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可謂是整部電影的核心。主要人物的動機和行為也是圍繞這句話進行設(shè)計的,。     

而在我的理解中,，這句話本身就是充滿悲戚的。成全是什么意思,？實現(xiàn)愿望,，完成使命？那又為何不直接用達成,、實現(xiàn)這類詞呢,？我們什么時候才會用到“成全”？在我看來,，成全之所以為成全,，是來源于一種極度的不如意，是因為不圓滿所以才需要成全,。而且在語境中，似乎這個詞的出現(xiàn)總會伴隨著一種無奈與委曲求全,，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心疼的詞,。更何況，是“自個兒成全自個兒”,，別人不成全你,，世界不成全你，能成全你的,，只有自己,。成全后的結(jié)果無非兩種，成了,，是凄美,；不成，是凄涼,。                                    

就像袁四爺所說：“你們這戲演到這份上,，竟成了姬別霸王”。“霸王別姬”的故事中，虞姬才是絕對的主角,。     

程蝶衣這個角色,，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是只有在特定的時代才能孕育出的人物,。

從程蝶衣個人角度來看,，電影可以大致分成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夢境構(gòu)建過程,，中間夾雜以一種從被迫,、不甘，到接受,、沉迷最終沉溺的情緒轉(zhuǎn)變,。而后半部分則是夢境的毀滅過程。     

程蝶衣一生的戲和夢,，以一句謊言為起點——“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在他還不是那個名伶程蝶衣時,，他叫做小豆子,，是北平的一個妓女艷紅所生。為求一條生路,，被母親砍斷畸形的小指（第六指）,，賣到了戲班，這一過程,，理所當(dāng)然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轉(zhuǎn)折,，斷六指的隱喻自然也不言而喻。戲班中,，清秀的小豆子被作為旦角培養(yǎng),，可他雖接受了戲子的身份，卻仍抗拒著外界對他性別的可以模糊,，他反抗,，可是被打得皮開肉綻，他固執(zhí)地不改,，可他的身份和命運不允許這樣的反抗發(fā)生,。小石頭為保師弟，將煙槍捅進了他嘴里,，鮮血順著豆子的嘴角緩緩流下,，終于，他醒悟了,，在眾人的凝視下,，面帶笑意,，從容地唱出了那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師兄弟二人就這樣被挑去張公公的壽宴上唱堂會,，小豆子的出場極為驚艷,，一代名角兒即將誕生，場下叫好無數(shù),，可他也因此被張公公看中,，帶到后院，遭到了強迫,。

就是這三次轉(zhuǎn)折,，完成了對小豆子從身到心的“雙重閹割”，對他的性別乃至人格都進行了扭曲和重塑,，在他的自我性別認(rèn)知上,，在社會所賦予他的性別定義上，發(fā)生了從男性到女性的轉(zhuǎn)變,。

有許多人評論道，說程蝶衣是失去了自我,，他將自己的全部生命與靈魂獻舍給了虞姬,，可我卻認(rèn)為，程蝶衣的人戲無分,，不是失去自我,，而是只余自我?！安化偰?，不成活”   。  

他是真正滿心滿眼都只有戲和舞臺的,。我們不能說他不愛國,、不仇日，但是毋庸置疑,，在他心中藝術(shù)是高于一切的,，包括民族仇恨與爭端，在他眼中,，戲外才有人間家國,，戲里只有幕起幕落，這也是他為何在為了救師哥而給日本人唱了堂會后說：“日本人里有個叫青木的,，他是懂戲的”,；能在生死攸關(guān)之際，站在法院等待審判時,，甚至在已被買通的法官百般暗示下,，依舊能說出：“青木要是活著，京戲就傳到日本國去了”,，他其實活得比誰都任性而自我,。     

他一生抱定“從一而終”的信念,，以一種近乎殉道的思想作為理想。他深陷時代洪流,，卻從未曾真正融入過任何一個時代,，他的追求只有戲，只有藝術(shù),，為此他可以孑然一身,，不聞世事；他選擇閉耳不聽,，閉目不看,，他拒絕一切與外界與時間的交流。他的夢,，無關(guān)政治,，也無關(guān)歲月。電影中有這樣一幕：日據(jù)時期,，程蝶衣登臺唱《貴妃醉酒》,。臺下一片混亂，彩色傳單如雪片紛飛,，臺上配角都因害怕逃了,，只余他一人。他當(dāng)真繼續(xù)從容地唱著,、舞著,，水袖起落，折扇開合,，瓔珞環(huán)佩搖曳,，最后旋身醉臥臺上，風(fēng)華絕代,，不可方物,。

