦物的味道。一套兩室兩廳的磚混結構的房子幾乎沒有裝修,,光看水泥地面以為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倒也用不著裝修了,到了最后,,沙發(fā)上都是書,。一臺松下21英寸遙控彩電被書圍成一個洞,許多年沒看了,,仿真鸚鵡不時出現(xiàn)在角落,,一只真鸚鵡在床邊伸手可及的籠子里。鸚鵡算是父親書冊之外的另一個嗜好,,其實也談不上,,那么多假鸚鵡算哪門子嗜好?因為書,,母親和父親打了一輩子架,,家徒四壁,為書所困,,子女都成了家之后,,母親據守一個房間,一本書也不要,,只看電視,,永遠看電視,那21英寸遙控彩電,。父親訂了墓地的第二年,,也就是十年前,母親走了,。父親即刻占據了母親的房間,,不僅如此還完完全全地(以前只是強行占據了部分)占領了廚房,、衛(wèi)生間,、過道、陽臺,、桌子,、椅子、凳子,、儲物間,、窗臺、花盆,。母親死后所有她種的花都死了,,留下許多花盆,,放書倒也合適,仿佛書是另一種生長,。事實上,,更像是死亡或死亡的紀念。 藏書沒按照慣常圖書館式編目管理,,父親按出版時間和購買時間,,時間到處都是,只有父親能找到,,憑著記憶,,而父親的記憶力驚人,直到死前他的眼睛都滾動著彈幕一樣的書名,。沒人像父親一樣與書建立了一種純粹私人的秘密的關系,,他是他的世界的主人,他看不見自己,,看著鸚鵡,,確切地說,看著鸚鵡的眼睛就像看著自己的眼睛,。他警告所有來人,,包括他的四個子女:書籍如需取閱必須放回原處。他非??謶炙臅r間亂了,,那無異于他出現(xiàn)了亂碼。晚年,,主要是外面的時間出現(xiàn)了紊亂的這幾年,,父親同樣紊亂地對中醫(yī)產生了興趣,大量購買醫(yī)典醫(yī)書,,諸如《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馬王堆漢墓的《黃帝內經·素問》,張仲景的《傷寒論》和孫思邈的《千金方》,,以及《諸病源候論》《脈經》《本草綱目》《難經懸解》《傷寒懸解》《金匱懸解》《傷寒說意》《四圣心源》,,同樣也買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赤腳醫(yī)生手冊》《赤腳醫(yī)生指南》《針灸與經絡學》等諸多赤腳醫(yī)生用書。亂買書的毛病沒完全改掉,,想想父親八十四五了還走街串巷在廢品站買書,,不是時間紊亂的結果又是什么?不過話說回來,,比起別的書,,哪怕《史記》,倒是這些混亂的醫(yī)書無論如何對父親的身體還是有所助益的,,他甚至自己調藥,,沒出過任何問題,。不僅如此,八十多歲還能騎自行車去買書的能有幾人,?當然,,即使是醫(yī)典也沒讓父親逃脫厄運。 但父親死前非常清醒,,最后回光返照時幾近鶴發(fā)童顏,,交代同樣咳嗽不止的四個子女:他的書都沒什么收藏價值。父親沒否認書的價值,,只否定了收藏價值,,分得非常清楚,但這有什么不同嗎,?父親一直在咳,,但身體幾乎卻沒震動,環(huán)視舊書構成的四周高處一如環(huán)視洪荒,,甚至微笑著看了一會兒藍色封面的《赤腳醫(yī)生手冊》,。父親在干校時當過幾天赤腳醫(yī)生,據說還扎過針灸,,微笑如同麥田在父親的瞳孔中,,一如秋天閃過。子女一陣劇烈的集體咳嗽,,父親的微笑消失,,也大咳起來,甚至身體有了明顯的震顫,。但聲音仍不大,,甚至更小,只是一頓一頓,,眼便落到神農氏的《黃帝內經》和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黃帝內經·素問》上: 你們挑一挑,,撿一撿,它們還有些用,。 