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斌華

江西鄱陽湖南磯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局長

我是昨天從鄱陽湖到機場的,，我看了一下當天的水文數(shù)據(jù)，比去年的今天,，鄱陽湖的水位要低6米,，而去年就已經(jīng)是一個大旱之年，非常干旱,。

這張照片是2022年8月份的照片,，而在它正常的水文節(jié)律，這個湖床上面應該覆蓋著10米,，或者12米的水,。

鄱陽湖是一個季節(jié)型的湖泊，也是一個吞吐型的湖泊,。一年有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夏天的時候，它應該是碧波萬頃的海洋,，但是在枯水期,，在冬天的時候，它應該是沃野千里的草原,?？墒怯械臉O端的年份，它會像這張圖片一樣,，是寸草不生的荒漠,。當然這是鄱陽湖，在極端的天氣,，水文,，情況下，才會有的現(xiàn)象,。

鄱陽湖那么干旱,，我去年就在想，很多人也在想,，到了冬天的時候,，它還能不能夠為越冬候鳥，提供很好的棲息地,？它自己的傷能不能夠痊愈,？這些候鳥到了冬天會在哪里棲息？它們能不能完成這次越冬,？

去年11月份水基本上干了，但是這些候鳥還并沒有離去，還有一部分大雁,，就選擇在鄱陽湖周邊的農(nóng)田,，覓食棲息。因此這樣看來,，鄱陽湖受了傷沒有關(guān)系,，旁邊還有肥沃的，面積很大的農(nóng)田作為它的補充,。湖里面和湖外面相互補充,，這是一個天然人工復合的棲息地。另外鄱陽湖足夠大,，能夠自我痊愈,。

從遙感衛(wèi)星看，枯水和豐水的水位相差10米到12米,，大家有沒有看到,，在豐水期的圖里面還有兩個小島，一個叫南山島,，還有一個小點點叫磯山島,，這個地方就是我工作的區(qū)域，這個高亮顯示的部分,，就是我們的保護區(qū),，叫南磯濕地保護區(qū)，位于鄱陽湖的正中心,。

我們總是會說：鄱陽湖這么多候鳥,，是因為這里生態(tài)條件保護的好，沒有人為的干擾,。其實保護區(qū)的形成和人的因素密不可分,，可以說沒有以前漁民，在這邊捕撈勞作,，就不會有今天的保護區(qū),。

贛江在鄱陽湖沖積出的這個三角洲，就是我們保護區(qū)所在,，這是枯水的時候,，一道道河流與河流之間分叉又閉合，漁民非常聰明的利用這些閉合的區(qū)域,，發(fā)展形成了獨特的碟形湖,，退水之后，洪水四散奔逃,，這些低洼的地方就截留住了洪水,，還截留住了魚和蝦,，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碟形湖。

那么三角洲究竟給保護區(qū)帶來了什么,？是帶來了不斷變化的濕地生境,，今年和去年，去年和前年,，保護區(qū)的濕地生態(tài),，濕地景觀都不一樣，就是因為三角洲的地貌非常復雜,。還有一個碟形湖,，直接是給鄱陽湖的越冬候鳥，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不可替代的棲息地,。這些碟形湖是人工在自然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我們的保護區(qū),，不是一個純天然的,，它是人與自然的完美結(jié)晶，這些碟形湖是魚米之鄉(xiāng)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又是候鳥天堂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們看一下碟形湖是怎樣在冬季的時候，鳥類提供生境的,，鳥類喜歡很淺的水位,，淺淺的水不能干透，而且水一定要慢慢地往下降,，不能保持一個水位,。

漁民非常聰明，也是慢慢地放水,，比如我們看這幅照片,，現(xiàn)在夏天本來應該是大水蓋過了這些蝶形湖，到了秋季的時候,，水退下去,，大家看到一輛車在那里等著什么呢？我把閘打開水放出去了,，魚就留在網(wǎng)里了,，這樣捕魚是不是特別輕松。秋季的時候不用進湖,，慢慢降低的水位,，又有魚、蝦,、又有水草,、沒有人為干擾,，是不是很多候鳥也在這里大快朵頤。

我們這塊濕地,，在省會城市南昌的周邊,，開車過去一個小時就到了。這里有特別大的捕撈強度,，尤其是在冬季。

水再也排不出去了,，可是留在那點泥水里邊的是最貴的魚了,，鱖魚、鯰魚,，魚蝦資源的精華就在那個碟子的底部,。以前的漁民為了在年前拿到好的收成，他們只有竭澤而漁,，把水全排干,，甚至用電瓶、電網(wǎng)把魚取走,，這個時候畫面當中就沒有鳥了,。