他的封閉與自我，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出于天性與幼時經(jīng)歷，他極度缺乏安全感,，于是本能地想要去尋求,，而在時代與命運的雙重作用下，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沒有什么人或物能帶給他安心與自在,，第一個能讓他稍感寬慰和溫暖的是他的師哥小石頭（段小樓）,，也因此他依戀他,、離不開他,，可是這仍舊不夠，于是他感到深深的茫然和痛苦,，他的前路似乎只有兩個選擇,，逃或者是死。直到他真正實施了一次逃跑,，看到了舞臺上的角兒,，那一刻，他了悟了,。他找到了他一生真正的歸宿,。他在現(xiàn)實中遍尋不到的靈魂與自由，在如夢般的戲臺上找到了,。他的安全感,，只有戲能帶給他。

電影中不止一個虞姬,。世人皆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可諷刺的是,，電影中有情有義的人物,，還偏偏就是婊子。菊仙是這部影片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我雖談不上有多喜愛她,，但她著實是個令人敬佩的女子。她一出場就是帶著潑辣與霸氣的,，她對愛情的追求不摻任何雜質(zhì),，也并不會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她坦蕩而熾熱,。雖然她也并不是一個完全正面的角色,，她也會靠心機取勝，也會自私自利,，但不可否認(rèn),，她的自私，也幾乎都是為了段小樓,，她對段小樓的愛是至純的,，且絲毫不比程蝶衣少。     

兩個真虞姬,，共同守著一個假霸王,。也因此他們二人在對彼此的敵意外，又多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菊仙是最懂程蝶衣的人了,，數(shù)次當(dāng)程蝶衣落寞絕望之時，留在他身邊,，甚至為他輕柔地披上斗篷的都是菊仙,，若不是段小樓，菊仙可能會將更多的憐惜與心疼表現(xiàn)出來,，但若不是段小樓,，恐怕也成就不了這兩個虞姬。影片中有一個極動人的鏡頭：蝶衣戒毒時痛苦萬分，鬧過一場后整個人脫力昏倒在床上,。菊仙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聽到了蝶衣尚不清醒的呻吟：“娘，水都凍冰了”“娘,，我冷……”菊仙忍不住了,，他快步走過去，輕輕托起了他的頭,，靠在了自己懷里,，一把拽過榻上凌亂的戲服裹在了蝶衣身上，將他緊緊地?fù)ё?。那一瞬間她爆發(fā)出的母性光輝,，無疑是偉大而真摯的，在全片深沉的格調(diào)下,，是一抹不可多得的暖色,。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菊仙的死極富戲劇性,。她是在文革的一場批斗中，在丈夫段小樓為了與他劃清界限,，承認(rèn)不愛她后,，上吊自盡而亡。她的死,，不帶任何恨,，她的死，與程蝶衣一樣,，同樣是對“從一而終”的成全,，她是世俗中的虞姬。     

在我看來,，虞姬的從一而終是她的忠貞與偉大,，同時她的人格也是獨立的，她有此受后人尊敬的形象的塑造,，是并不依附于霸王的,，她成全的，始終是自己,。     

虞姬不是為了霸王而死,，程蝶衣和菊仙的死也并非因為段小樓。     

他們都是時代洪流下微不足道的螻蟻,，他們的命運無法由自己掌控,，無論屈服還是反抗，都逃不過無情的碾壓，他們只能在這時代的悲哀中,，用悲壯的方式,，結(jié)束各自悲劇的一生， “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這部電影看到中后期,，我心中最深刻的情緒就是一種壓抑、扭曲與憋悶,，而這并非電影刻意塑造出來的,，正相反，電影中幾乎沒有用過極力渲染黑暗,、痛苦曲調(diào)的鏡頭與場景,，所有這一切“致郁”情緒都是故事本身帶來的,，抑或說是,，時代和時代中的人帶來的。     

我實在是很心疼程蝶衣的,，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不公。他雖似乎不在乎不關(guān)心,，可說到底,，確是時代強迫著一個尋常的孩子被迫摧毀性別概念，打碎重塑他的性格和人格,，并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深淵,，之后又冷漠無情地說翻臉就翻臉，轉(zhuǎn)眼就將這個自己塑造出的“產(chǎn)物”抹殺,，又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毀滅……程蝶衣不問,，可我想替他問一句：“憑什么？”    

