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好人,，卻未必能成全一段好的婚姻。

這句話,，用在我爸媽身上特別合適,。

當(dāng)初，他們的愛情是小鎮(zhèn)上一道風(fēng)景,。

可后來呢,，我媽成了那只遠(yuǎn)走高飛的絕情雁，而我爸則是那棵留守三千年的傻胡楊,。

據(jù)我爸說,，他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服裝廠對我媽一見鐘情。

那天,，他去廠里找二叔,，結(jié)果碰到媽媽后，干脆也留下來打工,。

他毫不掩飾對媽媽的好感,，幫她打飯、接水,，下班時,，默默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

最經(jīng)典的是,，每次把媽媽送到家，他也不進(jìn)屋,，默默將姥姥家的院子掃得干干凈凈,。

每隔兩天，他就幫姥爺把家門口的柴禾劈好,，壘得整整齊齊,。

鄰居們見了，就問姥爺：“這是小菊的對象??？”

姥爺尷尬得不知如何作答。

爸爸就傻笑著解釋：“我追小菊呢,，非她不娶,。”

那是90年代初的鄉(xiāng)鎮(zhèn),，一個毛頭小伙大言不慚的“非她不娶”,，得到的不是祝福，而是取笑。

一天午休時,，爸爸和廠里幾個同事打籃球,。

其中一個也喜歡媽媽的男生，借機(jī)惡意沖撞他,，一次,，兩次……

不知情的爸爸只當(dāng)是無意之舉。

可當(dāng)他第四次手里并沒持球,，但依然被那個男生撞倒在地時,，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只見一個身影沖過去,，用胳膊肘狠狠朝那個男生的胸口懟去,。

“你這是打仗，不是打球,?！闭f完，她向爸爸伸出手：“走,，不跟這種人玩了,，沒意思！”

這個人,，就是媽媽。

那個被懟的男生,，沖著他們的背影大喊：“他是你什么人,，你這么護(hù)著他？”

媽媽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回答：“他是我對象,?！?/p>

追了那么久的爸爸，卻被媽媽搶先表白了,。

也直到那天,，爸爸才發(fā)現(xiàn)，媽媽漂亮秀氣的外表下,，住著一顆敢愛敢恨的心,。

這個女人，他愛對了,。

爸媽的愛情注定是那個灰撲撲的年代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從他們公開關(guān)系后,，爸爸就成了媽媽的影子,。

他把自己的全部工資，輾轉(zhuǎn)托人從市里買回喇叭褲,、蝙蝠衫,、大墨鏡,、隨身聽，讓媽媽結(jié)結(jié)實實引領(lǐng)了一把小鎮(zhèn)風(fēng)尚,，也讓她對遠(yuǎn)方有了無限向往,。

而自從公開關(guān)系后，爸爸就成了姥姥家絕對的勞力,。

他干得了粗活,，也無師自通地?zé)靡皇趾蔑垺?/p>

姥姥家的各種宴請及家宴時，他圍裙一扎,，一個人頂好幾個廚師,。

姥姥姥爺一共四個女婿，最喜歡的就是我爸,。

談了三年戀愛,，終于等到媽媽可以登記結(jié)婚的年齡。

姥姥姥爺一分彩禮沒要,，歡天喜地的將媽媽嫁了出去,。

婚后，媽媽依然在服裝廠上班,，我爸則到一家校辦工廠當(dāng)了司機(jī),。

一年到頭，他不但風(fēng)雨無阻地去接媽媽下班,，還承包下所有家務(wù),，洗衣做飯以及后來的帶孩子，也就是我,。

別人都笑他“妻管炎”,，爸爸絲毫不難為情：“我自己的女人，我不寵誰寵,?！?/p>

說起對生活的向往，他簡單又直接：“老婆孩子熱炕頭,?！?/p>

但爸爸慢慢發(fā)現(xiàn)，他心里裝著老婆孩子,，可媽媽心里卻住著一只睡獅,。

結(jié)婚第二年，我出生了,。

在家呆了三個月后,，媽媽急了，把我交給奶奶，然后回服裝廠去上班,。

服裝廠工資微薄,，她的心思又開始活泛。

她先是拿著廠里那些質(zhì)檢沒合格的服裝,，去其他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代售,。

