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lián)生活周刊6.29
【點睛】
像一只停止擺動的巨錘，夢幻城堡成為另類狂歡的最佳場地。詳情請見今日[封面故事],。（封面圖：夜幕下的沃德蘭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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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lián)生活周刊手機報
2023年6月29日
星期四
農歷五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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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導讀】
封面故事：
[樂園退場時（下）]
>>專業(yè)廢墟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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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
[樂園退場時（下）]
◎肖楚舟
>>專業(yè)廢墟探索者
日落時分,，我們站在北京八達嶺奧特萊斯后面一片空曠的土地上，呆望著一座逐漸陷入黑暗的童話城堡,。它就是北京知名的爛尾游樂園“沃德蘭”,，這個名字源自英語“wonderland”，很符合它曾經的定位：“亞洲第一大主題樂園”,。
從外面看過去,，沃德蘭的城堡底座兩側各有一個圓柱形碉堡，主體由一高一低兩座塔樓構成,，一座方,，一座圓，中間有平臺相連,，頂端配有小小的藍色鐵制尖塔,，如果不是水泥墻面裸露在外，還頗有些浪漫的味道,。孫晨告訴我,，從歷史圖片里，還可以看見外圍有一批米黃墻體,、藍色屋頂的二層連廊式建筑,，和如今迪士尼樂園的主干道M大街有幾分相似，但他2017年第一次來的時候,，那批建筑就已經拆除,。
孫晨是個專業(yè)的“廢墟探索者”，玩城市探索六年了,，來過沃德蘭八九次,，主要是因為它名氣大，又容易進,，是北京城市廢墟里入門級的經典地點,。跟婉婷和朱晨亮不同，他在“嗶哩嗶哩”是知名出行博主,，在不大打理的“小紅書”上也有3萬多粉絲，發(fā)布了300多個廢墟探險視頻,。視頻里,，他的講解理性平靜，像拿著解剖刀一樣,，在荒廢的人造空間內迅速劃過,。當然，他也享受那種偶爾發(fā)現(xiàn)“凝固時空”的樂趣,，比如在防空洞里看見糊滿墻面的舊報紙,，或者在廢棄醫(yī)院里找到陳設井然的手術室,。但沃德蘭不屬于那種空間，因為它從未正式營業(yè)過,。
作為在北京長大的孩子,，孫晨對市內幾個老牌游樂園的歷史如數家珍。位于東南三環(huán)的北京游樂園和十三陵水庫旁的九龍游樂園,，都是他小時候耳熟能詳的,，兩個都是中日合資，設計水平和建筑質量不錯,，直到關門前都挺熱鬧,。2010年北京游樂園合同到期關閉，可能出于好奇與懷念,，樂園倒閉后,，他去的次數比小時候更多，還一度爬上失去動力的摩天輪轉了一圈,，中間風停了,，他在半空中被困住半個小時，也不害怕,。幾個月前,，北京游樂園改成普通公園重新開放，他覺得失落,，“過去的游樂設施都沒了,，只剩下那個摩天輪，但固定住不會再轉了”,。