但我似乎又沒有立場這么問,。生于盛世,，我沒資格質(zhì)問那樣的時代變遷，那樣的混亂無常,，而因時代而注定的命運,，更是由不得你我批判的。     

時代,，是這部影片中一切戲劇沖突的主要來源,。     

電影《霸王別姬》中有著極宏大的時間線，幾乎囊括了半部中國近現(xiàn)代史——從一九二四的冬天,，那個處于北洋政府統(tǒng)治下,，且尚有封建遺存的時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大約1977年），其間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巨大變局,，影片巧妙地將人物的浮沉命運與藝術(shù)的興衰起落,、以及近現(xiàn)代國家之動蕩和政權(quán)更替完美融合在了一起，以歷史時間節(jié)點的呈現(xiàn)方式展現(xiàn)他們?nèi)松钠鹇渑c浮沉,，以及背后的時代所趨,。     

影片最大的矛盾沖突點在于六十年代——文革時期。那是一個瘋狂的時代,，一個絲毫不談尊重與文化歸屬的時代,，一個顛倒黑白的時代，因此這注定是一個代表著破壞與毀滅的時代,。熊熊火焰誓要將一切所謂“封建”,、“糟粕”燒個干凈，順便也將傳統(tǒng)文化付之一炬,。多少有志有識,，愛國愛黨的知識分子尚且逃不過，更不要說曾為京城名角兒,、受封建貴族甚至日本人追捧的段程二人了,，幾乎是文革開始不久，就被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審問,、打倒、游街,。

從時代與文化傳承的角度來看,，我們是不能把程蝶衣的自盡完全歸結(jié)于他性別和人格意識破碎的原因的。更深一層次的意味,，我想是因為,，他的世界崩塌了，精神世界的支柱斷裂了,，他的神魂寄居之處覆滅了,，他也自然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那何為他的世界,？是京戲的世界,，是虞姬的世界。或說,，他追求的,、賴以存活的、寄托靈魂的虞姬的世界是建構(gòu)在以京戲國粹為基礎(chǔ)的世界中的,。但一場文革,，推翻了那個世界,、打倒了那個靈魂，用所謂取其精華的“新戲”凌遲著它,，用毀滅人性的羞辱與批斗踐踏著他……什么文化之傳統(tǒng),？什么國粹之精魂！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灰飛煙滅,。     

我印象極深的片段，彼時段小樓跪在地上,，被逼迫著揭發(fā)蝶衣,，在“打倒程蝶衣！打倒段小樓,！”的口號聲中,，將他的行頭，甚至是那把見證了他們二人悲歡離合的寶劍扔向了火中……程蝶衣看著他,，第一次,，他望向段小樓的眼中，寫著刻骨的恨意,，那張臉上的絕色不再,，只余慘白和猩紅,，水波流轉(zhuǎn)的明眸枯竭地如一口死井,，映著面前挑釁般跳動的火焰，低聲自言自語道：“你們都騙我”,。曾經(jīng)那個“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的程老板掙扎著站起來，嘶吼著：“我也揭發(fā),！揭發(fā)姹紫嫣紅,，揭發(fā)斷壁頹垣！“他狀若瘋癲,，神態(tài)可怖,，面容猙獰，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一切都轟然倒塌,，“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他能不亡嗎,？”     

可悲,，可嘆。所謂新時代中,，藝術(shù)成了反動,，文化成了恥辱,，最親近的師兄弟相互撕咬。虞姬不再,，她被霸王所出賣了,；霸王已死，他連一件遮擋的戲衣都沒了,。     

文化凋零,，滿地狼藉。京劇死了,，程蝶衣也死了,。     

這個由時代一步步為他構(gòu)筑的一場夢境、安排的一出真實到令人恐懼的戲,，最終又被時代撕碎,。這場悲劇最終的幕后推手，就是“時代”,，是那見不得至死不渝,，卻又成全了從一而終的“時代”；是那混亂不堪,、傷痕累累的時代,；更是那創(chuàng)造文化，又親手毀滅文化的時代,。      

不過最終,，無論是人，還是時代,，都結(jié)束了,。     

“戲唱完了。”     

夢醒,，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