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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之前抵達(林漱硯)

 儲氏藏書 2023-08-08 發(fā)布于湖北

林漱硯

每天下午四點半,我都在陽光大廈二十樓工作室里等待一個人,。他叫沈小量,。這個時間點,一天的工作接近尾聲,,夜幕即將鋪陳開來,,最適合用來等待。

在等他來的時段里,,我會坐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俯視樓下。高樓之上望地面,,車來人往,,能夠看得清他們的衣著顏色,辨得出他們的肢體動作,,聽得到嘈雜的車馬喧鬧聲,,仿佛連他們的竊竊私語也一并隨風送入耳畔。所有年輕或不年輕的人,都是這段繁華路面的組成部分,。他們離開,,消逝,也許隔天又會以另一個形象出現(xiàn),。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渺小,,每個人,每輛車,,都引人深思:在日暮之前,,他們要抵達哪里呢?每次,,當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沈小量就走進來問:“又在看落日嗎?”

兩年前,,我在這棟商業(yè)大樓的頂層自立門戶,,工作室南北通透的大落地窗正合我心意。當我親手把鐫刻著“記憶大師”四字的招牌掛到門楣上時,,心頭突然涌起一股滄桑之感,。我以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的身份,從工作了二十年的公立醫(yī)院離職,,幾乎不被任何人理解,。但是,當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在還算好的年紀,,享受上好的陽光時,竟覺得這一生已經(jīng)足夠,。

工作的前二十年,,我穩(wěn)當升遷,但囿于一間陰冷潮濕的朝北診室,,每次上班跨進去都頓覺心境黯然,。難怪,曾有多名患者議論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每天七點半從家里出發(fā),,晚上六點到家,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光都付與了工作,、患者以及這間診室,。我長年服用“優(yōu)甲樂”,有醫(yī)學研究說,,長期服用該藥,,中老年時易得骨質(zhì)疏松癥,。我需要在衰老來臨之前,喝牛奶,,吃鈣片,,曬太陽,儲備足夠的骨量,。我一直想要換間朝南的診室,,但領(lǐng)導(dǎo)始終以“沒有空余診室”為由,正當?shù)鼐芙^了我的正當請求,。

直至那一天,,沈小量的父親沈大力又拿著一塊香皂來到我的診室,跟我說這是某明星代言并且親自在使用的品牌,,講得唾沫亂飛之余,,突然指著長年陰暗的小窗戶說:“我要去跟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馬上給你換一間辦公室,!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么好的人,,這樣的診室怎么配得上你,!”

我像往常一樣笑著說:“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分診護士馬上跑過來,半推半請地,,把沈大力送出了診室,。我微笑著關(guān)上門,眼淚卻掉了下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能進入三甲醫(yī)院當醫(yī)生,父母親友覺得我已然是個周身發(fā)光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起了念,并且飛快地付諸行動,。

一直到離職前的那段時間,,我都盼著沈大力像往常一樣,不請自來,,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然后在分診護士或保安的驅(qū)逐下,消失在電梯里,,去往他口中那個“位于醫(yī)院附近的,、面積超大超豪華的、堪比七星級大酒店”的家。但奇怪的是,,自那天以后,,沈大力就消失了,只給我留下了那塊某品牌的香皂,。我把香皂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包裝粗陋,不像正品,,其實這個品牌的正品香皂也不值幾個錢,,我更沒有印象某明星代言過這個品牌。

時隔幾個月,,我的離職手續(xù)已經(jīng)辦妥,,沈大力還是沒來,總覺得告別少了點兒儀式感,。整理舊物時,,我從抽屜里層翻出了那塊香皂,聞一聞,,有股怪異的氣味,,像樟腦丸,像檀香,。我拿著這塊香皂去父母家,,想著或許可以給我母親用來洗衣服。母親還是老樣子,,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問清楚來由,,我就提起了沈大力。

沈大力是我父親的老友,。我第一次見沈大力,,是他沒有預(yù)約,也不顧門口分診護士的阻攔,,循著出診醫(yī)生指示牌,,徑直跑進我的診室,自報家門后,,嚷嚷著讓我給他兒子找個好醫(yī)生,。我問他:“你兒子要看什么病,?”沈大力推著我往辦公室外走,,壓低了嗓子道:“就是那個,唉,,就是那個,!”他乜斜著護士,,焦急地雙手交叉朝下?lián)]了揮。彼時,,我只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醫(yī)生,,面皮與人脈皆稀薄,但礙于父親老友的面子,,我還是動用了所有使得上勁的關(guān)系,,給沈小量安排了一位優(yōu)秀的泌尿外科大夫。