樂園的生命周期中,，生不逢時是常見的失敗敘事。沃德蘭出現(xiàn)的時機與上海的幾大游樂園同步,，都是在投資商樂觀情緒高漲的90年代上半期,。從網上可以搜索到這些資料：1994年，一家跨國集團在昌平區(qū)南口鎮(zhèn)租下1000余畝土地,，立志打造“亞洲最大游樂場”,。開建四年后，亞洲金融危機波及投資商,，項目停工,。大約2008年，該集團一度打算重啟項目,，但得知昌平新城規(guī)劃變動,，項目面積早在2005年就被縮減至原來的十分之一不到。投資商于是放棄了重啟。
沃德蘭停工的時候,，八達嶺高速尚未建成,，它沒能等來屬于自己的時代。2013年,，BBC曾刊出一張拆除中的沃德蘭工地的圖片,，兩位工人站在瓦礫上揮動鐵錘，背后是還算完整的裙樓,?！耙蛔粡U棄的主題樂園，即將被改建成商業(yè)中心,?！眻D片說明寫道。這里所說的“商業(yè)中心”就是現(xiàn)在的八達嶺奧特萊斯,。在孫晨眼里屬于入門級別的廢墟,，我們爬上去依然狼狽。入口兩側的圓柱形堡壘是封閉的,，并不與主體建筑相通,。要想進入洞開的大門，只能直接翻上門前一人高的水泥臺子,。我臂力不行,，只能用全身體積來衡量這座建筑的巨大尺度——勉強把上半身扣上臺沿兒，一條腿跟著掛上去,，努力側身往上翻滾,。半個肚皮都蹭了出來才爬上去。

上圖：沃德蘭內部,，被簡易隔板分割成許多房間
站在入口前,，我踟躕了一會兒。未建成的城堡很適合當作黑暗童話的意象,。失去管理后,，人造娛樂景觀的衰敗速度觸目驚心。那些為了吸引眼球,、營造夢幻感的設計缺乏實用性考慮,，比其他廢棄建筑物更容易走向詭異、荒誕和危險,。我記起朱晨亮的作品集中也出現(xiàn)過沃德蘭的身影,，是一部叫《紙城堡》的短片，母親用哀傷的語氣給女兒講了一個童話城堡坍圮褪色的故事,。片尾，女兒獨自來到灰色的城堡外迷茫地眺望，但沒有進入,。
幸好那個小姑娘沒往里走,，我心里為她慶幸。即使外面太陽還沒下山,，城堡內部也暗無光線,，必須打著2000流明以上的強光手電前進。孫晨領著我們穿過一層大廳,，原本開闊的空間被簡易夾板隔成一圈相連的房間,，隔墻上總有幾個不規(guī)則破洞，像是有人在這里隨機發(fā)泄破壞欲,。我們這些初來乍到者在看不清走向的過道里小心摸索,，孫晨則自言自語地四處走動錄制視頻，忽大忽小的說話聲在看不到盡頭的走廊里飄浮,，我得鼓起十二分膽子,，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像一只停止擺動的巨錘,，夢幻城堡成為另類狂歡的最佳場地,。地上有散落的圣誕樹枝丫和揉成一團的圣誕老人服，腳踩著碎玻璃和破木板往前走,，我來到一間布置著巨大“Merry Christmas”字樣的房間,，看來有人曾煞有介事地在這里舉辦過圣誕晚會。走廊另一端的房間里,，幼稚的字體寫著大大的“好朋友”,，旁邊畫著一群大小不一的紅色千紙鶴。這些靜默詭異的房間都被籠罩在粗大的水泥橫梁之下,，如果抬頭看,，會感覺自己在一口高壓鍋里，整座城堡死死扣在自己頭頂上,。
城堡另一頭,，有個半圓形出口，框出外面一片綠油油的田園,。稍微有一點光亮和生機透進來,，廢墟立刻溫柔了許多，像個被拋棄的委屈孩子,。孫晨說那里是村民的果園,，過去來探訪廢墟的人也偷過果子，惹得村民更加提防,。我借著傍晚最后的光亮站了一會兒,，才有勇氣踏進黑洞洞的塔樓,。