從過年的時候，一直到第二年元宵,，甚至三月初,，這段時間在保護區(qū)，是看不到鳥的,，一直等到春天的雨水,，重新把這些碟形湖滋潤，鳥兒又會回到這里,。

為了人,、漁、鳥,、之間的問題,，也是冬季竭澤而漁的問題，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或者說走過彎路,。那個時候我們說，把湖權(quán)拿下來,，但是算了一下這是天文數(shù)字,，把這些湖權(quán)租下來，一年的租金就要將近1,800萬左右,。我們當時很困惑,，只有找第二條路,，我們和漁民談了很長時間，能不能這段時間你就把水關(guān)住,，人不要下去了,，不要把水抽干了，你等到春天來了之后,，你再把這些魚抓走,，讓候鳥好好地過個冬。漁民說：我也想這樣做,，國家保護鳥,，誰來保護我？我這個湖泊承包下來,，我來經(jīng)營,，我是有成本的，誰來保護我,？

我們只有往這方面去想辦法了,，如果這里的人跟我們一樣的想法，我保護是為了鳥更多,，濕地更好,，假如鳥更多對漁民也有好處的話，他是不是會支持我們呢,？我們試了一下就問他：你現(xiàn)在湖里面有多少鳥,？他說：有一千只大雁。我說：如果我給你一千塊錢,，你愿不愿意推遲十天半個月把水排干,？他說：這個可以考慮。如果有一萬只鳥,，我給你一萬塊錢 愿不愿意做,？他說：你們開玩笑吧，還有這樣的好事嗎,？

于是十年前,，我就和我們南昌市財政局的同志講了，我說我們不要湖權(quán),，我也不租賃湖泊了,，能不能你給我五十萬，我們來試一下,，我們搞個比較有趣的活動,，漁民肯定會支持，然后會讓這個保護工作做得更好,，會讓這個竭澤而漁的問題得到緩解,，他說這個可以試一下,。

后來我們向市財政就要了五十萬元，就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社區(qū)共管的,，也是比較有趣的,，比較好玩的，甚至不正經(jīng)的這么一種保護模式,，叫 “點鳥獎湖”,，點就是統(tǒng)計數(shù)字，獎湖就是獎給湖泊的承包者,。

活動一貼出來,，就比較有意思了，中間的這個是一個海報,，要搞這么一個活動，大家踴躍參加,，漁民也奔走相告,，因為我們當時有的鳥是一塊錢，物種貴的是兩塊錢,、五塊錢,、二十塊錢的都有。當時他們都自信自己的湖泊里面,，有十萬,，一百萬只鳥，個個都是百萬富翁的夢想,。

然后我們就做了一個很好的科普,，為什么要點鳥獎湖，點鳥獎湖最主要的是哪些種類,，你可以憑這個來點出了數(shù)量,，按照種類，按照標準,，可以給到獎勵,。讓他們獲得了專業(yè)的知識，他們就知道了,，白的多少錢,，麻色的多少錢，高大的多少錢,，跟獎勵掛鉤,。這樣講是不是說，他們只是見錢眼開,？絕對不是的,，他們其實從這個活動當中,，收獲的是一種認可，信任,。

我們通過這個活動,，馬上就感覺到有了巨大的收獲，以前來了候鳥在他的湖里邊越冬,，鳥的糞便會把水攪渾,，魚可能會缺氧，還會直接吃魚,，漁民就用鞭炮來趕,，每半個小時放一只二踢腳。有了這個活動,，他馬上就把鞭炮全部扔了,，自己找?guī)讐K牌子釘起來，書寫幾個大字“禁止下湖觀鳥”,，自發(fā)地巡邏,，馬上就從資源的利用者，變成了資源的保護者,。

這個活動一直充滿著樂趣,，也有媒體在參與，公開,、公正,、透明，而且非常講信譽,，當天就把支票發(fā)到了漁民手上,。漁民想了很多辦法，限制人為干擾,，控制水位,，我們都被他們給打動了，他們保護有的時候比我們還更專業(yè),。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還被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邀請到香港米埔自然保護區(qū)，做了幾天交流,，當?shù)剜l(xiāng)政府的干部也去了,，這個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他們感覺有精神獎勵在里面，比money更重要,。好多年之后,，我們在一個漁民的家里還看到了，給他的證書,，還有這些支票,，他自己把它裝裱得整整齊齊掛在那里，我們很感動,。

國家林業(yè)局的官方報紙,，也給我們這個地方的保護區(qū)，來了一個頭版,，給的評價很高,，曾經(jīng)的對頭，現(xiàn)在變成了事業(yè)的合伙人,，我們備受鼓舞,。

點鳥獎湖一直做到了2019年，我們國家長江流域,，包括鄱陽湖,，在2020年開始要禁漁禁捕了，我們曾經(jīng)點鳥獎湖合作的那些漁民,，他們都要上岸了。我的同事講：哎呀,，真好,，很省心，漁鳥沖突解決了,，水鳥和棲息地保護從此高枕無憂了,，我們再也不用為沒有權(quán)屬而感到苦惱了。禁漁禁捕是好事,，把所有的漁船集中銷毀,，鄱陽湖基本上就從那年開始，就不再有盜獵的情況了,。