我陪著沈大力走到門診大廳時,,沈小量遠遠地站著,,勾著腦袋,抬頭看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去,,腳步輕輕地跟了上來。我把沈大力父子交給泌尿外科主任醫(yī)師,,自己回診室繼續(xù)看病人,。過了一會兒,沈大力一臉輕松地跑過來對我說:“線已經(jīng)拆好了,,我跟沈小量都謝謝你,。”泌尿外科主任醫(yī)師只是給沈小量拆了個線,?想必,他已經(jīng)在心里捶了我千百遍,。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默默地送沈大力下樓。

走到樓梯口,,沈大力又告訴我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沈小量之前來過醫(yī)院,,在藥房門口與我擦身而過,對我印象極好,,如今知道我是他父親朋友的女兒,,更覺得多了一層緣分。一路走到門診大廳,,沈大力徑直站定,,開始介紹自己的家世背景和沈小量的個人情況?!熬壏謥砹?,就不要去擋!”沈大力大聲對我說,。大廳里人來人往,,我站在緩慢移動的人流里,,尷尬不已,偷眼看一下沈小量,,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溜出了大廳的大門,,瘦削的背影嵌在兩個大男人中間。沈大力卻更加起勁,,說馬上打電話找我父親商談這樁水到渠成的婚事,。

當晚回家后,我問父親:“你那個叫沈大力的老朋友,,可有打電話給你,?”父親拿著小鑷子給君子蘭拔草,頭也不抬地說:“打了,,多年不見,,一來凈說些糊涂話?!蔽夜笮ζ饋?。

如今,我父親年近七十,,身體大不如前,,正躺在一把舊搖椅上看電視。他聽到“沈大力”的名字后,,抬起頭來說:“可好久沒見著他了,,他找你了?”

“近來都沒有,。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呢,?”

“是有一年吧,哪一年,,嗯,,忘記了。那一年,,我們一起去考職稱,,就認識了,不過他考上了,,我沒考上,。聽說他有個兒子,混得不怎么樣?,F(xiàn)在我也退休了,,你混得不錯。跟他比比,,我好像總體上也沒落后,?!?/p>

“你知道他住哪里嗎?”

“以前住城北山腳下,,門前有棵很大的銀杏樹,,我還去過他家。前年修路,,聽說他家也拆遷了,,分了兩套房,他那一帶分的安置房,,應(yīng)該就在你們醫(yī)院附近,。銀杏樹也被伐掉了,他兒子說要移到別處去栽,,也不知道栽成了沒,。你問這個做什么?”

父親言罷,,換了個姿勢繼續(xù)躺著看電視,,寬大的身軀仿佛要從窄窄的藤搖椅上漫出來,椅子吱呀了一下,。父親說:“人這一生真夠快的,,就跟這搖椅一樣窄,到了年老時,,怎么躺著都不舒服,。”他的話語里含著淺顯的人生哲理,,讓我思索了一小會兒,。母親很歡快地“刺啦”一聲扯開香皂外包裝袋,走到陽臺上,,“唰唰”洗起衣服來。

夏秋交際,,南方小城的臺風天增多,。到了秋天,即便沒有臺風過境,,風量也無限增加,,坐在高樓上,能聽到風在高空中呼嘯而過,,嗚啦啦響成一片,,把云朵撞成碎片。跑到一樓,,卻是風平浪靜,,寂寂無聲,。

“這風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真嚇人,?!眮砩习鄷r,,我跟對門開油畫工作室的小陳在電梯里相遇,她抱著肩膀問我。

“我一直以為,,風是從你的油畫上跑下來的。你畫了那么多有關(guān)風的油畫,,所以我們頂樓的風比別處也多一些,。”

小陳笑了,。

自從父親做了心臟手術(shù)之后,,每晚日暮之前,我都要開著一輛小電車,,趕回位于郊區(qū)的家,。中途要路過一片蘆葦?shù)兀L一吹,,蘆葦起伏,,倒下又站起??粗瞧颐擅傻奶J葦,,我開車的速度就加快了,生怕哪一天抵達太晚,,父親出了事,,留母親一人在黑暗里等待。我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布風吹蘆葦?shù)恼掌?,小陳突然就有了?chuàng)作的靈感,。很快,她的工作室就掛滿了各種形態(tài)的蘆葦,,風吹在上面也像有了具體的形狀,。