“九層妖塔”，孫晨反復對我念叨這個比喻,，叫我從螺旋樓梯的底部向上看,。手電筒的光柱掃過沒有護欄的水泥臺階，向上看不見盡頭,。跟長興島的上海特技城一樣,，這里也流傳著有人失足意外致死的傳說，他提醒我們一定要注意腳下,，貼著墻走,。塔樓足有十來層樓高，越往上走,，身邊的黑暗空洞越像個深井,。越往上，探險者的痕跡也越少,，沒有窗子的塔樓里空氣沉悶,，手電筒光柱里飛揚的灰塵越來越密集。就在我感到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時候,，中層平臺總算到了,。夕陽幾乎完全落下，周圍起伏的群山被鑲上一層紅邊,，將深藍的天色暈染出一層浪漫的光暈,，也將嶙峋的山脊襯得更加陰沉可怖。孫晨喊我去方形塔樓那邊往下看,，“這里的樓梯很奇怪,，最下面兩層是斷掉的，沒有修到底”,。我打著手電筒往下晃了晃,，不敢看得太仔細。
站在連接兩個塔樓的平臺上往外看,，腳下是奧特萊斯商場暖黃的燈光,，車燈勾勒的高速路和身后黑漆漆的門洞像是兩個世界。我不禁想象了一下,，如果這里還是一座樂園,，那么在這個夜晚的七八點鐘，我所站的位置應該正在上演一場煙花表演或者燈光秀,，腳下的空地上,，應當滿是仰望天空的歡樂人群。
現(xiàn)在是深夜了,，我們從沃德蘭出發(fā),，開了七八公里到達十三陵水庫,，來到九龍游樂園門外。孫晨帶著我們摸索一番,，發(fā)現(xiàn)過去被探險者們踩出的豁口已經全部換成了高大結實的鐵柵欄,，上面纏滿寒光閃閃的鐵絲網或者用鐵板封堵了。他推測是這兩年來打卡的探險者太多,，導致園區(qū)出于安全考慮加強了管理。
孫晨很遺憾沒能帶我們進入“地下龍宮”,，九龍游樂園的招牌景點,。孫晨安慰我們，即使翻越圍墻也無濟于事,，幾個月前他的一位朋友設法到了通往龍宮的橋頭,，但那里已經安上了一道嚴嚴實實的鐵柵門?！澳抢锩嫣每戳?，保存完好，建筑質量實在厲害,，80年代到現(xiàn)在,，一點都不漏水”，回城的路上,，孫晨還在感慨,。“地下龍宮”建在湖心島地下,，原本的設計是參觀者可以乘坐游覽車深入地宮,，沿路全是神鬼造像。孫晨最后一次來是2021年,，還扒拉過那些腦袋,，“宮女的背后是魚頭，龍王的背后是另外一張臉”,。進去了五六回,，他還是沒能把里面全轉個遍。
據孫晨了解,，九龍游樂園的關停與經營狀況無關,，主要因為2008年北京承辦奧運會需要加強生態(tài)建設，把水庫周邊保護了起來,。孫晨覺得挺遺憾,，“那個時候的游樂園沒有標準模板，大家自由發(fā)揮想象,，就有了很多神奇的東西”,。
以1989年深圳“錦繡中華”為一個標志,，隨著90年代經濟快速發(fā)展，居民的娛樂需求不斷上漲,，國內掀起一波游樂園建設浪潮,。此后的15年，被學者稱作中國主題樂園的“探索期”,。這個時間段,，經濟發(fā)達的城市周邊出現(xiàn)了密集的主題公園群，從靜態(tài)觀賞,、簡單器械為主的游樂園,，逐漸轉向追求游樂、奇異互動的參與型主題公園,。但由于產品雷同,，運營水平不高，缺乏強有力的主題包裝,，加之沒有考量客源市場,，它們往往曇花一現(xiàn)，化為廢墟,。

英文里對廢墟愛好者有個稱呼,，叫作Urbexer（Urban Explorationer），他們通常迷戀人類建筑荒廢后營造的末日氛圍,，或者凝固時光帶來的穿越感,。在俄羅斯長期生活的時候，我也一度沉迷蘇聯(lián)留下的巨大人造物,，造訪過加里寧格勒爛尾的市政府大樓,、雅爾塔荒廢的療養(yǎng)院，和伏爾加格勒河畔一座長年待售的蘇聯(lián)工廠,，對那種壯烈,、荒誕和凄涼氛圍并不陌生。但荒棄的游樂園,，似乎還是有一種不同的氣質,。
