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

受制于個人經(jīng)驗的有限性,，讀者對文本的理解難免會出現(xiàn)偏差，甚至謬誤,，經(jīng)由這種閱讀體驗所構建的作者形象也難免帶有主觀,、片面的色彩。如果說讀者批評理論對這種誤讀予以肯定,，那是另一個維度的問題,。那么，即使現(xiàn)當代的文化理論已經(jīng)十分篤定地認為真相無法被還原,，對于一個試圖破除偏見的讀者而言,，潛入文本，并盡可能充分地閱讀大概是不斷靠近真相唯一的路徑,。

就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而言,，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讀者對她的理解始于《情人》,，也終于《情人》,。然而,，僅僅閱讀《情人》，既不能真正理解《情人》本身,，也會不可避免地對杜拉斯的形象產(chǎn)生誤讀,。事實上，杜拉斯的價值遠非她的某一部作品所能承載,，無論《情人》,，還是其他。在已經(jīng)推出的杜拉斯作品和相關傳記的基礎上,，中信出版集團新近推出的杜拉斯譯著系列,，無疑有助于我們構建更加立體和豐滿的杜拉斯形象。

內(nèi)與外的辯證法

這一系列包括四部作品,，其中,，《外面的世界I》和《外面的世界II》首版于2007年，新的版本對之前的版本作出了修正和完善,。這兩部作品收錄了杜拉斯從1957年至1993年間創(chuàng)作的報刊文章,、序言、書信,、隨筆等,，作品的主題涉及對時事的評論、對社會問題的探討,，以及文藝批評等,，它們在非虛構的維度呈現(xiàn)出杜拉斯思想的豐富性。

作品被命名為“外面的世界”,，或許暗含著對杜拉斯刻板印象的一種回應,。作為一位不斷書寫愛情和女性經(jīng)驗的女作家，杜拉斯天然地被打上了“向內(nèi)寫作”的烙印——盡管她的小說書寫且反復書寫著殖民主義的惡行,、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人性的復雜和人直面命運時滋生的絕望。另一方面,，所謂“外面的世界”,，在呈現(xiàn)出杜拉斯“對外”的“介入”與關切的同時，也頗具個人風格,。當杜拉斯看向外部時,，她從未刻意保持客觀，而是從一開始就表明態(tài)度：“沒有不涉及道德的新聞寫作,。所有的記者都是倫理學家”,。她承認自己“為各種運動所席卷，難以抗拒”，她會“因為心生憐愛而寫”,，當“司法無能,、社會允許之時”，“會作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正如譯者袁筱一在譯序中所寫：“所謂的'外’，原來就是與'內(nèi)’相對而言,?！蹦敲矗蚱屏恕皟?nèi)”與“外”的界限,，或許恰恰是我們靠近杜拉斯所邁出的關鍵的一步,。

不斷改寫的情節(jié)與無法捕捉的真相

另外一部作品——《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為中文世界首次引進,，主體部分是杜拉斯在1943至1949年間完成的四本筆記,，其中很多素材在經(jīng)過加工、完善之后,，融入了杜拉斯諸多重要的作品中,。不過，它們并非普通的草稿,，散亂,、零碎，而是標記著杜拉斯創(chuàng)作的源頭,，正如前言中所指出的：“這個未來作品的母體,，令人驚奇地包含著整個杜拉斯式想象領域的原始結構?！?br>

對于經(jīng)由電影版《情人》到達杜拉斯的讀者而言,，《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顯得尤為重要。在這部作品中,，“中國情人”遠沒有梁家輝式的風度翩翩,，被喚作雷奧的男主出過天花，臉上還留著印記,，又丑又矮。女主的情欲也尚未蘇醒,，這段情節(jié)在發(fā)酵為虐心的愛情故事之前,，僅僅表現(xiàn)為拜金女遇見富豪的橋段。不僅如此,，女主對男主的身體感到深度厭惡,，僅僅一個吻，就使她連續(xù)兩天往自己的手帕上吐唾沫,。

除了“情人”之外,，作品中不斷閃現(xiàn)的畫面,，很多都似曾相識，它們既是杜拉斯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她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它們可能通往童年：一座用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一再被重建、又被沖垮,；得到母親的默許,，哥哥不斷毒打瘦弱的妹妹；還有一匹馬,，不明原因地死去,。它們可能記錄著戰(zhàn)爭：從集中營中被救出的羅貝爾，無法進食,、連日高燒,，身高一米七七，體重卻不足四十公斤,。它們也可能絕望至極：剛剛結束分娩的母親不停地追問,，想要盡可能多地了解自己未曾謀面就已經(jīng)死去的嬰孩。

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有種傾向,，她善于把真實的經(jīng)歷植入故事之中,，然后，再把一個故事植入另外的故事,，在反復地排列組合中,，文本得以不斷地獲得新生。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當然，即使回溯到源頭,，我們依然無法捕捉到所謂的“真相”,。盡管如此，不斷靠近真相的過程,，也是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得以豐富的過程,，這種經(jīng)驗將引導我們逐漸擺脫被文本迷惑的境遇，實現(xiàn)對文本的“抵抗”,。

死亡絮語

最后要提到的《就這樣》,，同樣也是首次在中文世界出版。這部作品選錄了自1994年11月20日到1996年2月29日之間,，杜拉斯生病臥床期間說過的話,，文字由杜拉斯最后的伴侶揚·安德烈亞整理完成。

這些杜拉斯在人生最后階段留下的文字，一如既往,，帶著她的印記,，就像是她的又一部文藝片。黑沉沉的底色,，斷斷續(xù)續(xù)的畫外音,，很長很長的長鏡頭。這一次,，所有的人物都只剩下剪影,，看不清面孔，輪廓也分外模糊,，甚至無從分辨是復數(shù)的“他們”,，還是“他”。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曾經(jīng)在她生命里停留過的“他們”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個“他”,。而縈繞在耳邊的畫外音,，除了偶爾的安德烈亞的提問和回答之外，最終只剩下杜拉斯的自說自話,。她說,，活著讓人不堪重負，寫作是“一種充滿悲劇意味的消遣”,，而她“不經(jīng)意間就深陷其中”,；她說，一切已然結束,，自己一無所有,，“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她還說,，要至死不渝地愛一個人，而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最終以這樣一句話作為結束：“我愛您,。再見?！?br>

1996年3月3日,，杜拉斯離世，《就這樣》成為了距離她死亡最近的文本,。直到生命的盡頭，杜拉斯依然在談論寫作、生命,，和愛,。所以，還有怎樣的方式,，能超越這份終極的詩意,、浪漫與絕望呢？

從《戰(zhàn)時筆記和其他》到《就這樣》,，四部作品的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借助書中或長或短的文本，我們得以進一步窺見小說家身份之外的杜拉斯：她關注阿爾及利亞難民的境遇,，傾聽獄中囚犯的聲音,，發(fā)表對文學和電影創(chuàng)作的看法，談論那個時代最閃耀的明星……在厭惡,、否定與真誠的熱愛之間,，她從不遮遮掩掩。然而,，在經(jīng)由記憶走向虛構的過程中,，她又表現(xiàn)得極為狡黠，她將真實的意圖隱藏在表象之下,，在對個體經(jīng)驗的書寫中暗自植入了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切,。

閱讀杜拉斯，難免會陷入反復的自我懷疑之中,，在讀過某一本書之后,，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掌控了杜拉斯,，然而,，在讀過另一本書之后，很快意識到,，杜拉斯不止一面,，我們自以為了解的杜拉斯遠不是杜拉斯的全部。

不過,，說到底,，恰恰是她的A面、B面和N面,，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杜拉斯,。