沒有客戶預(yù)約的午后,我就在工作室整理案例,。這是一項大工程,,但我想,總有一天,,有人會用得到它們,。忙完后,我就捧著一杯茶,,安靜地坐著聽風,,想象著風的樣子,。它或許是一朵云的樣子,或許是一棵樹的樣子,?;蛟S,它就是一條隧道,,每個人都在里面飛速而逝,。

我經(jīng)歷過人在時空隧道里下墜的感覺。某年,,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麻醉醫(yī)生為我戴上氧氣面罩,囑我深吸三口氣,。吸到第三口的時候,,努力頂起的胸廓還沒落下,就像被人猛推一把,,周邊黑暗,,我一個人快速下墜,頓一頓,,就滑到了底,,沉沉睡去。不過瞇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有人推我的左肩,大聲喚著我的名字,,把我從夢中喚醒,,告訴我手術(shù)結(jié)束了。

第一次接待沈小量時,,我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了他,。沈小量看著我激動地說:“你就是那個喚醒失憶癥病人的人,我來對了,!”

沈小量是我那天接待的最后一個客戶,,前一晚我在整理第二天的預(yù)約客戶信息時,已經(jīng)看到了沈小量匿名提交的資料,。他是替父親問診的,描述了一些癥狀,,我腦子里毫不費力地就跳出了沈大力的模樣,。

我坐在電腦前,用兩個手指晃著一支鋼筆,。陽光懶散地從窗戶里灑進來,,帶著一股余威,,莊嚴又落寞。沈小量推門進來,,不像來問診,,倒像是拜客,客氣地將一盒石斛花茶放在我桌子上,。包裝锃亮,,光鮮得有些虛假,應(yīng)是從店里臨時購買,。我指著三層黑胡桃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問他要喝點兒什么?野生紅茶,、雁蕩毛尖,、藏紅花、藍山咖啡,,都是我珍藏的好貨,,除了自己享用,也樂于招待工作室來訪的客戶,,何況他是沈小量,。

沈小量連連擺手,朝我微笑,,笑容一如二十年前那般靦腆,。他留給我的,也就只有這么一點兒印象了,。我跟沈小量自那一面后,,陌路兩人。要不是沈大力這幾年與我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恐怕沈小量早已被我忘到了腦外,。由于沈大力時常在我面前用愛憎交織的語氣描述他,令我覺得他一直在我生活中晃動,。

我調(diào)整旋轉(zhuǎn)椅,,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面對他,既不顯得疏遠,,也不至于過分親近,。沈小量有點兒虛胖,壓得沙發(fā)深陷下去一個坑,。胖起來的沈小量跟沈大力有幾分相似,,兩鬢夾雜著些許白發(fā),像無數(shù)個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樣。當年,,沈小量站在沈大力身旁,,膚色白凈,腰身狹窄,,瘦瘦弱弱,,有股少見的秀氣。當然,,我也從八十多斤的姑娘,,長成了一個體重過百的中年職場女性。現(xiàn)在,,我跟沈小量都到了父親當年那個年紀,,日子就像風一樣刮過去了。

“都說時間是最公平的,,可我覺得并不是呢,!我變得又老又丑,而你比年輕時更漂亮,!”沈小量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唏噓著夸獎了幾句,自己的臉先紅了,。我睨了他一眼,,面色平靜。當年站在大廳里臉紅的姑娘,,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沈小量又問:“你怎么會想到去做一件如此了不起的事情呢?”我覺得自己跟“了不起”一點兒都不搭邊,,我不過就是名管理人類記憶的醫(yī)生,,開些藥,也安慰安慰那些茫然,、焦慮的病人,。說得好聽一點,叫“記憶大師”,;說得直白一點兒,,也就是個陪人聊天的吧。

“不不不,,你是才女,。”沈小量盯著我桌子上一排整整齊齊的外國小說,。

西偏的日頭更刺眼了一點兒,,灼灼地裹著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我起身打開茶具,沈小量趕忙站起來說,,他會煮好喝的紅茶。我轉(zhuǎn)而吩咐助手,,讓她去看看信箱里今天的報紙到了沒有,。助手領(lǐng)了任務(wù),飛快地起身出去,,久不返回,。