而這一擺攤，媽媽算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才能,，她洋氣的著裝和口才,，讓生意永遠(yuǎn)比別人紅火。

因此,，她果斷辭了工,，開始了經(jīng)商之路。

先是賣服裝,，后來又賣百貨,，隨著眼界的開闊，又去了縣里承租柜臺,，再后來,，跑到市里開了蛋糕店。

再再后來,，她干脆跟朋友一起,，離開祖祖輩輩都不曾離開過的大西北，去海南淘金,。

家里所有親戚,，都反對媽媽拋頭露面瞎折騰。

唯獨爸爸,，不管媽媽做什么，他都默默支持,。

盡管他也希望媽媽能像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那樣,，安分守已的過日子。

可他太了解媽媽了,，她是一個關(guān)不住,，也不認(rèn)命的女人。

所以,，他幾乎是縱容著,，讓她一路朝著那個野心勃勃的自己走去。

媽媽要練攤,，他就開車把她送到集市上去,。

媽媽要去縣城承包柜臺，他就輾轉(zhuǎn)托朋友幫忙。

媽媽去市里跟人合伙開蛋糕店,，他每周帶我坐長途汽車去看她,，給她帶各種吃的用的。

等到媽媽想去海南時,，爸爸哭了,。

他說：“你走那么遠(yuǎn)，我就是想照顧你,，也照顧不上了,。”

媽媽當(dāng)然也舍不得這個家,，她希望爸爸陪她一起去闖蕩,。

可爸爸放心不下年紀(jì)漸大的父母，一輩子沒怎么離開過家鄉(xiāng)的他,，對未知的異鄉(xiāng)是排斥的,。

他對媽媽說：“你去闖吧，我替你守著家,，守著兒子,。”

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勸爸爸,，說如果放媽媽走，那么,，這個家很可能就散了,。

爸爸何嘗不知道呢？

但他不想讓媽媽為難,，索性放任她自由,。

他一個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在生活上,，對我很是寵溺,，但在學(xué)習(xí)上，對我極為嚴(yán)厲,。

而他對爺爺奶奶及姥姥姥爺,，真的是有口皆碑的孝順。

唯一反抗的,，就是不準(zhǔn)他們說媽媽半個不字,。

那些年，媽媽在時代的浪潮中大起大落著,。

賺到錢時,，她衣錦還鄉(xiāng),，對所有親人出手極為大方。

落魄時,，她就以生意忙為由,，逢年過節(jié)都不回家。

她不回來,，爸爸就帶著我去找她,。

每次離開時，爸爸都會把媽媽拿回家的錢全部留給她,。

而每一次,，他不是直接把錢交到媽媽手里，而是臨走前,，放在枕頭下,，或者柜子的衣服里。

后來我慢慢知道,，爸爸是用這種方式,，維護(hù)著媽媽那寧折不彎的強(qiáng)大自尊。

這樣深沉無言的愛,，這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呢,？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我9歲那年,，媽媽回了西安,，又做回她的老本行，賣服裝,。

這一次,，她站在了時代的風(fēng)口上。

靠著走南闖北的眼界與人脈,，她先后開了三家服裝連鎖店,，把姑姑、兩個姨媽還有舅舅都帶了出去,，各撐起一攤,。

有錢后，她給爺爺奶奶及姥姥姥爺在鎮(zhèn)上買了樓房,，讓他們一時風(fēng)光無限。

可她與爸爸的關(guān)系卻漸行漸遠(yuǎn),。

多年分居,，爸爸依然是從前那個工資微薄、頭腦單純的司機(jī),。

媽媽幾次叫爸爸辭職,，他都直接拒絕了,，到了后來，他連西安也很少去,。

那會的媽媽,，言談舉止都已是城里人的樣子，爸爸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再加上,，圍繞在媽媽身邊的男人很多，流言蜚語也很多,，爸爸很受傷,。

可媽媽說：“我一個女人闖蕩江湖，多一個朋友就少一個敵人,?！?/p>

爸爸意識到，這時的媽媽已經(jīng)不需要自己保護(hù),，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他已經(jīng)保護(hù)不了媽媽了。