父親喘氣,,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說,,也沒用,,隨你們吧。父親又說,,其他的書你們整理一下,不整理也行,,找合適的渠道處理掉,。父親說時目光一直斜著,,45度角對著上方的《黃帝內經》和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黃帝內經·素問》,人已逝卻不瞑目,,瞳孔永遠停在斜視中,。停在時間中,與時間無異?,F(xiàn)在回想父親的話句句不簡單,,父親用了“整理”這樣的詞。三天后,,車將父親拉走便沒任何整理,,送回來時就像送回一套線裝書,只是顏色不對,,是褐色的,,古籍線裝書應該為藍色。 父親晚年跑廢品收購點,,幾有搶救之意,,但實際類似喜鵲銜枝,說不定現(xiàn)在真的是一只花喜鵲,。那么廢品站是合適渠道,?捐贈當然是最合適的,但父親沒說,。合適渠道——父親說了一生中最令人費解的話,,費解到一方面也最容易理解:書回流到廢品站父親是可以接受的,甚至自然而然,;另一方面,,無法想象會捐給圖書館?父親當然知道不久前轟動一時的一則消息,,上海復旦大學一位老教授去世,,留下巨量藏書,子女在大街上當廢品處理,。消息說,,這些書不僅是老教授一生的財富心血,更是教授一輩子的朋友,,如今人去樓空,,竟然沒有老朋友的容身之地。然而對于子女來說,,用價值幾百萬元的房子放置舊書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藏書特殊的地方在于需要空間存放,需要人付出精力整理和維護,,一旦無力也無心就會被匆匆處理掉,。圖書館不會接受贈書,,除非是名人但也只接受部分捐贈。捐贈給邊遠山區(qū),、農家書屋,、中小學圖書室且不說繁瑣,也且不說清理,、運輸數萬冊舊書是一個浩大工程,,就是這么多書到哪兒不是一場災難?哪個小地方能一下接受得了這么多書,?對于山區(qū)而言,,這簡直就是山洪。父親的房子倒是價值不菲,,二環(huán)內宣武門附近,,離長安街不過百米,雖是樓房但坐落在胡同中,,仍可看到過去的北京,。80平方米,二手房的售價為每平方米15萬元,,均攤下來四個當事人——就不說繼承人了——每人300萬元,。書是個麻煩,事實上處理書比處理在家陳了三天的遺體還要麻煩,??偛荒芏籍攺U品賣了吧?就算賣,,得叫來多少廢品販子,?還不成丐幫了?老四說話一向不管不顧,,丐幫都掄出來了,。要不干脆不賣了,當故居吧,,老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完全不靠譜,,但就算胡扯,,等著錢用的大妹(送孩子出國)也總是一向認真,。“瞎說什么,,你有病呀,,當什么故居,你懂什么叫故居么?”“瞧瞧,,瞧給你急的,,你等錢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誰著急了,?我看就你急得胡說八道,,從小你腦子一團漿糊,滿嘴跑火車,,大家都在想辦法,,現(xiàn)在房子不好賣,以后不知道降成什么樣,,你還有工夫胡說八道,,真是吃飽了撐的?!薄敖?,你要這么說,我還就真不同意賣了,,我不同意誰也甭想賣,,我不簽字!”老四胡說著還真的認真起來,,“老爺子好歹也是大學教授,,當幾年故居怎么了?怎么就不成了,?”“還當幾年故居,?你腦子沒進水吧?那得是名人故居,,名人的房子才能算故居,!”“嗨嗨,你們倆閑得沒事了是吧,?”輕易不說話的當律師的二弟開了腔,,“這事不能拖,還是我想辦法吧,,你們都甭管了,,準備材料,就等拿錢吧,?!?