只剩下我跟沈小量四目相對,茶水在咕嘟咕嘟地小聲翻滾著,,第一次發(fā)現(xiàn)煮茶的聲音如此嘈雜,。沈小量身體前傾,低聲說:“美婭,,真沒想到,,我們竟這樣見面……咳,每次見面都挺尷尬的……”

“你父親怎么樣了,?”我切入正題,。

由于彼此熟悉,沈小量沒有拐彎抹角,,直接描述了他父親的癥狀,。他有一肚子苦水,嘴巴一張,,滿腹苦水都向我傾瀉而出,,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他說,,沈大力近來越發(fā)糊涂了,,說話顛三倒四,行為古怪難懂,,只認得沈小量一人,,連養(yǎng)老院都不愿意收留他,一天三個電話,,緊催著沈小量把父親領(lǐng)回家去,。沈小量說,把如此狀態(tài)下的父親領(lǐng)回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老婆莎莎更是無法接受,一定要讓沈小量來我的工作室問診,。因為她說自己打聽清楚了,,前幾年沈大力每次出門,,都是來我的神經(jīng)內(nèi)科門診看病的。

我問他:“你記不記得父親最后一次出門是什么時候,?”

沈小量很清晰地告訴我,,是某年某月某日。因為那天剛好是沈小量的生日,,他與莎莎到本市新開的五星級酒店吃飯,,飯罷,帶了一盒席間剩下的飯菜,,準備給父親當晚餐,。莎莎說這些都是好東西,也省得她再做飯了,。結(jié)果,,等到夜里將近十點,沈大力才回到家中,,手里拿著一片樹葉,,說自己去看秋天的第一片黃葉了。當年,,母親生下沈小量半個小時后,,突發(fā)羊水栓塞,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了兩天兩夜,,還是走了,。母親下葬那天,剛好屋前的銀杏樹落下了第一片黃葉,。沈小量眼角有一星隱約的淚光,,但馬上就干涸了?!拔遗c我媽,,可能并沒什么感情,雖然我這樣說也不對,,但事實就是如此,。可我爸不一樣,,他后來談過兩個阿姨,,都沒有娶回家?!?/p>

沈小量說的,,恰是沈大力最后一次來我診室,給我送香皂那次,。據(jù)沈小量說,,那以后,,沈大力就變得沉默寡言,行為怪誕,,很快就被沈小量送進了養(yǎng)老院,。

這些事情,估計連我父親都不知道,,反正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當年沈大力站在門診大廳,揮舞著手臂,,向我描述他的家庭,說夫人是某重點高中老師,,沈小量給市里一把手當秘書,,前途無量,如果我能嫁給沈小量,,這一輩子可保生活無憂,。

眼下,聽了沈小量的話,,我站起身來望向窗外,。樓下的行道樹已是黃綠斑駁,再遠處一點兒,,就是我之前供職的公立醫(yī)院,。當初我尋找工作室地址時,一直都沒有超出醫(yī)院半徑,。下意識里,,我總覺得有一天,,沈大力會來,,只是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還留存著那天沈大力離開時的情景——分診護士把他帶出去了,我悄悄跟到醫(yī)院門口,,微雨的天空暗沉壓抑,,路燈的光芒被雨霧沾濕,模糊一片,,沈大力迎著路燈走著,,仿佛要走到一處遙遠的未知之處去。

我苦笑:“你是不是想來興師問罪,,為什么你爸一直在我的門診看病,,但他的記憶力還是一天天丟失了,?”

沈小量連連擺手:“你別誤會,我相信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是想來問問還有沒有其他辦法的,。”

我告訴沈小量,,我把他當老朋友,就直白地說一句,,這病沒法治,,只能拖延進程,讓它變化緩慢一點兒,。人的記憶很奇怪,,能夠記得兒時的很多事,,交往過的一個小伙伴,吃過的一顆奶糖,,親手埋進土里的一只小寵物。那些日子,,幾十年過去了,依舊清晰在目,。而后,可能會有數(shù)十年的光陰,,腦子變得混沌模糊,,我們甚至想不起昨天吃過什么菜,見過什么人,,別說老年人,,我們自己有時候都會這樣?;蛟S,,每個人身上都藏著失憶的“潛質(zhì)”。

沈小量聽著這些話,,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搖頭,。但是當我讓他回去多陪陪父親,,多聽他說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或者帶他去哪里走走,多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時,,沈小量的眼神暗了一下,,抬頭看我一眼,著急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我沒時間跟一個病人這么耗著,!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是想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完全治好,?或者說,就是好一點點也行,!”