但是這個問題消失了,，你想不到另外一個問題就出來了。每年一度的大洪水退下去之后,，把這些蝶形湖的湖堤沖垮了,，沖垮了之后就蓄不住水了，本來蝶形湖的作用,，就是夏天的水留著冬天給候鳥用,，或者給漁民用，現(xiàn)在漁民不再管理湖泊，漁民上岸了,，沒有漁民了,，那這個湖泊誰來管理，我們沒有權(quán)屬,。這些碟形湖出現(xiàn)兩種極端情況,，要不然開個口子，水全部都泄光了,，第二種情況就是,，很高的水位，鳥是落不下來的,，它找不到食物,。這兩種極端的情況，給我們帶來新的挑戰(zhàn),，怎么辦,，誰來做曾經(jīng)漁民做的這些事情？

自然保護區(qū)這個時候,，就要想新的辦法了,，我們沒有點鳥獎湖，但是我們還有點鳥獎湖的精神和理念,，那就是和當?shù)厣鐓^(qū)密切合作,，和他們一塊想辦法。

我們拉著村里的干部,，鄉(xiāng)里的干部,，到鄱陽湖外面去看，我們的碟形湖蓄不住水,，或者水位太高,，鳥落不下來，現(xiàn)在它們都到農(nóng)田里面去了,。第一這里不是保護區(qū),，不受監(jiān)管，肯定很危險,；第二如果人家要來觀鳥,，要來搞旅游，不再去保護區(qū)了,，到外面就能看到了,，那以后談什么發(fā)展？你的農(nóng)家樂還會有生意嗎,？

2020年那一年,，我們把所有的村委會都跑了，和他們在談，我們想了個新的辦法,，繼點鳥獎湖之后,，我們來了個協(xié)議管湖。用中央濕地生態(tài)修復的資金,，我們來開展協(xié)議管湖,，我們出錢，你們出人,，我們出方案,，你們來落實行動，一起來做,。把這些碟形湖,，毀了堤的把它補起來，壞了閘的把它修好,，調(diào)控水位,，就仿佛漁民還在。

當干旱侵襲鄱陽湖,，別的地方都沒水了,，去年我們的保護區(qū)，因為這些碟形湖管控的好,，留住了水,。這個是我同事在11月份拍的照片，就是因為我們模擬了漁民當年一邊排水收魚,，另外一邊是無心插柳卻成蔭了,，給候鳥留下了這么好的棲息地。我們協(xié)議管湖就是做到了這樣的成效,，這項工作我們還將做下去。

去年我們二十大,，還有濕地保護的濕地公約締約方大會召開了,，有八個字特別重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墒钱斘疫M入保護區(qū)的社區(qū)的時候,，看到的是這幅景象，上面寫著“禁捕退捕人人參與,，美好河湖你我共享”,，可是我們保護區(qū)所在的這個核心地帶，南磯鄉(xiāng)在禁漁禁捕之前,，曾經(jīng)是有6,000人的,，可是現(xiàn)在只有300人，應該是95%的人都離開了這里，基本上就空心了,，留下的就是老年人和婦女同志,，誰來共享？

前面的點鳥獎湖,，協(xié)議管湖,，還有我們的很多保護活動讓我意識到，他們才是保護的主力軍,，有辦法,，人的力量也夠大，而且熟悉本鄉(xiāng)本土,，但是現(xiàn)在空了,，我們該怎么辦？自然保護區(qū),，我們是為誰保護?而且這個保護區(qū)在成立之前,，自古以來就是富饒富庶,魚米之鄉(xiāng)，成立保護區(qū)的時候也是,，人鳥雖然不怎么和諧,，但是人還在，可是現(xiàn)在呢?好多人甚至連工作都沒了,，一退漁退捕,，產(chǎn)業(yè)一下轉(zhuǎn)不了型，他們只能到城里去打工,，那么空心的村,，我們保護又是為了誰?

有些事情保護區(qū)可以構(gòu)想，構(gòu)想了之后,，可以和很多機構(gòu)合作,，和部門合作，和科學家來合作,。我們有個目標,，就是要讓漁島變成生態(tài)體驗島，我們要一起來想辦法,，讓空心的村,，再重新把人給吸引回來，我們不能光是把鳥給吸引回來,，不能是為了禁漁禁捕,，讓魚增多，我們還要把人怎么吸引回來,，鄉(xiāng)村振興才有力量,。我們只有在這方面去做規(guī)劃,，去構(gòu)想，然后去表達,。

最后這幅畫,，這個方舟一樣的房子，高腳翹起來的,，旁邊有個更小的那個建筑,，那個原來是鄱陽湖的漁民，捕魚的時候他們住的房子,，洪水來了,，他把木板抽走，剩下一個框架,，他人就撤,，洪水退下，到了秋冬他要捕魚的時候,，到碟形湖,，他又把這個板子給裝上去，就可以住,，大家想他是不是很尊重自然,。旁邊建了我們叫自然教育中心，那個舊的我們留著,，新舊之間有個棧橋,，把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最后的寓意就是這樣的：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當?shù)氐暮臀覀冏鳛楸Ｗo區(qū),，我們是外來的，我們像兩個建筑一樣攜起手來,，我們要尊重自然,，并且共同見證鄱陽湖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