最終,，離婚是爸爸提出來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傻得冒泡。

可對爸爸這種男人來說,，對媽媽不再有用,，就是他愛情與婚姻的終點，他放手一份自己供養(yǎng)不起的幸福,。

從這一點上看,，盡管爸爸不是宏圖大志的男人，但在感情上,，他是一個硬漢,。

而媽媽呢，知道爸爸不愿與她同行后,，也就放手了,。

她覺得爸爸還年輕，讓他長期獨守空房很對不起他,。

像他這種居家好男人,，應(yīng)該找個安心過日子的好女人，過歲月靜好的生活,。

盡管爸媽離了婚,，可他們從沒撕破臉過。

相反,，他們對彼此依然深深惦念,。

爸爸喜歡喝茶,，媽媽會經(jīng)常讓人給捎回上好的茶葉。

得知媽媽患了腰脫,，爸爸也是四處打聽偏方,，督促我?guī)蛬寢屪隼懑煛?/p>

順道說一句，我初中時,，他們商量著,，讓我去西安讀書，畢竟那里的教育是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沒法比的,。

盡管爸爸內(nèi)心一萬個不舍,，但還是欣然同意。

我清楚記得,，他把我送到西安時,，對媽媽說的話：“你該找對象就找，要是人家看不上小濤,，沒事,，你就給我送回來，一個女人,，靠自己干那么大的事業(yè),，太難了?！?/p>

而媽媽也拍著胸脯保證：“你放一萬個心,，對兒子不好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嫁的,?！?/p>

事實上，沒人能理解爸媽的這種奇特關(guān)系,。

他們明明心里都有對方,，有著那么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卻無法生活在一起,。

這個問題,，我問過媽媽。

她回答：“你爸這個人啊,，天生就是護(hù)犢子的付出型性格,，如果哪一天，他覺得別人不需要他了,，就覺得自己沒用了,，跟我在一起，他分分鐘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男人,，我不想讓他活在這種感覺里,。”

而爸爸呢,，特別坦白地告訴我：“你媽的心那么大,，能力那么強(qiáng)，爸爸跟不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拖她后腿?！?/p>

這就是我爸媽,，你明明能感覺到他們那么相愛，卻并不相守,。

他們在一個巨變的時代里走散,，一個遠(yuǎn)走高飛，一生都在踏浪,；一個原路返回,，守護(hù)他“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小農(nóng)理想,。

也正因為這種相處模式,，導(dǎo)致他們雖然離婚了，但兩家人之間的親情卻始終在線,。

爸爸依然是姥姥姥爺晚年貼心的半個兒,。

而媽媽呢，毫不保留地幫襯著爸爸那幾個兄弟姐妹,，要資源給資源,，要錢出錢。

包括對爺爺奶奶,，每年他們生日,，不管她在哪，能否出席,，都一定堅持出錢為他們辦壽宴,。

這樣有情有意的兩個人，卻不能做一家人,。

就像他們當(dāng)年戀愛成為鄉(xiāng)親嘴里的話題一樣,，他們離婚但依然友好往來的關(guān)系，始終是人們議論的焦點,，大家百思不解的奇葩,。

那幾年，媽媽身邊并不缺追求者,，但她始終沒有再婚,。

我問她,，既然不跟我爸復(fù)婚，為什么不肯再婚,？

媽媽也實話實說：“就算我們離了,，但這輩子能讓我心甘情愿跟他領(lǐng)證，絕對信任的人,，只有你爸,。”

聽了媽媽的話,，我真的很想哭,。

雖然離婚多年，但在感情上,，他們從沒放下過彼此,。

而且，那么多年,，爸爸也一直單身,。

無論有人追他，還是別人介紹,，他都沒動過心,。

歲月滾滾向前，爸爸活得形單影只,。

大三那年春節(jié),，我第一次陪爸爸喝酒。

不勝酒量的他,，酒后吐了真言：“我這輩子,，心里就裝得下你媽一個女人……”

但第二天酒醒后，他堅持說自己是酒后胡言,。

并且一再警告我,，這句話跟誰都不要說。

盡管爸媽沒再謀面,，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

但我始終覺得，他們緣分未盡,，總有一天,，還會走到一起去。

或許應(yīng)該是在他們都不再年輕的時候,，到那時,，功名利祿都是浮云，平淡相守才是真。

可是,，命運之手跟他們所處的時代一樣,，風(fēng)云變幻。

媽媽47歲那年,，患了肝癌,，而且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

確診后,，她第一個通知的人是我。

對于自己的病情,，她一再強(qiáng)調(diào)：“千萬不要告訴你爸,。”