我微笑著搖搖頭,。

“不,你有辦法的,!聽說他在你這兒存了很多記憶,如果能得到原來的記憶,,他就能恢復(fù)正常,。”

“你聽誰說的,?”

他把椅子拉近了一點兒,,壓低聲音說:“我聽說南苑花園的那戶人家,女兒前些年在外頭做大生意賺了很多錢,,從你這兒給她母親買了一顆藥,,她母親的記憶就恢復(fù)到五年前的模樣了。那女老板一直夸你,,簡直把你吹得神乎其神,。我也不敢奢望買五年,哪怕是回到兩年前也好,,兩年前,,我父親還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

我笑笑,,給沈小量和自己各斟了一盞紅茶,。

沈大力的確在我這兒存了很多記憶。我還在公立醫(yī)院供職時,,他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每次來的時候,他講了什么話,、有什么心愿,,我都有記錄在案,,積攢起來也不少了。自己開工作室之后,,我把原先記錄的案例都帶了過來,,對我的工作幫助很大。

沈大力來我的診室,,確切來說,,并不是來看病的。他能挑準快下班時分,,當天預(yù)約的病人都看完了,,診室里空下來,我正整理物品準備下班時,,他就闖進來了,。他每一次都沒有掛號,一坐下來,,沒有開頭,,沒有起因,不知怎的話題就鋪開了,。

第一次來,,他帶了一包茶葉,讓我轉(zhuǎn)交父親,,我收下了,。我想跟他像個老熟人一般聊天,但又沒有共同話題,,就聊起了沈小量,。他說,沈小量做完了男科小手術(shù)后,,很快娶了老婆,,過了一段很逍遙的日子。兩個人經(jīng)常開跑車外出游玩,,又喝酒誤事,,耽誤了大領(lǐng)導(dǎo)的幾個稿子,后被調(diào)往一個無人關(guān)注的小單位上班,。沈大力甚至當著分診護士的面說:“莎莎不是個好老婆,,如果當初沈小量娶的是你,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副鬼模樣,,只有你鎮(zhèn)得住他,!”護士朝我擠眉弄眼,我只得低頭把鍵盤敲得啪啪作響。

那時候的沈大力,,會說很多稀奇古怪的話題,,從國內(nèi)外時事,到明星八卦,,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但是仔細辨別,又覺得全是他的臆想,。但他說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家事,責罵沈小量不孝,,嫌棄莎莎“誤家”,,話里話外同樣也是真?zhèn)坞y辨。時間一久,,我就懶得去辨別真?zhèn)?,只管做著自己的事,任由他坐著不停地說,。每次,,我都想抓住他一個話題剛完、下一個話題還沒接上的空當,,打發(fā)他離開,,可是看著這個面部神色越來越迷茫的老人,我就把溜到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最后,,都是在我的暗示下,,分診護士請來了保安,勉強將他送出門去,。

被“請”出門前,,他還要扭過身子,從口袋里掏出一點兒東西來,,一定要塞給我,。有時是幾顆塑料紙包著的糖果,有時是兩個皺皮的橘子,,有一次甚至是一雙舊棉襪,。分診護士驚呼起來:“這人該不會有怪癖,偷了人家曬在外面的襪子吧,?”嚇得我一抖手,,將襪子扔進了垃圾桶,。

還有一次,我著急下班,,保安已經(jīng)等不住先走一步,,分診護士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突然有些害怕,,擔心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病人會突然情緒失控,,跳起來攻擊我,馬上婉轉(zhuǎn)又嚴肅地告訴他:“我要下班了,,我爸等著我回去呢,!”