/p> “你真同意當故居?” “大哥,我說著玩兒,,逗我姐,,還是聽二哥的吧?!?/p> 當故居不是不可以,,甚至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需要錢,,也不需要錢,。老四愛胡說,有時也歪打正著,,沒人想到故居就他想到了,。當然不太可能實現(xiàn),除非老四不是說著玩的,,故意搗蛋,,二比二有可能?;蛘咭淳褪且粋€人把所人都得罪光了,,像老四說著玩的,不簽字賣不了,,自然也就成故居了,。只是說到底又何苦?山頂洞的一切本就無趣,,何必更無趣,? 清明前大家拿到了錢,書都處理了,,房子賣了個好價錢,。父親生前的一切都沒了,只剩下這個癢癢撓和照片,。大家懷念父親,、母親,像三個月前一樣還是二弟開車,,拉著四人前往墓地,。錢是一方面,這時錢已不重要,,只有往事,、童年、父母的拉拉扯扯,,不用說什么,,都在眼底,。也要特別感謝二弟,二弟是家里的頂梁柱,,原本學化學的他后來自主轉向法律,,現(xiàn)在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父親最后的葬禮就是二弟找了人一條龍辦妥的,,大家沒均攤一分錢,。書也是,不作為遺產,,全部無償交給一個二手書商處理,,但有條件:一是不能當廢品賣掉,,要將書送到各舊書店打最低折扣(一分錢都行)賣給讀者,;二是將部分有價值的書,像孔子,、老子,、黑格爾、費爾巴哈,、亞當·斯密,、歐文、傅立葉,、列寧等人的書捐給幾所大學,,特別是父親所在的大學,以及市區(qū)圖書館,、歷史博物館,、中小學圖書館甚至幼兒園,報紙要見消息,。單位聯(lián)系二弟來做,,具體由書商一條龍辦妥,證書送達,,一如骨灰,。父親應是滿意的,父親的書永存于大學,、圖書館,、博物館、中小學,、幼兒園,,八噸重的卡車裝了滿滿三輛,一輛底盤都壓壞了,,七八個民工小伙干了溜溜一天,,最后房子干干凈凈。 今年清明熱鬧,是該熱鬧一點,,人們盡情祭奠,,提著水的,拿著供品的,,有鮮花,、絹花、紙花,、冥幣,、煙酒、書,、收音機,、鳥、寵物照,,甬道排起了長龍,,慢慢分流,各就各位,,認真清掃塵土,、落葉。幾年前留在碑上的仍綠肥藍瘦的絹花被輕輕地摘除,,掛上新的,,喃喃低語,低首,,淚糊住眼,,給樹澆水。 墓地坐落在昌平山里,,三面環(huán)山,,遠眺儼然一把天造地設的太師椅,距十三陵朱由校的德陵僅八百米,,倒是德陵矗立在山坳口,,像拱衛(wèi)的城堡。父親十三年前相中這里,,是仰慕朱由校還是分庭抗禮,?不得而知。德陵守陵人后裔如今在父親所在的公墓綠化,、清掃,、雕刻、守護,、描金,、再守護,,很難揣摸父親。清明無雨,,天很晴,。母親十年前就到了這里,字早早描了金,。母親是舊人,,父親是新人,字金光閃亮,,二老不朽,,永遠安眠。最后要離開了,。三鞠躬,,老四說,媽身邊不是別人吧,?胡說,!爸,您答應一聲,?二弟走了。 半導體收音機攢了一排,,每次最后喇叭剛一焊上就咝咝響,,開關還沒裝上,咝咝聲對第一次攢神器的孩子是破天荒的,,激動得渾身顫抖,、小臉通紅,幾乎拿不住咝咝冒白煙兒的電烙鐵,,這會兒又咝咝響了,,一樣的激動。 【作者簡介:寧肯,,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蒙面之城》《沉默之門》《中關村筆記》等,?!?/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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