我連夜趕到她身邊,，還好,，命運給了我們母子三個半月的時間。

那段時間,，我們朝夕相處,。

更多時候，是媽媽給我講她這些年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做生意的真經(jīng),。

商場風(fēng)云，她三言兩語便已說盡,，剩下的時間,，她把自己交給了回憶。

回憶她和爸爸青春歲月的點點滴滴,。

她說不后悔走出小鎮(zhèn),，但后悔弄丟了我爸。

她說經(jīng)歷的人與事越多,，越覺得這世上像我爸這樣愛她的人,，只有一個。

她說,，那么多年,，她見過很多男人，有錢的,，有勢的,，可跟他們相處，她找不到和爸爸在一起時的無憂和快樂,。

她曾經(jīng)想過,，再賺幾年錢，回老家，把爸爸找回來,，像當(dāng)年那樣,，再轟轟烈烈地向他告白一次。

但沒想到,，她沒時間,，也沒機(jī)會了。

聽媽媽說到這里,，我淚流滿面地想給爸爸打個電話,。

想讓他們在有生之年團(tuán)聚。

可是,，媽媽哀求我把電話放下,。

她說：“你爸這一生，太苦了,，讓他親眼送我走,，太殘忍了?！?/p>

她還說：“我愛美了一輩子,，不想最后留在你爸心中的，是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p>

面對媽媽的苦苦哀求，我終于還是保守了秘密,。

就這樣,，媽媽靠著那些美好的回憶，走完了她47歲的人生,。

她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她的骨灰安葬在老家那座山上。

媽媽火化那天,，不知爸爸從哪得到了消息,，風(fēng)塵仆仆地追到火葬廠，但媽媽已經(jīng)變成了灰燼,。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靈堂,，涕淚交流地抱起媽媽的骨灰盒就走。

我怕他出事,，不由分說地上了他的車,，把他推到副駕駛位置上。

一路上,，爸爸按照老家喪葬的習(xí)俗,，逢河過橋,，邊走邊喊：“小菊啊，我領(lǐng)你回家,?！?/p>

從西安回到老家，四個小時的車程,，爸爸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

后來我才知道，媽媽彌留之際,，還是給爸爸打了最后一個電話,。

她說：“這輩子，我不欠天,，不欠地,，不欠任何人，但我欠你,。”

可爸爸說：“宋小菊,，你給我聽好了,，這輩子，你誰也不欠,，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女人,?！?/p>

在故鄉(xiāng)的山上，爸爸安葬了媽媽,。

媽媽的墳前立了一個空碑,，爸爸說：“等我死后，和你媽葬在一起,，到那時,，再在碑上刻字吧?！?/p>

離異多年,，爸爸接前妻的尸骨回家，并且要求死后合葬,，這件事,，讓他和故去的媽媽重新淪為焦點。

爸爸絲毫不顧忌這些流言,，他說：“一想到百年之后,，可以跟你媽在一起，我就覺得日子有盼頭?！?/p>

他的話,，讓我哭成了狗。

不僅僅是為我媽,，而是因為他們之間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愛情,。

沒錯，這就是愛情,。

我終于明白,，有些人，做不成夫妻,，也在相愛,。

那份生也等你，死也等你的愛情,，彌足珍貴,。

這一生，爸爸謹(jǐn)小慎微,，但在愛媽媽這件事上,，他從來沒在意過任何人的眼光，只忠于了自己的內(nèi)心,。

如今的爸爸,，隔三差五就會到媽媽墳前坐上一會。

有時是采幾枝山上的野花,，有時買幾塊媽媽生前愛吃的點心,。

我每次回家，他都不再回避與媽媽有關(guān)的話題,。

媽媽年輕時的漂亮,，做生意的靈活，賺了錢后,，為他花錢的大手大腳……

這輩子,，沒見爸爸那么幸福過。

他回憶起往事,，不像媽媽已經(jīng)離世,，仿佛她只是去外地做生意，總是會回來的樣子,。

而爸爸,，像一個拾荒者，驚喜地拼湊著過往的記憶碎片,，活在他們激情蕩漾的青春與愛情里,。

媽媽是他永遠(yuǎn)的滿目山河,，是他此生不變的可愛而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