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了沈大力的淚點,他竟失聲大哭起來,,說自己起先在診所拔牙,,大出血引發(fā)了低血糖,一包紙巾都止不住,,差點兒暈厥過去,,醫(yī)生打電話給沈小量,沈小量居然說自己正在外面玩,,一時回不來,。說著,他還張開大嘴,,露出缺失了一顆牙的牙齦,,指點給我看。牙洞枯萎,,明顯不是當天剛拔的牙,,但我還是被這突發(fā)的一幕驚呆了,思索片刻,,讓他把沈小量的手機號報給我,。沈大力擦擦眼淚,止住了哭聲,,手指劃動著手機屏幕,,半天也沒找出沈小量的手機號,卻翻出了沈小量的一張照片,,轉(zhuǎn)眼夸起了他又聰明又能干,,是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分診護士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向我擠擠眼睛,,低聲嘲弄道:“他應(yīng)該去看精神科,而不是神經(jīng)科?!?/p>

我曾吩咐分診護士,,如果他來了,直接就截住他,,但他總能不管不顧地沖進來,。唯有那次,當他說“你配得上一間有陽光的辦公室”后,,我就告訴分診護士,,以后他想來就來吧。我一直希望他有一天能再次來到我的診室,,而我可以告訴他,,我馬上要辭職了,以后就到陽光大廈二十樓工作室來找我,。我以為依據(jù)往常的慣例,,他很快會重來。現(xiàn)在,,工作室開張兩年了,,沈大力竟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的視線,。

在本市,,很多人都不理解我的工作室到底能提供哪些服務(wù),不像診所那樣看病開藥,,也不像心理咨詢工作室那樣開導(dǎo)安慰,,一天也不見幾個客戶上門,一有空就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看書,。慢慢地,,甚至有傳言說我當主任醫(yī)師的時候,故意拖延患者的病情,,然后從別人打破頭也擠不進去的公立醫(yī)院辭職,自己出來開工作室,,就等著有錢人上門來高價買藥,,賺了很多很多錢?!拔覀兌歼€在為幾兩碎銀累死累活,,她憑什么就開始整天無所事事曬太陽了?”他們說,。我起先還跟人解釋說:“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曬太陽也需要本錢嗎?”他們就更加不相信我了。后來,,當我再聽到這些評論時,,就抿嘴一笑,繼續(xù)曬太陽,。

沈小量煮的紅茶的確好喝,,醇香厚實,符合我的口味,。沈大力曾說過,,沈小量對喝茶很講究,因此,,他送給我父親的那包茶葉,,包裝雖差了點兒,但茶是好茶,。我到現(xiàn)在才有點信了,,但那包茶葉早已被我父親棄之角落。

我對沈小量說:“到我這兒取家人的記憶,,是需要付費的,。”沈小量連忙表示,,這個他懂,,問我需要多少錢。我撥了一個號碼,,助手適時跑了進來,,打開電腦,讓沈小量看價位表,。以最近的一年算起,,第一年最便宜,要二十萬,;往上推,,每一年都按以前一年總價的百分之五十遞增,多年的費用相加,,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

沈小量顯然吃了一驚:“這么貴?”他冒失地喝了一大口紅茶,,燙得齜牙咧嘴,,噘起嘴唇往外呼了口氣,緩慢地將茶水吞了下去,。

“你父親說了,,你有錢,。”

據(jù)沈大力說,,沈小量夫妻倆有一次開跑車在鄉(xiāng)間道路兜風時,,不小心軋死了一只雞,農(nóng)戶跑出來講理,,沈小量抓了一把現(xiàn)金,,數(shù)都沒數(shù)就扔給了農(nóng)戶。

沈小量沒有反駁父親的話是真是假,,只是嘆了一口氣,。他以“說出來也不怕老朋友笑話”開始,以“說完了也不怕老朋友笑話”結(jié)束,,概述了這幾年的遭遇,。大抵意思是,調(diào)到新單位之后,,收入不高,,工作熱情也很受挫,莎莎照樣花錢無度,,再加之父親生病住高端養(yǎng)老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盤算一下,,到這個歲數(shù)了,,手頭并無多少積蓄。他搓著手說:“要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我也不敢踏進你這高檔的工作室半步,。”

我相信沈小量說的是實話,,沒有為難沈小量,,轉(zhuǎn)而給他指了另一條明路——每天完成我布置的一個任務(wù),四點半之前到我工作室來打卡一次,,半年后,,我就把他父親近兩年的記憶無償提供給他。沈小量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很久,,才面露驚喜,,連連道謝。