打開地圖查看到訪的地點，我們發(fā)現(xiàn)游樂園的選址通常在當時的城市遠郊,，面積巨大,，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前往也不大方便,?；膹U之后，得益于偏遠和龐大,，這些人造景觀群得以躲過城市擴張的浪潮,，不會立即消失,，而是逐漸分解消融。它們龐大而開放,，像緩緩臥倒的巨人,，在城市的邊緣靜靜等待遺忘。人類離開后,，植物,、昆蟲和風雨逐漸侵入，過山車的軌道爬上綠藤,，海盜船的支架被樹枝遮擋,，小賣部的地板上長了雜草。原來富有表演性質的游樂場地回歸日常,，變成一片菜地、一個魚塘或者一間倉庫,，直到一條新的地鐵線或者一個新開發(fā)的商業(yè)區(qū)到來,，才將它們，連同這里曾經有過的熱鬧時光連根拔起,。
廢棄樂園的第二次生命往往起始于拆遷,。在長興島的上海特技城，村口看倉庫的阿姨告訴我,，2019年左右這里突然來了一大批年輕人,，拍照的、拍視頻的絡繹不絕,，“都是聽說要拆就來了”,。北京沃德蘭門前那片空地也是從原來建滿裙樓的場地拆出來的，現(xiàn)在成了周邊居民的活動場地,。吃過晚飯出來散步的居民在空地上緩緩踱步,，他們習慣了城堡的存在，沒有人對身后巨大的沉默建筑和形跡可疑的我們投來目光,。
廢墟“回春”的時刻,，也可能昭示著停滯的時間重新啟動，衰亡加速到來,。青青旅游世界在人像攝影圈火了兩三年,，不知是不是覺得這里又有利用價值，今年1月,，那座酒店又悄悄翻整過一次,，因此才有了大門口那張禁止拆改的法院文書。另一個因為拆遷成為“網紅”的,，是更多上海人熟知的“美國夢幻樂園”,。2017年樂園傳出拆遷消息,，一時間成為熱門打卡地。到2019年,，樂園的主體建筑幾乎被完全拆除,，周圍建成了嶄新的經濟適用房。但網絡上,，直到上個月還有人發(fā)布著兩三年前在這里拍的照片,。隨著拆遷或停業(yè)的消息而來打卡攝影、懷舊或探險的人群,，讓廢棄游樂園最后的時光多了些溫情,，但又多少有些荒唐——這份遲到的注意力并非因為樂園本身的娛樂屬性，而是因為它的癱瘓偶然貼合了某種時髦的氛圍或情緒,。
婉婷和孫晨都強調自己不會輕易向人透露廢墟的地址,。在視覺經濟時代，廢墟探險成為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像孫晨這樣早年進入圈子的人可以通過朋友獲得信息,，婉婷卻是花錢找其他博主買過地址，她還聽說一位博主把地址賣給劇組,，得了兩三萬塊錢,。朱晨亮離開長興島一年了，我告訴他,，樂園跟他所見的樣子沒有太多區(qū)別,。他說，想在結束墨西哥的拍攝后帶一群人回到長興島,，做個藝術社區(qū),。經歷過疫情期間的孤獨和分裂后，這個魔幻的地點讓他覺得很適合當作一個精神連接點,，“這個世界可能不是我們想的樣子,，我們眼睛見的可能是一個虛像，可能如夢幻泡影”,。
那天,，前往長興島的路上，我們還曾經過美國夢幻世界舊址,。那里只剩一座小小的湖心島,，島上一人多高的野草雜樹里還有兩間低矮的水泥房子，屋頂高聳,，目測是仿照美國動畫片里的草屋形狀建造的,。屋子背后，我發(fā)現(xiàn)一塊齊整的菜地，一對老人在這里精心照料他們的南瓜,、絲瓜和上海青,。提起這里曾經的樂園，老人的回憶略帶夸張,，“比迪士尼還要漂亮,，90年代門票就要100塊，我們普通人要做工一個星期才能賺到”,。老人熱心地指點,，穿過菜地旁一人多高的野草叢，還能看見一座荷花池,，“是過去留下來的,，你們再過一個月來看，還要漂亮”,。我撥開野草張望,，池邊的水泥飾邊還保存完整，遠遠看去有點兒中式古典風味,。一座曾經的樂園里,，只剩這池荷花還在堅持生產景觀。（參考文獻：羅恒忠,、程乾、林美珍,，《中國主題公園時空發(fā)展格局及影響因素》）■（三聯(lián)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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