剛開始時的任務(wù)很簡單,,只是去養(yǎng)老院給父親削一個冰糖心蘋果,買一束向日葵花,,到城西小店買一個蓋著“手工制作”紅戳記的老蛋糕……沈小量都完成得很好,,每天準時到工作室來打卡,,幾乎是小跑著進門,一臉松快,,把為父親做事時的照片發(fā)給我,,我就一一存進電腦,他又小跑著離開,。我總是逗他說:“不錯呀,,今天又賺了一個億?!鄙蛐×烤凸ζ饋?。

后來,任務(wù)一天天變得復(fù)雜,,陪父親鑲一顆假牙,,帶父親拍一套親子照,和父親去撿一次落葉……每天我在微信上給他發(fā)布任務(wù),,好久才得到一句回應(yīng):我知道了,。慢慢地,沈小量來打卡時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人也變得沉默,,眼里含著重重的心事。我跟沈小量說:“如果你感覺做這些事情很困難,,我跟你的協(xié)議隨時可以終止,。”沈小量連忙搖頭,,說這些都是小事,。我說:“再堅持一下吧,這六個月的打卡,,可抵五十萬的真金白銀呢,。”沈小量更加堅決地搖搖頭,,甚至還自言自語地說:“爸爸當年為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定認為都是大事?!边@時候,,他的神情就跟當年的沈大力越發(fā)相像了。

沈小量已經(jīng)堅持了五個多月,,隨著協(xié)議期限臨近,,他打卡越來越早,但是他的情緒越發(fā)低落,,洗過手后,,就默默地擺開茶具,,煮一壺紅茶。我們捧著杯盞,,暖著手心,。沈小量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fā),我不問他,,他也不說,,我們就這樣相對而坐。天氣漸涼,,樓頂風大,,落日也蒼白無力。一直到日暮,,天邊的云彩和樓下的喧囂都漸歸平靜,,我關(guān)上工作室的門,沈小量帶著一身暮色離開,,慢慢走向路燈的深遠處,。如果恰逢哪天下小雨,我就恍惚看到沈大力離開診室時的情景,。雖然沈大力臉龐赤紅,,沈小量白凈一些,但是從背影看,,父子倆并無太大區(qū)別,。也許這世上的每一對親子,都在重復(fù)著角色更替的宿命與無奈,。

有一天,,沈小量開口問我:“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你又賺不到錢,?!?/p>

“每天都有人風雨無阻地來陪我,也挺好的,?!?/p>

“到六個月的時候,你真的能讓我爸恢復(fù)記憶,?”

我看著他的眼睛:“你認為呢,?”

隔了一會兒,沈小量又小心地問:“外面有傳言,,說你當醫(yī)生的時候,,故意沒把人的病給看好,現(xiàn)在讓別人來你這兒高價買藥,,有個病人買不起藥,,后來自殺了,,是真的嗎?”

“反正我沒從你手里賺到錢,。”

“也是……”

每天打卡還給沈小量帶來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好處,。他為了能每天下午請假出來完成打卡任務(wù),,工作態(tài)度變得特別勤勉積極,被評為先進,,升了職,。我從日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暗暗有些得意,?!斑@人生啊,簡直太魔幻了,!”升遷公示結(jié)束那天,,沈小量跑到我的工作室,煮了一大壺濃茶,,連喝三杯,,顯得興奮又虛弱,像醉了酒一般,,指著我問:“這都是你安排好的,?”

我雙手一攤。

沈小量此時才告訴我,,兩個月前,,莎莎以“沈小量一天到晚陪父親不陪她”為由,把他踢出了局,,轉(zhuǎn)而投奔一個有錢老男人,。“我跟爸爸都變老了,,我老得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爸爸老得認不得自己的兒子了?!鄙蛐×堪巡璞K緊緊捏在手心里,,我害怕當他松開手時,掌心里只剩一堆碎末,。

我感覺自己犯了個大錯,,心頭突突一陣猛跳,想喝杯茶壓壓驚,,卻失手碰翻了茶壺,。琥珀色的茶湯汩汩流出來,,就像我的心跳一樣左沖右突。余暉從朝西的窗戶投射進來,,像打開了一盞落地燈,。而沈小量,真的抱住我工作室里落地燈的金屬長腿,,細數(shù)著多年來父親對他的好,,以及他對父親的忽視,說到后來,,竟哽咽不已,。他說:“爸爸最害怕天黑,因為媽媽就是在深夜被醫(yī)生宣告死亡的,,這么多年來,,他外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家,但是他完全失憶前的那一晚,,深夜十點多才到家,。這一夜,他該多么害怕與無助,?!?/p>

落日抽走了最后的熱量,氣溫開始下降,,我抱緊了雙肩,。我也時常懊悔,那一天沒能把沈大力送回家中,。我曾以為,,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沈大力經(jīng)常會不請自來,,一切都是自然而成的事,。“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陷入遐想的我說出這句話后,,猛然一驚,,想對沈小量說“對不起”,沈小量卻一把抱住我,,嗚嗚地哭了:“最后一個任務(wù)是什么,?”

“最后一個任務(wù),是陪著父親看一次日落,天黑之前帶他回家,?!毖粤T,我就轉(zhuǎn)過身去,,臉龐一陣涼颼颼的,。

沈小量領(lǐng)了任務(wù),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就出門了,。

第二天下午,四時十五分,,沈小量還沒來,我站在平臺上遠眺,。遠山如黛,,純白柔軟的流云間,浮著幾團淡橘色的薄云,,落日的影子灑在地上,,金燦燦的,溫暖寧靜,。寒風已起,,我在無邊的風聲里,接到了沈小量的電話:“我今天不過來打卡了,,我要帶爸爸尋找到一個最佳的欣賞落日點,,回來肯定會遲了!”

我掛了電話,,來不及鎖上工作室的門,,就轉(zhuǎn)身下樓,沖到地下車庫,,開出自己的車,,一路往城北山而去。咸鴨蛋黃般的落日正在層層剝離,,馬上就要沉到大盤子一樣的山彎里去,。天空已經(jīng)被染紅,車子飛快地掠過成排的綠樹,、樹影里的民居,、蔥蘢的田野。山間帶棱角的風吹著我,,那是跟陽光大廈樓頂完全不同的風,。

路上,也經(jīng)過了一片蘆葦?shù)亍0咨ㄐ鯉缀醣伙L吹凈,,一片光桿樹立在荒野中,。電車提示電量低要充電,但我還是加快了速度,。

山上,,只有稀疏的幾戶人家。攀上小山頂,,遠遠地,,兩個相似的背影佇立面前。那一刻,,我希望萬物靜止,,時間不再流動,日頭不再下滑,。但是,,落日以我無法想象的速度,滑膩膩地從山巒尖端溜了下去,,當我迅速從車里跑出來時,,鴨蛋黃恰好滑到了山巒下面,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天邊只剩下一抹燦黃油亮的光芒。

站在蒼茫的山間,,我與沈小量四目相對,,可能彼此都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與光陰較量,,去追逐一場落日,。沈大力穿戴齊整,目光迷茫又空洞,,看了我很久,,緩慢地移開,移開,,再也不像往常那樣,,一會兒叫我“林主任”,一會兒叫我“林美婭”,,甚至還把我喚作“林梅嘉”(后來才知道,,“梅嘉”是沈小量母親的名字)。他垂著頭,,拉著沈小量的手,,叫了一聲“小量”,就依偎在了沈小量身邊。

沈小量瞬時淚流滿面:“這是爸爸兩年來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終于相信那個女老板說的話了,,謝謝你,你是個了不起的記憶大師,!”

“對不起……”

沈大力咧開嘴笑了,,原先給我看過的那個牙洞上,填著一顆雪白的烤瓷牙,。沈小量給父親戴好帽子,,把他牽進車里。兩輛車子并排停在一起,,我站在沈小量的車邊,,跟他聊天。除了沈大力,,四周無人,,我們之間卻像隔著如海的人潮。

我說:“據(jù)說,,落日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只需三分鐘,?!?/p>

“三分鐘就能完成一次日落?今天,,我?guī)е赣H,,看著太陽從我眼前滑過,才相信時間過得真快,。其實在這半年里,,我還做了一件事,沒告訴你,。我把當年從老家門口移走的銀杏樹,,栽到了小區(qū)的綠化帶里,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種活了,。一起下山吧,,我?guī)闳タ淬y杏樹,雖然它現(xiàn)在還是光禿禿的,?!?/p>

山間人家的橘色燈光零星亮起,我跟沈小量的車燈也亮起來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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